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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月光,亮堂堂

2015-05-06杨巧

少年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田螺水塘孩子

杨巧

冬日的傍晚。

余晖从西边的山头上和煦地照过来,一层金色砂砾似的阳光铺在村庄的瓦房顶和地上。几只雀鸟,停在树枝上。坪地上闹哄哄的,一群穿得臃肿的孩子正在你推我搡地耍闹,像一个个大阿福。

“唷,瘦猴快不行了哎!”

“用力,用力!”

“往前冲啊!”

两个孩子被围在了中间,被唤作“瘦猴”的孩子明显不是对手,他满脸是汗,拼命地左右躲闪,引得围观的人群像一个蜂窝跟着他“左摇右摆”。另一边,牛生两颊憋得通红,如一头倔强的小兽,虽然占了上风,但仍然拼足了力气。牛生是村子里的孩子王,是斗鸡的常胜将军,可是一局都不愿意输的!他用力地扳着左脚,往前猛冲过去,这一下把瘦猴撞得往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大家都“噢噢噢”地叫起好来,人群一挤,一个瘦小而孱弱的孩子就被挤了出来,他是阿孝,比其他孩子都矮一截,整个人都缩进了天蓝色的大棉袄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冷风里,阿孝的小脸冻得通红,鼻涕吸得哧溜直响。

“唉……我不行了,不行了,牛生哥,饶命……”瘦猴的脚噔的一下落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看到瘦猴的脚着地,几个孩子嚷着:“瘦猴输了!羞羞羞,刮猪油。熬白菜,放酱油!”他们跑到瘦猴面前要去刮他的鼻子。瘦猴用手挡着,口里叫着:“别吵,别吵!”“瘦猴,站好,大爷我要狠狠地刮你的鼻子!”胜利者牛生两脚叉开,发号施令般说道。这一下,大家都不吵了,一个个睁大眼睛,有几个人捂着嘴巴偷偷地笑,阿孝也踮起脚尖来瞧。

就在这时,从村口那条黄土坡上,传来了一声声的呼唤:“阿孝——阿孝——”坪地旁那几间黄色的砖瓦房后露出了人影,一个跛脚的妇女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的左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比右腿短了一截,脚掌往外翻,走起路来很是吃力。

“喂,阿孝,你的瘸子妈又来喊你吃饭了!”一个孩子冲着阿孝喊。

“阿孝,还不回家吃饭,天要黑了。”阿孝妈朝阿孝摆手,阿孝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恋恋不舍地站出来,牵着妈妈的手。孩子们继续玩他们的,牛生往手上哈了口气,狠狠地刮了一下瘦猴的鼻子,瘦猴怪模怪样地叫了一声:“哎唷,我的鼻子给刮掉了!”

人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已经走远的阿孝听到了笑闹声,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回头看。

每天傍晚,阿孝的妈妈都要到村子里来喊阿孝。

阿孝是村子里的人,一家人却住在村外。阿孝的爸爸是个聋子,快四十岁才娶媳妇儿,后来就有了阿孝。因为阿孝的妈妈腿脚不方便,家里的农活做得少,夫妻俩就在村口的马路旁开了一家小店,卖些杂货。开往乡镇和市里的车都从这条马路过,逢着每月“三六九”赶集的日子,生意倒还不错。后来,阿孝爸在店外面搭了一个棚子,给下雨天路人躲个雨,暑热天路人乘个凉,等车的人有个好休息处。慢慢地,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阿孝爸就干脆在店外再砌了一间房子,全家人都住在了村子的外边。

村外面,只有阿孝一个孩子,没有玩伴,放学后阿孝就老是往村子里跑,跟着那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耍。于是,每到傍晚炊烟袅袅的时候,阿孝妈那一声声“阿孝——阿孝——”的呼唤声,就悠悠地回荡在村子里……

牛生是孩子王。

他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孩子,头大,眼睛圆鼓鼓的,上面横着两条粗短的眉毛,脸宽宽的,身子结实,把两只手往腰间一叉,神气得很。村里的孩子都怕他,上山掏鸟蛋,下沟捉泥鳅,到邻村老林家打枣子,所有的行动大家都乖乖听牛生的,要是孩子们聚会商量事情,少了牛生,这事儿还不能有个结果!

