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中的病理意识分析
2015-04-29黄晨
黄晨
内容摘要:《孤独者》是一篇最“具有鲁迅气氛”的小说,颇带有鲁迅自传色彩。小说主人公魏连殳最终因肺病而死。而疾病是鲁迅小说中的常见元素,病理意识更是深入其中。这不仅与鲁迅自身的患病经历有关,更是他精神痛苦的表达。本文即从身体的疾病、精神的病态分析《孤独者》中的病理意识。
关键词:肺病 未成功的自我实现者 自虐式的报复
《孤独者》向来被很多人认为是最“具有鲁迅气氛”的小说,鲁迅本人也曾说:“其实都是写我自己……”。小说主人公魏连殳是有着“出外游学”经历的学生,接受过新知识和思想,然而他却一步步被家庭和社会孤立开来,难以生存,沦为一个彻底的孤独者。为了生存,他为军阀服务,成为自己原本所不齿和憎恶的人,即使身患肺病也不就医,在孤独与悲苦中死去。肺病是疾病元素在这篇小说中的外在表现,而病理意识更深的则渗透在魏连殳的病态精神之上。下面即从肺病的纠缠与精神的病态两个方面分析《孤独者》中的病理意识。
一.肺病的缠绕
疾病叙事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而作家们尤其对肺病给予了更多的关注,无论是巴金笔下的汪文轩(《寒夜》),还是丁玲笔下的莎菲(《莎菲女士日记》)等人物,他们都为肺病所缠绕。文学大家鲁迅对此自然不会视而不见,肺病也在鲁迅小说的人物身上多有表现。
医学上肺病以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及身体逐渐清瘦等症状为主要表现。小说前三节并未明确提及魏连殳身体上的不适,第四节中魏连殳的肺病则明显表现出来:
“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失眠和吐血……”[1]
“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2]
失眠和吐血表明魏连殳的肺病已经较为严重。前文的无表征和后文肺病的突然出现似乎让人觉得十分意外,但是却又在情理之中。小说以“我”为叙事视角,当“我”收到魏连殳的来信时,“我”离开S城来到山阳谋生已有较长时间,自是无法知道他的生活境况。加之魏连殳在“我”离开之前为生计所迫,生活境况必然堪忧。小说叙述的空白之间即是魏连殳患上肺病的过程,而即使在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生计得到缓解,他依然无法摆脱肺病的纠缠,“新的宾客”、应酬、酒宴这些无疑在身体上一步步加重连殳的病情。
而魏连殳对待他的肺病的态度,更是带着自虐的倾向。当“我”去吊唁魏连殳,向大良的祖母打听他的病症时:
“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3]
身体消瘦、吐血、哑了喉咙这些都是肺病在吞噬着魏连殳的表现,他一直被肺病纠缠着,却“总是高高兴兴的”,即使已经严重到吐血的程度也不看医生。人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能将自己的身体置于此种地步?那就是精神上绝异的痛苦和对生的了无牵挂。在寒石山的亲人和乡人眼中,“他确是个异类”;S城的人以各种方式攻击他,连小孩子也不亲近他;一个知识分子为生计所迫最后竟然沦落到为军阀做顾问。魏连殳屡遭不幸,精神上孤意独绝,“像一匹受伤的狼”。同时身体的肺病纠缠不休,他无处宣泄的苦痛正好可以通过身体的残损与消亡得以释放。所以他才能在信中写得那般貌似轻松,“新的失眠和吐血”,所以他才对肺病置之不理,任其自由。肺病给魏连殳带来了身体上的折磨,却又是他精神苦痛释放的良药,更是他摆脱这个冷漠孤独的世界的唯一方式——死亡。
叙述疾病可以说是鲁迅小说的一种常态,《狂人日记》中狂人的精神病、《药》中华小栓的肺痨以及《长明灯》中疯子身上的精神病等等这些都体现了鲁迅对疾病题材的偏爱。这种偏爱与鲁迅自身的患病体验和学医经历是分不开的。他少年时代就有肺结核的伏根,以后的生活也长期为肺结核纠缠,而鲁迅对自己的病“采取了蔑视的或漠然不关心的态度”。有研究者认为,肺结核带来的长期低烧、咳嗽、虚弱容易让人出现焦虑、偏执情绪,肺结核病与死亡的威胁显然对鲁迅的思想和心绪造成了很大影响。鲁迅将他的偏执全然寄托在魏连殳身上,所以魏连殳同他本人一样“也没有看医生”。
二.精神的病态
1.未成功的自我实现者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和马斯洛认为自我实现是人类最基本的动机。人类都具有一种自我实现的需要,即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的各种潜能的趋向。魏连殳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以一种理想主义的社会伦理责任和道德伦理责任为前提来确认自己的人格价值和社会角色,他一直在向着自我实现的方向前进,可他至死都只是一个未成功的自我实现者。
