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情怀与学术风骨
2015-04-29董卫国
摘要:俞荣根先生的《风骨法苑几多人》一书,虽非严整的学术论文,然而却无处不给人智慧的启发和生活的感悟。俞先生作为国内法学界和儒学界的知名学者,在儒家法传统的研究领域中,不仅有真学问,更可贵的是在学问中所体现出的真性情。在西政求学期间,他继承并创新老师们的学术观点,传承并发扬着老一辈名师所坚持的“西政精神”;在继续深造期间,他独立探求着儒家法传统的魅力,寻求着儒家法思想的渊源;在执教期间,他扎实科研,站稳讲台,时刻怀着忧患精神,不为功利风气动摇。俞先生不仅有一名法律人的人格与精神,更有一名知识分子的文化情怀。
关键词:西政精神;文化情怀;忧患精神
中图分类号:DF092文献标识码: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5.02.16
俞荣根先生是享誉国内法学界和儒学界的知名学者,尤其是在儒家法传统的研究领域,辛勤耕耘几十年,成果举世瞩目。俞先生近来出版的一本小书《风骨法苑几多人》(商务印书馆,2014年8月), 虽非学术著作,然而却饱含着一位老学者的忧思与智慧,而这种情怀与智慧皆是透过那些对人与事的记述、怀念而表达出来,于是显得格外真切、生动。当思想与智慧融入了情感和人格境界,才真得让人感觉到那跃然纸上的生命力。
该书主要由一些纪念性的文章辑成,也包括少数书序、信函和非学术性的讲话稿。编辑成书的时候,作者花大量时间为书中出现的人物作了注,并在书后附录了人物索引。作者自称这本书的核心是写人,并且主要是写了三类人,即一类是西政人,一类是法律人,一类是教师。虽然文章多是记述了个人的经历和感想,作者照传传史的精神却自觉灌注其中,希望通过此书来“给自己生命中相识相知相友相敬的人们立个传——给西政风骨人立传!给法苑风骨人立传!给学苑风骨人立传!”于是,这不仅仅是一本个人文集,而是通过对几十年学术生活的记述与追忆,自然凝结了西南政法大学的校史,反映了近三十年来法律史学的发展史,乃至于近几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这是从一个人的视角来看到的有血有肉的历史,通过一位知识分子而感受到的饱含感情的历史。
以下,笔者通过四个方面来对全书的内容和思想做一些概述:一曰师友情缘,二曰西政精神,三曰法律事业与文化情怀,四曰教书育人与儒者襟范。
师友情缘:书中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是记述了自己所经历的师友情缘,从中学老师到研究生导师,乃至曾请教问学的学界前辈,切磋交流的同行学友、学术后进等。在这些记述之中,着墨最多的是引领自己走上学术道路的几位西南政法大学老一辈学者,尤其是杨景凡先生和林向荣先生。而作者的师友情意和缘分很多超出了西政,这当然是他好学深思,择善而从的结果,也体现了老一辈学人的学术精神和一代学风。例如他曾经请教问学的匡亚明先生、严北溟先生,曾经相与切磋受益的李光灿教授、李步云教授、陈鹏生教授、吕绍刚教授、饶鑫贤教授、黄静嘉先生(我国台湾地区)等。所谓“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从学几十年,师友遍天下,作者对这些师友情意格外珍视,将之视为自己学术生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西南政法大学学报董卫国:文化情怀与学术风骨——读俞荣根先生《风骨法苑几多人》在所有的师友之中,作者对自己的导师杨景凡先生尤其感恩不尽,推崇不已,在书中用72页的篇幅记述了与杨先生三十多年的师友缘分,用饱含感情的文字记述了在杨先生指导下走进儒家法研究领域的求学经历,并且详细追述了自己老师的经历和思想,可谓情深义重。作者追述乃师之学行时说道:“无论是身处逆境,还是幸逢顺世,他都处之泰然,或独善其身,或行兼善之德,一生摈浮华、斥伪诈、轻名利、急公义,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真真实实地做人、治学、育才。他生活简朴,别无嗜好,唯手不释卷,平生以读书思考为乐。对于法学、法律史学、中国法律思想史领域而言,他无师自通,是一名自学成才者,却是史德高标、史识过人,因此少有框夹,能独辟蹊径,成一家之言。若论杨景凡对于法学教育、法学和法律史学的影响力和贡献,则不仅仅是他的教学和研究本身,更主要的是他的道义担当和人格魅力。”由此也可见,俞先生所继承于老师的不仅仅是一种学术观点和领域,更是一种学术精神和人格品质。因此,他对自己的学生也言传身教,谆谆教诲,学问上严格要求,生活上关怀备至,书中收入他曾经给学生们写的一封信,教导学生说:“自古国乱出忠臣,家贫有孝子,危难见真情。社会转型之时,正是人性的炼狱,也是成就人格的机会。”其师生情谊可见一斑。
