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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

2015-04-30黄丽荣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4期
关键词:婆婆孩子

黄丽荣

中篇小说

能将小说写得引人入胜是作家的一种才干。细想起来也真是那码事,每天行云流水般的生活,在我们的眼里本来自然如此,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到了作家的笔下,真就“妙笔生花”了。一个青年女学生子矜从乡下高中考入城市,恰逢中国不断深化的改革进程中,乡村和城镇的巨大变化,不仅表现在日益丰富的物质世界中,更延伸进每一个人的思想命运里。子矜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迈入了城市生活的漩涡。于是,适应、奋斗、拼搏、成家、生子等一系列经历自然展现出子矜的人生历程图,这其中的故事作家描述得跌宕起伏,让我们眼前的平平淡淡,立刻就变了“脸色”。子矜渐渐从最初同大千世界的格格不入,到身随、情随,再到最终灵魂的融入,这期间的世态炎凉,围绕着她身边的一个个人物慢慢铺开,最终竟让人生出无限的喟叹和感慨。这也许就是好小说所产生出来的艺术效果。

这时,天空的黑幕渐渐褪去,子衿脚离开地面,踏在了橡胶软梯上,一步步向高处攀登。多远?距离地面?三米以上就叫高空。绝缘鞋底不是太薄,是新梯子太硌脚了,疼,从脚心的一点处散开来,这是她能忍受的,而且分明感觉有些发痒发热。不要低头,不要往下看,头朝上,向上看,腿有些发抖吗?不,没有。心有些发颤吗?不,不是。是一阵清风袭来,微微的凉意。她很镇静,多么好的一次高空作业啊。也就在她攀到架构的顶部时,天,完全白了。她看见了铁轨、电网以及清晰的火车站,还有不远处的村庄。世界还没有完全醒来,一切事物都笼罩在青灰的晨光里。她感觉离天空近了,于是,心被不可名状的情绪充满。她扭头看向值班室的屋顶,一只黑白花的喜鹊,惊恐不安地伫立着,望着她,它的巢,此刻就在她身边,她只要伸出双手轻轻一捧,它就没了家,没了安身之处。天呢,她清楚地看到了一朵紫荆花,就躺在这个巢里,还依稀散发着芳香的味道。这个情景跟小时候去爬村后那个大铁塔,一模一样,一样的鸟巢,一样的花朵。如果她还叫紫荆,还是青龙湾的那个小村妞,或许,她的生活会是另外的景象。可也未必有多好。当然,谁也无法预料和猜测。

第一次去肖明的家,肖明把她介绍给母亲,就是她现在的婆婆。婆婆笑着嘘寒问暖的,当她说来自河北时,婆婆的笑容就突然间凝固了,面色僵硬,渐渐变成了气恼,最后不屑地总结了一句话:“名字倒是挺洋气的,原来是外地的。”

那天是中秋节,肖明的大哥也带了女朋友回家,就是现在的大嫂。大嫂是北京人,不但人长得标致,还会说话,大方礼貌。子矜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淡蓝色的长袖外套。大嫂穿的是一套米白色的毛料裙子,一条薄薄的长筒丝袜,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城市人。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子矜立刻觉得,自己穿得土不说,而且长相也土气。老人家的喜爱有倾向性,是自然的了。

婆婆的表现最明显。带着她们逛街,去商店买东西时,买了两只雪糕,一只是最贵的,一块五的奶油巧克力雪糕,给了未来大儿媳妇,一只是五毛的小豆冰棍儿,给了子矜。大嫂子就不好意思了,执意要跟子矜换,子矜还真是爱吃小豆的,那些奶油什么的,她吃不惯。婆婆的有意为之,倒是歪打正着和了子矜的心思。像包饺子吧,婆婆必然要包两样馅儿的,一肉丸的,给老大他们吃,肉少素馅的给子矜和她自己吃。婆婆说:“我看你不爱吃肉是吧?”子矜说:“我爱吃素的。”她觉得这个婆婆真是心细。在别人看来的不公,子矜看来恰恰相反,没有什么厚道不厚道,婆婆的喜怒哀乐全表现在了脸上,不藏着掖着,直来直去的人好相处,谁都偏爱美的,偏爱可人的,这是人之常情,哪里有错?

肖明老家是北京郊区的县城,条件当然比子矜家优越了。不是她高攀,是自由恋爱的结果,是爱情的力量。不用说,肖明的家里是反对的,主要的原因就是嫌她是外地户口,老家又是河北农村的。可是肖明就是铁了心要娶她,这可能就叫缘分吧。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在专科学校里,手捧着《诗经》,读着这样的诗句,正是多愁善感做梦的年龄,肖明给她写情书,就把她的名字改了。紫荆,是不识字的父亲起的,在乡下,女孩子的名字多是花花朵朵的,谈不上诗情画意,但也意味着美好。而子矜,是多么脱俗不同。就这样,因为喜欢,昵称就用作了笔名,常常在校刊校报上发表抒情诗句,直到毕业前夕,才正式改名。那时,班里改名字的人不止她一个,同宿舍的辛五七改叫辛娟,夏淑媛改成夏天,俨然换了一个人。好在,她的只是字音略微不同而已,就是现在,老家人也没人知道她改名字了,以为还叫那个名儿。这就是巧妙,肖明是懂她的人。

虽说肖明家里不同意这门婚姻,但也没极力反对。不支持,就是任由发展,自生自灭。婆婆的态度是轻视,公公的态度是有成见,不积极,不咸不淡。没有见面礼,没有订婚的信物,没有结婚的戒指,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他们就结婚了。多少年后,她总觉得在她生命里缺少了什么,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仪式。省略了仪式,就不庄重了,就容易使人觉得仓促。当初她认为,只要俩人感情好,跟家人无关。他们同意不同意,都无所谓,又不是跟他们过一辈子。可是过着过着,她就渐渐明白了,日子哪里这么简单呢。

她慢慢体会到母亲常说的那句话,给闺女找的是婆家,不只是一个男人。

她和肖明的小家就是肖明单位的单身宿舍。那时,住在四楼的几乎都是一对对没房的小夫妻。在楼道里做饭,谁家吃什么,都一目了然。热热闹闹,亲亲热热,过得也很自在。两口子都在铁路上班,可一个北京,一个河北。因为火车的便利,跑通勤的生活,子矜早已习惯了。貌似两地,实则不然。她上倒班,三班倒,上一天一夜,休两天。这样在家和单位之间,就方便简洁了。她是爱情至上主义,如果在单位的机关上班,就是日勤,她每周才回一次家,那就是真正的两地分居了。为了肖明,她选择了到工区,距离北京最近的一个点儿,号称段的西大门。这里的人都叫北京东边。

婚后的生活,她是知足的。随遇而安就是她的心性。上班清闲,下班还是清闲,有足够的时间来看书,有足够的时间来遐思。农村出来的孩子,没有什么爱好,唱歌、跳舞、弹琴、绘画,那都是花钱培养的,是奢侈的。就连种花养鱼也不通,那是闲情逸致。农民们养的活物都是有用的,不是观赏的。最不爱的就是玩牌和喝酒,而这两件事在工区最盛行。工人们是质朴的,她不会,也没人要求,没人说她格格不入,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安静踏实,因为勤快随和,就随了大流,相处融洽舒坦。

最大的烦恼,就是户口。她是外地的,这是她在肖明单位听到的最多的,在背后悄悄议论她的话。好像她很特别,好像她跟别人是那么不同。于是看她的目光里就有了跟婆婆一样的内容,不屑、鄙视,无论她多么骄傲,但是在北京,你就是一个外地人。

那个时候,外地女人无论在北京住多久,跟北京男人生了孩子,小孩户口随母亲,孩子依然是外地人。于是麻烦就随之将至。孩子入托、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都是要花赞助费的,高价不说,有点名气的硬牌学校是坚决不收的。要托人,要找关系,要比别的孩子多费好多心思。而且到了关键时刻的高考,还是得回原籍考试,无论北京分数多么占优势,也与你无关了。

当在没有准备之下,意外之中,怀了孩子,腆着肚子回到婆婆家时,婆婆非但不高兴,还愁眉苦脸,说她越穷越生孩子,怎么连这也不懂。她怎么没想过做掉?二级医院、三级医院都去了,因为她身子虚,人家大夫不给做。就在无奈中,认了。一想,又不是一辈子不要孩子,她的观念是传统的,还没那么新潮时尚,肖明想得开,他说:“同事中有这样的,刚结婚不要孩子,做掉了,可过几年想要孩子却怀不上了,后悔吧?急死了。”她胆小,做人流本身就很痛苦,何苦要受那份罪呢?有了,就要。肖明的态度坚定了她的决心。

没有娇宠,甚至她都没有一件孕妇衣裳,把肖明肥大的工作裤剪短了,穿在身上也很舒服。站在拥挤不堪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将肚子贴在靠背椅子上,没什么不适。第一节车厢人少一些,可经常停靠不到站台上,她跳下窜上,敏捷得根本不像孕妇。这些危险的存在,她都不懂。

