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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学原则

2015-04-30周李立

山花 2015年7期
关键词:城铁婴儿车茶山

周李立

1

罗霄下班回家的路线,这天有些变化。他提前两站出了城铁,以便去妻子丽丽的前同事家里,取一辆二手的婴儿车。

这不是件大事,比起丽丽和丈母娘每日操持的那些复杂工作而言——他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因为厨房冰箱门上层层叠叠写满电话号码和备忘事项的的贴纸、客厅墙上那张巨大的预产期倒计时表。还有卧室的墙,丈母娘在这里贴着两张胖娃娃画报。一男一女两个陌生婴儿的脸,一直在透过深浅不一的窗帘进入房间的暗沉月色里对罗霄没心没肺地笑。无论如何,这套两居室如今再也不是四壁白墙、空荡荡了。

直到丽丽让罗霄去取回那辆婴儿车,罗霄都并未真正参与到她们热火朝天的事业中。因为他早出晚归,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所以,他认为自己乐于接受这样的任务——下班路上顺便带回一辆婴儿车——他需要这种参与感。

“其实二手婴儿车是最好的,因为没有甲醛。”丽丽在类似的事情上越来越喜欢显示出当仁不让的权威。谁会反对她的意见呢?每当罗霄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总有一幅让他惊心动魄的画面闪电般掠过——丽丽撩起裙子,露出肥胖的肉色孕妇内裤和滚圆的肚子。仿佛正是这样一幅画面,才让罗霄认可了丽丽在家中的绝对权威——他担心她会毫不客气地再撩起裙子,露出内裤和肚子。

2

罗霄三十岁这年搬到城东郊县。

"还不错。"他在电话里对两千公里外的父亲含糊其辞,假装不知道郊县的欧陆庄园小区距离天安门的直线距离,准确说是二十五公里。

他和丈母娘一起坐城铁去看房。但那不是太合适的一天——雾霾天。他们都没看清据说是"城铁沿线一道风景"的欧陆庄园小区的北门。一路上他们没什么话。丈母娘绷紧的下巴,满布层层叠叠的褶皱,里面藏的是罗霄一点都不想去揣摩的心思。

“怎么会呢?北门那个骑士和马,那怎么说,也算个建筑奇迹吧。”在楼下等着他们的房东,见面便对此表示不可思议。这个男人好像总有一种能力,能把任何事都说得半真半假。

他们会因为一个“建筑奇迹”而更认可他的房子么——二十九层的房子。罗霄不确定。“二十九层,离地一百米,跳下去可不得了!”电梯里,罗霄这样说,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真的这么想。楼群高耸,哥特式的尖顶笋尖一样从雾霾和云层中钻出来,形成这座漂浮半空的岛屿——跳下去可不得了。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从起跳到落地的时间,是四点五秒,按照自由落体定律。”他真正感到意外的,其实是他竟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只有孩子老人才会不假思索说出自己真实的怨念。

房东和丈母娘都转头看他。罗霄注意到,丈母娘的下巴松动了一下,只是她终于也没说出什么来。她的表情也许是疑惑,不明白谨小慎微的公务员女婿,怎么说出了这种可怕的匪夷所思的话?房东的脸上,似乎看不出疑惑与变化——他可能真的不在意。直到三人终于站在空荡荡两居室的四壁白墙间,那种只在高原或沙漠才会出现的空旷感,仍然没有消失。连小声的说话,都足以激荡起持久的回声。

房东还是很自信,至少他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这足够他用说不出的傲慢,让罗霄和罗霄的丈母娘,在没来得及仔细考量地段与价格的盈亏关系前,便忙不迭接受了他的房子。或许是房东的傲慢让他们潜意识感觉,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在等着他们。

3

在那三个月以后,傍晚,罗霄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在城东郊县的公路上。城铁在他头顶上方嘶鸣,像嘹亮的号角。他本来也应该在其中某趟列车上的,如果他能把这辆复杂的婴儿车顺利收起来的话。他真的这样努力了,但仍无法改变它的形状。

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城铁安检员姑娘,也试图帮助他。胖姑娘把脸都憋红了,她说,“肯定能叠起来的。所有婴儿车都能叠起来的。”自信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她每天都在城铁入口帮乘客收婴儿车一般。不过他们都失败了。胖姑娘明显沮丧起来,似乎不愿意再看见他和他的婴儿车。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该很像一个疲倦又一无是处的父亲,就像晚饭后的小区花园里,那些眉目稚嫩却又没精打采的年轻父亲们一样。她后来只是专心盯着安检传送带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袋。“现在是下班高峰,我不能让你推着它进去。”她说。罗霄知道她也许是对的。

罗霄打算走回家。他相信那不远,只有两站城铁的距离。从城铁站出来时,他花了一些力气,因为必须通过先下后上的一段曲折的楼梯。他感到吃力,不明白自己如此大费周章的缘由,他觉得这不应该仅仅是为了一辆婴儿车吧?他那时仍然相信,把这辆深蓝色的婴儿车带回家,不过举手之劳。

