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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缀少、语缀多”的内涵及其理论意义

2015-05-05杨炎华

关键词:词根词缀语素

杨炎华

(1.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2.中国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词缀少、语缀多”的内涵及其理论意义

杨炎华1,2

(1.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2.中国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马氏文通》以降一百多年来,众多语法学家针对汉语语法的特点做出了不懈的探索,提出了许多富有成效的精辟见解。本文对徐杰新近提出的“词缀少,语缀多”做了进一步的阐发,认为这个新的论断真正从词法和句法两个方面点破了汉语语法的核心特点,原来传统上所认为的那些各自平行相互独立的汉语语法特点大都生发于此,大都因此而起,最终也都可以追溯到这一点。合在一起,“词缀少,语缀多”的论断还初步指明了汉语词法与句法究竟是如何接口的,实现了从词法到句法的贯通。总之,“词缀少、语缀多”用一句话六个字,把汉语放置于世界语言变异的范围内,对汉语语法特点做出了新的概括,值得学术界重视。

词缀少; 语缀多; 汉语语法特点

一、引言

汉语的语法特点究竟是怎样的呢?自《马氏文通》以来,这便是众多汉语语法学家所孜孜不倦的追问。一个最重要的反映便是出现了以不同的语法单位为本位或中枢而构建的众多汉语语法体系,19世纪末马建忠的“词本位”自不待言,进入20世纪,如1920年代黎锦熙的“句本位”、1980年代朱德熙的“词组本位”以及1990年代初差不多同时出现的徐通锵的“字本位”和邢福义的“小句中枢说”等。这些产生于不同时期的语法表述体系反映了对汉语语法特点的不同看法以及对汉语语法分析手段的不同侧重,而且几乎都对汉语语法的研究起到了不同程度的推动作用。正如王力所指出的,对汉语语法特点的追求是中国语法学向前发展的推动力①。

新世纪以来,一个重要的趋向是语法学家们试图在充分吸收和借鉴上述重要成果的基础上再迈一步,提炼出更为准确简明的汉语语法特点。在这其中徐杰新近提出的“词缀少、语缀多”无疑是引人注目的成果②。本文拟对“词缀少、语缀多”的内涵和理论意义予以进一步阐发。

二、“词缀少、语缀多”的内涵

1. “词缀少”

词缀(affixes)通常指不能独立成词而只能附着在词根(root)或者词干(stem)上起构词或构形作用的语素。根据其功能差异,可以分为派生词缀(derivational affix)和屈折词缀(inflectional affix)。派生词缀是指能够构造新词的词缀,屈折词缀是指用于构造同一个词的不同语法形式(不构造新词)的词缀。所以,派生词缀又叫构词词缀,而屈折词缀又叫构形词缀。

那么,什么是“词缀少”呢?所谓“词缀少”即是指跟英语等印欧语言相比,汉语词缀数量相对贫乏,类型和功能比较单一③。

关于汉语词缀的具体数量,目前看起来争议还不少。例如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中有11个词缀④,北大教研室主编的《现代汉语》中有11个词缀⑤,邢福义、汪国胜主编的《现代汉语》中有22个词缀⑥。此外,根据周荐等的统计⑦,孙常叙《汉语词汇》中的词缀有7个,张志公《汉语知识》中的词缀有8个,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中的词缀有22个,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的词缀有13个,朱德熙《语法讲义》中的词缀有12个,郭良夫《词汇》中的词缀有8个,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中的词缀有25个,陈光磊《汉语词法论》中的词缀有12个,马庆株《现代汉语词汇的性质、范围和分类》中的词缀有130多个,曾晓鹰《说“词缀”》中的词缀有7个。

虽然,上述各家所指出的词缀数量差别比较明显,如最多的竟然高达130多个,最少的只有7个。但是,整体看来,汉语的词缀数量比较少。也就是说,在汉语学界,普遍的看法一直都是汉语词缀比较少。

从表面上看,以上各家是具体构成数目的差别,其实在根本上却是分类标准的不同。纵观以往的汉语词缀研究,一个最重要的分歧就是辨识标准的不同。并且,迄今为止,也还没有达成一个共识性的辨识标准。