儿子楠楠的到来,给平静的生活带来了紧张和忙碌。这个皮小子,生下来,竟然没有衣服穿,肖明买个毛巾被裹着他出了医院。子矜认为,新生儿的衣服当是婆婆给准备,她就理所应当去生好了,谁知道,婆婆竟说:“谁想你这么快就生了呢?”做儿媳妇的脸皮薄,躺在床上想,多亏我不是未婚先孕,不然的话,我在婆婆面前会永远抬不起头来的。

生孩子生早了,子矜总觉得不好意思。婆婆跟别人说了,我大儿子大儿媳妇他们也结婚了,可都要求上进,人家不要孩子。这话让子矜脸上发热。心里埋怨自己的没出息。

月子是在婆家坐的。婆婆没有工作,是家庭妇女,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婆婆心疼儿子,不让肖明请假,就连医院陪床,也是婆婆代劳,这让子矜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公公婆婆住在公公所在学校的家属宿舍,是平房,两间屋子,独立的厨房,一个篱笆墙的小院,被婆婆侍弄了花花草草,种上了时令蔬菜。

读书声、音乐声、出操声,是那么熟悉。肖明从医院接回了他们母子,就赶着去上班了,因为有母亲的照顾,他特别放心,安心。

婆婆夜里睡在子矜身边,孩子哭了,婆婆爬起来照看。婆婆说:“我那时候,生俩孩子,没人管我。”子矜就说:“妈,您歇着吧,我抱他。”婆婆说:“也行,反正他一哭,你和我全都睡不好。”三天后,子矜就单独照顾楠楠了,夜里他哭了、尿了、饿了,子矜都悄悄起来。

要说做饭的手艺,还得说婆婆行。子矜的饭量小,一天只能吃一只鸡蛋,婆婆心细,怕她夜里饿,就把两只煮熟的鸡蛋放在保温桶里温着,放在里屋的桌子上,嘱咐她吃。但是她没有夜里吃东西的习惯,肚子总是饱饱的,困,只想睡觉,于是从来不动那只保温桶。连着两天,婆婆就不高兴了,拿走了保温桶,说她:“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我那时候想吃鸡蛋,哪里有啊!”子矜就说:“妈,我真不饿。”“你是不饿,孩子还得吃奶呢。”子矜不生气,她很感动,婆婆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还真是这个理儿。”所以每次婆婆把小米粥给她端进来,她都赶忙坐起来,然后跪在床上双手接过来。

孩子睡了,子矜看书,婆婆说:“不能看,累眼。”那干什么呢?电视,不让看,就傻躺着,养身子。她知道婆婆都是为她好。

不让洗澡,不让洗头,不让见风。

最不便利的就是上厕所,上学校的公共厕所,还不近呢。为此她便秘,体温上升。一周后,婆婆就说:“我那时候,头上裹一头巾,穿戴得严实些,去茅房自己倒盆。”她就懂了,再解手,就去厨房边的盛杂物的小棚子里,然后听上课的铃声响了,她再拎着马桶去倒掉。间或碰见学校的女老师,有熟悉的惊呼:“妈呀,你是坐月子呢,这刚几天就出来了,落下病可是不得了。”她淡淡的一笑:“没事儿的。”等她走远了,就听身后悄悄说:“她是外地的。”

“外地的”,三个字扎进她心里,隐隐地疼。

孩子睡了,婆婆洗涮完了,娘俩儿就坐在一处说说话。婆婆爱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原来是个命苦的人:刚刚生下来五个月,妈就得病死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小丫头的命还不如一头驴,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妈,命硬克人,迷信的同村人就说,让她跟她妈一起去吧。妈躺进了棺材里,我就躺在了妈的身边。在钉棺材盖时,爸说再看看最后一眼,正巧,我那时候睡醒了,不哭不闹,两个小腿踢腾着玩儿,还对着我爸笑。就这么一眼,我爸的心突然就软了,伸手把我从棺材里抱了出来……

婆婆讲不下去了,娘俩儿的眼泪就流在了一处。婆婆擦着眼泪还说:“坐月子不让哭,不说了,不说了。”

话越说越近。今天说一件事,明天子矜又找了个话头问,婆婆肚子里的苦水就一点点往外倒,这人心呢,就一点点靠近。

失去母亲的婆婆,很快就有了继母。继母一口气生下四个弟弟,一个小女孩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看弟弟,做鞋,永远做不完的鞋,没有读过书,就连结婚都是等着弟弟们成家了,才轮上她,这时的她已经28了,在那个时代,可是大龄女子啊。

子矜明白了婆婆的要强,婆婆的独断。

不再隔着心,婆婆数叨她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叨叨过了,就完了。她也回嘴,不像刚来时,那么客客气气。婆婆朝她嘟囔:“瞧你连洗衣裳都洗不好,竟费肥皂了,要先泡着,知道吗。洗碗,别老哗啦哗啦冲,多费水啊。”她回说:“咱不至于这么会过吧。”婆婆说:“你们一来,什么都费。”她就笑:“这不是添人进口了嘛。”婆婆就说她常有理,她不恼,她觉得婆婆这么说她,才像妈。

有一天,婆婆坐在床上怀抱着楠楠,端详着孩子的小脸,这孩子长得可像他爸小时候了,她跟子矜说:“孩子的户口先别上,回头上我这儿。”

“妈,能行吗?”

“咱找人,花多少钱都不怕。只要我大孙子的户口能落在北京。”

从这一刻起,子矜才觉得,她是这个家的人了。

在产期之前,她想了很多,她怕有什么万一发生,不怕路途颠簸,长途汽车,人力三轮,大马车,几经周转回了一趟娘家。为的是让父母放心,为的是让自己心安。

那天的傍晚,暑热减退,村里谁家办喜事,在村中心放映露天电影。母亲早早搬了凳子,为她站好位置。她穿着肥大的裙子,摇着蒲扇,晃荡荡走出家门口,迎面碰见南院的燕生,她的小学、中学的同学,高考失利,空军招飞时,他哪样都合格,可最终还是没录取。

“你咋这么胖?”燕生盯着她臃肿的身子,莫名其妙地问。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呀?我就那么特殊?”

“你跟我们老农民不一样。你咋变成这样了?”

子矜明白了,他心目中的她,还是青涩的少女,跟眼前的孕妇联系不起来。难怪她在娘家这么别扭、奇怪的感觉。

那天的电影她也没看,因为害羞,总在躲避着,好像肚子里的孩子是私生子,好像不理直气壮,很拘谨客气,这就是亲戚吗,结婚了和不结婚是不一样的。就连母亲、嫂子也不跟她说肚子的情况,母亲只淡淡地说一句:“好像是小子,你看你一脸的蝴蝶斑。”

她觉得她大着肚子回来,真是自作多情,真多余。她想起上高中时,在三十里地的县城,她住宿,两周回一次家,姐姐就经常到学校看她,送吃送喝的,同宿舍的女生跟姐姐都很熟。姐姐结婚后不久也到学校去看她,可人胖了一圈,走了形,熟悉的女生都惊呼,简直不认识了。那时的姐姐怀孕了,她听说这个消息,非但不高兴,还颇气愤。姐姐生了小外甥,她还偷偷哭了一场,不为什么,就觉得委屈,姐姐有了孩子,成了大人,这个变化令她痛苦。那么说,她从少女变成孕妇,一样让娘家人难以接受。

在这个不到五百人的小村庄,子矜是第一个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人,是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虽然准确地说她只是个专科生,但是农民们不管,农民们也弄不清学历的等级,一律叫大学生。按燕生爷的说法,就叫青龙湾出人了。燕生爷曾经是账房先生,在村里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响,谁家有红白喜事,坐在账桌子后头的人必是他。在子矜上初中时,有一天燕生爷来家串门儿,抽着烟、喝着水,随便翻看着她放在缝纫机上的作业本,看着看着,老人家就看出了门道儿,跟子矜妈说:“这丫头,你们好好培养吧,是有出息的人。”子矜妈和爸,都不认得字,至于她在本子上写什么,他们从来不知道,她的学习情况,也是她自己说的,或者是燕生说的。没有给予过厚望,也就没有施加过压力。她妈就说:“念到哪儿,供到哪儿。”燕生爷回到家就对家人说:“咱青龙湾要出人了,不信你们瞅着,北院那丫头啊,行。”后来这话就被燕生当成了名言,他说:“我爷,真有两下子。”

后来的子矜,还嫁给了北京人,这桩婚事当然没的说了,她本来就是全家的指望,这下子更不负众望了。妈早就说了,你能在北京,你侄子啥的,就都有落脚之处了。

妈说得在理。子矜去山西上学,才第一次到北京,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从村里到镇上,是土路,骑自行车,再到县城,虽是公路,但却没有公共汽车,三十里地,就搭农用车,一路突突而去,接着坐长途汽车,几经辗转,到了北京,坐在火车站等。看山南海北的人,听各式的口音。那时,她就想,要是住在北京多好啊,交通便利,何至于这么奔波劳累。哪怕有个亲戚在呢,也顶用,好歹有个照应,不至于第二天上午的火车,她头天下午就在火车站傻等着了。从这以后,她理解了外地人为何都到北京来打工,大学毕业的孩子为何在北京不走,因为北京好啊。

