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

彭武胜

一

“赵雅，你，你等人家一下嘛。”赵雅刚要跨出教室门，听到后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黄欣怡。她停下来回过头，翻了一下眼皮，算是答应了。虽然是同班同学，赵雅不想跟这个娇小姐有任何联系，她看不惯黄欣怡那种作派，好像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谁都得给她当跟班似的。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黄欣怡只关心自己的打扮，她不管自己的成绩差会给班级拖后腿，她不管自己迟到会扣班级百分竞赛的分数。作为班长，谁要是和班级荣誉过不去，就是她赵雅的敌人。

“赵雅，我们一起走吧。”黄欣怡一反常态地亲热，把手搭上了赵雅的肩膀。赵雅的肩一扭，黄欣怡的手扑了个空，像一只俯冲下来的老鹰没有逮到猎物。黄欣怡的脸忽地涨红了。赵雅并没有管黄欣怡的气恼，冷冰冰地说：“黄欣怡小姐，有事的话请赶快说，我还要回家做作业呢。”

“好的好的，我马上说。”黄欣怡居然没恼，口气里还透出讨好。赵雅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一时还没想明白。

“学校不是快要元旦文艺汇演了吗？我想邀请你一起排练一个舞蹈节目。”

“我不会跳舞，你还是找别人吧。”

“别的人我都找好了，就差一个了。你身为班长，总不能不支持我的工作吧。人家这也是为班级争光，你天天说我不关心班集体荣誉，人家想给班级争光，你又不支持。你不参加的话，下次，嗯，你组织的活动我也不参加！”黄欣怡讲得有点快，因为激动，粉嘟嘟的脸泛着红晕，显得更好看了。赵雅心想，这个小妖怪真美啊，怪不得那么多人惯着她宠着她呢。

“那，我回家考虑考虑吧！”赵雅心里虽然答应了，但还是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嘴里冒出的是标准的官方用语。

“不用考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人家的。我知道你最大公无私热爱班级，只要有利于班级的事，你准热心去做。就这样讲定了。”

“嗯。”赵雅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但当她回过头想继续往前走时，余光捕捉到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黄欣怡冲她身后的几位死党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那满满的得意劲儿从她的脸上、嘴角漫溢了出来。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赵雅心里有点忐忑，“不怕，她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赵雅给自己打气。

看着赵雅渐行渐远，最终转进了一条小巷，再也看不见自己了，黄欣怡得意地对她的几个小姐妹说：“成了！这次让赵雅也尝尝我的厉害！”“对，让她尝尝我们的厉害！你看她那高傲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她最厉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当个班长嘛，不就成绩好点嘛。”王璐人瘦如柴，嘴皮薄得像刀片，特别喜欢讲闲话，没少被赵雅记名字挨老师批。

这几个人学习不行，纪律不行，对明星时尚唱歌跳舞却很在行。“你看她腿粗又短，腰挺得像夹着钢板，这次排舞蹈，让她吃苦头。”“哪能跟我们欣怡比，细腰像水蛇一样。”张亚男说着，在黄欣怡的腰间一摸，就跳到了一边，她怕黄欣怡也来胳肢她。“那当然，本小姐这些年的舞蹈可不是白练的。”黄欣怡说着，两腿前后一滑，就劈了个干净利落的“一”字，不待落地，两手一撑，脚尖一用力，又站了起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十秒钟都没有。王璐、张亚男她们噼里啪啦把手都拍红了。

二

其实每个女孩子都爱美，每个女孩子的心底都有一个明星梦，赵雅也一样，她挺羡慕黄欣怡的，人长得漂亮，舞又跳得好，无论什么时候有文艺演出，黄欣怡往台上一站，都是大家注目的焦点。其实自己长得也不错，只是当着班长，平时都板着脸，大家没有发现自己的美罢了。赵雅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往镜中一看，镜中现出一张圆脸，两只挺精神的大眼睛，直挺挺的鼻梁……好像还缺点什么，赵雅试着微微笑了一下，这下全齐了。自己和黄欣怡比，就缺了这一点。

舞蹈排练是在课外活动室进行的，赵雅早早就到了。这里其实是一间画室，中间零星排着一些画板画架什么的。赵雅想，跳舞需要宽敞的地方，这些东西排在中间肯定不行。反正黄欣怡她们没来，自己先动手收拾一下好了。她想把画板画架归拢到一起，都移到教室的角落里。架子、画板真不少，赵雅忙得不亦乐乎。