曾几何时,人们似乎对“尊师重道”的观念不屑一顾,打上“封建”标签束之高阁,而随着中国社会商业化的推进,师生关系的功利化也逐渐在颠覆传统的师道观念。反观当今,人们似乎觉得把师生关系视为买卖关系更为实际,学生是买方,老师是卖方,甚至要学生监督老师、评价老师,实际上这是对教育之尊严的一种伤害。学知识当然要花钱,而老师作为一个职业自然也要谋生。然而,要是把师生关系简单视为一种买卖关系,那无疑是一种“大愚若智”!因为师所尊者,非是自尊,而是尊道。韩昌黎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老师自然要传授知识,然而,更根本在于这知识中的人道和融入教育过程中的人格精神,这就是昌黎所说的“传道”,也是师道的根本。若无人道和人格精神的传承,学再多知识又有何用?自古以来,“师严而后道尊”。学校不是商店,学校是教育人的场所。教育是靠尊重,是靠自觉,而不是靠约束和监督。在约束与监督之下,从来不会有傲然挺立的人格,更不会有真正意义上师生信任和情意,于是,更遑论人格和人道的传承了。观之本书作者的师生感情,师弟相传的师道精神,实在不能无动于衷。
西政精神:西南政法大学是新中国建立的第一所政法类高等院校,建校年60多年来取得的成果是举世瞩目的。八九十年代的西政如日中天,几乎占据全国法学的半壁江山,而今天的西政更是待时而发,这反映的不仅仅是一所高校的命运,也是政法类院校历史的缩写,甚至反映出近三十年来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轨迹。作者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北大哲学系,然而,开始自己的学术生涯确切来说是在西政,并且杏坛指教,耕耘于儒家法传统这片学术领地,几十年的时间都是给予了西政。所以作者对西政的感情笃厚。作者求学西政到执教西政的二三十年间,正是西政最为辉煌的时代,探讨西政精神,传承西政精神,是心中不变的情结。
书中,作者对西政的感情包含两个层面,一层是感恩和自豪,一层则是淡淡的忧思。西政是作者在学术上起飞的始点,这里有指引他学术道路的尊敬的老师们。所谓“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坐落于祖国西南一隅的西政,虽然没有培养出家喻户晓的大师,但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西政确实云集了一批法学领域的明师,这是西政在之后的二十年间能够快速发展,为祖国培养出大批法律人才的关键所在。书中描写的就包括数位最具代表性的学者,例如坚持正义,铮铮铁骨的杨景凡先生;勤学博识,淡泊一生的林向荣先生;无私无畏,两袖清风的杨炳勋先生;孜孜以求,独辟蹊径的高绍先教授等。这些学者都曾经执教西政,并享誉全国,在某一领域曾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法学研究。而作者所关注的,并非仅仅是他们的学术成就本身,而是力图从人格精神上去寻找他们所以能够成就学问的原因。正是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这种文化情怀和人格魅力才是西政精神真正的铸就者。作者回忆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南政法学院的法律史学科是叫得响的。在杨景凡、林向荣、张警等老师的带领下,可谓人才济济,硕果累累。尤其重要的是,他们带出了这样一种风气: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忧患意识;重德爱才的价值取向;严谨扎实、精益求精的研究态度;创新、自由和宽容的学术精神;师生间亲如父子兄弟、相敬如知己朋友的团队氛围。那是一段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而一批批学生则是这种宝贵的学风、校风的真正受益者。作者更进一步指出,西政精神根本来自于文化关怀。作者在纪念西政50年校庆时,进一步思考西政精神。作者分析西政之所以曾经铸就辉煌的原因时,分析说,西政其实没有任何绝对的资源优势,西政所以走过辉煌归根到底在于她“有文化”,作者说“我这里所言之文化,乃‘人文化成之谓也。这是一种‘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博施济众、‘己欲欲人,己达达人、‘刚健中正、‘修齐治平的精神和事业;一种执着的正义追求,一种博大的人文关怀。”然而,作者也看到现在西政精神逐渐式微的一面,工具性、应用性逐渐突出,而人文内涵逐渐衰退,故而告诫后学“自古‘中直决狱讼、‘铁肩担道义。法律人最怕的是懂法律,无文化。缺文化的法律人只是法律匠;贬文化的法律匠便蜕变为讼棍、庸师、昏官了。”作者对此充满了忧思,其担心的不仅仅是校风,更是国家的法律事业。中国的法治进程需要真得有独立人格、有担当精神的人去推进,若学校仅仅培养了一批法律技术人员,并非国家之幸。
学校跟人一样,应该有性格,有传统。而这种精神传统和文化氛围注定陶冶每一个成员的情操和志趣,也是维系师生与学校之间感情的真正纽带。书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母校的深情。其实爱校,包括爱自己所在的团体,这是人之常情,与小团地主义完全不同。为什么爱校?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学校所承担的历史使命,不是出于帮派的功利而去爱;因为他们曾经受赐于西政精神的陶染,受益匪浅,为此而感到自豪。老一辈学者是西政精神最忠实的践行者,故西政有了二十多年的辉煌,而今西政的再次崛起是否能够实现,关键亦在一种精神的觉醒。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西政精神是否后继有人,其可待乎!