逃出了小村庄,可还是把儿子楠楠送回了这里。

好端端的公公,在一个早晨,突发心脏病,倒在了校门外。突然的变故,使得婆婆痛不欲生,紧跟着也病倒了。而子矜的产假早已过期,不得不上班的她只好让自己的妈带孩子了。

在村里,奶奶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姥姥看外孙就成了笑柄。俗话说,外孙是白眼狼,是贴不上的肉。姐姐的孩子,来姥姥家都是有数的几回,孩子跟孩子老打架,当爷爷奶奶的偏疼自家的孙子,每次都因为孩子闹得不愉快,气得姐姐说:“我们不来了,啥时候孩子大了懂事了,再来。”

当然最不高兴的还是哥哥嫂子。楠楠不来时,五岁的小侄子是家中的宝,集全家的宠爱于一身。这不,突然冒出个楠楠,还要处处叫小哥哥让着他,不要跟他抢东西,不要吵着他,不要这不要那的,小侄子能忍受,哥嫂就有了意见,把不满意挂在脸上,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就有了分歧。

燕生妈说:“子矜,你挣多少钱啊?让你妈和孩子受了多少罪。你儿子哭,你妈搂着孩子也哭。”

哥说:“城里有幼儿园,孩子该送哪儿就送哪儿去。”

幼儿园只收三岁以上的孩子。子矜本想说,他没北京户口,而自己又上倒班,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俗话说,报喜不报忧,她早已养成了不让家人为她操心的习惯。

把父母亲接到北京看孩子,是不可能的。一来没有住处,没有经济来源;二来父母还有责任田要种,他们离不开土地。

燕生问子矜妈:“给她看孩子,一个月给您多少钱呢?”

“哎呀,给闺女看孩子还要钱?”

“他们俩口子都在铁路,那得多足。”

妈于是就跟子矜说:“你不用多给我,每个月把你们公家给孩子的补贴给我,就够了。”

公家给孩子的,就十块钱独生子女费,两口子加起来是二十块钱。这也太少了。

子矜心疼妈、心疼孩子,她觉得她很亏欠娘家,结婚早,生孩子早,妈和爸还没得着闺女的济,闺女就给他们找负担。自己每个月挣的工资是一百二十五块钱,她就拿出一百,给妈。妈不知道她挣多少,还以为这一百块钱,是她挣的三分之一呢。

“我闺女每个月给我一百。”妈很满意,逢人就说。

“这还差不多,看得过。”燕生说,“我就说了,铁路是铁饭碗嘛。”

只剩下二十五块钱,每个月她就不敢多回来,只在月中开完支后回来一趟。坐长途,一次十块,一个来回二十。再倒两次小公共,二十五根本不够。为省钱和方便,就带上自行车,绑在长途汽车的车顶上。到了县城卸下来,然后骑车三十里。肖明的工资也是这么多,他每个月要给自己妈三十块钱生活费。过日子,就是一分钱一分钱算计着花。子矜上班,钱包里就装五块钱,大多数时候,很少花完。

在楠楠上小学前,她没买过新衣服。铁路好啊,发的路服,总也穿不坏。春秋是灰色的,冬季是深蓝的,夏季是淡蓝色。她就是穿不够。工区里的只有一个老师傅,上下班穿工作服,其他女同事,都不屑去订制。可在乡下,这身官衣还挺受追捧,燕生结婚时,穿的礼服,还是子矜给他的,是男同事帮她订的呢。

虽然是吃喝都不愁了,可在乡下,商品还是匮乏的。孩子们最大的消费场所就是村中唯一的小卖部,燕生和他媳妇开的。在这里卖得最贵的雪糕,是五毛一个的,也只有楠楠和小侄子才能买得起。

平常的日子,很少见到小商小贩来村里卖东西。常来的,是用小麦换大米的,还有用小麦换挂面的大马车。粮食高产了,种一季小麦可以吃上三年,小麦就成了媒介,村民们手里没有钱,可屋子里堆着麦子,这吃不完的粮食,就当了钱花。

母亲跟肖明叨叨着:给楠楠换了西瓜,给楠楠换了红薯,给楠楠换了方便面,要是楠楠不在这儿,我们一屋子的麦子要卖多少钱。还有他姥爷说了,要是我不看楠楠的话,没有这个小家伙跟我们,我们早就想开个小卖部了,哪有燕生的事?他姥爷管上货,我管卖东西,他姥爷年岁大了,干不动挣不来了,在家里看小卖部,也是个买卖不是,喝着酒就把钱挣了。你们给那一百块钱,够干啥的?

肖明听着这些话,心里就不是滋味,想想自己的妈,病病歪歪的身子,一个人住在郊区就够让人牵挂了。他回家,不是带着妈去医院看病拿药,就是换煤气、买粮买油。就是灯泡坏了,妈也等着他回家更换。可这些话他没跟媳妇儿说过,上有老下有小,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咬咬牙坚持就过来了。

这里是乡下,不是城里,农民意识是很难改变的。

子矜越发觉得对不住父母了,她想不出怎么弥补他们的好。

他奶奶不想大孙子?燕生妈经常来串门,经常问楠楠:“你想你奶奶吗?”

楠楠不懂谁是他奶奶,他把姥姥就当奶奶了,他点头又摇头。

“他们家不拿孩子当回事吧?”嫂子也发出这样的疑问,“没见给孩子买过啥。一个布丝都没穿过奶奶的。”

“听说,他大伯大妈都是工程师,有钱的人就是抠门儿。”

肖明的脸挂不住了,他抱着儿子,偷偷地说:“楠楠,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你跟爸说,爸给你买。不跟姥姥姥爷要,那样多没羞。”

子矜也走了心。她前前后后把这些事过了一遍脑子,就有了主意。等到年啊、节呀的回老家来,就大包小包买了好多。烟呢、酒呀,是楠楠奶奶给他姥爷买的礼物;两桶曲奇饼干,是给这头孩子们的;还有楠楠大伯大妈买的小衣裳和玩具。这不,全家人都美滋滋的。

“这是甜蜜的谎言。”她对肖明说。

对于楠楠,就像乡下田野里一株小树,噌噌地长,空气是新鲜的,粮食、菜是新鲜的,有小伙伴玩儿,有土、树叶和木棍当玩具,关键还有一家人的疼爱。可当妈的却觉得给孩子的太少了,儿子没去过动物园,没去过游乐场,没见过世面,管识字卡片上的邮筒,叫喷壶。这些倒没关系,早晚都能解决的问题。关键是孩子在成长,他明白了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在这里是亲戚,这个东西是姥姥家的,那个东西是舅妈家的,跟小表哥一起看电视,他不能随便调台,只是去看,因为电视是小表哥家的,等见了妈妈,他就说出这样的话,等到咱们家,电视,我随便拧。

孩子三岁时,回到自己家,真的看什么都新鲜,他问:“咱家的西屋呢?咋没西屋?”当确定这就是他的家时,他躺在床上打滚儿,然后告诉姥姥,不要动我们家的东西,这些统统是我的。看来,他这才有了做小主人的感觉。精神上有了归属感。

子矜流泪了。再难也要自己带孩子。

乡下的大集很是热闹。子矜的母亲去赶集,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零布摊子。一群妇女围住花花绿绿的布头,你扯一块,我挑一块,拉拉扯扯中,经常两个人共同拽着同一块布片,是你先拿的,还是我先看上的,谁都不愿松手,相持不下。摊主老板娘很快来解围,问清楚干啥使,好咯,有,再找出一块,让让价,全都皆大欢喜。

楠楠的衣裤,都是姥姥在布头堆里选出来的,别看是下脚料,做好了穿戴上跟买的一点不差。子矜母亲手巧,会裁剪,会缝纫,几块钱的花棉布,就给子矜做条连衣裙,合体不说,还细致。

就这么爱上了母亲的手艺。看到电视里有模特身穿旗袍,走猫步,母亲说:“啥新鲜玩意儿?长袍大褂,我们那会子都穿。”子矜惊喜:“真的?”跟姐姐赶集,姐姐挑选出一块竖条的棉布,旧红夹绿,古朴得像旧时光,姐问她:“有用吗?做啥好?”“先买下。”于是花了8块钱买了,本想着给儿子做棉裤,母亲说:“忒浪费,还可以出件大人的衣服。”于是子衿就想起来,给自己做件旗袍。“嗨,简单,过去的人都穿过,我结婚时,还穿着。”子矜说:“现在时兴呢。”

“这人咋还活回去了?”就这么着,三下两下,剪好了。不上缝纫机,要手缝。盘扣,钎边,上领子,细密的针脚,只挑起两个布丝丝。两天的工夫,就做好了。等子矜往镜子前一站,从今后再不穿路服了,原来自己也好看呢。

就这么穿着旗袍上班,一路上吸引了众多的目光。猛然间觉得,自己有了自信,于是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体,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柔柔,不是大家闺秀,原来小家碧玉也一样可人。

肖明说:“看来,你天生就是穿旗袍的料。大屁股、细腰,胸脯再高些就更好看了。”