矮小瘦弱的阿孝老实,性子单纯,在村子里总免不了受到牛生的欺负。孩子们在山头上玩“将军抓逃兵”的游戏,牛生永远都是当“将军”,而阿孝就是那个“逃兵”;碰到一些难题,牛生就老爱叫站在一旁的阿孝去做。

阿孝就常常被这帮大孩子们弄得泪眼婆娑,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农历新年刚过不久,一些人家的房屋前,还零碎地散落着嫣红的鞭炮纸。

这天下午,牛生带着村里的孩子们放鞭炮,他们把一个鞭炮用土埋好,只露出燃线,鞭炮一响,连带着炸出了几把烂泥巴。剩下的鞭炮,男孩子们便躲在一旁,看见女孩子们往这边过,就点着一个鞭炮往路上丢,把村里的女孩子吓得一惊一乍的。

牛生是点鞭炮的好手,他玩得不尽兴,坐在坪地的石阶上看着瘦猴和刘四在那里埋鞭炮。

村头,张老头正提着一根细竹竿,嘴里吆喝着赶鸭子回村了。牛生瞟了一眼,搓了一下手,想出一个歪主意。“喂,阿孝,你过来!”他挤眉弄眼地朝阿孝招招手。

阿孝愣愣地走过去,牛生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阿孝听得脸色都变了,小小的脑袋摇着说:“牛生哥,不敢……”牛生噘了一下嘴,摆出一副鄙夷的神色,说:“小女孩子家家的,这有什么不敢的!你不去就是胆小鬼!”

“噢,胆小鬼哟!”瘦猴和刘四他们也在旁边起着哄。

阿孝涨红了脸,伸出小手,接过了牛生递给他的几个鞭炮。

原来,牛生让阿孝去炸张老头家的鸭群。这张老头是村子里最凶的老人,一生气,嘴上那灰胡子抖得十分厉害。他爱养鸭子,一年四季,每天都要赶着他的那些鸭子去河里,傍晚又从河里赶回院子里。

六个男孩躲在张老头家院外的侧墙,阿孝排在最前面。张老头口里吆喝着,用竹竿在鸭群旁边划拉着,把它们引进院子里。

“快啊!”牛生在背后使劲儿地戳了一下阿孝,把阿孝往前推。阿孝迟疑着,小脸早已吓得白惨惨的,他一手拿香,一手拿着红色的小鞭炮,颤抖着好不容易把鞭炮给点着了,他眼睛一闭,把鞭炮丢进了张老头的院子里。

“砰!”鞭炮炸响了。

本来要排好队走进院子里的鸭子们,这下全给惊着了,啪嗒啪嗒地四处乱跑,小扁嘴里“嘎嘎嘎嘎”地乱叫。“哪个玩命的小鬼头!”张老头咆哮着,他丢下竹竿,冲出院子。牛生和瘦猴他们早已跑开了,阿孝还没反应过来,人小又跑得慢,才跑到路上,就被张老头一把给抓住了。

张老头最心疼自己的鸭子,把它们当宝贝看,现在看到那些毛绒绒嫩黄黄的小鸭们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已经要淌血了。看见阿孝手里的香,张老头骂道:“好你个阿孝,胆子大了!要是炸死了鸭子,你家的房子都要倒!”张老头气不过,伸出干硬枯树般的手指,在阿孝的脑袋瓜上狠狠地敲了三下——敲得咚咚咚响。

牛生他们躲到对面的瓦房后,看着心里直乐。等张老头进了院子,牛生就走到路上,学着阿孝妈妈走路的样子,一只手按着左大腿,斜着脚掌,跛着腿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叫着:“哟,哟,阿孝,怎么跑这么慢哪?是不是也像你妈一样,是个瘸子——跑不快吧!”