法学事业与文化情怀:作者是新时期儒家法律传统研究的开创者之一,从硕士期间即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进这个学术领域,后来更是积极求索,开拓创新,取得了学界公认的成果。俞先生的学术成果自有公论。在此小书中,通过他对从学经历的追述,不难看出,这些努力和成果的背后,始终贯穿着一种文化情怀。这种文化情怀,简单来说,就是通过独立揭示儒家法传统的精神,以期为中国当代法治进程疏浚文化道路、寻求思想资源。从研究儒学法思想的早期,俞先生在乃师的指导下就打破特殊时期按儒法斗争撰写中国法制史的成规,独辟蹊径。后来在独立探索中,作者反对承袭百年前日本学者对“中华法系”是“律令体系”的观点,而强调中华法系是“礼法体系”,并且中华法系从根本上说是体现了儒家的伦理法精神。儒家的伦理法包含西方法律的自然法意义层次,但是又具有更为丰富和优势的内涵。
作者认为,目前我国法制和法治建设已进入“社会主义法律体系基本形成”之后的时代。然而,我国法律体系还远未完善,多个领域需要努力,例如在司法领域,程序正义虽然受到重视,但是程序作秀现象也非常严重。在民意疏导和维稳工作层面,强化信访所表现出来的人治导向,客观上弱化了司法和法律信仰等。今后需要修改的既有法律和新立法律,“应当更加精细地契合中国固有优秀传统法律文化,为此亟待研究和开发法的历史。历史永远是智慧的富矿。”作者多次呼吁法学教育,应该重视法史学学科,不仅仅包括中国法制史、法律思想史,也包括西方法制史、法律思想史。然而,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以来,法史学却无疑在衰落之中。这对于正在推进中的中国法治进程并非福音。龚定庵说过:“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历史是人们曾经走过的足迹,过去的道路实际蕴含如何走向明天的智慧。所谓“忘记历史,等于背叛未来”,不必仅仅用来讨伐敌人,也应该成为学术研究的箴言。
教书育人与儒者襟范:作者是一位执教杏坛几十年的老教师,不仅仅桃李满园,而且也目睹了近三四十年来高校教育制度、教育环境的变革。一方面,三十多年高等教育的发展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令作者感到欣喜。然而另一方面,对现代高校教育理念和管理模式存在的诸多问题,也流露出隐忧。
作者多次流露对高校 “量化管理”、“行政管科研”等问题的忧虑。作者指出在高校,科研和教学本是相辅相成,“教学质量是教育质量的核心构件”,而科研是教学的保障,无科研则好的教学。然而,现代高校对科研的量化管理却适得其反。作者看来:“在这种科研管理制度的指标体系中,科研好坏完全量化到拼国家级的、省部级的基金立项上,拼CSSCI级的论文上”,“见物不见人”,这正是“钱学森之问”的症结所在,并且指出“科学研究是复杂的脑力劳动过程,本质上是研究者个人熔历史经验、前人成就、时代精神、社会资源于自己智慧之一炉的创造性工作,其中有许多属于‘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境界,不是立项管理、CSSCI管理能够企及和囊括的。”而真正的学术创新,则“需要有高于现时科研管理智慧的智慧,有高于现时科研管理能力的能力,有高于现时科研管理气魄的气魄,更需要有高于现时科研管理制度的制度。”尽管如此,作者一直教育自己的学生,扎实科研,站稳讲台,不为功利风气动摇。要求学生心系社会,牢记“忧患出思想,忧患出学问。”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来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此忧患精神,方堪为守道之人。
这本小书,虽非专著,文章体例、主题亦不一,且非一时所作,然而却有一贯的精神和主旨,这种主旨毋宁是俞先生人格和思想的一种自然流露和灌注。总体而言,这些“非学术”性的文章中,体现了三种精神或情感,一曰感恩,再曰怀念,三曰忧患。因感恩而生发出无限的责任感,感恩师长、感恩母校、感恩朋友,于是对自己的学生也谆谆教诲,关爱备至;因忧患而自然生出紧迫感,于是去不断地思考和探索,因此生出对母校前途到国家法律事业的思考;更因怀念,而让我们看到,真实性情与丰满生活的统一,尤其是书中反复提到的“忧患出思想,忧患出学术”,更是体现了作者作为一位知识分子的文化情怀。此书收录的虽非严整的学术论文,然而却无处不给人智慧的启发和生活的感悟,其实生活和学术本来就不是完全分开的。套用庄子的一句话说:“有真人然后有真知”,有真性情,然后才有真知识、真学问。这一点,在俞先生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然而,在这个要求学术探索完全知识理论化的年代里,我们通常在文章的背后,看不到作者的人格和情怀,这反而是应该反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