“流氓啊,你。”她笑。

淘布头,有瘾。看上美丽的布,就如同书一样,不买回来,心里闹腾得慌。

“妈,我要一件长袖的。”好了,把布在土炕上铺开,比量,下剪子,妈戴上眼镜子缝,试试,肥不肥瘦不瘦。子矜有意把发型变了,马尾巴梳成两条麻花辫子,盘在头顶,任凭时尚如何变化,她就这样以不变应万变。

就这么,没钱的日子,一样也美丽。

后来,一位诗人说她:“子矜,你把简单的生活过出了美来。”

坐通勤车上下班,拿着本诗集,往两头车厢里走。通勤车厢里都是跟她一样的铁路职工,路服、菜篮子、工具袋,这是铁路人的标志。有四个或六个人凑在一处玩牌的,有聊天的,还有下了夜班,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她会静静地在一个角落里,看书。

查票的过来,不查别人,单独让她把票拿出来,看了,还要仔细看,对着照片,说:“不像。”“不像我吗?”说:“是不像铁路的。”“嗨。”她笑。

出北京站,还要查票。跟肖明一起走,他只说了一句:“通勤的。”连眼皮都不抬,就过去了。到了她这儿,老早就把三证拿出来,放在手里攥着:“通勤的。”“不行,要验票。”人家一个证一个证地验看,完了,还使劲白瞪她一眼,好像她就是逃票的,要不就是可疑人、嫌疑犯。她不懂。她特心虚。

都说,铁路人,一眼就看出来。她怎么了?谁说了,太文气。铁路人跟铁轨、火车打交道,你看那皮肤、你看那身板、你看那话语,铁味儿。

自从把楠楠接回来,送进了铁路幼儿园,当妈的心思全在儿子身上了。子矜和肖明每天都要提前算计好,子矜上班了,肖明就要提前下班接孩子;子矜下班了,肖明才可以加班甚至短途出差。实在倒腾不开了,子矜只好带着孩子上班,偷偷的,藏着掖着,上边来领导了,就把孩子锁在调休室里,不准发声,不准喊妈,像做贼一样躲避着查岗。好在,从来都没有被查到,从来没有领导深究过。也是,谁家都有孩子,谁家都有难处,当领导的都理解呢。

她尽量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虽然工作量不大,虽然同事很少,虽然地处偏僻,虽然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见到上边的领导。新来个车间主任,姓唐,子矜见到他,都是半年以后了。

车间要搞文化建设,每个沿线的工区班组都设立文化室,丰富职工的文化生活。书,工会给的,不多。子矜把自己读过的书摆在了书柜里,供大家阅读。走廊里的宣传画报,早就过时了,剪下来的铁道报还是过期的新闻,子矜把它们换下,把诗歌一首首眷写好,配上楠楠彩色的图画,于是,童话、风景、故事,很是养眼。

新来的唐主任检查工作,端详着、朗读着,他欣赏着,问:“是谁的杰作?”于是子矜这个名字,他记住了。那一天,不是她的班。

再来接班,唐主任打电话查岗,说了设备,传达了指示,最后闲聊说:“我是你校友,你师兄啊。”早她三年毕业,子矜当然不认识了。“我毕业,你入学。”子矜说:“你不是又进修,脱产读本科了吗?”“你知道?”“当然了,听说的。”其实子矜听说的还不止这些,比如关于他的婚姻,当初单位的领导看上了他,有意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让他做乘龙快婿。省略了个人奋斗环节,是很多男人求之不得的,可这人还是挺有志气的,愣没同意,结果呢,找了一个普通女子做媳妇,事业呢,靠自己一步步走。

她没见过他,但电话里的声音很浑厚,他跟她说话,用的是普通话,故意掩藏了乡音。

唐主任也值夜班,有时候接通知,传达完,仍不放电话,问她:“墙上的诗句是谁的?”她说:“我写的呗。”透着几分顽皮。他说:“才女。”接着就让她写篇通讯,关于车间的安全生产、车间的好人好事。她说:“行,但不一定写得好。”他说:“关键是让上边知道,你有写作的爱好。”放下电话,子矜想想,这人还挺惜才的。

细数一下自己的同学,跟自己一起入路进一个单位的,刚分配时也都是在下面沿线,可渐渐地,在下面的人里,就数她了,还在爱岗敬业着。不是不想当干部,是因为机关太远了,距离北京她的小家好几百里地,去那里上班太不现实了。

毕竟是专科生,在学校又是“三好”生,是拿过奖学金的人,到了现场,理论实作都不在话下。这不,背一背,熟悉熟悉,就接二连三在车间技术比武中拿第一名。主任听技术员介绍了,所以让她准备准备,去段里参加比武,为车间挣个光。这个她懂。

于是上下班,手里的诗集换成了安全规程,列车上找个靠窗子的角落,眼睛望着窗外,脑子里过电影,一个个数据和名词。

想找个安静的位置不容易,身上穿件棉布碎花的旗袍,肩上背个大帆布包,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突然感觉到一束目光追随着自己,害羞地低着头,穿过过道,那目光就在后背的花朵里。然后,她坐定,远离了通勤车厢。很快,那人就来到了面前,从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再陌生,浓眉大眼的很帅气,他坦然地坐在了她对面。

“你应该就是子矜吧?”

“你是唐主任。”

全都会心地笑了。人呢,真奇怪哦,两人之前从没见过面,只是在电话里熟悉彼此的声音,完全凭着感觉,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我一直就想见你,就是赶不上你的班。有好几次,我下车,你上车,错过了。”

他很有学问,也很奇谈怪论。抽烟很凶,两个人不得不站在车厢的连接处聊天。

“还是少抽烟的好”。

“抽烟你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哪儿?”

“神仙呢。你没见嘛,比我有烟瘾。烧香,烧香,那就是抽烟啊。”

“歪理邪说。”

“早恋,还早婚。完了,完了,你让咱们段的未婚青年一点盼头都没有了。本来女职工就少,分配来的女生,名花有主了,失望啊。”

他很健谈,跟他在一起,他是说的,她是听的。等下车了,才听见有职工喊:“主任,怎不过来玩儿牌呀?”

“我坐过站了”。他脸上没有焦急,只是不好意思笑了。

他去参加线路的检修工作,结果忘了下车,只好跟着她坐到了北京站,她出站回家,而他又转到另一站台登上了返程的列车。

她想想就笑了起来。

她再上班,他就参加作业来了。还特意带来了鲫鱼,说是车间养鱼池里的。杀鱼、做饭,她手忙脚乱,在沿线班组,没有食堂,两三个人一个班,要自己起火做饭,菜,都是从家里或者上班途中买的,吃饭很单调,只是填饱肚子而已。鱼,就成了大菜,子矜不会做,在家是肖明掌勺,她是素食主义者。

主任说:“嗨,我来做。我在家里是老大,十二岁时,母亲得病去世了,做饭呢,这对我来说都是小意思,我还会缝被子呢。小时候我妹妹的小辫子,都是我给她扎。我就是光着屁股从农村跑出来的,虽然一无所有,但什么也不怕。”他讲述这些时,竟然轻描淡写,没有自卑,有的是自嘲。子矜看着他麻利地忙活,比起他的经历,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顿饭,他们吃得很香,自然如同一家人。

同事说:“沾了你的光,主任亲自下厨,这可是头一次啊。”

“那我是有什么意思了?”唐主任眨巴着眼睛,调侃着,也许吧。

“你这人真有意思。”

于是大家都笑。这个唐主任走到哪儿,都给人带来欢声笑语。

子矜去段里参加比武,要三天的时间,头一天去,住在了招待所,第二天上午理论、下午实作,第三天出成绩、颁奖。

临行时,嘱咐儿子要听话,乖乖的,妈回来给你买麻糖、棋子饼还有皮皮虾。儿子点头。肖明说:“记着买酸梨,我好几年都没吃到了。”

理论考试是顺利的,坐在考场的感觉真好,刷刷刷,笔尖划过白纸的声音真好听。监考的老师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又走过去。安全科长也走过来,停留在身后,然后他们几个人站在门口窃窃私语,嘀嘀咕咕着什么。

监考官说:“答完了?交卷吧?”

