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艺川 回首莫忘根生处

王碧清

“故乡对于每个人都很重要，只是我们走得太久，忘记了回头。希望这部电影可以让大家心有安放，偶尔停下来，回首看一看故乡在何方”

2015年1月，在渝鄂交界、石柱土家族自治县黄水镇，一部名为《乡关何处》的电影正式开机。每年夏天，石柱县独特的土家族风情、秀丽山水，吸引了大量的观光客；其中，黄水镇有国家级的原始森林和高原湖水，风光旖旎，令人闻之畅然。而每年，黄水也有很多在外漂泊的游子，奔走匆忙。

当乡亲们听说一位来自黄水的小伙子竟然成了导演、回乡拍电影时，无不震惊，也有几分欢喜与好奇。

冬天的黄水，不同于夏天的绿意婀娜，几层冻雨过后更加寒气逼人，翡翠色的湖面散开了飘绕的雾气。随着导演的镜头，这里的故事在雾气缭绕中渐渐清晰。

樱花落尽四月初，记者采访了“80后”青年导演胡艺川，听他诉说漂泊游子在外的辛苦，以及忧思汇成的心血之作《乡关何处》。尽管他已离家二十余年，眼眸却非常纯净清澈，也许世事洗练，才能心境淡然。“故乡对于每个人都很重要，只是我们走得太久，忘记了回头。希望这部电影可以让大家心有安放，偶尔停下来，回首看一看故乡在何方。”

漂泊·试问乡关何处

胡艺川的导演之路走得并不顺利。偶然看到张艺谋导演的电影《英雄》让他从成为歌者的梦中惊醒。他找到了另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电影。尽管学习戏剧、当导演对于当时闭塞的黄水镇而言简直天方夜谭，然而他就是那么任性地成为镇上第一个学电影的大学生。

2006年，胡艺川从四川天星影视学院导演系毕业。怀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壮志豪情与对电影事业的憧憬，他从四川到陕西再到广西……走过全国一半以上的城市逐梦，然而各大影视公司都紧紧关闭着电影拍摄制作的大门。

那种居无定所、举目无亲的孤独感深深笼罩在深夜无处可归的胡艺川。父母接到他的电话，总是一声轻叹。这让原本迷茫无助的他更加失落。父亲的一句“没读多少书的人都可以一个月赚一两千，而你读了这么多书，却连个工作也没有”让他沉默良久。

不同于旁人的眼光尚可转头淡忘，来自至亲的期望与失望让胡艺川五味杂陈。他独自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一定要干出些成绩。为了生存，他去应聘四川省内8家火锅店的服务生，然而命运以其固有的执拗姿态再次拒绝了他。无奈，他只得靠父母的接济度过了最初艰难的两年。期间，他很少回家，偶有回去，总是内心酸涩，便匆匆出发。

胡艺川回忆，他曾不得已露宿街头；他淡淡地、慢慢地说，曾经因为没有钱买公车票，从城东走到城市最西的尽头；他想起，那段时间里，他干过唯一的工作，是在电视台做场工，目睹着别人去拍他曾非常不屑的片子；他记得，天空是灰色的，薄薄的雨漫不经心地落满他瘦削的外套与鼓鼓的行囊。

2008年，胡艺川来到杭州。全身只剩一百多块钱的他几经挣扎拨通了朋友的电话。他拖着行李与疲惫的自己，投奔正在影楼聚餐的友人。酒席间，朋友听说胡艺川既会写剧本，又会拍，便邀请他一起为一位歌手策划MTV的故事情节。那夜策划完剧本只睡了两个小时，五点起来开始拍摄。结束之后，他熟练地剪出成片。歌手、老板都很满意，他留在了影楼工作。那一刻，他终于，暂时站稳了脚。

最大的转机是那年5月，当他看到大家把较简单的视频作品放在网上后便取得很高点击率时，才猛然想起，自己曾拍过的多部作品都还沉睡在行李箱底。于是，胡艺川把自己拍摄过的短片上传到网络，很快便受到关注，并得到了原优酷原创频道编辑穆威的肯定。