牛生那滑稽的样子惹得瘦猴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被敲了三个“核桃”的阿孝,头嗡嗡地痛,他手里还拿着那根香,正袅袅地冒出一丝青烟,看见牛生学妈妈走路的样子,阿孝呆呆地站在路中间,大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虽然总是受到牛生他们的欺负,但过了几天,阿孝又跟着村里那帮男孩子的屁股后面疯跑。

或许,每个孩子都是容易感到孤独的。

牛生的爸妈要去城里打工了。

这些年,村子里的人去外地打工的越来越多,初春,开垦荒山的人少了,原本逢着农忙时节就一片热火朝天的土地,渐渐地寂寥起来,也渐渐地干涸起来。年后,阿孝家的生意总是特别地好,因为农村人回家过完年,这个时候大多要返城打工了,那些曾经靠着在田里劳作而生存的农人,如今都背着大包小包翘首等着,要离开他们洒过汗水的土地。

牛生爸妈走的那天刚好是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牛生爸说,这是个好日子,龙都抬头了,我们到城里能不挣上大钱吗?牛生爸说这话的时候,牛生坐在屋前,靠着那面红漆剥落的木门,用手摸着家里那条大黄狗背上一圈发白的毛,眼神飘乎乎的。

这天正午,阿孝家的凉棚坐满了等车的人,牛生黑着一张脸,闷声不响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双脚在黄土地上不停地来回摩挲着——磨得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坑。

车来了,凉棚里的人都提着包,急匆匆地站起身来。

“牛生,我和你妈走了啊——”牛生爸背着一个大大的麻质包,用手掂了掂。牛生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埋着头,不起身,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鼻腔堵成了一团,堵得头有些发晕。

见孙子还坐着,牛生奶奶就来拉,可是牛生像坨生铁,紧拽着就是不动。牛生妈看见牛生这个样子,有点心酸,背过了身去抹眼泪。牛生奶奶口里嘟囔着:“都十二岁了……这个孩子,脾气还是倔。”

车开走了。

地上卷起了一圈黄色的土。牛生这才抬起头,两只大眼睛里竟含着满眶的泪,望着空荡荡的马路,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孝,吃完了就回屋去。”阿孝妈冲着坐在屋外的阿孝喊。

牛生猛一回头,见阿孝正站在店门口盯着自己,蓦地,他心里涌起一阵恼恨,擤了一把鼻涕用力地甩在地上,狠狠地瞪了阿孝一眼。

阿孝吓得赶忙躲进了屋子里。

牛生这才站起身来,扯平了衣襟,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不驯的表情,昂着头走回家去。牛生奶奶着急地跟在后面。

阿孝从没看过牛生哭,刚才牛生掉眼泪的样子还真让他有些吃惊。这时,瘦猴在窗口探头探脑,冲阿孝招着手喊:“喂,阿孝,过来过来,搞点好吃的东西来吃!”因为家里开了店,村里面调皮的男孩总是向阿孝讨糖吃。

见阿孝磨磨蹭蹭的,瘦猴瘪了一下嘴说:“唉哟,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牛生、杆子他们好几个人都说要吃呢!”

一听到说牛生,阿孝便问:“牛生哥还在哭哩?”

“牛生哭?”

“嗯,刚才我看到牛生哭了,哭得可伤心哩……今天他爸妈都去城里打工了。”阿孝指了指店门外,“喏,就是在这里坐车走的。”

“噢,没哭了,没哭了。”瘦猴眼珠滴溜溜一转,口里含混地说。

阿孝从罐子里拿出一包糖从窗口递给瘦猴,他想牛生哥今天那么伤心,吃了糖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瘦猴接过糖,说了声“谢谢你的糖啊”,就一溜烟跑了。

一回村,瘦猴立即把牛生哭的事情告诉了杆子和刘四他们几个,还添油加醋地说牛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要出嫁的小媳妇。村里的孩子平时都怕牛生,一听这事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背后传开了,传来传去,最后就变成了牛生爸妈走的那天,牛生在村口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哇哇大哭的声音在村子里都可以听得到,而且啊,他还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块粉色的花手绢来擦眼泪呢!

这话传到牛生的耳朵里,牛生气得咬牙切齿,他要查出是谁造的谣,恨不得冲到造谣者面前一把抓起来吊在树上。有人私下报告牛生说是瘦猴。牛生一听,二话不说,就找到瘦猴。

“瘦猴,你站住!”

