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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 乡愁在诗中呐喊

2015-04-29李菡丹

中华儿女 2015年8期
关键词:乡愁故乡

李菡丹

她迫切地希望“我们这些乡村青年能真正融入到城市,城市能像昔日的乡村一样延续我们的记忆,传承恒久的价值,城市也能成为我们乡愁的一部分”

从打工妹到诗人,再到广东省人大代表,广东《作品》杂志社编辑,有人这样评价郑小琼:“在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诗人里,郑小琼是唯一一个成名的。”

1980年出生的郑小琼,21岁到广东打工并写诗,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出版诗集《黄麻岭》《郑小琼诗选》《人行天桥》《纯种植物》《女工记》等,作品曾多次获奖,与韩寒、邢荣勤、春树等一同入选“中国80后作家实力榜”。透过她的诗歌,人们可以读到一代打工者残酷的青春,心灵的漂泊,还有不失绝望的抗争……她以底层书写成为第三代打工者的独特代表。

今年清明节前夕,记者电话联系到郑小琼,谈起乡愁,她用柔美的川音表述道:“一边是待不下的异乡,一边是回不去的故乡。”

梦回嘉陵江

刚出来打工的时候,郑小琼经常梦见回故乡坐船过嘉陵江,想起昔日的朋友已各在一方,想起站在岸边送自己上船的父亲逐渐老去……

“我的家在四川南充嘉陵江边一个很小的村庄,童年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嘉陵江。夏天涨水,江面变得很宽,江心的沙洲、水鸟、清澈的河水,河流两边是沙坝与卵石滩,有很多美丽的石头。南充别名果城、绸都,沿着村庄向河边走,是庄稼地,柑子林,桑树,芭茅地,直到河边。在我的成长中,我一直觉得嘉陵江是最大的河流,我儿时最大的梦想便是坐船沿着嘉陵江走,看船只能带我往何处。小时候,我常在江边洗衣服,江中不时有船过,船上的帮工与纤夫吼着川江号子,河中小鱼不断地嘬着我的脚。逢集时,我和母亲坐船去龙门古镇赶场。”

而赶场对于儿时的郑小琼充满了诱惑。“虽然现在看来,那种机动船巨大的轰鸣而嘈杂的声音显得喧哗,座位是长条凳子,有些脏,乌篷子有些陈旧,但正是这些老旧的东西留给了我深刻的记忆。坐在船上,看江水流动,两边的树木与行人,牛羊与庄稼,江中有人用搬罾搬鱼,有客船过去,浪花扑岸,船中都是村上的熟人,大家在船上聊家常,碰上亲戚,需要唤年长为婆、姨、叔、伯之类,我害羞,躲在母亲身后,母亲背着背篓,篓中装满了花生、鸡鸭、蛋、白菜等,靠它们赶集换些钱。”虽然贫寒,但却温暖。

谈起童年的一点一滴,郑小琼语速加快,一幅幅画面似幻灯片在脑海中呈现。“故乡的春天是美丽的,坝上田野里的油菜花盛开,金灿灿的一片,浓郁的花香散发在村庄的上空,久久不逝。虽然现在,还有不少城市人去看油菜花,但是却没有了记忆中的味道。桑树发芽,乡亲们采桑养蚕,再过一个月左右,柑树开花,漫布田野,花香随风吹送,在清晨的薄雾中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在雾中有乡亲们去田里,他们背着农具经过,在雾中融化为自然的一部分,村庄的一部分。”

“我的老家是由一个个的院子组成,比如我家是郑家院子,大部分人都姓郑,大家往上几代几乎全是亲戚。在这种温情的熟人社会里,现在想来是那么美好。大家一起做游戏,泥土、木棍、竹枝、石头等自然万物都是我们可以游戏的玩具,这是现在小孩子没有的。”郑小琼称,記忆中的故乡充满着温情脉脉的干净,散发着温暖的人情味。

老实巴交一直是郑小琼的本色,儿时的她除了读书就是帮家里做农活。“平淡得几乎无话可说,在学校也属于没有太多人在意的类型,心里有委屈便躲进江边的芭茅地,看江水朝南而流,享受那里的安静。”

写诗源于乡愁

1995年,郑小琼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南充卫校,这在当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等我毕业时恰好赶上乡镇撤乡并镇减员、城市下岗,国家也不再包办分配,所以基本上毕业就是失业。我曾去乡镇医院做过两个月的临时护士,但那里发不下工资。后经人介绍去了重庆一家私人医院做护士,在那里做了三个月,因为大部分是骗人的,实在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就离开了。”