不过,造成缺乏一个共识性客观标准的主要原因却不是语言学家们的无力,而是汉语本身的客观障碍。概括起来看,造成汉语词缀分类不一的客观障碍不外乎两点。一是,汉语词缀大都是由实词虚化而来的,并且它们原本的实义语素大多不但没有彻底消亡,反而同时活跃于现代汉语中,甚至构词能力比其词缀形式还要强。所以,在汉语中,如果单纯地着眼于语义虚化、构词位置固定或构词能力强,就根本说不清哪种情况是词缀,哪种情况不是。尤其是,当一个实义语素发展出多个语义抽象、构词位置都比较固定、构词能力没有明显差别的义项时,对于其中的哪个用法是词缀,哪个用法不是词缀,往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不一。例如,“-家”在现代汉语中可表示“掌握某种专门学识或从事某种专门活动的人”⑧, 如“作家”、“画家”,还可“用在某些名词后面,表示属于那一类人”,如“学生家”、“姑娘家”。有人认为前一组(“作家”、“画家”)中的“家”不是词缀,而后一组(“学生家”、“姑娘家”)中的“家”才是词缀,而有人认为这两组中的“家”都是词缀,甚至还有人认为这两组中的“家”都不是词缀。二是,从语音形式上看,汉语词缀跟词根没有显著差异。汉语词缀在跟词根组合时并不引起音节界线的变动,词根和词缀之间的语音界线仍然十分明晰,各自仍然都是“声母+韵母”的音节形式。由词根与词缀构成的汉语派生词跟由词根与词根构成的汉语复合词在语音上并没有明显的系统性的差别。虽然,不少汉语词缀在语义虚化后常常失去原有的声调,弱化为轻声。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汉语词缀都读轻声,例如,一般所认为的词缀“第-”、“老-”等就都不读轻声。这就是说,对于汉语而言,语音形式并不是一个可以凭借的用来判定词缀与否的形式标准。

显然,上述两个方面的客观事实共同指向一点,即在现代汉语中区分词缀和非词缀所面临的一个最大也是首要的实际困难便是,如何把定位词根,尤其是把语义也比较虚、不能单独成词而构词能力又比较强的定位词根与词缀区别开来。

重新回顾汉语词缀研究的历程,我们发现,一个长期被忽视的问题是人们在汉语词缀的辨识过程中大多没有同时注意参看汉语复合词的构成特点⑨。事实上,在汉语复合词内部,词根跟词根之间不仅存在位置上的区别,而且还存在语义上的联系。其中,联合型复合词是意义近似或相反的词根的并列组合,如“途径”、“始终”;在偏正型复合词中词根跟词根之间是修饰限定关系,如“热心”、“笔直”;中补型复合词中后一词根补充说明前一词根,如“扩大”、“房间”;动宾型复合词中后一词根是前一词根所支配的对象,如“司令”、“失业”;而在主谓型复合词中词根跟词根之间是陈述关系,前一词根是被陈述的对象,如“耳鸣”、“自修”。这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即在汉语中,派生词的内部构造不能具有复合词的上述任何内部关系。正因如此,我们认为朱德熙的看法无疑是独具慧眼的,即在汉语中“真正的词缀只能粘附在词根成分上头,它跟词根成分只有位置上的关系,而没有意义上的关系”⑩。也就是说,在汉语合成词内部,派生词和复合词之间的重要区别就是前者内部只有位置关系无语义关系,后者内部既有位置关系又有语义关系。当然,汉语单纯词的内部是既无位置关系也无语义关系,因为单纯词的内部是不可拆分的。请看表1:

表1 汉语单纯词、派生词、复合词之间的区别

综上所述,无论是从学界以往的普遍共识来看,还是从我们所提出的新论证来看,汉语词缀的数量都是比较少的。

总而言之,“词缀少”不仅是指数量上的少,还指类型和功能上的单一。正因如此,汉语的词缀看起来没有英语等印欧语的词缀那么丰富有力。

2. “语缀多”

