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尔扎克笔下高老头的幸福

雷庆+何荣誉

内容摘要：高老头是幸福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作为父亲，他对女儿无私付出;作为长者，他又充当拉斯蒂涅人生航行中的灯塔。通过这两种方式，他实现了

高老头的命运及产生的原因一直是许多学者关注的对象。这些学者大都认为高老头的命运是悲惨的，归结原因有两种：一是强调悲剧产生的阶级性，如金嗣峰认为“他的悲剧是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统治下的资产阶级家庭成员间相互倾轧的必然结果”。[1]叶成清则认为“这悲剧是封建宗法观念被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道德原则战胜的悲剧”。[2]第二种从父女情的角度解读高老头的悲剧，如杨国华认为高老头的父爱表现了人类正常的亲子之爱，他的悲剧说明金钱势力冲垮了人的正常本性。[3]杜肖楠则说：“高老头对女儿们的溺爱与放纵最终也造成了他自己的命运悲剧。”[4]但笔者认为，高老头是幸福的。这种幸福表现在以下方面：作为父亲，他对女儿无私地付出;作为长者，他又充当拉斯提涅人生航行中的灯塔。通过这两种方式，他实现了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

一.父亲的幸福

高老头是亲情的化身，是美好人性的代表。作为一个对女儿全身心付出的父亲，他以独特的方式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收获了自己的幸福。正如他自己所说：“各有各的爱的方式，我那种爱又不妨碍谁，干什么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办法。”[5]（P103）

高老头认为做父亲的幸福就是永远付出。正因为他对女儿们的爱到了极致，女儿给他的苦难也成为了幸福。

高老头是大革命时期的暴发户。可为什么到了波旁王朝复辟之后，他住的是一间冬季都很少生火的小屋子，穿得跟穷人一样？他的乐事只在于满足女儿们的愿望，为了能够看到女儿满意的微笑，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财产。他让女儿们十五岁就拥有了华丽的马车，结婚时，又得到80万法郎的嫁妆，让她们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自己只留下极少的生活费。“正如一般白手起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省俭已成为习惯。素羹，或是肉汤，加上一盘蔬菜，一向是，而且永远就该是，他最称心的晚餐”。[5]（P19）他眼里看到的是女儿们物质上的享受，只希望她们能够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至于这些可怕的牺牲，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他却不管。他放弃了能不断带来财富的职业，只因女儿觉得那份职业有损她们的身份。父亲处处为女儿着想，可惜女儿和女婿结婚还不到两年，却嫌弃了高老头，因为平庸的老面条商靠聪明和节俭发了大财，却不懂交际场上的规矩，人前闹笑话丢了女儿的脸。他只得离开寄托他所有感情的女儿，住进了破烂的伏盖公寓。他无私的付出，换来女儿无情的抛弃。但他并没有因此不满，反倒说：“我宁可暗地里看她们，这种偷偷摸摸的快乐，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父亲所能了解的。”[5]（P103）两个女儿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标。只要她们幸福，他所有的付出和辛苦都值得。他是单凭感情过活的，心中被女儿的爱填满了。

一个父亲的心纯洁无比，他的温情是没有穷尽的。高老头把女儿当作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天使，因为天使是带给人们快乐的。女儿们随便对他的一笑，就像清晨的一缕阳光，全世界都因此变得金光闪闪。漂亮的女儿是他的骄傲，骄傲加上爱就可以产生强大的精神力量。

在破烂的公寓里，瘦骨如柴的高老头呼唤着那穿着华丽、参加舞会的女儿。在皇室的盛会上，大女儿想让全巴黎的人都看到她身上的钻石;二女儿为能踏进如此高贵的客厅而骄傲。所以，她们不惜踏过父亲的尸体去参加舞会。高老头快死了，两个女儿却不来看他。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想死，他怕死后没有人替女儿们还债。他怪自己没有留下一分钱。因为他知道，只要有钱女儿们就会来找他。只要能看看女儿，他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有哪种情感能比这种爱更伟大？难道说一个人为了无私的爱把钱统统花光是一种罪过？