瘦猴见牛生这气呼呼的样子,大半个胆子已经吓没了,忙嬉皮笑脸地说:“牛生哥,你叫我?”

“叫你,我还要找你算账呢!”牛生把脸一横,问:“是你跟他们说看到我哭?”瘦猴一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点头哈腰对天起誓说是阿孝告诉他的!

牛生想起那天在村口送爸妈,自己哭的样子可不正是被阿孝给瞧见了吗?

过了几天,牛生瞅准了一个时机,看见阿孝一个人走在榨油坊旁边的小道上,就堵住了他。

“阿孝,你跟瘦猴说我哭鼻子?”牛生挡着路。

“牛生哥……”阿孝仰着头。

“我问你,到底是不是?”牛生脸色一变,凶狠地喝道。

“是……”阿孝没处躲,背后就是一碰便沾得全身是黄土灰的墙,墙上油腻腻的,终年冒着一股油香。村子里的大姨大娘们路过榨油坊时,总要不自觉地缩一缩肥胖的身子,因为身上的衣服一蹭上油坊的墙,就沾上了一块油渍。

一听阿孝说“是”,牛生气不打一处来,他抓着阿孝单薄的肩膀“咚”的一声摁在墙上,“你还说我哭得像个小媳妇?”

阿孝惊恐地睁着眼睛,着急地辩解说:“我没……没有……”他想解释,可是一看到牛生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牛生黑亮的眼睛放出灼人的光,攥紧了的拳头,用力地打在墙上,鼻子贴着阿孝的脸吼道:“阿孝,你皮痒痒!我告诉你,你给我老实一点!你要是再乱说话,你的聋子爹都要小心点!”

可怜的阿孝靠在油坊的墙上,衣服上已经沾了一片油渍,像只小猫一样地啜泣着。

天渐暖,南方的春日是短暂的,柳树才抽了嫩绿色的新条,过了几日,微暖的日光就变得有些灼热起来。

村外的小河被绛红色的太阳晒了一天,缓慢地向前流动。

天一热,河里的水就暖暖的。夏天,乡下的孩子都爱往河里扑腾,他们带上要换洗的衣服,在河里游个泳,顺便就当洗了个澡。在太阳底下晒着的牛生,等不及地要到河里去洗澡,憋了一个秋冬,他早就耐不住地想到水里去扎几个猛子了。

一试水温,不凉。

牛生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灰布的四角短裤,在河里畅快地游起来,身子像一条褐色的小泥鳅来回翻腾。

牛生向东游了去。

河流和村口的马路相依,两三百米开外,阿孝和他的聋子爸爸正在河岸边,阿孝爸佝偻着背,在给阿孝搓澡,阿孝也拿着一块小毛巾好玩似的往爸爸的手臂上撸。

牛生看见了阿孝父子,他没有游过去,而是独自在河的这边游起来。

一会儿,阿孝爸站在河里,两只手掌撑着阿孝的胳肢窝下,扶着阿孝游泳,他拍打着儿子两条芦柴棒似的细腿,口里“唔唔”地说着什么。阿孝在水中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两只手扑打得水面哗然作响。

阿孝爸的手一松,阿孝便沉了下去,在水里大声地叫。

“哼,旱鸭子!”牛生在水面上翘着鼻子,斜看了一眼。他本来想打一个响指,嘲笑阿孝一番的,但不知怎的,他并没有出声,而是从水里冒出来,看着这对父子在河里嬉戏。自己小时候刚到河里下水时,爸爸不是也这样扶着自己吗?在水里扎了几个猛子,从河对岸游了过来,又摘了几棵狗尾巴草含在嘴里。玩了一会儿,牛生觉得独个儿在河里游有些没趣,他爬上岸,讪讪地捡起了自己衣服,回了家。

屋门前的红对联已经有些褪色,许是沾了雨滴,高悬门楣上的横联,黑色墨迹的“家和万事兴”中的“家”字晕开了,四周模糊了一片。奶奶正端着碗放在桌子上,看见孙子回家了就说:“回来了?赶紧吃饭吧。”牛生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不想吃。”然后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饭都不吃,这孩子铁打的……”