与词缀不同,语缀(clitic)是一种介于实词和词缀之间的语言形式,它在句法上仍具有词的地位,但是不能独立使用而只能附着在结构相邻的词、短语或者句子上,它在语音形式上的明显特征一般为韵律上的不自足。所以,从其语音特征看,语缀很像是词缀,而从其句法表现来看,它又有些像实词。

此外,较之语缀(clitic),虚词无疑是国内语法学界所耳熟能详的一个概念。需要说明的是,语缀跟传统语法中的虚词既有区别又联系。语缀主要是从句法和音系上的附着性而言的,并且语缀进一步语法化的方向一般是语义更加虚化的词缀,请看Hopper&Traugott提出的下列语法化斜坡:

而汉语传统语法中的虚词是针对实词划分出来的类,它的划类并非主要侧重句法和音系上的附着性,而主要考虑的是不能单独做句法成分、语义虚化以及不能重叠等。并且,能否做句法成分是区分汉语实词和虚词的一条最为重要的标准。

大致说来,语缀在汉语语法系统中的功能主要包括:

(a)给名词分类。例如:在“一头牛”和“一匹马”中,语缀“头”只能跟“牛”匹配,语缀“匹”只能跟“马”匹配,而不能相反。此外,在汉语语法中,是否拥有专属的量词常作为划分可数名词和不可数名词的标准。

(b)标示名词的数。例如:通过添加语缀“们”表示复数。

(c)标示短语的结构类型。例如:跟定中式偏正短语匹配的是语缀“的”, 跟状中式偏正短语匹配的是语缀“地”,跟动补短语匹配的是语缀“得”。

(e)标示事件的情状。例如:语缀“了2”表示“事件发生”,而语缀“来着”则表示“时间特征为过去时间的事件发生”。

(f)标示句子的类型。例如:语缀“吗”是是非疑问句的标志,“的话”是假设条件句的标志。

(g)标示说话人的语气态度。例如:标示说话人的强调语气的“呢”,标示说话人的语气程度的“吧”,标示说话者的感情色彩的 “啊”。

三、对汉语语法特点的重新概括

可是,汉语语法为什么会具有这两个特点呢?在朱德熙的上述洞察中是否还隐含着更为深邃的内容呢?在过去的近三十年中,不少语法学家一直试图沿着朱德熙的判断再迈一步,“词缀少、语缀多”的概括便是这种努力的成果之一。其中,“词缀少”的提出,进一步把朱德熙所概括出的上述两个特点高度凝结为一点。

具体说来,汉语的“词缀少”造成了“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

图1 英语中词类和句法成分之间的对应关系

图2 汉语中词类和句法成分之间的对应关系

但是,不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朱德熙的“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是由汉语词类在做不同句法成分时没有显性的形式区别而得出的。看透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领会朱德熙这个论断的精神实质,而不至于完全不顾其中的合理内容,一股脑地否定朱德熙的这个论断。

(1) 张三尝到了甜头。(*张三尝到了甜。)

(2) 一把剪子被李四扔了。(*一把剪被李四扔了。)

反过来看,在英语中,当某个词碰巧没有相应的派生词缀时,也只能无奈地呈现出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的不对应,这简直跟汉语的情形一模一样,例如“student dormitory”。如果按照传统语法的表述,这便是名词“student”直接做定语了。难怪,朱德熙当年特别强调印欧语的词类和句法成分之间的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是“大致说来”的,而并非是完完全全的。

另一方面,朱德熙所概括的另一大特点“汉语句子的构造原则跟词组的构造原则基本上是一致的”也可经由汉语的“词缀少”一并勾摄。

2.3 不同红小豆品种数量性状主成分分析 试验对红小豆7个主要农艺数量性状进行了主成分综合分析。从表3可以看出,根据累积贡献率≥85%的标准,前3个主成分的累积贡献率达86.68%,说明表3的主成分分析结果可以概括出红小豆主要数量性状信息量。