有人说，这部作品写尽了高老头的悲哀。但高老头在二十年间把自己的心血、慈爱、财产全都给了女儿，他收获爱。因为他爱得浓烈、爱得无私，所以他看不见女儿们的虚荣、势利，他仍觉得女儿是孝顺的。他把对女儿的爱当作生活的全部，于是，对女儿无私的付出自然而然地成为快乐的源泉。他相信：“做父亲的幸福，就得永远的给。永远的给，这才是父亲的所以成其父亲。”[5]（P185）女儿们缺钱，他就想尽办法筹，为了给大女还债，卖掉了妻子留下的信物;为了给二女儿和她的情夫布置一间约会的房子，又花光了自己的长期存款。

高老头的爱是无私的，即便没有被爱者的参与，拥有爱的他同样收获着幸福。“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的把高老头放在破床上。”[5]（P247）快乐的父亲让人羡慕，自欺欺人的父亲值得同情，无私的父亲被人尊敬。

得到别人的爱是有感觉的，感情能够超越空间，在任何东西上都会留下痕迹。父亲像上帝一样疼女儿，叫谁看了都嫉妒，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深深感动。想必两个女儿也是爱父亲的，只是她们在虚荣的社会中迷失了。她们努力去追求那些让外人觉得金光闪闪的东西，却忘了一直陪着他们的父亲。高老头死后，两个女儿才感觉到这份平凡中的大爱的震撼，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谁会这样真诚的爱她们，为她们付出而不求回报。

二.女儿的悲哀

高老头的女儿们是可悲的，因为她们漂浮在那个被称为金钱至上的社会里，却无视父亲无私的爱。

由于虚荣心作怪，两个女儿将幸福全部寄托在金钱和权势上，却并不知道这些正是他们痛苦的源头。在旁人眼中，她们既漂亮又幸福，她们的丈夫，一个是伯爵，一个是银行家。胡正学认为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是可怜又可悲的，对丈夫，她们是受骗者，因为她们的丈夫迎娶她们为的是吞噬高老头的巨额家产;而她们对情人却又用情专注，一片痴心。[6]可我们不该忘了，两个女儿选择丈夫的初衷是攀附贵族和贪恋金钱。她们也因此跻身于上流社会。当时巴黎的野心家玩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无非就是金钱和权势。可以说，女儿们的选择符合当时社会的“潮流”。她们与丈夫结为夫妻本身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丈夫在霸占她们的财产后各有情妇，她们就试图在情人身上寻找虚荣心的归宿和生活的乐趣，所以全身心地投入了“爱情”。endprint

女儿们一心想去讨好那个虚荣、浅薄的社会，所以顾不上父亲那颗真心，只有在丈夫和情人那里遭了难，才会去找他。她们应该知道有一位心总跟着自己的父亲，当父亲已再无法满足自己虚荣心时，她们便选择了漠视。等到她们在社会里受尽苦难，才发现父亲是唯一疼她们的人。只是这时的父亲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再也无法把他从坟墓里拉出来了。

父亲的思想消灭了，从丈夫手里逃出来、被情人抛弃的女儿，掉着眼泪，跪在父亲床头忏悔，请求父亲的原谅。女儿终于知道，这世上只有父亲会祝福她、会爱她。女儿说不该欺骗唯一疼她的父亲、不该嫌弃父亲、辜负父亲的爱。女儿说她会爱父亲，服侍父亲。这一切都很真诚，很让人同情，可惜父亲听不到了。

一颗枯萎的心灵和空无一物的骷髅究竟哪一样看上去更可怕呢？高老头死了，他所有的痛苦都随着他的躯体一起被埋葬了。他成了骷髅不再有任何感觉，而他两个女儿今后的生活失去了港湾，没有了归属，她们该何去何从？在巴黎繁华的大都市里，她们挣扎于丈夫、情人和金钱的漩涡之中，守着一颗枯萎的心灵慢慢的老去。这便是两个女儿的悲惨结局。

三.长者的幸福

巴尔扎克在高老头身上展示出一种崇高的感情。初入社会的拉斯蒂涅在贫穷、富贵、邪恶、善良中挣扎着，仿佛小船飘进了汪洋大海，不知驶向哪个方向。高老头这个父爱的代表无形中引导着小船的航行。作为一个长者，他在拉斯蒂涅的生命中充当着灯塔的作用，印证了真情的价值。