牛生一进房间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屋里很暗,十一瓦的灯泡被一根电线扯着,贴在墙壁上,灯泡上暗黄暗黄的,上面沾满了灰尘和几只死蛾子。以前家里这时候多热闹啊,大黄狗跑来跑去地叫,妈妈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爸爸大声地说着话,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牛生的奶奶八十多岁了,每天吃完晚饭便要去睡了,牛生发现自己越来越害怕夜晚的到来——屋子里那么静,静得叫人有些发慌。

这天晚上,牛生没有睡着。

月光黄澄澄,从几片玻璃中穿透下来,地上照得白亮了一块,瓦房四角的顶上雕着的朱雀,静默,撑着翅。透着窗,远处的山脉在夜幕之下成了宝蓝色。牛生有些怅然,他开始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孤独和寂寞的东西,这种伤感和落寞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心里空了好大一块。

静静的夜,隐隐地听见田里已经有蛤蟆在叫了。

牛生倚靠在床上,黝黑的面庞被月光照得显出桀骜的青白色,他想起夏天,自己最爱爸爸带着他去田边捕捉蛤蟆,带个竹篓,放在水田旁,一扣一个准儿。

夏天,夏天要来了吧?

可是,今年夏天,自己和谁去抓蛤蟆、摸田螺呢?

没有父母在家的牛生,比以前更加放肆,只要吃完了饭他就在村子里疯跑。他带着瘦猴和杆子几个,把村里高婆婶子家才刚长出一点的葡萄吃了个精光,还吐了一地的葡萄籽,气得高婆婶子在院子里大骂,说等牛生的爸爸回来,一定要去告个头状!

看见瘦猴犯了事儿被他妈扯着耳朵骂,牛生也会暗自庆幸还好爸妈都不在家,不然的话,他的屁股早肿了!

隔了些日子,牛生就要挎个筐子去扒松针,后山上全是些山毛榉叶和干枯的松针,做引火的柴禾最好。山里空旷,风吹着树枝哗哗作响。牛生漫不经心地挎着筐子,用叉子在地上胡乱扒拉着。

一阵笑声,阿孝和他的聋子爸爸从山那边走了过来。

阿孝爸像个小老头,瘦,一道道的皱褶挤在眼角和额头上,他脸上渗出了一层密汗。阿孝骑在他的背上,手上拿了几把大大的棕榈树叶,这棕榈树叶晒干之后拿来做蒲扇最好,一到夏天,每户人家都要新做好几把蒲扇。阿孝扇着手上的棕榈树叶,嘴里念着:“小巴狗,跳南壕,又没尾巴又没毛,有人来到它不叫,芦苇塘里到处跑!”

“呸!”牛生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恼恨地看着,心里骂道:“一对宝!阿孝都七岁了,还这样背在背上!像个兔毛娃娃!”

牛生捡了一个大石头,往阿孝他们身上丢过去。

石头落在了地上——没砸到,阿孝和他爸爸却都吓了一跳,两人都朝山上看。牛生却早就趴在地上,让人瞧不见了。

阿孝爸背着阿孝,又乐呵呵地走了。

牛生颓丧地躺在地上,地上到处是石块,他也不觉得硌。他摊开双臂,望着天,天空湛蓝,白云高高地飘着,牛生想起了爸爸和妈妈,这时候——他们在城里正干什么呢?

……

一滴眼泪,从牛生的眼眶里无声息地滑下来,落在他脖子下的一棵青草上。

牛生越来越看不惯阿孝。

阿孝妈每天傍晚在村子里喊“阿孝——”的声音,在他听来非常地刺耳。他说不出对阿孝的那种芥蒂,是嫉妒吗?嫉妒他有个聋子爸和瘸子妈?不,我牛生会嫉妒还挂着鼻涕的阿孝?

