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诚实的孩子（外一篇）

童子

一 不撒谎国的法律

不撒谎国有一条“不撒谎法律”：不满十二周岁的小孩听见谎言会脸红，同样，不满十二周岁的小孩，自己撒谎也会脸红。区别是，前一种是红彤彤的红色，后一种是紫红色。

你知道，在有些国家里，法律会像魔法一样具有不可思议的效力。所以，不撒谎国的小孩，会被严格地登记出生时间，必须精确到分秒。因为不撒谎国的小孩，在满十二岁之前，都能够凭着法律规定的本能一眼看穿别人说的谎话，而一过了十二岁，就只能靠自己的聪明和悟性去分辨话语的真假，这道法律不再对他们产生效力啦。

在不撒谎国里，几乎没有人会当着不满十二岁的小孩子的面故意撒谎。因为那种后果太难以想象和承受了，只需要回想一下那些无意识地撒了谎而造成的后果吧：一个孩子的小脸变得非常非常红，是那种熟苹果一般红彤彤的红，那就是在说——这里有人刚刚撒了谎，而周围所有的人都将看出这一点。

不撒谎国里也几乎没有一个不满十二岁的、爱撒谎的小孩——只要他没满十二岁，他自己也永远做不到经常撒谎，每一次，他的脸都会因为自己撒谎而变得非常非常红，是那种紫嘟嘟的紫红色。无论谁看到，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不撒谎国的小孩都害怕撒谎这件事。

同时法律规定，因为撒谎导致的红彤彤或者紫嘟嘟，每次都要持续五十九秒才开始消退。每次看到有个小孩的脸开始发红，大多数人的习惯是马上掏出秒表掐表计时，以确定周围有人撒谎的精确性。

过了十二岁，你就可以轻松地撒一个谎啦。

有许多小孩喜欢在十二岁即将结束那天，用撒一个谎来告别自己没有谎话的小孩子时光——那能够轻易地辨别别人的谎言和自己的谎言的岁月。真的很神奇呢，在满十二岁的前一分钟，他们刚刚撒了一个谎，比如“我睡觉的时候从来不闭眼睛”，脸就变得红彤彤紫嘟嘟的，可是接着就到了下一秒，他们满十二岁啦，于是再说“昨天我打败了一头狮子”时，哪怕还会因为撒谎而红一下，至少再也不会红得一眼就看得出，而且掐表也不再达到精确证明时间。

不撒谎国同时也有一条“国王法律”：不撒谎国的国王，永远只能由未满十二岁的孩子担任，好让他们的国王永远不会被谎言欺骗，也永远不能随随便便对国民撒谎。

而他们长大后，也因为从小养成诚实的习惯，很少撒谎——总之，这是个诚实的国家。

不撒谎国的法庭上，办公室，商场，出版社，学校，到处都有未满十二岁的孩子的身影。

只要不撒谎国还有小孩子，这个国家的谎言就会很少很少，一切也都会很好很好。

二 不撒谎国有个撒谎精

当然，你也知道，只要有不爱撒谎的人，就有爱撒谎的人。不管是在哪个国家。

不撒谎国就刚好有一个特别特别爱撒谎的人。他没有别的缺点，除了爱撒谎——他是那么的爱撒谎，以至于成了一个撒谎精。连他的名字都是一个谎言，因为他名叫白白胖，可是他长得又瘦又黑，一点儿也不白也不胖。

不幸的是，白白胖非常非常想要当不撒谎国的国王。

不撒谎国的国王丁又丁马上就满十二岁了，整个国家的大人和小孩，都在为下一任小国王的人选而忙碌。新国王的选拔是这样的，所有八岁以后，严格地按照出生时间推算至少还差一年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零十一小时零五十九分零五十八秒的小孩才满十二岁的小孩，都可以报名参加一次“我是最不撒谎新国王”选拔——于是，符合年龄要求的小孩子们被家长们忙着训练得更诚实，好能胜任新国王的工作；不够年龄或者超出年龄的小孩子则忙着玩“旧国王让位”游戏。这里面，最忙碌的要数负责“我是最不撒谎新国王” 选拔的官员们啦，他们有本厚厚的问题册，里面有九百九十九道题，这些题目都是围绕“诚实”这个最优秀的品质而出的，所以答案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而前三个问题必须回答“是”，至今不变。第一个：“你是至少还差一年零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零十一小时零五十九分零五十八秒才满十二岁吗？”第二个：“你是第一次参加新国王选拔吗？”五十九秒后是第三道题：“你是一个好孩子吗？”所有回答“是”而且不会在五十九秒内脸色紫红的孩子，就通过了最必要的第一道检查。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直到只剩下一个小孩子。于是，一个最诚实的小孩子脱颖而出，成为新国王，正式继位，而旧国王会按照所有孩子的惯例，用一个有趣的谎言告别自己这段小国王时光，并把新国王送到他的王座上。