(3) He flies a plane. 他开飞机。

(4) Flying a plane is easy. 开飞机很容易。

(5) To fly a plane is easy. 开飞机很容易。

如果暂时不计表示不定式的“to”,在英语中限定式和非限定式的形式区分主要就是通过屈折词缀来实现的。英语中,句子的主要动词的限定式形式主要就是通过屈折词缀来显示的,如表示第三人称单数的屈折词缀“-s”(如“flies”),表示过去式的屈折词缀“-ed”(如“flied”),表进行体的屈折词缀“-ing”(如“flying”)。此外,词组的非限定式标记“-ing”也是个屈折词缀。从这个意义上讲,造成“汉语句子的构造原则跟词组的构造原则基本上是一致的”的主要根源也在于汉语“词缀少”,汉语目前的词库中没有屈折词缀,也就是说,朱德熙所提出的这一大特点也完全可以从汉语词缀系统不够发达而推导出来。

当然,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朱德熙所概括的这个特点是不够精确和全面的。因为即便是在汉语中,句子的构造跟词组的构造在本质上也是不同的。因为,在汉语中,词组也不具有“时”和“语气”这些句子专属的特征。例如表示疑问语气的“吗”只能出现在句子中,而不能出现在词组中,请看:

(6) 他开飞机吗?

(7) *开飞机吗很容易?

但是,如果我们放宽理解朱德熙在此所说的“基本上”,把“基本”的意思理解为“大致”而非“根本”,那么朱德熙的这个概括不仅不能算错,而且很有道理,极富洞察。因为,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汉语词组中的动词跟句子中的动词没有形式上的系统性区别。

此外,众所周知,在论述汉语语法特点时,朱德熙当年是把上述两大特点作为关系汉语语法全局的方面加以重点阐述的。如朱德熙所言,如果细大不捐的话,可以举出很多条。我们注意到,如果拣细的说,造成汉语语法的其他小特点的根源也主要在于汉语“词缀少”。例如很多人认为汉语形容词和副词不具有“级”(degree)、名词不具有“数”(number)这些范畴。为什么呢?主要就是因为汉语词类没有相应的形式标记——词缀少。在英语里,这些范畴的表达和区分主要都是依赖于屈折词缀,例如表示名词复数的屈折词缀“-s”,表示形容词和副词比较级的屈折词缀“-er”、最高级屈折词缀“-est”等。再如,比较熟悉的“汉语语法意义的表达主要靠语序”,为什么语序这个语法手段在汉语语法中这么凸显呢?其根源主要还是在于添加词缀这个语法手段在汉语中十分不发达。“添加”词缀这个手段不发达,“位置”(语序)这个手段才格外被凸显出来。事实上,这也是“汉语语法意义的表达主要靠语序”这个论断的真正含义,它并不是说汉语语序是多么灵活,多么自由。也就是说,依赖“语序”并不是什么特点,汉语词类没有足够的外显标记——词缀少,只能较多地依赖“站队”,通过彼此的前后位置关系表达一定的语法意义。

(8) 他的笑是有原因的。

(9) 有两种快,一种是快而不好,一种是又快又好。

(10) 光书就有十本。就这几个人来了。只表弟吃过午饭了。

(11) 鲁迅绍兴人。这姑娘大眼睛。这杯子塑料盖。

令人尴尬的是,现在通行的很多现代汉语教科书大都接受“名词可以做谓语”,却没有采纳朱德熙对“副词不是直接修饰名词性成分”的处理,仍坚持“汉语副词可以做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词缀少”的概括不会在这些方面引起任何争议,因为这个概括并不否认任何隐形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讲,“词缀少”的概括更加客观更加严密。

既然汉语“词缀少”,那么从正面看,在汉语中语法意义的表达主要依赖于什么样的形式标记呢?语缀。相比较而言,汉语语缀数量丰富、类型偏多,是实现语法意义和语法范畴表达的最重要的和强有力的形式手段。如上面讨论的,在汉语中,名词的 “复数”(plural)和“量”(classifier),词组的结构类型(phrase type),动词的“体”(aspect),句子的结构类型(sentence type),说话人的语气(attitude-conveying mood)等都是通过语缀这一形式手段来表达的。也就是说,“语缀多”的概括直接指明:在汉语中是丰富的语缀系统给词组和句子的构造提供了充足的形式选项。