告别重庆,郑小琼回到南充,在小餐馆做服务员,端菜、洗盘子,直到过了年,2001年,她跟随同乡到广东打工。那时的她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都希望去远方,去更大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事业。

郑小琼曾在2004年写下文字描写当年离开南充时的心情:“那时,她很瘦弱,还有着一种忧伤,一种来自乡村的羞涩。如果想起那时的她,她会想到一个叫瓷器的词,明亮中却又有着淡淡的忧伤,透明的瓷器粉彩让她觉得自己生命的釉质是敏感的多疑的易碎的,她的生命才刚刚勒出白描图案……她的脸上还浮着一种刚从校园出来的那种青春的气息。她坐在车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车厢里的人,她没有像现在这样经过数年的磨砺后,变得坚强而成熟。那年她二十岁,从校园里出来才一年,还没有脱去在学校的那份简单与从容。她没有恋爱过,也不曾独自出过远门,她的世界还没有定型,像一件尚在泥土阶段打磨的瓷器,准备迎接时间的风烤。她小心得像一只蜗牛,在阴凉的尘世间探出她柔软而湿漉的触角去感受着这个世界,认知着世界,然后在世界中找到自己。”

“多年以后,她还记得当时见到火车时的慌乱、紧张,她握着火车票的手心全都是汗水,一路上生怕丢失了那张将要载她去远方的车票。她现在还一直认为火车是一匹奔跑的马,那张小小的火车票便是可以勒住马匹的缰绳。这匹奔跑的马会把她从炎热的夏天带到她曾经眺望着的远方。”

初到广东,郑小琼辗转中山、深圳,好不容易才进入东莞东坑镇一个五金工厂。进入工厂后,她编号245号。由于工厂工人流动率极高,当人们都还没有记清人家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人已经换了,所以一般人都以工号相称。郑小琼在流水线上装了两个月的边制,从来没有人叫过她的本名,都叫她“喂,245”!

在机台操作的那一年,郑小琼每天重复着在机台上取下两斤多重的铁块摆好,再按开关用超声波轧孔,然后取下再摆,她最多一天打过一万三千多个孔。刚进工厂那个月,她的手皮磨掉了,然后长出了厚厚的老茧。

南方打工的残酷现实让郑小琼无所适从。由于没有暂住证,她被盘查过多次,还罚过几次款,结果只得四处借钱过日子。那段时间,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将自我封闭起来,每天下班后,便趴在八人宿舍的双层铁架床上看书,写下自己想说的话。那些长短的文字便是她在孤寂的异乡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

“当时,广东有几十家打工类杂志,刊登反映打工生活为主的文字,很多杂志有一两页的诗歌,我觉得杂志上的诗歌很简单,于是自己也开始写,写诗给那时灰暗的我打开了一扇窗口,让极度封闭的自己得以窥探外面的世界。”

郑小琼一开始写诗,就写了大量怀念故乡的诗,写故乡的河流、树木、槐花、荷花、池塘等。诗歌仿佛就是她在异乡的安慰药,给受伤的心灵疗伤。然而,打工生涯中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很快让她的写作风格有了巨大的变化,她开始写打工题材类的诗歌。

打工者是我,他,你或者应该如被本地人唤着捞仔捞妹一样?

带着梦境和眺望,在海洋里捞来捞去?

捞到的是几张薄薄的钞票和日渐褪去的青春,也是某个女工的叹息

……

这首《打工,是一个沧桑的词》是郑小琼的成名作,曾被多家刊物转载并在打工者中引起强烈反响,也令她从此被外界定位为“打工诗人”。然而,郑小琼坦言,自己一直是反对这个称谓的,她更愿意自己是个纯粹的诗人。

多年来,郑小琼始终坚持打工题材的写作,因为现实生活不断地刺痛着她内心柔弱的部分,她无法回避这种生活带给她的感受,即使离开这个身份之后,“我仍然会花相当多的时间关注打工这个群体以及他们在这个时代所遇到的,在我的文本中坚持表达这个群体的现实与境遇。”

身为广东省人大代表,郑小琼始终关注农民工这一群体,“我希望‘农民工’这个词在中国早点进入历史。改革开放是一个由农业转向工业化的过程。如果只是把进城农民变成农民工,这场改革是不彻底的,我们需要的是进城农民到城市工作了,他们有正当合法的工作了,能在城市安居乐业,他们的子女能够在城市享受平等教育等权利。”