它是被用过的。前主人是个男孩,现在四岁半,不再需要这辆车了。男孩有了一辆可以坐进去的、还能鸣笛和转方向盘的小车——忽略掉大小的话,那简直跟真正的汽车一模一样。半小时前,四岁男孩正站在这辆跟他差不多高的婴儿车前,试图对罗霄做出一个凶恶的鬼脸。男孩的妈妈是丽丽的前同事,她除了说“了了,这是罗叔叔”之外,再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去试图影响这个叫了了的男孩了。男孩对罗霄的恶意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但四岁半男孩的爆发力却让人意外。他张牙舞爪像小狮子一样弹跳,扔出手里的毛绒玩具,把小车的喇叭按个不停,后来又双手把自己吊在罗霄的脖子上——他只是在表达愤怒。因为,那是“了了的车车”,不能被一个陌生的“坏蛋罗叔叔”带走。罗霄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只发狂的小狮子,尽管他看起来并不让人害怕。最终,他只是假装很开心地让了了继续吊在自己的脖子上,决口不提长年办公室工作造成的颈椎问题。

罗霄觉得自己推车走出来的样子,也一定十分狼狈。进电梯的时候,他差点摔倒,婴儿车于是卡在电梯门上。试图关闭的电梯门不耐烦地打在车上,一下又一下。他腾出一只手,冲电梯外的女人挥手作别。他听见那女人喊到“别夹坏了车”。

他感到愧疚,仿佛做了很坏的事情。接下来,他只好迅速挤进电梯。婴儿车发出刺耳的声音,也许是某个零部件被电梯门剐住了。他基本连慌张都顾不上,便强行把婴儿车塞进了电梯。如此才总算是让他和它,都完全待在狭小的电梯里了。电梯被挤满了。婴儿车的把手抵住他微隆的肚子。罗霄长长吸气,试图收腹,这自然加剧了他的不适。但在电梯门终于合上之前,他还来得及看清女人脸上的表情——那应该是表示失望或者后悔的意思。

4

三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步行走过这段路。他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件不错的事情——他给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带回了人生第一辆车,亲手推回来的。

这并未让他感到宽慰。因为这也不是太合适的一天,空气里有种腐败的味道。他这时已见过欧陆庄园小区的“建筑奇迹”了。那是在某些晴好的日子里——一座骑士骑马的雕塑,通体镀成金色,竟有十层楼高。马的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像是要把满身铁甲的骑士摔下去,但这个带着头盔看不出面目表情的骑士,却始终能坚挺后背、笔直端坐。骑士的右手,握一根长矛。长矛斜上四十五度,刺向上空。

他应该摔下来的——罗霄总这么想——因为,这不符合力学原则。

“这是艺术的夸张。你管它干嘛。”刚开始的时候,丽丽还会认真跟他计较。丽丽似乎很喜欢这个骑士。那时她怀孕四个月,小腹微隆。她对此时的肚子不太满意,因为她认为这不足以让人一眼看出她身为孕妇的可贵身份,反倒是让她容易被人看作是那种因为从事久坐不动的工作而终年便秘,以至于小腹突出的小职员。大概因为丽丽在怀孕并辞职之前,正是这样一名委屈的小职员,所以她对此格外敏感。这段时期,她常常会故意挺挺肚子,像是一些喜欢故意挺胸的平胸女人一样,无意识地做出些欲盖弥彰的姿势。她就这样挺着肚子,每天绕着骑士散步。绕一圈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所以她必须绕很多圈,像是不知疲倦的地球绕着太阳公转。这么类比也许不太合适。这个可笑的骑士毕竟不是太阳。丽丽坚持孕妇应该适当活动,散步当是最好的方式。“每天五公里,至少。”——她研读过某些花哨的孕妇读物,得出了许多类似的、似是而非的结论并深信不疑,就像她对很多事情的信赖一样。但丽丽并不擅长计数,她从来说不清自己转了多少圈。五十圈才够五公里——罗霄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他是理科生,专业是物理。他曾经相信世界上值得信赖的东西只有数字,或许现在他仍然这么想,尽管他目前从事的人事工作,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数字扯上关系。

丽丽后来不再故意挺肚子了。因为她的肚子已经足够明显地膨大起来,明显到时常让她感到不堪重负。她再也没有心思来理会罗霄对骑士雕像不符合力学原则的质疑。那跟她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关系。

“力学原则?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符合力学原则么?”丽丽挺着肚子,侧过身让罗霄看自己的肚皮,她甚至故意撩起那条明黄色的孕妇裙,露出底下饱满的肉色高腰孕妇内裤。她叉开两腿站立,显得泼辣凶狠。雌性激素带给她的那些母性光辉,暂时被她撩起的裙子遮起来了。

“有点奇怪,但想不出为什么奇怪。”罗霄想,这念头于是和丽丽撩裙子的画面一起刻在他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他想她那形状古怪的身体,其实不应该归入“人类”这一物种吧?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多数时候都谨慎沉默。“话少,但是个老实人。”他听见过丈母娘和丽丽这样悄悄谈论自己,很感到意外。他相信自己只是对丈母娘和丽丽的谈话内容不够熟悉而已,他并不是真的寡言。她们谈论的那些缺乏科学依据的养生学知识、百说不厌的亲戚们的陈年旧事、电视剧、超市促销、自制面膜、网购。女人们对世界总有深重的好感与敬意,她们谈论现象,但并不在乎现象后面那无数个折磨人的“为什么”。所以女人很难成为科学家,罗霄认定。

他拉上窗帘——两块不同深浅的灰色窗帘,暴露出不同时期居住者的痕迹——离开二十九层的卧室窗口。他的举动,像是完全领会到了丽丽的话和撩裙子的动作里,流露出的那些不安的情绪。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从不申辩与自我解释。