总起来说,“词缀少、语缀多”的概括不但深化了朱德熙的认识,修补了他的漏洞,而且还涵盖了他所没有包括的内容。它把我们以前所认为的那些相互独立各自平行的众多汉语语法特点高度凝结为了一点。 所以,从这些方面看,它对汉语语法特点的描述更为精确严密,覆盖面更广,更具有概括力。

四、对汉语语法特点的再次刻画

除此之外,在汉语中,为什么虚词能够成为表达语法意义的主要手段呢?原因何在?我们同样不能从“汉语语法意义的表达主要靠虚词”这个描述本身找到答案。实际上,这个描述背后所蕴含的准确含义就是汉语的“语缀多”。因为,如前所述,跨语言地看,是丰富的语缀而不是词缀给汉语语法提供了巨大的活动空间和工作平台。所以,“语缀多”的概括无疑是极富洞察地正面深入回答了这个问题。

由此可见,较之“汉语语法意义的表达主要靠虚词”的提法,无论是从准确度,还是从简明性而言,“语缀多”的刻画都要更胜一筹!换句话说,“语缀多”的刻画深化了“汉语语法意义的表达主要靠虚词”这个笼统的认识,它使得我们对汉语语法特点的认识具有了类型学上的可比性。

汉语词类的划分不能凭借“狭义形态”。这当然是因为汉语没有“狭义形态”所指的词形变化。然而,更为精准深入的解释是因为汉语词缀系统不够发达。这不仅是指派生词缀不发达,也包括没有屈折词缀。如:

(12) a.他们已经演出三百场。 b.张三正在调查这件事。

(13) a.演出已经有三百场。 b.调查已经持续了两个月。

(14)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在上述例(12a)(13a)中处于谓语中心语位置的“演出”、“研究”跟例(13a)(13b)句中处于主语位置上的“演出”、“研究”在词形上没有任何差别。所以,凭借“狭义形态”根本无法裁定其词性归属。更有意思的是例(14),因为没有“狭义形态”标记,而“没有”一词既可以否定名词也可以否定动词,所以这里的“调查”看起来似乎既可以是个名词也可以是个动词。

“词缀少”的刻画还首次把对汉语语法特点的考察下放到语素这个层面,进而从语素这个最小语法单位直接捕捉到汉语语法的核心特点。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虽然我们一直在强调语素是汉语语法中最小的语法单位,但是对于这个最小的语法单位究竟有什么特点,它的哪些特点在汉语语法体系中起到了“生死攸关”的作用,以及这些特点是如何发挥其作用的,等等,所有这些问题,在过去的研究中,不够明确具体。这种局面似乎跟语素作为最初一级的语法单位的角色很不相符。

“词缀少”的刻画则深入阐释了在汉语中究竟是哪些事实从一开始就对整个汉语语法体系产生了全局性的影响。请看:

语素>词>词组>句子

过去我们对于汉语语法特点的把握大多停留在“词”、“词组”和“句子”这三个层面上,而真正探入到“语素”层级的精辟观察似乎并不多见。语言学理论发展至今,人们已经逐渐取得的共识之一便是句子是由词组构成的。所以,虽然词组的构造原则跟句子的构造原则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但是在任何一种语言中词组的面貌都直接影响到句子的外观,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此层层推论下去的结果便是,在一种语言中语素的特点在根本上制约了其句法外貌。如前所述,根据“词缀少”的刻画,汉语语素对于整个汉语语法体系的作用过程如表2、表3。

表2 汉语语素的特点对整个汉语

表3 汉语语素的特点对整个汉语

由此可见,抓住了“词缀少”这个特点,便可提纲挈领,四两拨千斤。事实上,这个做法跟当前生成语法中盛行的“语言之间的差异存在于词汇层面”理念可谓不谋而合、如出一辙。总之,“词缀少”的概括追根溯源,直逼问题的肇端,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事实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在事实上,它清晰地刻画出了究竟是汉语语素的哪些特点以及如何影响了整个汉语语法体系。在理论上,它不仅使得语素这个最小语法单位在语法单位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得以名副其实,而且还阐明了何以派生构词在汉语词法系统一直是个边缘的词法模式,何以在汉语句法系统中几乎看不到词缀有什么作用。