丁又丁国王当年就是这样选出来的，他回答到第一百七十九道题；上一任的马马达国王也是这样被选出来的，他回答到第一百九十七道题……根据历史记录，至今还没有一位国王需要回答完全部九百九十九道题才能最后胜出。

这是举国上下都在关注的美妙时刻，大家都是那么期待——而你也知道，无论是哪个小孩子，通过这种答题选拔出的，都会是非常诚实的一个，他们全都会无条件地拥戴他成为新国王。

“真无聊！毫无吸引力！这个国王选拔办法真是愚蠢透了！”白白胖愤愤不平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我最理所应当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因为我这么聪明！这么优秀！这么热爱——啊，热爱撒谎事业！”

这些话里有一大半是自大的谎话。但是，你看，他也并不是总在撒谎，他的最后一句话就非常真诚。

自从白白胖满了十二岁，他就再也不怕撒谎了。他的脸再也不会变红，而且，由于业余时间一直忙于练习撒谎，他甚至来不及去谈恋爱结婚，所以他也没有小孩子，不用担心随时有个小孩子在自己面前脸色通红如苹果。

他甚至没有朋友。因为他周围的人都不喜欢撒谎，他们虽然是大人了，依然会在听到和说出谎言时脸色稍稍变红一点——他们都是诚实的人。

“如果我当了国王，最先要废除的是小孩子听见谎言会脸红的法律！”白白胖想，“谎言是多美妙的事情！谎言越少，生活越坏！我完全可以掐表五十九秒证实这件事不是谎言！”

当年白白胖刚回答完第三个问题“我是一个好孩子”，脸色就变红了五十九秒，没能进入下一轮。下一次选拔的时候，他还想参加，结果第二个问题脸色就变红了。

他早已不是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子了，不可以再参加“我是最不撒谎新国王”选拔。你瞧，作为热爱撒谎的撒谎精，生在一个不能撒谎的国家是多么的凄惨。

三 不撒谎国的邻国没有不撒谎法律

眼看着全国符合年龄的小孩子们在高高兴兴地准备去参加选拔，所有报纸上每天都是选拔的最新准备情况，白白胖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好点子来夺取国王宝座，推翻不撒谎法律，他气鼓鼓地请了长假，跑去不撒谎国的邻国做梦国散心，这样就不用看国内的报纸新闻。

在做梦国，顾名思义，睡觉时必须做梦，不做梦是违法的。不过白白胖随时都在做着当国王的梦，所以他不担心自己会触犯他们的法律。

他在做梦国的大街上溜达着，买了串糖葫芦边吃边走，迎面过来一个脏乎乎的、看上去有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白白胖面前停下了，举起了脏乎乎的小手，“先生，请给我点吃的吧。”

“走开走开，”白白胖不喜欢小孩，“我没有吃的。”

小脏手仍然举着，一个手指头指向他手里的糖葫芦，“先生，糖葫芦就是吃的呀。”

白白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你真的想吃？”

他把脏小孩带到喷泉边，给他洗干净脸，洗过脸的脏小孩变成了小脸白白的脏小孩，而且，看上去还挺可爱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

“来，你撒个谎，如果我满意了，还会带你吃更好的。”白白胖满眼期待地看着脏小孩，把剩下的糖葫芦举在他面前。

脏小孩咽了口唾沫，脸上突然做出哭泣的表情来，“呜呜呜，爸爸，我终于找到你啦！呜呜呜，呜呜呜。”

白白胖吓了一跳，左右看看，“谁，谁是你爸爸？在哪儿？”