罗霄只是告诉自己,其实他现在没有太多选择,他从来也没有太多选择。如果他继续在卧室的窗户前待下去,继续思考骑士的身体,那么被激增的激素困扰的丽丽——也许是激素原因,让她无法属于人类?——一定会被他的无动于衷激怒,认为他不关心自己。她说不定还会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举动来,就像这些天里她经常做的那些事情一样——掉眼泪,发脾气,宣布罗霄对她正在承受和忧虑的东西“一点儿不了解,根本不关心”,那么他需要思考的问题,将会远比“骑士的身体是否符合力学原则”更加复杂。活生生的女人、活生生的孕期的女人,莫非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自然也不是她想要的。

5

罗霄总是很早出门,也不全是因为有一段漫长的城铁在等着他。有时在微露的晨光中,他会看那骑士。多数时候,他只能看见六层楼高的地方,骑士那匹马的巨大下颚。在那之后,楼群密密麻麻的窗口零零落落亮着一些灯光。每一扇亮灯的窗户里,也许都有一个怀孕的丽丽和一个愁眉紧锁不善讲普通话的丈母娘。这想法让罗霄反感,于是他会不由自主加快脚步,以便尽快离开这些纯白的节能灯拼凑出的楼群以及楼群里那些不能细看的生活。

城铁里的光明映照着乘客脸上那些未及清洗的隔夜倦意。大概人们总是能在别人脸上看见自己的面目,所以每个人好像都在尽力避免去看身边人的表情,哪怕他们的身体此刻正紧贴着彼此。罗霄会在这样的时候感到愧疚。因为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其实迫不及待想要离开那里,尽管那里有他的姑娘丽丽——他们相识多年,一直彼此深爱;那里还有他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会在一起度过一生,至少他会陪他(或她)度过一生。

然而这种迫不及待,在黄昏的时候却成为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情形。走出城铁站口之后的那段路程,他迫不及待想要看见的,正是代表他的妻子还有孩子所在方向的骑士雕塑,以及在那之后属于他的灯光惨白的二十九层的窗。他多么盼望见到她和他们的孩子啊,在从不轻松的每一个白天之后。

多数时候,二十九层的家也不会让他感觉放松。丈母娘总是试图对他热情,但她明显并不擅长于此,于是她的热情成为他的压力,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等待主人招呼入座的客人,小心翼翼避免给主人添乱。他也从来不会想起,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是一家之主——两千公里外的父亲是这样告诉他的。这当然是父亲的想法。父亲曾在云南掌管一个小茶叶厂。茶马古道在茶厂所在的山坡另一侧隐秘穿过。“老罗家的祖先从这里骑着马,把茶叶驮到外国去了。”这是他一生中听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年龄越大越从中感到,父亲最骄傲的东西其实是祖先,而不是后代——儿子罗霄。

6

没人会死于走路——罗霄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后,仍不能望见欧陆庄园小区的骑士雕塑。这意味着他还有更长的一段路要走。但也许只是可怜的能见度欺骗了他。

婴儿车里放着一只饭盒,用淡紫色碎花布袋装起来。布袋是丈母娘的手工杰作。不能想象一辈子的党政工作后,丈母娘仍然拥有缝制布袋的手艺。只是这淡紫色碎花的布料,让做工精巧的布袋显得暧昧,于是有时它会令罗霄感到尴尬。他总是在进出单位大门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摘下它,至少得尽量不让人看见它。但这个老派的机关里,人们其实并不在乎你用什么东西装饭盒。人们在乎的东西,都在很难被看见的地方,如同饭盒里的菜,人们闻着味道,根据似是而非的东西揣摩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他无法拒绝这件象征长辈关爱的礼物,就像他无法拒绝很多他不需要的东西。

他比丽丽早毕业两年,那时丽丽说,你去考公务员吧,只当一次机会去试一下,那至少是稳定的工作。他说,好。因为他很擅长考试,丽丽知道的。

丽丽研究生毕业了,她说,结婚吧。他说,好。因为他们在一起七年,总是要结婚的。

结婚第二年,丽丽打算从工作不到一年的公司辞职,他说,好。因为这毕竟是丽丽自己的人生。

辞职后丽丽说该有个孩子了,他说,好。因为丽丽已经怀孕了,其实就在她辞职之前。

后来,丽丽说要有个大房子,因为他们需要和丈母娘同住,这次他不能立刻回答说,好。因为他们都清楚,这有多么难。

丽丽是那种很好的姑娘。她按照从不让人担心的稳健节奏,走过了人生的每一步。她还承担了他们生活中几乎所有琐碎麻烦的事情,之后再轻巧地委托罗霄做一些象征性的努力,以便让事情看起来像是他们一起完成的一样。丽丽找到了欧陆庄园小区的两居室,才认真请求罗霄和丈母娘一起去看房;丽丽安排了所有孩子出生前的大小事宜,这才委托罗霄去做取回婴儿车这样可有可无的事情。她根本就能自己搞定一个世界,就算没有罗霄。在丽丽搞定的这个世界里,罗霄被安排出演目前为止最重要的那个角色,因为她是那么在乎他,他们在一起的十年来,她无数次说起,如果没有他,她的生活一定会是“不敢想象的悲剧”。他尽力配合,像拙劣的演员在导演面前不得体地过度表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自己的角色。他其实对整个剧本都毫无兴致。然而他已经承担了这个角色,便只能这样下去。

没有丽丽,罗霄搞不定一辆婴儿车。他其实本来还能接着走的,但这样的想法让他停了下来。他想再尝试一次,他一定要把它折叠起来。

他和丽丽一样,有硕士文凭。他是物理学硕士,这曾经让他骄傲,现在也应该让他可以应付这辆普通的婴儿车。他知道,一定有一个开关,或者按钮、把手之类的东西,巧妙地藏在某处,他只要找到那个灵敏的点,就能够改变一切——现实就这么神奇。