最后,从语言类型的角度来看,按照“词缀少、语缀多”的刻画,汉语跟英语等印欧语在语法范畴的显性表达方面所表现出的共同特点是都依赖于虚化的附着成分,而差异则表现在汉语所依赖的对象主要是语缀,而英语等印欧语所依赖的主要是词缀。此外,从整体上看,在汉语中作为语法手段的语缀有时是必须使用的,而有时则是可选的,即具有一定的弹性。相比较而言,在英语等印欧语中作为语法手段的词缀的使用一般是强制性的,即如果有则必须用。请看表4:

表4 汉英主要语法手段的差异

所以,“词缀少、语缀多”的刻画更具有跨语言的可比性。

综上所述,“词缀少、语缀多”不但深入揭示了汉语词法的主要特点,而且还理清了汉语句法的核心特点。合在一起,它们还初步指明了汉语词法与句法究竟是如何接口的,实现了从词法到句法的贯通。此外,它对汉英两种语言在类型上的刻画和区分也更为深刻和精确。所以,从这些方面看,它对汉语语法特点的刻画更为深入,穿透力更强,更具有解释力。

五、结论

在过去的百年间,众多汉语语法学家针对汉语语法的特点做出了不懈的探索,提出了许多富有成效的精辟见解。本文对徐杰新近提出的“词缀少,语缀多”做出了更为具体的阐发,发现这个崭新的论断真正从词法和句法两个方面点破了汉语语法的核心特点,原来传统上所认为的那些各自平行相互独立的汉语语法特点大都生发于此,大都因此而起,最终也都可以追溯到这一点。

注释

①王力:《语法体系和语法教学》,《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王力选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56年,第429-430页。

④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增订五版),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13-214页。

⑤北京大学现代汉语教研室主编:《现代汉语》(增订本),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98-199页。

⑥邢福义、汪国胜主编:《现代汉语》,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6-177页。

⑦周荐等:《20世纪中国词汇学》,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2-163页。

⑧本段有关“家”的释义皆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53页。

⑨需要指出的是,曾晓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遗憾的是由于该文的某些具体判定过程没有同时结合人类语言的词缀的普遍性特征,在具体的判断中又存在某些失误,而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例如,该文认为“词缀是构成合成词的一种不可缺少的手段”。事实上,词缀应该只能是构造派生合成词的一种不可缺少的手段,复合合成词跟词缀无关。但是,该文所指出的词缀“与其他语素组合时, 互相之间不发生修饰、支配、补充、陈述、并列等意义上的逻辑联系”,这种认识是十分正确的。详见曾晓鹰:《说“词缀”》 , 《贵州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

a. 我睡他个三天三夜。

b. 我要吃他个天翻地覆。

具体分析和论证请参看杨炎华:《词缀、语缀与现代汉语语法体系》,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31-32页。

责任编辑 王雪松

The Trading-off between Cliticization and Affixation and Its Theoretical Implications

Yang Yanhua

(Faculty of Liberal Arts,Northwest University,Xi’an 710127)

There have been various explorations in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grammar since the publication of Mashi Wentong in 1898. Recently,Xu Jie (2012) characterizes Chinese grammar as a result of the trading-off between cliticization and affixation, that is,“fewer affixes and more clitics”. The present article is a review and a further development of this characterization. It is argued that Xu’s observation dwells on the essential features of the language by showing that this characteristic is exerting a shaping influence upon syntax and morphology in the language and how the two interface with each other. Thus they are no longer seen as two isolated strata. Furthermore,we can place Chinese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world languages and see how it patterns from a typological perspective. In a word, Xu’s characterization points to the crux and pivot of Chinese grammar,from which the various observations proposed by other scholars may be derived.

fewer affixes; more clitic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grammar

2014-12-21

中国社会科学院首批创新工程项目“汉语儿童语法获得与认知发展”、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词缀(affix)和语缀(clitic)对现代汉语句法结构的影响”(14JK1688)、西北大学科研基金项目“句子中心差异与空主语(pro)现象”(13NW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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