“哎哟哟，班长大人真勤快，一来就帮我们收拾……”那种语调尖细锐利，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凉。

“王璐，不兴你乱讲，我们赶快一起动手吧。”那声音虽然在发号施令，但娇滴滴的味道还是改不了。赵雅这一次没觉得那么刺耳。

十几个人搬的搬，摆的摆，只一会儿工夫就把教室收拾干净了。黄欣怡走到教室中间，两手抱在胸口旋了一圈，然后向上打开，左腿退后半步，身子一躬，优雅地向大家做了一个谢幕的动作。赵雅眼睛都看直了，不知不觉鼓起掌来。

黄欣怡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璐、张亚男一眼，说：“舞蹈老师怎么还没来啊？这样吧，我们先练练基本功。王璐你给大家示范一个压腿吧。”王璐就把腿平搁在一张桌子上压起腿来。“张亚男，你就给大家示范下腰吧。”说着，黄欣怡跑过去，抱住了张亚男的腰。张亚男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上，身体弯成一座拱桥。黄欣怡的手从她的腰移到背上，轻轻一托，那张“弓”又站成了一个人。

赵雅正想给她们鼓掌呢，就听到黄欣怡幽幽地说：“大班长，你会点什么呢？给我们示范一下吧。”赵雅一听，连连后退，她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地摇手，“我好久没练过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了。你们放过我吧。”

赵雅越是这样讲，黄欣怡越是不肯放过她。本来嘛，她就是要让赵雅出出丑的。“没关系，落后只是暂时的，只有敢于把自己的短处摆出来，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嘛。”黄欣怡这次的话全无娇气，倒有些咄咄逼人。赵雅也从话里听出了别样的味道，这不是自己常常对黄欣怡她们讲的话吗？她们为什么要讲得这么阴阳怪气？赵雅这时才明白，她们就是想看她出丑。

赵雅定下心来，平静地说：“是的，人应该敢于直视自己的弱点，这样才能进步。不过，我今天没有穿练功服，下次再给大家现丑吧。”

“班长大人，你就不要谦虚了，给大家露一手吧，一小手就成。”听黄欣怡这么坚持，其他人也一起起哄：“露一手，露一手，班长露一手！”呼喊声此起彼伏，竟喊出了节奏！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赵雅的身上，赵雅感到了那些目光的温度。

“那好吧，我就献丑了。”赵雅脱了外套，右腿慢慢往上抬，她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到了大腿下，手掌握住了脚后跟，只见她右手用力一送，腿猛地往上一抬，脚就高过了肩膀，有点像一柱擎天。赵雅勉强完成了这个动作，她的大腿根部一阵刺痛，她知道自己的韧带一定有点拉伤了。

刚才的起哄声一下子停了。虽然这个扳腿的动作做得有点不到位，但是已经足以镇住那些起哄的人了。真没想到幼儿园里练的童子功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还能救场。赵雅心里非常得意，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见识见识吧。

“功底不错嘛，可惜不是很到位，有段时间没练了吧？”大家正面面相觑的时候，舞蹈老师走了进来。大家的脸一下子全朝向舞蹈老师站好了。

“这次我们要排练的节目叫《电动娃娃狂欢夜》。我们先来看一遍。”舞蹈老师拿出带来的手提电脑，点开桌面上的一个视频，一阵欢快的音乐声传了出来。

这个舞蹈的情节很简单：玩具店的老板下班了，各种玩具全活过来了，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有芭比娃娃、古代书生、小老虎、小丑、小老鼠……每一样玩具在那个夜晚都享受到了狂欢的滋味。

赵雅很喜欢芭比娃娃那个角色，戴着一顶小小的王冠，身上穿着白纱做的公主裙，那种公主般的打扮是每一个少女心中的梦。赵雅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她觉得这个角色还是更适合黄欣怡。自己可以演那个古代书生，自己也跟这个最接近。

舞蹈老师说：“我跟大家也不熟，只有黄欣怡在我那里练过舞蹈，这样吧，现在不忙着分配角色。大家先练几天基本功，我观察一下，过几天再定角色。”舞蹈老师是从外面请来的，现在学校对晚会节目的艺术水准要求越来越高，想参加的学生常常凑钱请舞蹈老师帮忙排练。