脏小孩手指向他，“就是你呀，爸爸，你去哪儿了？你不肯要我了吗？呜呜呜。”脏小孩的白脸蛋一点也没变颜色。

白白胖喜不自禁，他忙不迭地摆摆手，“好了好了，可以了。”他把糖葫芦塞进脏小孩手里，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哈哈，哈哈！我找到办法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脏小孩难过地说，“我是个孤儿。”

“这会儿不许撒谎！”白白胖不高兴地说。

“我没有撒谎……我是偷偷从孤儿院里溜出来的，因为我想有爸爸妈妈。”脏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伤心地说，“可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是个爱撒谎的小孩，所以从来没人带我走。”

“你爱撒谎？”白白胖问，“我看出来了……”

“不，我不是撒谎！”脏小孩辩解道，“我只是喜欢给别的小孩讲我爸爸妈妈的故事，我给他们讲的，都是我梦见的，可是他们不信……”

白白胖有些惊讶，他开始喜欢这个孩子——要知道在不撒谎国，他还从没见过一个跟他一样爱撒谎的小孩呢。

“我做你爸爸好不好？以后，你以后就叫白小白。”白白胖说。

脏小孩脸上露出了又惊讶又欢喜的神色，“你是第一个肯做我爸爸的人，”他看着又黑又瘦的白白胖，没有犹豫，马上叫了声：“爸爸！”

四 白小白要去参加新国王选拔

白白胖把白小白偷偷带回不撒谎国。

“这就是我以后的家吗？”白小白喜不自胜，在白白胖家打转转，欢欢喜喜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太想有个家了，虽然这个家里只有爸爸没有妈妈，也比什么都没有好啊。

“嗯——现在，你撒个谎试试看。”白白胖鼓励白小白说，“比如，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白小白想了想，“不喜欢。”

他的脸一点也没有变红。

“真是太好啦！”白白胖喜不自禁，只是他向来不爱运动，不然他会很乐意翻几个跟头的。

“撒谎为什么好，爸爸？”白小白不解地问。

白白胖砰地亲了一口白小白的脑门，“因为你是做梦国的小孩，不撒谎国的法律对你不起作用，所以你可以随便撒谎——你可以当国王啦。”白白胖对白小白说，“你想当国王吗？”

“为什么要当国王？”白小白停止啃鸡翅，好奇地问。自从他叫白小白以来，他已经胖了两斤半。

“当上了国王，你就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小孩！而我就会成为国王的爸爸！”白白胖耐心地开导他，“知道爸爸为什么把你从做梦国带回来吗？就是为了让你当国王。如果你不肯，那就只好把你送回去啦。”

白小白愣愣地看着白白胖，“我想有个家，我不想当孤儿，呜呜呜。”他轻声啜泣着。

“只要你听话，愿意去当国王！”白白胖半真半假地威胁，他已经有点喜欢上和他一样爱撒谎的白小白了，若是真的送白小白回做梦国，就再也没有小孩叫自己爸爸了。

白小白有些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去当国王，白白胖不会像之前那样对自己好。“我……我想当国王。”

白白胖眉飞色舞又咬牙切齿地给白小白解释了不撒谎国的国王选拔，最后，“听着，”白白胖打气道，“你可以随随便便撒谎不脸红，只要你去参加新国王选拔，一定能打败其他孩子。”

白小白听了这句话，脸悄悄地红了一点点。

“ 报名时，要记住下面这几条。”白白胖对白小白说，“现在复习一遍。”白小白点点头。

“你爸爸是谁？”“我爸爸是白白胖。”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白小白。”

“你是哪儿人？“我是不撒谎国不撒谎城人。”

“好，随便问你个问题，记住，回答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脸色不能变红——这代表诚实。”白白胖清清嗓子，“你是个好孩子吗？”

“是。”白小白回答。

“很好！”白白胖很满意。白小白的脸一点都没有变色。

五 白小白进入最终选拔

白小白就要被送去参加选拔了。选拔在不撒谎国王宫前最大的广场上举行。那里搭起一个很高的台子，孩子们在下面歪歪扭扭地排好了队，一个一个上前回答问题。

好热闹啊，台上台下，到处都是人。

“我有些害怕……”白小白对白白胖说，他毕竟还很小，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

“去吧，”白白胖小声地给他鼓劲，“你比这些小孩都强——他们一个小小的谎都不敢撒！”