2009年，胡艺川的作品《9路汽车》获得由贾樟柯、王小帅等评委的青眼，荣获南方短片节“青年导演奖”。之后，他一直不断创作，获得二十多个奖项。

在外“闯天下”的游子们，总有人想着只有干出些名堂才能回家，不然便是“无颜见江东父老”，胡艺川何尝不是这样想。除了过年，他都很少回家，就连曾居住过的村落因为太阳湖景区的修建要迁到镇里一事，他也是从姑父口中得知。

胡艺川漂泊了那么久，有一个念头始终萦绕心头：进不去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他的情绪由忧郁转成乡愁。

回望·续故乡情缘

2007年冬，胡艺川回了一趟老家，黄水镇万胜村。那里土地还在，只是村庄不见了，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现在长满荒草，和人一样高。

镇里新的房子还没有盖好，乡亲们都住在半山腰临时搭的工篷里。

冬日早晨的阳光从工篷的缝隙漏到胡艺川的脸上，暖暖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孩童们在小溪边嬉闹，乡亲们又坐在谁家门前，说一说自家的田地与树林。

胡艺川对母亲讲，他想吃野蒜了。母亲说，家里的屋后就有。胡艺川带着刀和发黄老旧的篮子下山寻找，然而在一片荒芜的杂草中，已经难以分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房屋，到处都是碎了的石头瓦砾。终于，他看到了母亲曾在屋后种植的黄花。

不远处的小河已经干枯，胡艺川想起儿时的自己曾在河里抓鱼、抓青蛙，而旁边的小桥也已破败不堪。那一刻，他流泪了。他在日记中写到：

“古房街头早已在岁月中烟消云散/留下的是千疮百孔的断壁残垣/漫步在曾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如今则在荒草丛中潸然泪下/小桥还在/上面长满了狗尾巴野草/微风拂过/迎风摇曳/却掩饰不了它双眼的苍白……”

其实在搬迁之前，胡艺川的姑父曾对他说：“村子要搬了，你不是学电影的吗？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呢？”也许是时机不成熟，当时他并没有把家乡的变迁存于胶卷。后来姑父离世，他很后悔，但更多的是现实的无奈。

漂泊的风霜与失去的故乡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胡艺川开始写剧本，名为《故乡》。他的朋友兼搭档黄恒立、编剧谢宜有著相似的游子乡愁，带着共同的情怀，他们开始并肩创作。

胡艺川说，不同于其他村落的荒废——只留下破败的痕迹，或是三峡移民之类，他的家乡是完全消失，现在已在湖水之下，村民们都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他与伙伴们走访乡间，将采访了解到的故事结合自身经历，凝聚成完整的《故乡》。尔后又数易其稿，每每辛酸无奈之处，大家一同感慨：日暮乡关何处是！最终剧本正式更名为《乡关何处》，当中承载了太多怀旧、迷茫、感伤的思乡情愫。

当被问及为何用文艺片的形式呈现时，胡艺川说：“其实没有文艺片、商业片之分。文艺片其实是一种情怀，是一件真正想做的事。”

等到他们寻找资金开拍时，却比想象更加艰难。对方一句“要什么情怀，现在都要钱好吗”？着实给了他们重重一击，那感觉如同冰水中的火焰，疼痛却不得不熄灭。这部“文艺情怀”的片子始终难以开机。

为了寻找新的机会，胡艺川来到北京。他说，北京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城市，可以淘金的地方。也许，北京对于胡艺川来讲，更是一个圆梦之都，让他可以憧憬、实现一个游子的电影梦想与内心涌动的情怀。