他学过不少机械理论,都是在本科阶段,后来他的兴趣转向更微观的领域,基础物理学的部分便很快陌生。工作六年之后,当他在空旷的郊区公路边,蹲下身察看一辆婴儿车车架的所有细节时——做工完美,毫无漏洞(如丽丽说,“原价很贵,是德国进口。”)——他再也想不起来物理课上哪一部分与此相关。

何况,真的需要物理学么?那个女人,了了的母亲,她可能一辈子都不需要亲口说出“物理”两个字,但她却能熟练操作这辆婴儿车。

罗霄为自己刚才竟没有问她如何把它叠起来而感到后悔。他随即也意识到,她竟没有主动告诉他——对她转卖的婴儿车,她未作任何说明。这不合理,所有卖方都会对自己的商品作出说明的。

那么,罗霄只能这么想,她认为所有的说明对罗霄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她会在网上(或许她已经这么做了)跟丽丽详细描述这辆价格不菲的婴儿车所有的细节、操作方法以及或许会有的小毛病(“原价很高,德国进口”)。买卖双方的交涉,本就不会发生在罗霄和她之间,如同丽丽在网上转给她一笔罗霄仍不知道具体数目的钱,用来购买一辆她不再需要的婴儿车——这一切与他无关。她们的网络对话,将满布着罗霄不理解的专用名词,那或许是网购用词,或许跟孕妇、主妇、婴儿们的生活有关。这些陌生的符号,如同各种女性才会用到的东西一样——罗霄不仅对它们此时陌生,而且也将永远陌生。

7

罗霄少年时代的大部分精力,简单说,其实都花在了同一件事情上——让自己逃离那片种满墨绿色茶树的、枯燥如同时间静止一般的云南南部山区。

很多个下午,他躲在茶山顶上,逃避身为茶山男人应该承担的那些劳动。这样的下午,高原地区的云朵总会从山的一侧缓缓升起、又排着队从山的另一侧落下,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云朵投下影子,在他身上落下巨大的阴影。这时便不可思议地,会有阴凉的风平地而起,就从因为强烈日照而总是灼热的空气里。这里的人都因为持久的日照而面色黝黑。他们常年都喜欢卷起裤腿,得意洋洋露出因攀爬山路而肌肉紧实鼓胀的小腿。

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不过是重复——这是少年罗霄在茶山顶上的想法。那时他只要一想起,将如他的父亲爷爷和祖辈们一样度过一生——看起来忙忙碌碌、实际上无所事事,就无法忍受。这些男人们总是号称自己终生劳作,实际上却都是胆小懒惰的、坏脾气的、贪婪的山民;这些女人们,几乎都不善谈吐,在男人们酩酊大醉、呼噜酣畅的每一个夜晚,她们也不会怀疑身边那个疲倦又一无是处的男人可以支撑起整个世界。这个平衡世界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牢固,牢固到终年都无所变化。

罗霄是家中独子,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因此而优越。在他整个少年时代,父亲都没有对他表现出格外的器重。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父亲,毕竟罗霄从未见过的母亲正是死于罗霄出生时的难产。

父亲是茶山男人的典范,他身体短小但结实强壮,这足够他出色完成一个茶山男人一生必须进行的劳作,也足够他长出一双厚实粗燥的巴掌用来管教儿子。罗霄一直认为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不好。在罗霄离开茶山前,他和父亲连续几年都已经无话可说。那时云南南部的旅游业已经开始兴盛,骑马穿越茶马古道的旅游项目让许多茶山人都兴奋起来。他们甚至突然都变得勤劳了。山民们早出晚归,牵着马在公路边结队,招揽那些有可能会骑他们的马穿越茶马古道的游人。

罗霄的父亲也去牵马。他在茶马古道的崎岖山道上,对马背上穿着五颜六色冲锋衣的游客,骄傲地说起罗家与茶叶之间的辉煌往事。“我们老罗家祖先,就骑马走这条路,把茶叶驮到外国去了。”尽管这也不过是他从罗霄的爷爷那里听来的并无依据的只言片语,尽管这跟老罗家几十年种茶制茶的艰辛生活完全没有关系,尽管他根本就无法确定脚下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山道,是否真的就是那条传说中的古道。

罗霄憎恨那些兴冲冲来茶山的游人。正是他们的穿着、谈吐,或许还有他们身上那种说不出的绚丽、优越,对比出罗霄的处境是多么卑微苍白。这让他更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罗霄于是拒绝参与父亲的旅游生意,就像他从小就不喜欢跟茶叶有关的一切。他的生活应该在茶山之外。罗霄的态度被父亲认定为懒惰。父亲一如既往地用巴掌表示对儿子的失望。事实上,罗霄几乎被茶山所有人都孤立或遗忘了,直到那一年他考上大学的消息在茶山迅速传开。

罗霄从来没有骑过父亲的那匹马。那匹棕色的南方矮脚马,有双很大的圆眼,体格身形就像父亲一样短小、肌肉紧实。只有这样的马才能适应陡峭的山道。在欧陆庄园小区的骑士雕塑前,罗霄曾这样想起父亲的马。他试图以此证明那座雕塑真的不符合力学原则——马背的斜度如果真的这么大,骑士不可能保持这样的坐姿,重力作用会让他摔下来。但因为罗霄并没有骑过马。的确是这样,牵马人的后代就一定骑过马吗?所以他无法证明而只能推断——推断在物理学中是合理的步骤,但只有证明它,你才会得到认可。