“我再检查检查。”

“别检查了,你收拾好东西,我跟你说件事。”

这时,唐主任走过来,把她叫到调度室。调度员刚刚接到肖明打来的电话,说家里有事让她赶紧回去,调度员说:“可能是孩子病了吧。”子矜立刻傻眼了,如果不是大事,肖明断不会将电话追到这里的。孩子,到底怎么了?唐主任让她给回个电话,电话打到了,看宿舍的师傅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小肖挺着急的,孩子不舒服了吧,你就紧着回来吧。

正好赶上了火车,子矜十万火急地往家赶。一路上,眼泪掉了无数,把不好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心里只有一个乞求,千万没事,楠楠千万好好的。

稀里糊涂下车,稀里糊涂到家,迷迷瞪瞪看见楠楠站在宿舍台阶上,以为眼睛花了,以为做梦呢,不是,是真的。就在四个小时前,楠楠出了一场车祸,万幸的是,只有一些擦伤,刚从医院检查回来,正等妈妈呢。

“天呢。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肖明单位里有事,早晨走得早,没工夫送孩子上幼儿园,就让一女同事给帮忙带过去,在过马路时,楠楠还说:“阿姨,下来走吧。”那阿姨没下车,也没看见有直行的汽车过来,结果呢,被大货车扫了一下子。坐在后车架子上的孩子,没了。没把司机给吓死了,心说,完了完了。再一看,孩子站在马路牙子上的草坪里哭,那位阿姨坐在马路上眼都直了。赶紧上医院,通知孩子家长。楠楠不去,楠楠哭着喊着要回家,要爸爸,要妈妈,这么着,一通奔跑,一通焦急和慌乱。好在检查的结果,大人孩子都是擦伤,虚惊了一场。

还能说什么呢?子矜不敢埋怨,埋怨人家女同事?不能,只有安慰。可晚上抱着儿子,眼泪还是哗哗淌了下来。

唐主任不放心,打电话询问时,她已经搂着儿子躺在被窝里了。

“你理论考了第一啊,不简单呢。可惜了,没能参加下午的实作。不过以后还有机会的。”

她举着电话,无语。没有如果,没有假设,事实就是这样。其实,比武就是选拔赛,不久后,过五关斩六将,考了第一的人,被选拔当上了车间的技术员。

子矜再一次无语。但她不后悔。

肖明单位一次次福利分房,都没有他的事,理由只有一个,你爱人是外地户口,按照规定,你没有分房资格。

分房委员会的主任说了,只要你拿出你爱人的北京市户口来,我就给你房子。

怎么才能有北京市户口呢?即使单纯调动了工作,也还是不能迁户口。对调是一条途径,找肖明单位的老师傅,家是河北的,问过了,人家不同意,也是,人家想着子女顶替的事。子矜才知道,北京户口,原来这么难,这么金贵。跟婚姻无关,跟工作无关,跟出生地无关。她以什么资格迁入呢?咨询过派出所,人家不理她,人家说,你想干什么?你不符合条件。拿着儿子的出生证明,上户口的一看,你这个不上这儿,我们不管。

还是唐主任提醒她,你孩子的户口,不能放自己手里呀,你得上到你户口本上,不然,该麻烦了。

想一想,孩子不能没户口吧,他要上学,要这要那的手续。

户口,这东西,不能看得太重,人在哪里都能生活。北京难道就那么好吗?她多亏听了唐主任的劝道,不然,楠楠的户口就成了问题,虽然手续齐全,可人家怀疑是二胎,要了一堆的证明,费了很大周折,才解决了,随着她,成了北京东,河北小城镇里的公民。

好在有铁路子弟学校,在北京上学,楠楠的借读费省了一大笔。而且老师们也是平等对他,这让子矜很感动。

其实,子矜是随遇而安的人,如果她上班的地方有铁路公房,哪怕是一间平房,她也不会挤在肖明的单身宿舍的,关键是铁路沿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吃喝都困难,更别提住了。

可房子看来是不能指望单位分了,一间宿舍,三口之家住,只能说是凑合。随着孩子的长大,要分床睡觉,屋里就没了下脚之地。

这时公公学校的平房要拆,公公去世了,婆婆住在人家单位的房,又没产权又没房本,就不理直气壮了,人家学校不赶她,说可以搬上楼,但就是没有优惠,按商品房买。

婆婆给肖明打电话,有一件事要跟他商量,有人给她介绍个老头儿,让她往前走一步,她没同意,一口回绝了,说自个儿身子病歪歪的,没法伺候人家,再说了,有儿子呢,啥都不想,就跟儿子过。

肖明原话跟子矜学了一遍,子矜说:“老太太想得对,都六十多了,还嫁人?”肖明说:“别说那么难听的话,我妈才不呢。”

过了几天,肖明大哥来电话,说:“妈要买楼,让咱们给出钱。”

肖明就不说话了,哪里有钱呢?他大哥又说:“妈跟那个大姨夫的事,让咱们回去一趟。”

“哪个大姨夫?就是妈上回说的,谁给提的那个人?”

大哥说:“是咱们家的一个远亲,叫大姨夫,但没来往过,在农村住,县城里打工呢。可能两人挺谈得来的。”

“妈要跟他结婚?”

“妈说,跟咱们商量商量。”

肖明跟子矜说:“不行。”他也不回去。说这话时,脸都是青的。

子矜说:“你不回去,我回去。现在老年人再婚,多的是。老年人怎么了?也追求幸福。”

“关键是,让咱们给买房。你说有这样的吗?他有本事,把我妈娶走啊。”

这个正是矛盾所在。当子矜三口子回去后,看见桌子上放着材料,肖明大哥已经写了满满两页纸的协议书,关于赡养,关于财产,诸多事宜。

婆婆正坐在里屋的床上发呆,看见了子衿就哭,说:“算了,我就是苦命的人,啥都不想了,我听儿子的,我还得靠儿子养活呢不是?”

子矜说:“您结婚,我们当小辈儿的不拦着。”

“说是不管,可这呀那呀的条件摆了一大堆,还怎么过日子?”

肖明大哥隔着门帘说:“要不你们俩就这么过,还领什么结婚证,怪麻烦的。”

“那叫什么事?”

“那大姨夫非得住咱家来,好吗?我说让他们家孩子也给出些钱买楼,可大姨夫说,不可能的。”

子矜说:“租房住,又不是非得买。”“我是不愿意到农村住去。”婆婆委屈了,眼泪一大把一大把擦不干净。

“行啊,那就按协议写的,谁有病了,谁家孩子花钱瞧,谁不行了,谁家孩子接走。”

“我谁都不跟,就跟我儿子过,你们现在就把我接走。”婆婆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对于婆婆的想法,子矜也不懂。也许老年人太孤独了,需要伴儿,至于感情,那要培养,要谈,像婆婆这么快就吵着结婚,她想还是因为太冷清寂寞的缘故吧。所以说,出于儿子的考虑,是要把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周全了。肖明他们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伺候过,你让他们将来伺候一个后爹,太强人所难了吧,从感情上是难以接受的。

肖明大嫂什么话也不说,她刚刚生过孩子,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因为孩子来得晚,就越发娇贵。她颠颠着宝宝,说:“你看你没有哥哥命好吧?哥哥见过爷爷,你呢,没有爷爷也没有姥爷疼。”

听到儿媳妇的话,婆婆哇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她哭自己命苦,哭自己老头子命苦。

肖明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他只说让妈考虑考虑。

哭累了的婆婆,决定立即走人,跟儿子住去,轮班。

大儿子还是有老大的样子,就说:“那就从我这儿开始,一家一年吧。”

肖明就说:“行。”

大哥大嫂他们住房一样紧张,不过大嫂离娘家近,现在是姥姥带着宝宝,三口子就都住在了孩子姥姥家。他们也难。

婆婆说不爱看孩子,经常对两个儿子说的话是,我把你们看大了,还管看你们孩子?可婆婆见了孙子孙女一样亲,一样疼。要不说,人怕见面嘛。可婆婆就听不得孩子哭,看不得孩子闹,她烦。

倒是对儿子们特别挂念。一人一脾气吧。

就这么着,婆婆在大儿子家一住就是三年。这让子矜对大哥大嫂很是高看。婆婆说:“我还给他们看孩子呢,这要是你爸活着,他心疼我,肯定不让我看,这不没辙了嘛。”大儿媳妇有涵养,人家不说话。子矜心里挺佩服的。很快老大他们调了房,九十多平米的高层,舒适敞亮,条件比肖明这儿好多了。

因为无权享受福利房,傻等也不是办法。无奈之下,子矜铁了心要买房。“不能让老人家一直住在老大家吧,宝宝大了,该送幼儿园了,妈也该换个地方不是?”

“钱呢?”肖明问。

“借。”

“跟谁借钱?谁借给咱?”