三

练了一段时间基本功后，再扳腿时，赵雅觉得自己的韧带已经松了很多，不像刚练时那么僵硬，身体比以前更柔软，走路时脚下好像踩着垫子，富有弹性。更让人开心的是，她看出来了，那个舞蹈老师很喜欢她，见到她总是笑眯眯的。这样懂事的小孩子谁会不喜欢呢？一来就打扫教室，每次练完功，别人急着回家，赵雅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和老师一起把场地收拾干净。老师说了，明天就要分配角色了，看样子，自己即使得不到芭比娃娃的角色，演书生肯定是靠得住的。等同学们看到自己反串的这个角色，一定会大吃一惊。嗯，我赵雅不是光会读书，跳舞同样也能跳得很好。想到同学们大跌眼镜的样子，赵雅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音来。

“赵雅，明天就分角色了。你想扮哪一个啊？”不知什么时候，黄欣怡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赵雅觉得黄欣怡不那么讨厌了，别看这个小女生学习不怎么样，练起舞蹈来可卖劲了，每天出的汗都把衣服浸得湿透。

“随便，老师安排哪个就演哪个！”赵雅暗暗觉得自己说起谎来也不用打草稿。

“真的？叫你演小老鼠，你也愿意？”黄欣怡吃惊地反问。

“这有什么，不就是个角色吗？”赵雅干脆大度到彻底。

“你真不愧是大班长。亚男、王璐她们都很怕让自己演老鼠呢，她们本来就被同学看不起，再演小老鼠，以后笑话她们的人准保更多。”

赵雅听了，莫名其妙地生出些担心来，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会的，我不可能演可笑的小老鼠。老师很喜欢我。我是班长。

排练结束的时候，赵雅第一次忘了帮老师收拾东西，有些失神地往外走。“赵雅，你等我一下！”听到舞蹈老师叫自己，赵雅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分钟后，舞蹈老师就拿着她的大背包匆匆赶出来了。“赵雅，你舞蹈基本功不错，身体的柔韧性也很好，是块跳舞的好料子……”舞蹈老师滔滔不绝的话语传到赵雅心里的并不多。赵雅心想：老师你不要折磨我了，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小老鼠是有点滑稽，但没有这个角色，这个舞蹈轻松活泼的氛围就会减弱很多……”

“老师，你是不是想让我演小老鼠？我同意！”

“你知道了！”舞蹈老师的语气中透露出的惊喜，让赵雅备感伤心。她一转身，没跟老师打招呼，就急匆匆地跑远了。她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拐进一条巷子，看不见老师了，才让眼泪痛快地奔涌而出。

“你看你出的这个馊主意，多好的女孩，这让她多伤心！”

“她自己愿意的。她说无所谓。她是班长，就不能演小老鼠？小姨，你有点偏向赵雅！”那个娇滴滴的声音还在强词夺理。

眼泪迷蒙了赵雅的双眼，但她的耳朵还很灵敏。这个卑鄙的黄欣怡，原来是设了个计来陷害我！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都自然联系起来了——故意说缺人排舞蹈，把我拉进来；故意在我面前显摆舞蹈功底，想让我出丑来羞辱我；没有达到目的，引我说出无所谓的话，她就赶紧利用跟舞蹈老师的亲戚关系，让我扮演老鼠来贬低我。可恶！可恶！可恨！

四

赵雅本来打算，过几天找个借口跟舞蹈老师说不参加演出了。但她觉得一天也不能多待，她不想再看到张亚男、王璐她们。

放学时，赵雅想早点赶到舞蹈排练室去布置场地。没想到，有人见她走得急，追得更急。张亚男、王璐急匆匆地跑了上来，书包噼啪噼啪拍打着她们的屁股，好像催她们跑得快点、再快点。

“班长，你演小老鼠？我们俩真的不用演老鼠了？班长老鼠，或者，老鼠班长！班长，你太伟大了！”王璐的样子非常诚恳，但赵雅却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无限的讽刺意味。

“我演什么关你什么事？”赵雅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就走了。那个时候，她就打定主意要罢演了。

“老师，我不演小老鼠。小老鼠太可笑了。我不想被人笑。”赵雅找老师辞演的时候，看到另一只小老鼠——温茜正在向舞蹈老师哀求，样子很可怜。

赵雅走过去，伸出胳膊一把搂住温茜的肩膀，说：“温茜，演吧演吧，就一个舞蹈角色！我陪你一起演。”赵雅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一瞬间改变主意。