“你是茶马古道人的后代,哇,真的吗?太神奇了!”丽丽第一次听罗霄说起茶山时,这样表示了她的惊喜和不可思议。这让他都不好意思对她说明,根本就没有“茶马古道人”这种说法。

那时他们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月,正是最好的时候。罗霄后来觉得,这才是丽丽真正爱上他的那个时刻。她那时的眼睛闪烁着异样光芒,与罗霄熟悉的那双眼睛的神色已经完全不同了。

丽丽无法理解罗霄对茶山的厌倦和鄙夷,她对那片陌生的山区无限神往——那里与她生活的都市相去太远,所以荡漾着一种童话般的因虚幻而更美好的色彩。哪怕罗霄已经尽量把茶山描述得贫瘠、恶劣,没有任何吸引力。

事到如今,丽丽也从来没有去过茶山,尽管她已经为此计划了许多年。然而他们的生活里似乎总是充满令人沮丧的障碍,在妨碍着她将计划变成现实。

那些障碍,真是强大又接二连三:在她悠闲轻松的大学时代,罗霄正忙于公务员考试。当罗霄如愿拥有稳定可靠的公务员职位后,他的假期也就少得可怜了。后来罗霄终于可以休一次探亲假了,但丽丽正在新公司朝九晚五、尽力扮演一名优秀员工,她不能在这时请假。他们后来终于让两人的假期同步了,但随即又沮丧地发现囊中羞涩,以至于还无法支撑这样一次延宕已久的旅程。再之后,他们的闲钱差不多足够去一趟云南了,然而这一次意外的消息是,丽丽怀孕了。

于是去茶山的愿望如今看来,似乎比当年罗霄离开茶山的愿望还要难以实现。这对罗霄的影响,其实微不足道。他内心里或许并不希望回茶山去,哪怕仅仅是带妻子回家的一次短暂的旅程。那里高旷的天际、轻薄的空气、黏腻的红土地,还有彪悍的山民、喧闹的旅游服务中心、流动商贩售卖的旅游纪念品、各种口音的游人、赌石淘金的投机分子。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会明白,他与茶山的距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远。他走得根本就不够远,尽管他一直在走,他也从没有让自己懈怠过。

然而这对丽丽的影响,却显而易见。大概她很少失望过,所以一旦失望便会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罗霄。她明明知道这是罗霄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足够努力地生活,他们还年轻,他们可以跟家人住在一起、等待一个即将降临的小生命——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顺利,而且似乎还会一直这么美好和顺利下去。但一个小小的旅行,似乎就戳穿了这美好和顺利的表象。她无法不让自己失望,除非她真的可以实现愿望。他想,其实去不去茶山可能都不重要了,她不能经受的只是一次次相同的沮丧。

丽丽是那种很好的女人,罗霄对此深信不疑。她似乎很快便从意外怀孕带来的最初惊愕中平静下来,开始安详地等待自己做母亲的那一天。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事到如今,罗霄依然无法适应、也没能平静。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这辆顽固的、无法折叠的婴儿车,他还根本不会承认,也不会意识到,其实他对此有多么忐忑、慌张。

8

郊县的公路上少有行人,这并不是散步的好去处。汽车卷起漫天尘土、缺少养护的绿化带里矮小的树苗奄奄一息、等待平整的步行道上散落着地砖石块——郊县似乎永远在建设中,就像这里的生活一样,根本不会有真正完工的那一天。只有城铁两侧楼群的密集灯火,暗示出这里其实十分兴旺的人烟,而并非像罗霄在公路上所见那般荒芜。

罗霄为此庆幸,他实在不希望有人看见他这时的样子。一个穿着无趣的黑夹克的无趣男人,像所有做着无趣工作的人那样,无趣的五官上挂着无趣的表情。但这个男人,竟发疯到在这样的天气里,推着婴儿车在郊县公路上散步?那就不仅仅是无趣了,看起来还很愚蠢,至少是不负责任。

“空气这么差,他怎么能带孩子在这里散步呢?”人们将会这样指责他,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当然,人们可能也会发现婴儿车里其实根本没有婴儿。而只有一个饭盒——装在紫色碎花布袋里的饭盒。那情况只会更糟,“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受过刺激?”“他的孩子怎么了?”“那是个女人才会用的布袋子。”

罗霄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站城铁远的路。他已经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正从不远处下一站城铁的出站口里走出来。人们小心翼翼躲开路上的碎石和渣土。在为数不多抬头看路的那些瞬间,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与人流相向而行的推婴儿车的男人。罗霄感到他们的眼神都表示出了费解的意思,这让他开始全身发热。但他还能安慰自己,“走了这么久,是该觉得热了。”

男人们一般都是漫不经心的,而女人们总会好奇一些。罗霄确定,已经有至少三个女人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想对他说点什么了。她们只是欲言又止,而她们没有说出来的话,他也都全部听见了。他甚至想把她们叫住,以便为自己解释一番,虽然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沉默。

“我想问问,你知道怎么把它收起来么?”罗霄终于还是向一个穿雪地靴的女人寻求帮助。他本来是不会开口的,那太唐突,如果不是这女人盯着他看了那么久。她好像就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而她只不过是看着他,像是在鼓励他开口。