“我去借。”子矜早就盘算好了,娘家、同学、同事,总之亲朋好友的,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凑够了首付,就每个月还贷呗。

这个决心下得好,要是依照肖明的话,就凑合凑合了。要不说,一家人得有个当家人呢,有个主事的,全家的日子就有了奔头。

房子,买的是二手房,就是肖明同事的,铁路小区的房改房,人家分了房,自己买下了,不住,转手就卖了。两居室,一个大屋,一个小屋,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客厅,老房设计都是如此。

够了,就这房,子矜借的账,记在一个小本上,总共十几个人,从一千到几千不等。

住处有了,就赶紧接婆婆。买了一张母子床,上下铺的,婆婆睡在下铺,楠楠睡在上铺。空间虽小,可毕竟是自己的家,蜗居怎么了?一样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

省吃俭用攒钱,这个月买张沙发,过几个月装个淋浴器,就这么一件一件置办,也把这个小家装扮得温馨素雅。

婆婆起初住不习惯,来了半个月,就想走。一来她上下楼费劲,五楼啊,没有电梯,爬上爬下的,吃不消。二来,她嫌吵,小屋的窗子正对着大马路,呜呜的汽车、人来人往的噪音,影响她睡眠。自从老伴走了,她夜里经常失眠,头疼得都想撞墙。

“还是你大哥那儿好。白天他们都上班了,孩子送幼儿园,就我一人,消停。周五他们就又回姥姥家了,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

可是人家三口也需要独处的空间,老大不接她,她就明白了,就这儿住着吧。

也是,婆婆清静惯了。在大哥大嫂那儿住,实际上就跟一人过差不多,那三口子经常不回来。子矜也想回娘家,可是,忒远不可能,就是跟肖明怄气了,也没处可去,也无处告状,吵过了架,依然在一张床上,想分居呢,都无处可分。

她羡慕娘家就在近处的人,互相有个照顾不说,心里老跟小孩似的长不大,跟娘家人叨叨这呀那呀的,家长里短的,多大的气也没了,有个大事小情的,跟娘家人商量商量,比自己瞎琢磨好。比如姐姐吧,做人工流产,娘家人都去探望,一大家子人围着,更甭提大事了。

大伯子小叔子、妯娌姐妹住处最好远些,这样的话,就少了矛盾和磕绊。逢年过节聚在一处,虽然生分,但是客气。也有不好之处,就是两个小家伙,互相不亲,不像在农村,一大家子人南北院、东西屋子住着,分不清彼此,很抱团,很亲热。楠楠和宝宝从来不在一处玩儿,他们虽都姓一个姓,可是长相、习性,相差十万八千里。子矜经常嘱咐楠楠,宝宝是妹妹,你要谦让、照顾她、哄她玩儿,可是说了,两个孩子依然很冷漠。

这就是经常不在一起的原因。一家人成了亲戚,也想给孩子们创造条件多相处,可是两家大人都忙,楠楠周末还要上英语班、小记者班,而宝宝呢,学习舞蹈和美术,孩子们都不得空,假期就更排得满满的了。

子矜是从心里感激大哥大嫂的,她跟肖明说:“你说,他们也跟咱这样,工资这么少,负担这么重的,那妈多受罪呀。”细想,孩子多,有孩子多的好处,你不行,他行,老人家就享福了。主要还是儿媳妇好,为了答谢大嫂子的这份好,她专门给买了礼物,口服的美容产品,很贵的,她自己舍不得,她觉得自己吃了没用,啥美不美的。

婆婆看见了,问她:“多少钱?”

“不贵。”

“现在年轻人真敢花钱。”婆婆一撇嘴说,“过年时,你大哥单位发东西,还抽啥奖,你大哥得了不少,回到家拿出一瓶香水,说是给媳妇的,拿出一条床单,说是给媳妇的,拿出一牙膏,也是给媳妇的。我就坐一旁傻看着,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咋就没有给你妈的呢?”

子矜马上意识到,自己买错了,应该买两份才对啊。可怎么弥补呢?她脑子一转,走,带婆婆逛逛街。

东转转西走走,给婆婆买了一条围巾,就皆大欢喜了。

在商场里,婆婆说:“你大姨夫啊,娶了一媳妇,我认得,原先在一中打扫卫生的,是外地的。人挺好的,比他小好几岁呢。”

子矜说:“哦。”

“你大姨夫那人会疼人。”

子矜不知道怎么接茬好:“其实您跟我大姨夫结婚,我们都支持的,您怎么突然变卦了呢?”

“我不是没有养老金嘛,啥保险都没有,我得指望我儿子们。”

大嫂有一次偷着跟她说:“妈有一件绿毛衣,是特别鲜嫩的那种绿,妈只穿过一次,问她怎么不穿了?她说,不待见,忒嫩。那件就是大姨夫给买的,后来一直压在箱子底。”

对于婆婆的这桩感情故事,子矜从来不跟肖明探讨,肖明不能听“大姨夫”三个字,一听他就急。子矜回娘家也不提,毕竟农村人还是传统的观念,听说子矜婆婆想嫁人,非得笑掉了大牙不可,那肖明的脸往哪里搁。

可是楠楠就管不住了,以为他不懂,谁想他人小鬼大,在家从没说过、问过的事情,到了姥姥家就宣布:“我奶奶要结婚了。”你堵他的嘴都不管用,只好解释说,是人家给提过,他奶奶不同意。这样就对了,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母亲倒是说:“要嫁人倒是省了你们事了。”

“哪里那么简单呢。”母亲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呢。

婆婆这些话也只有跟她说说,婆婆也怪可怜的,自小没有母亲,即将到晚年又丧偶,想再婚吧又豁不出去,没有经济来源,没有自己的窝,虽然吃喝不愁,可是没有安全感。要是有个闺女也好啊,有说话的人,娘的小棉袄。

大侄子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哥说:“他老姑,你给找个工作吧。”

“那还得念书,读个职高、技校,起码有个手艺再找事情做,就好说了。”

“你们铁路,不是老修呢嘛,电视上老报道,那得要多少干活的人呢。让他上铁路线上干活呗,给个小事,先干着。”

妈说:“不在家待着就行。大小伙子出去闯练闯练。咱家就你一人在外头,不都指望你吗?”

子矜就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琢磨不出个道道来。建铁路,那是铁路工程单位,跟运营单位不是一回事。临时工、农民工,在她单位是没有的。

回去跟肖明说,肖明说:“我们车间正想定做沙发椅,给下面各工区配备,他大舅不是会做沙发吗,回头我跟科长说说。”

这事还就成了,紧接着哥带着大侄子,拿着工具家伙什就来了。前些年,香河人背包握伞地到处做沙发,香河沙发是很出名的。这个买卖很红火,一直发展到现在,壮大成了家具城。当地的小作坊、私人企业基本都跟沙发有关系,妇女们做沙发套,男人们做家具。子矜哥原先也跟人家天南海北地跑,打沙发挣回来一台彩电,这活儿原来不是忒难的事。

大侄子打下手,如果干顺手了,哥说了,就干这行得了。

爷俩乒乒乓乓说干就干,要多大的,什么样式的,用什么材料,车间几个头头拿主意。眼瞧着下料,眼瞅着组装,这活儿就让人放心了。子矜还去过两次,给他们爷儿俩送吃的。哥对这件事很满意,咧着大嘴,擦着汗,说:“他姑父老实巴交的,还有两下子。”子矜嘱咐:“要给做好了,这是打头炮,没准儿上面的大头下来检查,看上了这沙发椅,一高兴,也要。那你这活儿就多了。”哥说:“可不嘛,单位的钱好挣,他们给的价可不低。”

完活儿了,科长让办事员把钱数给哥,还差六百块钱,科长说:“少不了的,等下一批一块结账。”哥就没犹豫,有他姑父呢,不是外人,钱还跑得了?

揣着钱回家,大侄子却不想回了,他想在北京玩玩儿、溜溜儿,顺便去找份差事。北京的钱好挣啊,来了不到一个月,大侄子就悟出了这个理儿,就是蹬三轮,都比在家强。

索性大侄子住在了姑姑家。子矜想,他也不会住多久的,几天,顶多一礼拜,就该腻了。可这小子还就住上瘾了,他白天瞎转悠,晚上回来,就让姑姑给拿主意,今天想卖水果,明天又想卖菜。是啊,都可以,子矜说:“关键是得要资金,得租房子,平房,能放车和东西呢,还得上货。还要吃得了苦。”大侄子说:“本就投进去不少,估计我爸不让我干。要不我蹬三轮拉脚吧。”子矜说:“那是非法的营事,再说多危险呢,时时刻刻提着心。”“那我干啥呀?您说?”大侄子在姑面前撒着娇。肖明说:“干什么呀?回家去。”

坏了,子矜一听,这是什么话呀?她知道肖明烦。哥给做的沙发,也忒差了,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一看环境焕然一新,而且添了沙发椅,很高兴。科长就请领导坐坐,领导可能胖了些,这一屁股下去,咔嚓,沙发腿折了,领导差点摔着。怎么这么不早不晚的,就赶上领导坐,出了事呢?不用问,肖明挨了科长的批评,那六百块钱,不给了。肖明多为难,自己没了面子不说,还里外不是人。他心里憋着气。

大侄子也生气了,走就走,一甩袖子还就走了。子矜追他,也没追上。

没过几天,哥就来了,直接找那科长要钱来了,人家科长说:“您来得正好,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谁还敢坐您的沙发呀?”哥说:“那不赖我,赖你们料不好,全是下脚料,穷对付。你要给我好料使,我一样给你做出个万年牢来。”科长说:“我可不敢用您了。”哥说:“那把钱给我。你们是公家人,说话要算数。”人家不给他,他就不走。人家就叫来了肖明,肖明劝他回家吃饭,他还是不动窝。肖明觉得特别难堪,没办法,那时子矜也在班上,只好给她打电话。子矜让哥听电话,告诉他,这事我有办法解决,你先跟肖明回。

哥还是听妹子的话,等到子矜下班回来想辙。她能有什么招,拿着存折,到银行取了六百块钱,到家给了哥,说是要回来了。“咋要的?”“嗨,托人要的。”哥信了真,临走说:“他姑父忒窝囊,啥事都办不了。”子矜说:“钱,是他要来的,我认的谁?”哥一撇嘴:“就他?”