白小白顺利地通过了第一道题。通过这道题的小孩一共有九千五百五十九名。

白小白顺利地通过了第二道题。通过这道题的小孩一共有五千九百九十五名。

白小白顺利地通过了第三道题。通过这道题的小孩一共有一千九百五十一名。

……

“我是最不撒谎新国王”第一轮选拔里，白小白通过了五十五道题，和他一起通过的小孩，总共一百五十九名。白白胖开心又紧张。

“沉住气，加油！”白白胖给白小白打气，还给白小白买了好些好吃的。

第二轮，回答了一百一十五道题后，剩下了十个孩子。白小白仍然在里面。

白白胖已经在心里迫不及待地计划了：白小白当上国王；自己做了国王的爸爸；白小白听自己的话，修改法律，尤其废除“不可以撒谎”法；白小白撤销“国王法律”，让位给自己；自己当上国王，之后“不撒谎国”改名为“撒谎国”，全国都要学撒谎！

他一边想一边手舞足蹈。

第三轮开始了，每个问题几乎都在考验孩子们的心理承受力，毕竟他们还是天真的孩童哪。第一百二十二道题是“你是否讨厌小狗”，一个孩子没法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哇哇大哭起来，于是他只好离开了；第一百三十四道题是“你是否喜欢说脏话”，好几个孩子不愿意回答，也沮丧地离开了。孩子们遇到的问题越来越难，如果他们勉强回答了“是”或“不是”，那么，脸会红到什么程度，就被人们分析来分析去。只有白小白，他的脸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红过。

然而和白小白一起的其他九个孩子都是很诚实的，最后，包括白小白，有三个孩子通过了接下来的五十道题——通过的问题越多，最后选出来的国王越诚实。

“一百六十五道题！一百六十五道题！”主持官吐沫横飞地介绍着，“接下来的最终选拔里，他们通过的题目总数会超过丁又丁国王的一百七十九道吗？让我们明天拭目以待！”

白白胖比任何人都紧张——如果白小白在最终选拔里成为最后一个留下的孩子，真的成为国王，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好好表现！”白白胖对白小白说，“等你当上国王了，爸爸会带你到处玩，给你做最好吃的！”

看着白白胖这些天为了照顾自己而更黑更瘦，白小白有些感动，“爸爸，国王会有很多好吃和好玩的，对吧？”

“对对，我都忘了哈哈哈！”白白胖乐起来，又担心地提醒，“到时候呀，你可不能忘了爸爸噢。”

“可是，国王不应该是个最诚实的孩子吗？”白小白自言自语。

“你要靠撒谎当上国王，”白白胖急了，看来回答了一百六十五道题对白小白有些影响，“一定要记住，撒谎也是一种美德！”

“可是，爸爸……”白小白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起白白胖威胁要把自己送回做梦国了。

“别想太多，啊？”白白胖说，“你是个会撒谎的好孩子。”

白小白在上场前看起来有心事，他只是问了白白胖一句：“爸爸，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白白胖有些发怔，但是他狠狠地回答：“是的！”

六 尾声

“第一百六十八道题——”主持官对着面前三个孩子，清清嗓子，念道，“你是否爱自己的爸爸？”

这已是最终选拔的第三道题了。

“是的。”“是的。”另外两名小孩镇静地回答，他们的脸色毫无变化。主持官看看白小白。

“是的，”白小白回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所有的人惊奇地看见，白小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我爱自己的爸爸，”白小白哭着，边哭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个孤儿，是做梦国的孩子，爸爸把我从做梦国带回来，给我一个家……但我不想当国王，因为，我喜欢撒谎……我想做个好孩子，和爸爸在一起……我不想当国王……”

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白白胖在台下，头一次脸红彤彤地低下头去，再低下去……

“他是个诚实的孩子，”有个人说，更多的人附和起来，“他是个诚实的孩子，是的！”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最后都这么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孩子！”

白小白最后当没当上国王？白白胖有没有把他送回做梦国？

故事的结局，请你自己猜吧。

插图/王笑笑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