他总是寻着机会去捉弄阿孝。

这天,一帮孩子在山里掏鸟蛋,阿孝也在后面跟着,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鸟蛋没掏到,大家个个脸上汗涔涔的。

“阿孝,过来,你给我作个揖!”牛生坐在一个隆起的土堆上,双腿岔开,摆出一副领导者的架势,一帮小孩围在他身边。

“我不晓得作揖。”阿孝嗫嚅地说。

牛生看了一眼正站在身边的瘦猴,说:“你作一个给他看看!”

瘦猴上前两步,两只瘦瘦的手掌搭在一起,放在头下一拱,对着阿孝鞠了一个躬。

牛生抬起脚踢了一下瘦猴的屁股,骂道:“蠢,你倒给他作起揖来了!”大家都笑了起来,阿孝也“咯咯咯”地笑。

看见阿孝开心的样子,牛生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反感,他喝道:“阿孝,你还不快作揖!”

阿孝很快从牛生和那帮孩子脸上的表情判断出,叫他作揖是叫他难堪。他学着瘦猴刚才的样子,把两只小手搭在一起,哆嗦着弯腰向牛生鞠躬。看到阿孝可怜巴巴的样子,牛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里有了一种畅快的感觉。这时,他一眼瞟见了阿孝脚上那双崭新的黑色方口皮鞋,皮鞋上还有一个亮亮的金属小扣。村里,阿孝算穿得好的孩子,他爸妈疼他,每次去城里进货,总要捎回些好东西给他。

牛生眯了一下眼睛,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向阿孝的腿,阿孝因为站立不稳,摔在地上。杆子和刘四他们吐了吐舌头,不知道阿孝什么时候得罪了牛生,让牛生铆足了劲来教训。

牛生扒了阿孝的鞋,那只崭新的黑皮鞋被牛生用树枝顶着,在半空中晃荡着。

“嘿嘿,来拿你的鞋啊!”牛生举着鞋,笑着喊。他笑嘻嘻地把树枝放在阿孝的面前,像逗一只小猴子。阿孝光着一只小脚,举着小手,满脸通红地跟着牛生跑。

地上,一块白蓝色的瓷碗片从土里冒出个口子。

阿孝一蹦一跳,忽然,他大叫了一声,然后整个人都跌倒在地上——他的脚被碎瓷片儿给扎了!

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不得了,划开了一道口子!”杆子赶紧上前一看,阿孝的脚从脚背到脚板上划开了近一寸半长的伤口,露出了里面粉白白的肉。看着躺在地上痛得拧作一团的阿孝,牛生愣住了。树棍上的那只鞋,掉在了地上。

……

阿孝的脚被纱布包了一个月,走在村子里,像他妈妈一样一瘸一拐的。

不过,牛生再没取笑过他。

阿孝仍旧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跟在牛生那些大孩子的后面,但是不知怎的,牛生对阿孝有了一种客套的回避,每次看到阿孝,他就低下头,侧过身子,绕开了。

牛生变得有些沉默,没了以前的火热气。

暑气上来了,空气燥热得像划根火柴都要烧着了,在山村的夜晚,倒能感到一丝丝凉意。

夜里,阿孝一家便都坐在凉棚里乘凉。这天夜里,山坡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身影越来越清晰,快走到阿孝家门口时,一拐弯,这个身影便朝水塘那边走去了。

阿孝觉得那人影好像是牛生哥,他立即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可不是牛生哥嘛——穿着那件白色的汗衫和四角阔短裤。

这么晚了,牛生哥还去水塘那边做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连着几天,每天晚上阿孝都看到牛生独自一人走出村外。阿孝是想和牛生和好的,他甚至想讨好地去和牛生说话,但是每次牛生都板着脸,吓得阿孝不敢靠近。

这天晚上,阿孝看见牛生下了山坡,拐到水塘那边去时,跟妈妈说:“我去村里耍。”然后就忍不住地跟了去。

牛生一直往前走,穿过了一个洞口,爬上了陡峻的石头小路,这里便是田地,以前他爸妈也在家里做农活的时候,还在田旁边掘了一个水塘,种了些藕和慈姑。牛生脱了鞋,踏进了水塘。