“北京的朋友对我说，在北京西站，每天很多人来，很多人离开，留下来的都是精英。”他收拾了行李，卖了在杭州带不走的东西，开始北上，那时，他已经在杭州有一定的名气。

《乡关何处》从创作到开机历时4年，胡艺川终于找到愿意投资的知音。胡艺川的故乡，他们那代人怀抱的乡土与生存方式、新的挣扎与遭遇，在那一刻终于可以通过镜头讲述。也许，那些村落的变迁只是时代洪流中，须臾的停歇与记录，但却是几代人内心深处剪不断的乡愁与血脉相承的记忆。

记录·心有安放是家乡

胡艺川在没有投资方愿意投资拍摄时，一直在想如何可以更好地呈现故事、还原原汁原味的村落变迁、土家习俗，最终他与创作团队决定用一种“多线索聚合式结构”的方式叙事。剧本涵盖了五代人身上发生的故事，虽然每个年龄段之间的人在电影中并没有直接交集，但总会一起出现在宏大的仪式上，比如婚礼、祭祀等等。

最初，胡艺川非常想要知道《乡关何处》拍出来的感觉，尽管资金困难，还是预先拍摄《衣锦还乡》、《灯火阑珊》两部短片作为预热。影片拍摄延续了他一贯的清新唯美，以外出务工、叶落寻根等角度切入。

《相关何处》在拍摄过程中，也遇到了各种困窘。由于电影当中有许多场大的仪式，需要很多群众演员，然而正逢黄水最冷的时节，还需要演员一起熬夜，乡亲们宁愿不要工钱都不愿意去拍。还好当地的队长和亲戚们每人都严格完成“人数指派”任务，那几场戏才顺利完成。

“剧中，我们有江若琳、陈天星、韩三明等很多优秀的专业演员，他们都非常职业，但是老家的演员就不太可控。这次台词顺了，演的动作又忘了；动作顺了，台词又忘了。”尽管老家的演员们给胡艺川的拍摄增加了不小难度，但是他说，他更需要的是故事的真实，也只有村里的人才能演出村里的味道，村里的气息。就像他最喜欢的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拍摄的《五月碧云天》，静谧唯美，并将真实的故乡从不同截面一一展开。

电影中，一对老夫妻，他们没有选择去条件更好的镇上居住，而是选择守着自己的土地，因为土地是他们的根，他们的魂。他们对于土地的不舍正是对故乡的依恋。也有很多外出打工的人正挣扎在金银利益当中，又或者有的人一直想走出大山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其中一幕场景，当土家族的《神曲》唱响在河面时，整个场面空灵、寂静、安宁。而那又何尝不是最原始、纯净的乡音！

“这部作品，是我一直都很想拍的题材，不管它成不成功，它的现实意义远远大于获奖的意义。我希望看到的人都能去重新审视自己家乡的人和事。最重要的是让我们躁动不安的心安定下来。整个《乡关何处》其实是很大众的，就像大家关注的大数据一样，故乡只是被忽略了，大家不愿意提起，社会变迁很快，但是不要忘记我们是从哪里来。”

胡藝川听说，现在每年夏天黄水镇都会来很多人、很多车。“村庄”已经成为石柱风景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旅游资源的整合建设让土家族独有的人文风情被更多人了解，比如摆手舞、民族英雄秦良玉、祭祀跳的撒尔嗬……乡亲们的居住条件、医疗、交通等都有了极大改善，只是人不再像以前那般淳朴。

“我心目中的家乡，有点乌托邦，我希望大家的生活条件变好，居住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但是人不要变。”

“影片其实有一层意思是讲，我们改变不了大局，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有时的迷失，可能是自己的心结，你要自己去开解。当一个新的故乡展开在你面前，你要选择怎样去面对。环境有所变迁，但不要变的是当时的初衷。每个人都应该正视自己。”

在熙熙攘攘中一处安静而温暖的房间，妻子对胡艺川说：“我们不需要很多钱，你不要变，你要多和努里比格锡兰学一学，要做一个有意义的导演。”胡艺川谈到妻子的支持，腼腆地笑了笑。

心安之处是吾乡。有梦想的地方，心有安放；他用自己的经历与电影提醒行色匆匆的人们，记得自己的根，认得回去的路。

责任编辑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