首先，真情能够挣脱金钱的枷锁。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所以只有感情消灭后，金钱才能以无比重要的地位束缚人的心灵。拉斯蒂涅已享受过巴黎生活，不愿再自甘贫贱，但当他看高老头因为没能帮上急需用钱的小女儿而伤心时，便将从赌场带回的1000法郎给了他。他凭了良心办事，觉得很快乐。高老头急需12000法郎替大女儿的情人还债，拉斯蒂涅又一次充当了他的救星。高老头快死了，拉斯蒂涅为了替他付房租费、买木材、买入殓的尸衣，甚至将情人赠予的表送进了当铺。最后，拉斯蒂涅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他向公寓里做粗活的男仆借了一法郎才打发了替高老头盖坟的工人。在那个到处都充满铜臭味的社会，一个曾经因为无端花了10法郎就气愤得在心里骂人的穷青年，后来为什么会对一个穷老头倾其所有？纯洁的感情从来都不是金钱能衡量的。

其次，真情可以温暖人心。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温暖的人心更重要，毕竟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只是一架人皮包裹的机器。拉斯蒂涅的心被高老头伟大的父爱温暖了。尽管与高老头萍水相逢，他却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把他当父亲看待。父亲的温情女儿们虽全不了解，可崇高的父爱却感动了还拥有人格和良心的拉斯蒂涅。他说：“我要像照顾父亲一般的照顾他，让他享享福。”[5]（P172）

拉斯蒂涅与高老头的感情完全建筑在老人无私的父爱基础上。当两人一起经历了喜怒哀乐，这份情变得越来越深厚。拉斯蒂涅是高老头的保护人，他在听说高老头的故事后，对不了解高老头的人宣布“从今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5]（P73）他知道高老头最爱女儿，于是在和高老头的女儿见面后，总不忘和高老头聊上几句。感情是相互的，在人生抉择的矛盾中，拉斯蒂涅疲惫不堪，看到高老头出钱布置的精美屋子，留下了快乐和感动的泪水。他们在屋子里像小孩一样闹着玩儿，也让高老头觉得有了一次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幸福。没钱又没人管的高老头病倒了，又是拉斯蒂涅全力负责照料老人。高老头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叹息是快乐的叹息，因为老人把拉斯蒂涅落在他身上的热泪当作是自己女儿的眼泪。

最后，真情拯救了人性。拉斯蒂涅是来巴黎学习的大学生，出身于外省破落家庭，有大家子弟的风度，还有一副很容易叫女人着迷的相貌。通过姑母的介绍，他认识了当时巴黎社会的社交皇后鲍赛昂夫人，迈出他在上流社会显露头角的第一步。鲍赛昂夫人教导他要学会掩藏真情，要没有心肝，如此方能升得更快。苦役逃犯伏脱冷告诉他：“在这个人堆里，你不想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一无用处”[5]（P94），要他去引诱将会拥有几百万法的郎泰伊番小姐。外省长大的孩子，年轻的心灵里往往有些清新隽永的念头。所以，拉斯蒂涅没有盲从。他告诉自己只能听从感情的指引，毕竟感情最纯真的部分不可能就此丢掉。只是在那个方正清白、意志坚强、嫉恶如仇的人早已落伍的时代，年轻人的信仰又能坚持多久？

在上流社会应酬交际需要钱，拉斯提涅不得不写信去讨母亲、妹妹的私蓄。一想到自己的信会给家里人带去的苦恼和快乐，他不由得掉下泪来。高老头做父亲的责任使他没有忘记做儿子、做兄弟的本分。他由高老头卖掉心爱的东西替女儿还债的情景联想到自己的家人。他开始反省自己，为了给家庭减轻负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放弃进入上流社会的机会。拉斯蒂涅有时看到自己既没有钱，又没有前途，脑袋里会不由自主的冒出伏脱冷邪恶的计划。他一只脚伸向了泥洼，对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但关键时刻，他想起了高老头想让他做他的女婿，以及以他为中心对他们未来的幸福生活所做的规划，甚至瞒着他已经为他们布置了一间精美的屋子，他才拒绝向金钱妥协。高老头的父爱唤醒了他快要在金钱社会中磨灭的信仰，可惜一般人在批评别人的时候不大注意这一点。