现在赵雅回想起来，可能因为当时自己气坏了，才做出这样异乎寻常的决定。她不满温茜也被她们摆了一道。自己平时常记她们的名字，想报复自己这也算个理由。老实温柔的温茜从来谁都怕得罪，她们也这样欺负她。不打击她们一下，她们不知道还有天理！

接下来的训练中，黄欣怡也好几次想和她说话，但赵雅总不让她把话说完，就一句话把她回绝了，或者干脆只给她一个后脑勺。赵雅不想接受她们廉价的和解，她已经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谁也没告诉，连被欺侮的温茜也没告诉——她不想让温茜担心。

在《电动娃娃狂欢夜》中有一个场景，黄欣怡扮演的芭比娃娃连续不断地转圈，突然没电了，芭比娃娃就被甩了出去，被黄欣怡和温茜扮演的小老鼠手拉手兜住了，这也是全戏最出彩的地方。哼，到时候我赵雅只要慢上半拍，没拉住温茜的手，就让你黄欣怡摔个嘴啃泥。让你这个芭比娃娃变芭比小猪。每当想到那个可笑的情景，赵雅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也常常让黄欣怡、张亚男感到莫名其妙——演老鼠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她们没再来问赵雅，她们也怕自讨没趣！

元旦文艺汇演眨眼就到了。赵雅已经打扮好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穿着一件灰灰的把身体绷得紧紧的老鼠服，拖着一条长长的粗尾巴，最可笑的是化妆，鼻尖涂得黑黑的，光洁的脸每边画上三四根黑黑的胡须，一个美少女丑化成一只活脱脱的老鼠。她刚从化妆间里出来的时候，全舞蹈队的人都笑了，笑得最放肆的是张亚男——她扮的是一只布老虎，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她穿着金黄的虎皮，自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王璐也想笑来着，赵雅看见黄欣怡偷偷用手掐了她一下，她才忍住了。“笑吧笑吧，等下看你怎么笑得出来？”赵雅冷冷地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有些可怕。

上场了，一个粗粗的男声在喊：“小朋友，我们下班了！明天再来玩吧！”一个脆生生的童声答应着，渐行渐远。一阵激越的舞蹈响起来，电动娃娃们的狂欢夜开始了。小鸭子游动起来，老虎一个虎剪跳出来，小熊一摇一摆活动开了。这时，两只小老鼠也偷偷摸摸上来了，那滑稽的打扮，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下子引发全场的哄笑声。所有的电动娃娃全都活动起来了。一阵八音盒的音乐响起来，黄欣怡扮演的芭比娃娃单腿站立，随着音乐声慢慢旋转，越旋越快，越旋越快，黄欣怡雪白的公主裙飞扬起来，像一大朵盛开的莲花，大家也跟着旋转起来。突然，停电，音乐停了，芭比娃娃被惯性甩了出去，慢慢地慢慢地倒下，所有的观众都屏住呼吸，有的还激动地站起来。两只小老鼠灵活地钻了出来，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8字，美丽的芭比娃娃就倒在这个8字上。全场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在这经久不衰的掌声里，赵雅又加了一把力气，她好担心那只手会不听话地松开。

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捧着一束鲜花上来献花，花递到芭比娃娃手上，把漂亮的黄欣怡衬得更加可爱。赵雅本能地想往旁边躲，她的手却被黄欣怡紧紧抓住。鲜花交到老鼠赵雅的手中，全场又是一阵笑声。所有的演员都手拉着手，连连鞠躬，观众的掌声才慢慢停下来。

很久以后，赵雅和黄欣怡一起散步，黄欣怡悄悄地说：“你知道吗？我心上有一道坎，一直都迈不过去，老师怎么就那么喜欢你，你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那次演出后，我才发现你真的很招人喜欢。无论当班长，还是演老鼠，你都那么认真，你只会追求完美，从没放弃！我真的不如你。想通了，这心上的坎也就自动消失了，看你也不觉得你讨厌了。”

“你才讨厌呢，让人家演什么老鼠，毁我玉女形象！我还没问你要形象补偿费呢！”说着，赵雅就要胳肢黄欣怡，而她的心里却正暗自庆幸：“幸好没松手，否则，摔倒的可能不只黄欣怡一个！”

插图/胡嫄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