魏连殳从偏远落后的寒石山而来,却与一般人不同。在连小学都没有的寒石山中,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外出游学的学生。其时,中国的“兴学”已有二十年,作为外出游学学生,连殳在知识和思想上自是不同于一般的村民,正如村民们说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他对于自身,对于社会都有着较普通人更为清醒的认识。在他心中定然有着与当时的知识分子相同的理想抱负,想实现自身的追求。可是强大的生活现实却并未如他所愿,魏连殳“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4],现实好似偏要与他作对。而现实与理想的背反并未让魏连殳放弃心中的信念,在他的意识中,他仍然是一个新式的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现实自然会“不平则鸣”,而个人能力和影响终是微弱的,他只能靠发表几篇文章来发声,常常“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魏连殳虽然一面为现实所迫,但实际上他仍然对成为一个自我实现者怀有信念。“自我实现者实际上从不允许习俗惯例妨碍或阻止他们做他们认为非常重要或者根本性的事情。”[5]尽管几篇文章掀不起社会变革的风潮,管闲事也无力改变现实,可这些细微之处都反映了连殳并未放弃成为一个自我实现者的信念,他仍愿意以一己之力希图让这个社会有一点回响。
个人微弱的信念如同沧海一粟,当它汇入强大的社会洪流时,终抵挡不住被吞灭的危险。魏连殳自我实现的信念在社会的滚滚洪流之中还是难以保持逆行之势。endprint
一方面,寒石山的村民不能容纳魏连殳的存在。在村人眼中,他是个“异类”,唯一妒羡的是他挣钱多。传统的生活秩序和社会结构在寒石山扎根久远,可谓根深蒂固,村人们害怕魏连殳这样的“异类”打破这里的宁静。于是在魏连殳赶回来参加他祖母的葬礼之前,“族长”、“近房”、“亲丁”和“闲人”一干人等便聚集在一起形成威势,商量着怎样“对付”连殳,恐防他会改变什么新花样。连殳回到寒石山,大厅之上,云云者众,尽管他是逝者唯一的亲人,尽管是个知识分子,可面对寒石山的守旧威势, “由于与一般习俗以及普遍接受的虚伪、谎言疏远,由于与社会生活不协调,他们(自我实现者)有时感到自己表现得好像是异国土地上的间谍或外侨”[6],连殳自知想以己之力反抗一个氏族群体犹如蚍蜉撼树,难以动摇。一句“都可以的”宣告了村人的胜利和连殳的失败。
另一方面,S城的人和社会也难以接纳魏连殳。首先,魏连殳对于孩子总是怀着殷切的期望,他认为孩子本身的是天真善良的,“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尽管作为叙事者的“我”在孩子的问题上与他有着截然相反的观点,这也让连殳“气忿”,连殳在心里还是相信孩子是好的。可生活实际却颠覆了连殳的观点,一个“还不很能走路”的小孩拿着一片芦叶指着连殳喊“杀”,让他觉得十分奇怪。这无疑是现实与他理想的背离,原本该是中国之希望的孩子却在尚未长大的时候,身上就有了暴戾之气。如果说孩子只是动摇了魏连殳关于中国希望之所在的信念,那么S城的成人们则剥夺了连殳生存的权利。S城的人向来“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对于连殳的文章,他们自是要挑剔几番的。“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7]在小报和流言的攻击之下,连殳被校长辞退,失去了谋生的手段。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将人格需求分为五个层次,其中第一层次为生理需求,包括食物、水、空气、性欲、健康,而自我实现则居于第五层,自我实现的需要是最高层次的需要,是指实现个人理想、抱负,发挥个人的能力到最大程度,达到自我实现境界的人,接受自己也接受他人,解决问题能力增强,自觉性提高,善于独立处事,要求不受打扰地独处,完成与自己的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的需要。未被辞退之前,连殳起码不用为生计来源所担心,最低层次的生理需求得到了满足,尽管现实并不如愿,可他尚未放弃自我实现的信念,发表文章,“家庭应该破坏”等口号,这些都是他仅凭个人之力能做到的事情。然而,一旦他失去了工作,他便要为生计奔波。在他被辞退三个月后,“我”再去访问他时,他已落魄到卖书的境地。对于爱书的连殳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在“我”动身前往山阳之时,他来托“我”为他谋一份生计,“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连“我”都为他“肯这样的迁就”而“诧异”。“我……,我还得活几天……。”[8]这句话道尽了连殳生活的窘迫。他已经无力追逐自己心中原有的信念,那些所谓的高级追求失去了应有的现实生活的物质基础便成了空中楼阁。连殳目前需要的只是最低的生理需求。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失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与这种声气相求、利益均沾、团伙主义和等级观念至上的传统中国的社会生存原则保持疏离姿态”[9]。当“我”在山阳也无力帮助连殳,而愿意他活下去的人已经被敌人诱杀了时,连殳便彻底给生活打败了。“魏连殳是一个追求自我实现的人,其生命的需求处在高层次上 ,但由于在心理需求层面上其生存的基本需求的不得满足,导致他放弃了行为上的反叛成为一个精神悲剧者。”[10]
2.自虐式的报复