疼痛的乡愁

郑小琼一直关注着故乡的变化,然而,与记忆中的故乡相比,她痛心地看到,现在的故乡正在丧失之中。“江中的沙洲被挖沙船掏空了,河边的卵石与沙子被运少了,桑树被砍伐了,柑橘树死了,芭茅地也不见了,江水不再清澈,将脚伸入水,不再有小鱼,因为过度的开发,河水中漂浮一层油质。村庄不再干净,四处遍布生活垃圾与建筑垃圾。”

“从前,老家屋前屋后有竹林,坐在屋中听风吹过竹林的响声,听祖母讲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在祖母一辈人的口中,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善良的树精,美丽的田螺姑娘……我还算幸运,至少还感受过芭茅地、桑树林、柑橘林的幽深带给我童年无穷无尽的想象。到了我们下一代,这些传说与自然有机在一起的环境不再有了。”郑小琼提高了音量说,“当城市化的推土机用野蛮力量摧毁了我们过去的传统与旧物,这种摧毁不仅仅是在物上,更摧毁了人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习俗。当桑树林、芭茅地、竹林、树木、幽深的小径被毁掉了,当屋舍面目全非之后,故乡人的生活与情感等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2007年,郑小琼回到故乡,回到龙门镇时写下一首诗——《在龙门》。

悲悯的风拐弯

树木古旧的姿势

偏执而阴凉的嘉陵江辨认着江山

几只孤独的斑鸠从河滩上飞过

光秃秃的被挖掘的河堤

它们起伏

叫着 这令人悲伤的声音

喝多农药的土地间残剩的桑枝

瘦小 孱弱 支不起斑鸠们的巢

它们叫着 在浑浊的江水中

破旧的街道与河滩上新修的龙王庙

对岸倒闭的丝绸厂它阔大的阴影

这片低矮的事物令人胆寒的虚幻

洗衣的农妇让我找回短暂的童年

现在 我记录着这个川北小镇

那些永不会再返的事物

它们饱含 悲伤或喜悦

长流不息的江水

这码头小镇苦楚而严峻的命运……

“从1995年到2015年,在这20年间,中国乡村秩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昔日温情脉脉的乡村熟人社会早已被城市里的陌生人社会同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关系自然和谐,走家窜户的简单的社会关系不在了。”郑小琼坦言,“每次回家,我都呆不了几天就要离开。尽管每次回家前都对故乡充满各种美好的回忆与想象,但是真正回到故乡,我发现在回家前所有的想象、记忆、希望都无法修补岁月与现实对故乡的冲刷。”

她在《女工记》里的一首诗中有过写道:当我们的乡村山寨着城市,我们山寨着城市,在山寨中,我们丧失了自己。

“实际上,当城市化越来越推进,我们的乡愁的含义也在改变。如果说中国传统的乡愁是故乡与他乡之间的情感,那么到了我们这一代,从乡村到城市的年轻人,乡愁更多是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情感产物。如果古人之身在异乡怀念他乡的怀乡之情是一种乡愁,是一种缅怀故里的思乡之愁,那么对于我们,不仅是地理上的乡愁,更是价值观的改变,精神无根与失落产生的疼痛之愁。”

郑小琼接着说:“当我们从乡村来到城市,要从精神与物质上融入城市之中,何其之艰难,巨大的文化差异与焦虑,让我们的精神在城市之中无法安放。而回望故乡,昔日的乡村生态和人情不断在败退之中,我们成为了故乡的陌生人。游离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我们像一棵棵移居植物一样,在城市有了自己的根,现在要把我们从生根的城市移回乡村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只有乡愁,成为我们牵系城市与乡村的绳索,将城市与乡村拧在一起。实际上,我们已经无法回乡了,注定在城市中漂泊,因为在情感上我们似乎与故乡格格不入了。于是,我们很年轻就有一种疼痛的乡愁。”

“也许,我只适合远远怀念故乡,那里是我的童年,也是我的精神之地。”郑小琼发出这样的感慨。同时,她迫切地希望,“我們这些乡村青年能真正融入到城市,城市能像昔日的乡村一样延续我们的记忆,传承恒久的价值,大家生活在简约的人际关系中,我们的乡愁不再是以乡村社会为主体,城市也能成为我们乡愁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 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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