好事还办成了坏事。肖明告诉子矜说:“我再不管你们家的事了。”子矜说:“谁让咱们都是平头百姓呢,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等着她再回娘家,妈告诉她,你大侄子在燕生那儿干呢。

燕生这些年可是折腾起来了,不开个小卖部吗?紧接着买了面包车,上货使的,平时村里谁家需要车使,就拉拉脚。一来二去有了本钱,也见多识广了,就往北京跑,倒腾这呀那呀的。怎么着,人家就在北京包了地,盖了彩钢房出租,要不说运气好,拦也拦不住,赶上拆迁上楼,得了一大笔钱不说,还把三口人户口迁到北京了。够能的吧?

子矜特想知道他的来龙去脉,主要想弄明白怎么弄到的户口指标?

“嗨,投资小城镇。”燕生说。

有这个政策,没错。子矜也知道,说白了,只要有钱。这些她哪里做得到?不得不佩服燕生,头脑灵活,敢干。

妈说:“燕生儿子要去北京上学了,燕生媳妇也去了,你大侄子说,他们住得离你可近了,说叫啥小区。”

这天人家混出来了。

后来,有很长时间,大侄子都说:“姑,燕生叔比你们两口子都强,您上大学也白搭。”

侄子说啥,子矜都不往心里去,毕竟是孩子,孩子看得到的就是眼前。

农村老人们坐在一处,说啥呀?就说孩子们。燕生妈每天都来串门儿,说燕生回来给买吃的了,燕生姐姐给买啥穿的了。还跟子矜妈相约,赶明儿一块上北京,您住您闺女家,我住我儿子家。

子矜妈也夸闺女,我闺女当得了家,我花钱花我闺女的。

自从子矜他们搬到了楼房,她也有心接爸妈过来住一住,可是婆婆在,就没地方住了,不到五十平米的小房子,等着婆婆上大儿子那里去,她想再接他们也不迟。

“等冬天我们去你那儿住,你那儿有暖气。”妈一直这么说了好几年,也没来。妈知道闺女的难,你婆婆在你那儿,我去就不合适了。妈是通情达理的人,明白闺女的孝心。妈说:“剩你爸爸在家,吃来,喝来,洗呀涮呀的,我不放心,你哥他们地里头种菜,忙得连脸都顾不上洗,我哪儿也不去。”

妈的话没说完多少日子,哥就打来电话,爸爸病了,在县医院检查说是食道癌。

爸爸一向身体健康,在子矜记忆中,就没去过医院,打针都是有数的几次。春节,爸喝酒不多,说嗓子不舒服,咽东西不痛快。妈就说:“上火了,你少喝酒,少抽烟,就好了。”子矜当时心里有个问号,就说:“到医院瞧瞧去。”爸说:“大过年的,我没病,瞧啥瞧,不疼不痒的。”妈也说:“过完年就好了。”看见爸爸精神十足的状态,子矜也觉得没大事。这么着出了正月,哥说:“爸得了感冒,吃了药打了针,老不见好,就去县医院,检查一大堆,说是这病。”爸和妈都不知道,反正也不识字。

哥说:“县医院不确定,让到北京大医院瞧瞧。”

当听到癌症这个词,子矜就禁不住哭了,是肖明抢过了电话,子矜除去悲伤还是悲伤。她后悔自己的疏忽大意,这病越早发现越好。想想,爸要是没事的话,他肯定不说,他是扛病的人,农村人都是讳病忌医,怕花钱。既然他说了,实在是感觉到不好了,她怎么就忽略了呢?如果当初学医的话,或者多看这方面的书,就不同了。

看病,马上就来。肖明联系在医院上班的同学,咨询着情况。子矜着手准备爸妈来的事宜。婆婆就都知道了,婆婆说:“那我走吧,给他们腾地儿。”第二天发生的一幕子矜真的不高兴了,婆婆让大儿子来接她,大儿子开会请不了假,又让大儿媳妇来,婆婆临走跟楠楠说:“都是你姥爷,添乱,一家子人都围着他转。”子矜说:“妈您咋这么说我爸?我做得不对,您说我。可是我爸得了癌症的人,从来都没见过您呢,您凭啥说他?”婆婆也不高兴了,儿媳妇这么抢白她,伤害了自尊心,哭了起来,边哭边嚷:“我不来了,死了我也不来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子矜知道她是舍不得走,可是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子矜不是神仙,再有涵养,也受不了别人无辜伤害重病的父亲。她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发声,她心里头苦啊。

接下来的日子更是难,跑大医院,检查是晚期,大夫说,来晚了,不能手术,放疗加中医治疗。哥给她五千块钱,说花完了,他再想辙,就把爸交给她了。她包里背着钱,去医院收费处,如流水一样就没了。钱,在医院都不是钱了,连纸都不如。家里的存折上拢共就一千块钱,是全部家底了。借吧,跟同事借。那段日子,她最怕的就是失去工作,工作是多么重要啊,有了工资,就有了经济来源,就能给爸治病。

从铁路小区到医院有一趟公交车是直达的,新开通的线路,就好像给老父亲专门准备的一样。这样的话,每天去放疗就方便了。子矜上班时跟着爸一起走,把他送到放疗室,再去上班,完事了,爸自己回去。转天下班了,子矜上午直接到医院去,爸在那里等着她一起回家,休班的时候就从容了,陪他去,陪他回。主治大夫,以为子矜不上班了,因为天天看见她,还劝她:“你上班吧,病人不用陪同,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子矜笑说:“让您费心了。”

一直都是瞒着爸妈,取药回来,拿着药瓶子,给他们念说明,解除老人家的疑虑,她说:“精神是最重要的,您身体里好的细胞强大了,就把恶的细胞战胜了,病就好了。”老两口都信,闺女每天都哄他们开心。怕他们寂寞,子矜买来一堆的京剧光碟,给他们看,看得哈哈大笑。

楠楠每天放学,带着姥姥姥爷下楼买菜,去广场散步。子矜把家里买菜的工作交给了他们,把生活费给了俩老人,让他们像城里老人一样,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爸妈买回来的都是最便宜的菜,忒贵的,他们不舍得。

就这样,每一天,她都当是最后一天和爸爸在一起,所以她绞尽脑汁让他快乐。想他哪些还没吃过,还没见过。可是真正得了病,却什么都吃不下了,爸埋怨她,瞎糟践钱,等我好了,再吃再喝嘛。

她在爸妈面前从来都是笑脸,可是夜里她做梦,梦里自己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喊不出来,动不了,心口压块石头透不过气来。有一天,肖明发现她有了白发,特别扎眼,就心疼地说,尽了心就够了。

放疗结束了,效果不错,爸吃东西能大口下咽了,心情舒展了,说:“我这病到家一赶集,就好了。在这儿憋死我了。”

肖明说:“您还得再住一阵子,巩固巩固,等复查完了,再走也不迟。”

妈说:“待不住。北京也来过了,也住过了。你们奶奶也该搬回来了,我们不能老占人家的地儿。”

依照哥的意思,也是让住下来。哥说:“你们那儿条件好。”

可是爸坚决走,他越来越瘦,打针的大夫说,都是骨头了。当燕生开着车带着大侄子来接他时,都几乎不认得了。

大侄子哭:“爷您咋这么瘦啊?”

还是燕生明白,说:“瘦点好,瞧您那脸色,多好看,比我还强呢。”

燕生掏出二百块钱,说:“没给您买啥,等到家了想吃啥就买啥吃。”爸和妈谦让着,子矜说:“收下吧,您不是想吃家的小河鱼嘛,道上就买了,回家就炖熟了。”

爸说:“这也得着燕生的济了,还专程接我来。”

送走了他们。楠楠放学回家,在枕头下拿出二百块钱,说是姥姥姥爷给的,让我不告诉您。姥姥给我钱时,都哭了。

她想爸爸会好起来的,她那么努力,那么尽心。可是,连医生都说,复发得太快了,才半年呢。疗效好的,人家活过了五年,甚至更长。

就在过完了中秋,子矜在班上时,嫂子把电话打到同事家里,让转告说,爸,不行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还是突然。这半年,对于子矜来说,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么煎熬。

当她到了家,父亲还能勉强睁眼,已经不能说话,那目光啊,盯着看她,死死的,是绝望和无助,她受不了……

不能再瞒他,要告诉他真相。谁说?母亲哭,我说不出来;哥哭,不能靠近;姐哭……我,我咋说呀?

只有她说,她握着父亲的手:“爸爸,您得的病是癌症……”

爸爸点头,他早就知道了。

父亲闭上眼……

姐一巴掌打在她身上,又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咋了?”她傻眼了。

“你咋从爸身上迈过去了?告诉你不准迈的。”姐的巴掌又落在她后背和胳膊上。

爸躺在炕上头朝外,子矜从他脚底下迈过来,准备下炕。

“过去,就是没了的意思,子矜不懂的啊。”妈说,“算了,她不知道,过去就过去,早晚得过去。”

爸爸再没睁开眼,走了。

大侄子垂首顿足,喊着,要找她算账,让她赔他爷,他爷是他姑给瞧死的。他爷要不去北京大医院,也不会死这么快。都怨他姑,是他姑偏让他爷去北京大医院的,你赔我爷……

天呢,子矜快崩溃了,如果不是燕生一把抱住她,她眼前一黑,头就险些撞在了桌子上。

她晕过去了,醒来后,浑身发软,看见围着的人里没有肖明,心放了下来,幸亏他还没赶到呢,不知道借到钱没有。

强撑着起来,等人散了,悄悄问燕生:“办这事花多少钱?”