拉斯蒂涅是一名热血男子，在《高老头》一书中竟有八次流泪，这些都是神圣纯洁情感的外化，又或多或少的与高老头有关，由此可见，高老头那份至高的情感对拉斯蒂涅产生的影响是不能小视的。拉斯蒂涅为什么能够一直真诚的守在高老头身边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

四.社会的悲哀

在金钱至上的社会里，人们只能以虚伪来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们无穷的贪欲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冷酷无情。真实的感情显得弥足珍贵，以至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对此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因为他们也曾相信过某些东西。

伏脱冷讲义气，是苦役监囚犯的心腹、经理和银行家，也曾替朋友顶过罪。没心没肺的人是不可能像他这般气派。他看到了拉斯蒂涅想进入上层社会的愿望，同时也看到了他还拥有的那份真诚，于是，想让他成为自己的盟友，并向他赤裸裸地道出了社会的真相。鲍赛昂夫人曾为了天真无邪的爱情而敷衍过这个虚荣浅薄的社会。当她的情人为了20万法郎利息的陪嫁而背叛她时，只有表弟拉斯蒂涅对她表示同情。因此，她觉得只有表弟才会真诚的爱，不禁对他大为关切，掏心掏肺的把自己近乎残酷的人生见解告诉他。最后，她对表弟说：“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像那般幸运的死者，周围还有些虔诚的真心！”[5]（P227）endprint

高老头的女儿们也年轻、天真、纯洁过。那时的她们会满足父亲所有的感情，和父亲一起幸福的生活。拉斯蒂涅曾相信自己一生都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拥有纯洁的感情，快乐的生活。可最后，为什么每个人都活得那般无奈。不知他们在老了回顾一生的时候，是否用手压住那颗痛苦的心问过：上帝啊！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拉斯蒂涅瞧着高老头的墓穴，埋葬了最后一滴眼泪，一个人向高处走几步，眺望巴黎，对社会宣战说：“现在咱俩来拼一拼吧！”[5]（P253）高老头的死让他明白了人情的冷漠、社会的残忍、金钱的属性。他看到社会是个大泥坑，要么陷下去，要么站在高地。他会成功的，因为他已经变得冷漠，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投入战斗。

“美好的灵魂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待久的。真是，伟大的感情，怎么能跟一个猥琐、狭小、浅薄的社会沆瀣一气呢？”[5]（P231）所以投入浓厚亲情的高老头死了、追求忠贞爱情的鲍赛昂夫人隐退了、拥有无私友情的拉斯蒂涅不会流泪了、十分义气的伏脱冷也被捕了。这个社会所剩下的即便满是金钱，对于拾起它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巴尔扎克努力的想要为世人留下一份天真、崇高的感情，想要留住世人正在慢慢消逝的最珍贵的东西。他大声的呼喊：“一个人不论他如何粗俗，只要表现出一股真实而强烈的感情。就有种特殊的气息，使容貌为之改观，举动有生气，声音有音色……仿佛在光明灿烂的领域里活动”。[5]（P116）可是最终，他还是输了，输得那样彻底、又输得那样不甘。

在这以金钱为“信仰”的社会，巴尔扎克笔下那些神圣的情感似乎永远得不到回应，于是有了一幕又一幕“人间喜剧”的上演。他企图以耶稣基督般无私奉献的父爱光辉加以疗救，用人与人之间纯正的感情来约束社会的罪恶。因此，高老头成了这本书里最幸福的人，他完完全全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中，并实现了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

注 释

[1]金嗣峰.《高老头》创作的真实性[J].外国文学研究.1988（4）。

[2]叶成青.关于高老头的“父爱”的再认识[J].外国文学研究.1995（3）。

[3]杨国华.父性基督的典型——也谈高老头的父爱[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3）。

[4]杜肖楠.“父爱”的悲剧——《高老头》中关于父爱问题的争议及再认识[J].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05（5）。

[5]巴尔扎克.高老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6]胡正学.他们都是巴尔扎克笔下的“这一个”——为高老头的两个女儿辩一辩[J].法国研究.1991（2）

本文为湖北民族学院科技学院大学生创新项目K201413。

（作者介绍：雷庆，湖北民族学院科技学院文传系2012级本科学生;何荣誉，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文学博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