阿孝躲在了一棵树的后面,偷偷地探出头。

牛生弯下腰,双手插进田里,整个背都弓着。他摸到了一个田螺,看了看,咚的一声把田螺丢进了水塘里。

阿孝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过了一会儿,牛生手里又拿着一个田螺,他看了看,又把田螺丢进了塘里。牛生哥这是怎么了?他要捡什么呢?是摸田螺吗?还是要摸别的什么东西?阿孝好奇地看着。当牛生再次直起腰时,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田螺,田螺上沾满了泥和苔藓,青褐色的粗粝纹路依稀可见。终于,他把这一个田螺放进了腰间的竹篓。入夜,水田旁就到处飞着蚊蝇,一会儿,小小的蚊蝇便在阿孝的身旁成了群,农田里的蚊子大得很,咬起人来又疼又痒,它们直往阿孝的腿上叮。

阿孝轻轻地将手掌往小腿上一拍:啪。

“谁?”牛生机警地直起腰。

阿孝慢慢吞吞地从树后面挪了出来,他眼睛朝上看着牛生,怯怯地说:“是我,牛生哥。”牛生一看是阿孝,愣了一下,似乎秘密被人撞破后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牛生哥,你在摸田螺哩……”

牛生扭过头,继续摸他的田螺,不回答。过了许久,牛生才从水塘里爬上岸,他解下自己腰上的竹篓,搁在田垄旁的草丛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喊:“阿孝,你过来。”阿孝受宠若惊地走过去。

“阿孝,还有两个月,就到八月十五中秋了吧?……我爸爸最爱吃田螺了!到了夏天,妈妈就爱在晚饭的时候炒一盘田螺,爸爸总说我妈妈炒田螺是最香的,那香料和剁椒一放,啧啧,那飘出来的香味,前村里的人都闻得到呢!”他拿起身边的竹篓子用力地摇了一摇——竹篓发出哐当哐当好听的声音。

“阿孝,有时候……我真羡慕和嫉妒你哩……”他的声音低低的,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阿孝默默地听着,不敢说话。

“是呢,羡慕你,羡慕你爸爸妈妈都在家,一家人在一个屋子里——多好。”

“牛生哥……”

“羡慕你一回家就能看到爸爸妈妈,晚饭妈妈能做给你吃,晚上一起到田里捉泥鳅摸田螺,羡慕你家里热热闹闹的,羡慕夏天你爸爸能和你一起去河里洗澡游泳……”说着说着,牛生哽咽起来,他低下了头,带了点哭腔,“阿孝……你知道吗,我爸妈过完年去城里打工,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过一次!”

阿孝这才想起,牛生哥的爸妈是还从没回家来过呢,大半年了!

“阿孝,我爸说等中秋放假了,就回来……我天天盼着他们回来呢……”牛生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阿孝没有想到自己原来竟是被牛生羡慕着,他觉得心里很难过,也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在心里企盼地说:月亮啊月亮,你就快些圆起来吧,等圆了,牛生哥的爸妈就要回来了!

月亮不说话,高高地悬着。

——这山间的明月啊,可听到孩子们的心声了吗?

第二天夜晚,凉风习习,牛生等奶奶睡了,就又从家里提了竹篓,轻轻地关上门,像前几日那样,出了村。

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水塘里,牛生心里一惊:谁呢,怎么晚上也来水塘里?他紧走两步,来到水塘边,一看,是阿孝!

“阿孝。”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月色下,阿孝的眼睛亮得像星,他瘦小的身子站在水塘里,水没过了他的大腿。看见牛生来了,阿孝羞涩地笑了笑,手黑乎乎的,拿着一个青褐色的大田螺说:“牛生哥,看,又是一个大田螺……我来帮你摸田螺……”牛生的眼眶湿润了,他忍住哽咽,脱了鞋,也下了水塘……

水面上,那细碎的月光如片片闪烁的鱼鳞,两个孩子赤着膀子并排站在水塘里。他们弓着腰,一个高,一个矮,腰上都系着小小的竹篓。夜空,那轮皓月的光倾泻下来,一片黄色的月光,柔和地铺洒在他们光亮的脊背上……

插图/peipeili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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