“哦?我看看,应该可以。”女人似乎有些意外。罗霄发现,她细看其实并不年轻,但也因此更显和善。她蹲下来查看婴儿车的时候,厚厚的雪地靴挤出了几道乱七八糟的褶皱,像是长年步行磨损成的样子。罗霄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意识到,其实这里离欧陆庄园小区已经不远了,只有一站城铁的距离,那么推车回去其实会更方便。如果坐城铁,他还需要带着婴儿车爬上那道长长的楼梯,那可一点儿都不会轻松。他因此希望她不要这么热心。

女人的确对此无能为力。她认真地解释说,本来应该有一个把手,就在这里的,原来都是这样的。那个把手,总是很明显。但这辆车也许太高级,反正,跟别的车都不一样。所以,她找不到那个把手。

大概他们的对话吸引了出租车司机的注意。司机倚靠着出租车前门,大声冲罗霄喊“打车吗?”,但司机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并不真的希望做成这笔买卖。

这或许是一个好主意,他当然可以乘出租车回家,如果罗霄能把这辆婴儿车顺利折叠起来的话。“这车,能放进后备箱吗?”他指着婴儿车,问道。

司机没有答话,只是不慌不忙吐出一个烟圈,像是根本不相信罗霄说了什么。是啊,开什么玩笑,正常人都知道,你只能让它叠起来,然后你才能把它放进出租车后备箱。

“我不知道怎么让它收起来。”罗霄急忙补充说。

“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司机似乎并不理解罗霄的困境,司机也许根本只是在说出一种实情——他们都不知道跟婴儿车有关的那些事情。他们为什么非得知道跟这该死的婴儿车有关的事情?

9

罗霄已经走过了城铁站口。“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从站口涌出的人流,逐渐被初冬的暗沉夜色稀释,将不会再有人注意到他。他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也许马上就能看见那座金色的骑士雕塑。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被如何折叠婴儿车、是否该换乘出租车这样的问题困扰了,反正他现在需要的,不过是沿着一条笔直的路不停地走。这条不够可爱的路,却可以带他回家。这其实就足够了。

体型臃肿的丽丽,会在卧室那两张婴儿画报前微笑着拥抱他,就像她每天都做的那样,用隆起的肚子微微顶住他已经开始发福的肚子。而他则需要略微弯腰,才能让自己的下巴触碰到她热乎乎的脖子,闻到她怀孕后身上散发的特殊香气。他们齐心合力完成一个简单的、仪式化的拥抱。

而今天,丽丽也许还会用她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称赞他,不着痕迹地让他真的以为自己完成了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如此看来,她对他真的很好。连他微不足道的成就,都会得到她过分夸大的认可。她让他自信心膨胀,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只是现实从不忘记提醒他,他其实不是无所不能,他根本一无所能。

好在理科男生的世界总是简单,人生和命运的问题从来也没有成为过罗霄的真正困扰。他一直让自己的生活更简单一些,就像物理学的世界那样绝对遵循某些颠扑不破的原则和公理在运行,清晰、明确。这其实非常神奇:自由落体定律、牛顿三大定律、水的浮力、电子的运动、核的裂变和聚变,你无需多想都会禁不住赞叹:一切多么不可思议!

他喜欢自己的专业,这足够说明他的求学生涯是幸运的,当然也足够对比出他眼下的不幸。罗霄在机关人事部工作,所学非用,但“天啊,你考上了公务员,那可比高考还难一百倍!”丽丽当时这样说过。于是他也真的以为,这份职业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值得珍惜。他当时根本无法想象,在眨眼过去的六年后,自己还是无法获悉这份工作遵循的到底是什么原则公理。这难免令他无所适从。

表面看来,他或许也为自己总结出了一些规则,比如,那个标记着“来文”的盒子里的东西,是他应该立即查看的东西,而“归档”的盒子里的东西大可不必理会;比如尽量不要打开那些写着“秘密”的信封,如果不是被上级要求的话。因为那里总是会有一些骇人听闻的麻烦事,一定会超出他的情商所能理解的范围;比如应该尽量把自己看过的每份文件,都填上申报单递送给上级,尽管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在一段时间后还是会被原封不动地扔进“归档”的盒子;比如尽量在走出单位大门后迅速忘记当天看过的所有东西,因为那都是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那些东西会完全塞满大脑,让他再也没有办法想起别的事情,另外一些规则也许更实际些,那关乎他如何度过这样的每一天,比如他发现每天其实只需要想着“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差不多该下班了”,便足够愉快地熬过办公室里那些压抑沉闷的时光;比如在电梯里与同事抱怨北京的空气质量指数便总是不会出错。但这些表面的规则,其实远远不够他应付这份人人羡慕的工作。这他也是知道的。

“你肯定会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好,只要你想。”丽丽这些鼓励的话在说得太多之后,会失去应有的份量。他有时会想,其实她根本就知道一切。她知道他每天在办公室不过是拿着签字笔填写文件申报单,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聊的工作了;她也知道他不善说话,在与人打交道的事情上,他的能力实在是捉襟见肘;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恐怕永远赚不到太多的钱,看起来也没什么机会升迁,如果他继续这样干的话,但她对他完全没有抱怨。她精心维护一个美好的泡沫,仿佛那真的很好一样,就像做工精美的高档婴儿车,其实不过是一辆无法折叠的二手货。

如果她抱怨连天,像所有不满足的女人那样,喋喋不休地责怪自己的丈夫,明明在一个堂皇的单位里,看起来也忙忙碌碌但事实上无所事事,根本无法改善自己与家人的生活,如果她无情地宣判他其实只是一个毫无进取心的、得过且过的懒汉,那他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他也许还会被迫重新打量自己——到底是谁,想做什么,到底能为丽丽和孩子做些什么,到底该怎么生活?