燕生转了转眼睛:“得两万吧。”

子矜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哥和姐的日子都不富裕,盖房子,供孩子念书,土里刨食。自己出一半吧,妈也是这个意思,你比他们强,可她上哪儿弄去呀?怎么跟肖明说呢?

肖明带着楠楠不早不晚来了,带来了一万块钱,子矜问:“哪儿借的?”

说:“他奶奶给的,知道咱们没钱,就拿出老底儿来了。”

妈,真好。子矜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迅速传遍了全身。对婆婆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了。亲人呢,哪一个都疼进了她的心里。内心豁然开朗。大侄子还是个孩子,跟他爷爷有感情。她怎么能不原谅他呢?他也是一时急糊涂罢了。至于姐姐,她更不计较了。

她无所谓受埋怨,无所谓的,都是一家人。还有妈呢,不能让她着急。日子还得过呢。

后来子矜一遇到难事,她就庆幸,多亏了我还有哥哥嫂子姐姐,多亏了我和肖明都不是独生子女,不然的话,两个妈谁来照顾?

两个妈就成了子矜生活中最大的牵挂。

因为料理父亲的后事,子矜又错过了一次机会。

这次是参加北戴河的笔会,是省文联组织的。听说,请了知名的作家来讲课和改稿子,其中有子矜崇拜的老师。能参加这样的笔会特别难得。能把子矜选上,是因为近些年她的成绩很突出,省级报刊杂志上经常见到她的大名。当通知下到单位,子矜正在老家奔丧,还哪有心思呀。

车间正处在无首状态中,主任病了,据说怀疑肺癌。

这太残酷了。

子矜从一个痛苦的深渊又坠入到另一个黑暗中。

唐主任辗转了几家医院,最后在天津肿瘤医院,大夫说:“不管是什么都要做手术,你就别东查西查耽误时间了。”

就在他做手术之前,子矜和几位同事到医院探望他,他在病床上依然谈笑风生,依然幽默风趣,这样的人,怎么能?她恨老天的不公。她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她依然相信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她给他带去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封信,在临出来时,递到他的手中,他于是握紧了她的手,舍不得松开。因为屋里没人,同伴们刚刚出去,她一度控制的眼泪哗啦掉了下来。而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鼓励。

可能因为软弱,可能因为不甘,可能因为悲观,也可能是期望,就在她抽出手时,他紧紧拥抱住了她,她大脑短暂性空白,他是有力的,他是温暖的,她听到他在耳边说:“我没事的,甭怕。”

是安慰她,也是安慰他自己。

真的感谢上天,手术很好,而且确诊是良性的。

当他活蹦乱跳又站在她面前时,子矜的心被他搅得一塌糊涂。

他说:“我一直就欣赏你。”

她就笑:“这说明你眼光独特,是爱才的人。”

“你穿旗袍特有味道,一下子我就认出,这肯定是你,跟我想象的一样。”

“哦。”子矜夸张地说,“没想到名花有主了,于是就相见恨晚,叹命运不济?”

这样的打趣和调侃,倒是把危险的关系推到了正轨上来,她是聪明的。

她的理智告诉他,只有纯洁的友谊才是最长久的。好在他高升了,去了机关,俩人虽然很少见面,但是一提子矜的名字,他的心就荡漾开来,当然她不会知道。

她的心思扑在楠楠的身上,因为户口不解决,楠楠的初中就没处上了。

没有好途径,只有一招,就是离婚。将楠楠给肖明抚养,户口就自然随了爸爸。这招,她原来接受不了,可是越拖越麻烦,就连学校的老师都说:“孩子学习成绩不错,要是北京的户口,就有资格保送到重点中学了。市重点,可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

离婚那天,子矜觉得有些赴刑场的感觉,肖明倒是不在乎,他说:“不就是一张纸吗?你至于那么小心眼子吗?”协议离婚,特别简单,把两个红本换成了两个绿本,没有子矜想象的工作人员劝导之类的,人家就按程序来,看证件,填表,颁证,你怎么结婚就怎么离婚,而且还都在一个办公室,都是一个人给办理。那天,子矜他们前面一对是办离婚的,子矜他们后面一对是办结婚的。一律喜笑开颜的。子矜也是,大方大方、客客气气的,办完了,还跟工作人员道声谢谢呢。

世道就是变了,如果倒退十年,离婚是很轰动的一件事,要去单位开证明,要单位领导做工作,要惊动一级一级的组织,反正是没有隐私,反正是离不起婚。如果是那个时候,以她的性格,她是万万不离的,太丢人了。现在多好,神不知鬼不觉,说是离婚,也是假的,依然在一起过日子。这算不上是一条捷径,婚姻之上,捆绑了很多东西,房子、户口、工作,是无奈之举。

接下来就合法合理地给楠楠办了户口。当楠楠顺利地升入重点中学后,子矜把离婚证深深地藏了起来,她再也不想看到它。

要不说人算不如天算呢。就在楠楠成了北京市民的那天,北京市户籍政策有了变化,规定新生儿入户,可以随父亲一方,也可以随母亲一方,这就是说,母亲是外地户口也没关系,随父亲入京籍,合理合法了。这真是好事一桩啊。子矜想想自己瞎着急,依着肖明就是顺其自然吧。自己又不是神仙,事情过去了,不去想了。

终于觉得生活里有了亮光,一件一件事,滚着爬着过来了。安逸,这两个字,可不是谁都能体味到的,更甭说幸福了。

儿子是让人省心的,寄宿制学校,硬件和软件是别的学校没有的,让他省了路上的辛苦。培养一个孩子不容易,但是做家长的觉得应该。肖明在事业上没有大的进步,但是为人老实,技术过硬,考了技师,虽说仍然是工人,可是有一技之长,还是令人欣慰的。那么子矜自己呢?家事减压了,心就放松了,最近在晚报上开了专栏,专写美文、小资的文章。

有了文字的滋养,人也润了起来。依然穿妈做的旗袍,棉布的衣裳,可是比以前有了味道,那就是书香的味道。

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多好,不做专业作家,业余的高手也是不差,还有网络的兴起发达,存在,只要努力,就有一席之地。

可是这种宁静,总是持续不久。

婆婆瘫痪,不能自理,楠楠高考,宝宝抑郁。两家人又陷入忙碌混乱之中。

最终的结果是,楠楠考上大学,是外地的一所名校。即将中考的宝宝休学养病,最怕见人,最怕上学。给婆婆雇了保姆,和子矜肖明住在一起。

于是家里又多了一位成员,要吃、要喝、要工资。子矜挣一千多,肖明挣一千多,给保姆的工资是八百。肖明大哥说了,单月是他给保姆工资,双月是肖明给。好在,是哥俩儿,还有个喘气的空隙。保姆的工资快速增长,而且越来越难找寻,如今的保姆也是要条件的,要自己住一屋子,要休息日,节假日要双薪,伺候的对象分自理型的、半自理的、失能的,越是病重的,越要高工资,婆婆就属于失能的,吃喝拉撒全靠别人,离开人就活不了。没办法,人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凄惨。依他们家的状况,只有巴结着保姆,哄着劝着了,根本不敢高要求。没几年的工夫,当子矜挣到了三千块钱,保姆的工资已是二千五了。可想而知,这日子是捉襟见肘的。而且,频繁更换,子矜要不停地适应、帮助新来的人。

去养老机构?公家的进不去,没床位,床位排到了十年后。私人的,大多不收这样的失能老人。有要的,送不起,钱,高得吓人。婆婆是没有任何福利的人,医疗费就花了子矜他们所有的积蓄,而且还欠着肖明大哥的钱呢。

也抱怨。回到娘家也跟妈诉苦。妈说:“谁家都有老的,人人都有老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谁将来得啥病。妈就给讲舅妈,说你姥姥和你姥爷瘫痪了九年,你舅舅在外头上班,家里你舅妈伺候两个老家伙,每天起来穿三个人的衣服,洗三个人的脸,梳头、喂饭、翻身,你舅妈脾气可好了,从不说啥,要不是那么精心,俩老家伙还能活那么久,你姥姥临死都胖着呢,一大家子人就你老舅一人挣钱,那日子不苦?你舅妈啥话都不说,把她熬得可不像样儿了。”

舅妈是子矜一直敬佩的人,每到年了节了,子矜都去看望,舅妈总是笑着,从来没听她抱怨过,子矜说:“您多操心受累呀。”舅妈说:“赶上了,不都这样儿吗?”舅妈说的,这样儿,是指自古以来儿媳妇伺候公婆是天经地义的,妈和舅妈她们所受的教育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伦理道德观,这种孝道是中华民族的美德。这么一想,就不抱怨了。

妈说:“不行,把你婆婆接我这儿来,咱家人多,好照顾她。嫂子也说,咱家房子多,地儿大,空气好,把老人搁我们这儿,我伺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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