“病理—心理学证明,由于社会的政治、伦理、习俗、法律、宗教观念等方面的要求,或者由于其他人为因素的影响,在个人的情欲受到阻碍和挫折,造成心理冲突而被迫采取回避或抑制等方式来处理自我与外界的矛盾时,由于心里长期被压抑处于持续的紧张和焦虑状态,人的机体的‘自我防御能力会逐渐减弱以致丧失,使主体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或躁狂抑郁症精神病患者。”[11]“自我防御”是弗洛伊德提出的概念,他认为,“在人的无意识中有一种自发的心理调整机能,在一定程度上能使人的内心矛盾冲突得以缓和,烦恼和不安得以减轻或消除,使人的心理活动恢复及保持某种稳定状态”[12]。而当人们的社会文化环境(关系)发生了变化,而人所形成的一定的人格及其内在心理品质与行为方式却不能做出相应的适应性改变,或者社会文化环境发生的变化过于迅速、频繁或过于强烈,超出了人(主体)所能适应的能力的范围;这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社会文化关系失调或适应困难的情况,并可能导致心理异常,严重时可形成精神疾病。魏连殳遭受了一连串生活的不幸,个人精神承受着巨大的苦痛,“自我防御”的能力逐渐减弱。现实的残酷让他无路可走,孤立无援,只得向现实环境妥协求和——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这是被逼无奈之下的生存选择,更是一种对自我、对他者和对社会的报复。
虽然是身处困境中的落魄知识分子,魏连殳仍不失他应有的自我人格和信念,他是断不会轻易与军阀为伍的。可当生存已成紧迫之势,魏连殳无奈只得放弃作为知识分子心理上的“尊荣”,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的,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了,——然而我胜利了。”[13]
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这无疑是魏连殳对自己以往人生和信念的颠覆。成为自己原本所不齿的人,却“快活极了,舒服极了”,连殳如此写道更像是对妥协求和行为的嘲笑,其中的悲凉意味悄然渗透。
魏连殳的颠覆也是对世人的讥讽。失业前,连殳的客厅常为失意之人拜访;失业后,魏连殳的客厅一下凄凉萧索了,甚至连孩子们也不甚理他,连他的东西也不吃了。连自身都难以顾及的连殳,自然身上没有他人可图之利。而成为杜师长的顾问后,权势和金钱在手的连殳,客厅的景象热闹非常,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这些人不过都是为钻营取巧而来。前后两种人生境况的大相径庭,让连殳在这些人的阿谀奉承之中更为真切地看到他们的丑恶嘴脸,在心里对他们进行无尽的蔑视。endprint
魏连殳对过去的弃绝和对死亡的选择更是对这个社会的嘲笑和报复。这个社会容不下连殳这样的人活下去。亲人和乡民的威逼,流言和小报的攻击,人情和世情的冷漠,都让连殳的理想和信念没有容身之地,连他为人的生存权利几乎都剥夺。好了,连殳妥协了。他成为社会想要他成为的那种人,背弃理想和信念,忘却原本的自己,成为军阀顾问,高权厚利,享受荣光和世人的奉承。可连殳在心里仍要抗争,他唯一能与这个社会抗争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他不顾肺病的纠缠,人来人往的应酬相和加重了他身体的负担,让本身患有肺病的他更加不堪其扰。最终以生命的终结彻底断绝了与这个社会的联系。
正如魏连殳自己所说:“我已经真的失败了,——然而我胜利了。”他失败了,败给了这个陈旧的社会,为了生存放弃了自己信念,在妥协于环境的过程中渐渐失去自我的价值归属感和自我的社会角色。而他又胜利了,他在精神上终没能与世合流。他以身体为代价,采取自虐的方式——对肺病置之不理,对整个社会进行嘲笑和报复,即使到死,“口角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
注 释
[1]鲁迅:《鲁迅小说全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第260页。
[2]同上,第260页。
[3]同上,第264页。
[4]同上,第244页。
[5][美]A.H.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生,程朝翔译,北京.华夏出版社出版,1987年,第184页。
[6]同上,第184页。
[7]鲁迅:《鲁迅小说全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第251页。
[8]同上,第257页。
[9]李林荣.《孤独者》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9期,第18-35页。
[10]隋清娥.《孤独者》中魏连殳悲剧的心理学阐释.名作欣赏,2005年第14期,第35-39页。
[11]邓寒梅:《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疾病叙事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8,第137页。
[12]《变态心理学》张伯源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6,第30页。
[13]鲁迅:《鲁迅小说全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第259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