但丽丽不抱怨,就算如今她怀孕七个月,身材走样、脸颊浮肿,身体全部器官通通都被激增的各种激素扰乱。她很长时间都拒绝照镜子,每天腾出精力用来算计家庭收支,而她唯一的户外娱乐不过是戴着口罩绕着可笑的骑士雕塑散步,当然疲倦的时候,她也会哭,会发脾气、歇斯底里嚷叫,说罗霄对这些事情“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但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因为她还是相信,他“只要想做,就能把所有事做好”,但他只是不想。这让罗霄无法解释说,其实很多事他都做不到,就算他也想。

就像现在,罗霄犹豫的事情,是要不要告诉丽丽他这天的经历,他对婴儿车束手无策,只能推着它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至少有五公里,正好是丽丽认为自己每天散步应该走过的距离。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罗霄听说怀孕七个月后,孕妇将经历一段喜怒无常的敏感时期,那么,从现在起到孩子出生的三个月时间,罗霄打定主意要更小心谨慎地对待丽丽。

是办公室的白鹏这样告诉罗霄的,“七个月了?真快!这是最麻烦的时候,因为产前焦虑或者别的什么问题。但你知道吧,一旦孩子生下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大不一样。”

罗霄似乎无法从白鹏的语气表情里判断出这种“大不一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是像通常面对白鹏那样,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眼下该说什么,才能让这间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的气氛显得自然随和。至少他得发出点什么声音,以便让相对安放的办公桌上两台电脑显示器另一边的白鹏听见。要不,那会是最尴尬的时刻——一个人突然说了点什么,而另一个人毫无反应。

罗霄于是问,“那会变成什么样呢?”,至少听起来,他真的很有兴趣知道。

“很简单,你想,你们家里将有一个孩子,那可是一个孩子啊!绝对够她应付的,她还从来没有应付过一个孩子吧,而且还够你们全家应付的,你的父母,她的父母。所以放心吧,那时就没人再注意你了。谁还会注意你呢?那个小家伙,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但这是真的,我可以证明,小家伙将还你自由,有时候真的想感谢他。”白鹏兴致勃勃地传授着为人父亲的经验,尽管这听起来,更像是如何避免成为父亲的经验。

白鹏是真的这么想。他二十岁时就做了父亲,为大别山地区某村庄的白家,完成了延续香火的使命。他说自己什么都来不及想的时候,就已经把一生的事做完了:结婚生子,然后继承家里的果园。

“当时我突然就想,我把自己这辈子的事做完了,我得换一换,去做另一辈子的事。”白鹏为此自豪,因为他的确做到了。他当了兵,这是大别山地区的一种传统,好男要从军。在北方军营,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的白鹏,第一次过上了集体生活,他感到那新鲜又神奇。只在中秋这种团圆的节日,家乡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才会突然五味杂陈地想起,“原来我他妈的还有一个儿子!”

“这对我没什么借鉴意义。”罗霄在心里这么想,但他嘴上答到,“听起来很不错。”他和白鹏的经历,相差太远,虽然他们同样来自某座偏僻的大山。白鹏把这一辈子的事情都做得很不错,至少在罗霄看来是这样的。白鹏没学位,在部队立功后转业,一直青云直上。哪怕一个不明底细的陌生人现在都能看出来,白鹏绝不可能是大别山的果农,他无疑更适合现在正处级待遇的职位。

“你快要自由了,但是你大哥我,马上就要惨了。”白鹏接着说,白鹏是罗霄的上级,这意味着白鹏总是可以让谈话围绕着自己感兴趣话题,哪怕罗霄对此一无所知。“儿子明年就出国上大学了,你嫂子没事做了,除了管我。”白鹏后来的话题便迅速转向了留学。他三十八岁,事业正在上升期,从军经历让他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并即将去欧洲求学;他的妻子还是当年的原配,但他在所有社交应酬场合,都能迅速让女人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些足够吸引她们的优良品质,于是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自豪。在三十多岁的罗霄不堪忍受的地方,三十多岁的白鹏正洋洋得意、风生水起。

电脑显示器后面,罗霄的脸上,难免露出走神的表情。如果说从白鹏的“指点”中,他真的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其实是他明白,自己也许错了,因为“最困难的时候根本没有过去”,而到孩子出生时,“最困难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10

“看来你就快当爹了。”父亲在电话里是这样对罗霄说的,“那好好干!”罗霄十几年前离开茶山的时候,父亲也说了同样的话——“那好好学。”

那段时间罗霄是茶山的明星,人们都拿他和若干年前走出茶山的申宏伟相提并论,只有茶山人知道,这种相提并论是多么巨大的荣耀。如果没有申宏伟在省城昆明、湖广乃至长三角地区的多年经营,茶山的茶叶不会卖出后来的高价。申宏伟那些似是而非的茶叶论著,的确改善了茶山人的现实生活。尽管多年后,杳无音讯的申宏伟不过只是茶山地区一个非现实的传说,但茶山人依然感念他。他们于是也同样寄望金榜题名的罗霄。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件事,他们还说“都是老罗的名字取得好,罗霄罗霄,果然冲上罗霄了。”

那好好干。在罗霄的回忆里,那是相当好的一段时期。大学生的荣耀直接改变了罗家的父子关系,至少父亲严肃倨傲的黑脸上,露出难得的和善的样子。秋高气爽的北京,罗霄要把头抬高到让脖颈的发梢刺进衣领的程度,才能看见面前那些大厦的楼顶。生活也许把对罗霄的厚爱在那几年集中挥霍掉了。在那期间,他还遇见了他的姑娘丽丽,她优雅纯净,像那些年他们的生活一样,散发着希望的气息,而她竟然也爱他——这是他少年时代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事情从哪一天发生了变化?可能是那个下午,丽丽在宿舍的电话里哭,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茶山那么远的地方传来。宿舍的姑娘们快把她折磨得发疯了。她说“她们大半夜都不睡觉,吵得人要死,我一直醒到天亮”,“太可怕了,我去上课,她带着男朋友来,然后我看见,他们就躺在我的床上。”,罗霄便是在这个时候给了丽丽那个终身的承诺,他说,一定要让她过好的生活,所以,她不会永远跟那些可怕的姑娘们住在一起。

可能也是另外一个下午。丽丽在漫长的午睡后朦朦胧胧想起,自己上一次来例假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刚刚从一份令她“屈辱”的工作中脱身,此前一年工作的经历,除了几个秃顶客户的频繁骚扰之外,她再也不能回忆起什么了。疲倦的职场新人忧心忡忡地想起怀孕这件事,但她随即也释怀了,因为这看起来是她“现在应该去做的事”,“我应该有个孩子了”。罗霄没有注意到,她说的是“我应该”,而不是“我们应该”。

当然不全是因为丽丽。罗霄在这时决定,事情都是因为另外那个下午。那时他们刚刚结婚,父亲在电话里说着一些什么事情,大概是茶场将被政府卖给一个旅游地产企业,茶山人认为对方的出价太低。罗霄对这类事缺乏经验,他更想说的话其实是“我今天结婚了,有时间我会带她回去。”等到父亲问罗霄,知不知道怎么跟旅游公司要一个更高的价格时,罗霄还在等着一个适合的时机,告诉他自己结婚的消息。

“什么?我,我不知道。”罗霄说。

“你不知道?你在衙门上班,怎么会不知道?听说我们都要去旅游公司上班。”父亲的话听起来很失望。“工资不高,其实是很少,因为我们跟原来一样,还是去牵马,只是现在是给旅游公司牵马,穿着统一的背心。我也会每天上班。”

这时,“我今天结婚了。”罗霄突然说。

“什么?哦,你们不早就住一起了么,我说,那不早就跟结婚一样了嘛,领结婚证?我们不兴这个,不按这个算。”父亲一点都不意外或者惊喜。

11

推婴儿车的罗霄,其实是在夜色中走进欧陆庄园小区北门的。这一个小时,刚好够一座城市从白天进入夜晚,也刚好够年轻的男人明白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他马上就会成为一名父亲。在妻子、父亲、丈母娘之外,在工作、物理学、城铁和房子之外,他还需要做一名父亲。“那也会是一只‘小狮子!”当罗霄想起婴儿车的前主人,四岁的男孩了了时,他意识到这不会是举手之劳,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世上从来也没有过容易的事情。

走进小区北门后,有一段不明显的坡道。他们刚住进来时,这段坡道还没有完工。砂石的路面走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走在茶山的树林里。坡道直接通向不远处的骑士雕塑。雕塑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散发出的金色光芒,更对比出砂石路面的简陋凌乱。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砂石路面便被簇新的水泥完全盖住了。浅灰色的水泥路就像让人别扭的新衣服一样,仿佛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让人适应它。但当你推着一辆并不轻巧的婴儿车时,平整的水泥路还是可爱的。至少它可以让罗霄顺利地走上这段坡道。

“我搞定它了,不是么?不管用什么方式,反正我把它带回来了。”他想。就像力学问题,那些相互抵消的力量,其实都将被忽略,你需要考虑的,只是它们最终的合力——因为这才是决定物体如何运动的力量。这也是罗霄在毕业六年后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与他的专业,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儿关联。

这肯定不会是罗霄最后一次推婴儿车走这段路,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下一次,这辆车里将出现一名真正的乘客—— 一只不好对付的“小狮子”。一开始那也许会很难。他推着“小狮子”散步,不能停下来。丽丽会背着硕大的雪糕颜色的妈咪包——那里装着尿布、奶瓶,安静地走在他身边。

12

二十九层的房门打开了,他看见丽丽穿着干净利落的孕妇装出现在门外,像是任何一个等待丈夫回家的体贴的妻子。

只是她没有顾上关心罗霄回来的时间竟然比预计中晚那么多,因为她得查看这辆婴儿车。

她弯腰的动作很笨拙。她其实是想蹲下来的,但她的肚子让她不得不放弃。但这些都没有妨碍她做出让罗霄惊讶的事——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反正他看见,婴儿车在她手里,被轻巧地合上了,随后她又左右看了看,好像是确认它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她才同样利落地,又把它打开了。

做完这些后,丽丽才一手推着车,一手亲昵地去挽罗霄的胳臂。他们便是这样并排着,挤进了二十九层的家门。

罗霄这晚在卧室的窗前,看见被明亮的追光灯打亮的骑士雕塑。灯光让一些白天不太容易看清的细节呈现出来。“该死,我怎么会以为它不符合力学原则呢?”他想。会骑马的人,从来不会让自己摔下来的,哪怕他胯下的马背已经斜得像滑梯。但就连那些第一次骑马的愚蠢的游客,在骑矮脚马上茶山的时候,也没被摔下来过。这才是永恒的原则,多少年都没有变过。

从罗霄的角度,他更容易看见那根被骑士高高举起的长矛。金色的武器亮闪闪指向一无所有的渺茫夜空,很像一个承诺—— 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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