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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乡土小说转型

2015-04-29丁帆

文学教育 2015年5期
关键词:农耕乡土作家

丁帆,著名文学教育家,本刊顾问,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省人民教育家培养工程文科组负责人。兼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会副会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文学科组成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研究学会理事。主要学术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中国新时期小说思潮、中国当代文学思潮。著有《中国乡土小说史论》《文学的玄览(1979-1997)》《江南悲歌》《十七年文学:"人"与"自我"的失落》《中国大陆与台湾乡土小说比较史论》《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重回"五四"起跑线》《中国乡土小说史》《文化批判的审美价值坐标》《多元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国大陆与台湾乡土小说比较史论》《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中国新文学史》等。

21世纪初,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呈现在同一时空中的时候,中国的乡土小说的外延和内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何对它的概念与边界进行重新厘定是中国乡土小说急待解决的问题:失去土地的农民进城,不仅改变了城市文明的生产关系的总和,而且它所带来的两种文明的冲突,已经改变着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乃至于渗透在我们的各种艺术描写形态之中。

同时,在当下的三种乡土小说的描写类型中,作家主体的价值困惑与失范,已经成为乡土小说创作的瓶颈:一味地沉湎于对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顶礼膜拜和诗意化的浪漫描写,而忘却了将现代文明,乃至带着恶的特征的新文明形态作为参照系,这就难免造成作品的形式的单一和内容的静止;乡土小说不仅需要道德批判和文化批判,还更需要对两种文明,甚至三种文明冲突下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作出合理的判断,以便赋予作品和人物新的鲜活的血肉;我们的许多乡土版图还处在一个与兽类争夺资源的弱肉强食的从前现代向现代过渡的文化语境中,而与后现代的理论家们一同去呼喊生态保护的口号,是一种奢侈的思维观念,起码是一种不在一个物质层面和文明层面上的不平等的对话,所以就得充分考虑到“生态小说”的错位现象给中国的乡土小说所带来的价值倒错。

我曾经提出过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也即前工业、工业、后工业)这三种文化模态的共时性问题,也就是在中国大陆这块幅员辽阔的土地上,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后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都共生于90年代以后的中国地理版图之上[1]。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文化语境下,所谓同步进入“全球化语境”的确是一个非常难解的命题,它似乎并不能完全解释当今中国社会最复杂的本质内涵。如果下列结论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国文学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文化背景下生存的:“前工业社会的‘意图是‘同自然界的竞争,它的资源来自采掘工业,它受到报酬递减律的制约,生产率低下;工业社会的‘意图是‘同经过加工的自然界竞争,它以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为中心,利用能源来把自然环境改变成为技术环境;后工业社会的‘意图则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在那种社会里,以信息为基础的‘智能技术同机械技术并驾齐驱。由于这些不同的意图,因此在经济部门分布的特点以及职业高下方面存在巨大的不同。”因为“在另一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序列以及前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的序列都是来自马克思。马克思主义于生产方式的定义中包括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即:技术)在内。”[2]如果说西方的资本主义从17世纪以后的发展是按时间顺序进行的,它的历时性链接是环环相扣的;而今天中国经济与政治发展的不平衡性和落差性,以及它在同一时空平面上共生性的奇观,无疑给中国的文化和文学带来了极大的价值困惑。因此,在这样一种极其复杂的时代背景下,近年来的乡土小说所呈现出的斑斓色彩是值得深深品味的。在那些描写原始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形态的乡土作品中,或是表现出对静态的田园牧歌和长河落日的礼赞与膜拜,或是再现了封建礼教的邪恶;或是表现出对工业文明的向往和对乡土意识的扬弃;或是表现出对城市文明的仇视和回归乡土的情感;或是表现出对兽性、野性的膜拜和对生态保护的浓厚兴致……。凡此种种,正充分显示出乡土小说作家在三种文化模态下难以确立自身文化批判价值体系的表征。当乡土文学遭遇到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诱惑和压迫时,作家主体就会表现出极大地双重性:一方面是对物质文明的向往;另一方面是对千年秩序的失范而痛心疾首。所有这些,不能不说是乡土文学在三种文明冲突中的尴尬。

毋庸置疑,随着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逐渐衰减,也随着中国城市的不断扩张(据报载,中国的城市人口每年是以千万计增长),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大量流失,农民像候鸟一样飞翔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者,不再是马背上的牧歌者,他们业已成为“城市里的异乡人”和“大地上的游走者”,就像鬼子在《瓦城上空的麦田》里所描写的那个既被乡村注销了户口,又被城市送进了骨灰盒的老农民一样,他们赖以生存的“麦田”只能存在于虚无飘渺的城市天空之中。是谁剥夺了他们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权力?他们甚至连姓名的权力都没有了,成为这个特殊文化语境里的一个个“无名者”。归根结底,他们遭遇到的是空前的文化身份认同的困境,是阶级和阶层二次分化的窘迫。“从流动农民初次流出的不同年代来看,在90年代,初次流动者更偏重于认可农民的社会身份,而对农民的制度性身份的认可在减弱,出现了对自己农民身份认可的模糊化、不确定现象,从而导致年轻的流动人口游离出乡村社会体系和城市体系之外,由此可能出现对城市的认同危机。”[3]几亿农民已经成为“乡村里的都市人”和“都市里的乡村人”,而这种双重身份又决定了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边缘人,都是被排斥的客体,他们走的是一条乡土的不归路。“正如许多研究表明的那样,流动农民的社会交往圈局限在亲缘、地缘关系中。社会经济的低下导致他们与城市人接触交往的困难,而这种困难又直接妨碍着他们与城市文明同化、交融。同时,流动农民在城市接触的是一种与他们以前社会化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感到迷茫和无所适从。这种情况可以用迪尔凯姆的‘失范来描述,表现为个人在社会行为过程中适应的困难,丧失方向和安全感,无所适从。”[4]乡村不是他们的,城市也不是他们的。“面对被工业社会和城市化进程所遗弃的乡间景色,我像一个旅游者一样回到故乡,但注定又像一个旅游者一样匆匆离开。对很多人来说,‘乡村这个词语已经死亡。不管是发达地区的‘城中村,还是内陆的‘空心村,它们都失去了乡村的灵魂和财宝,内容和形式一无所有,赤裸在大地上。”[5]endprint

鉴于上述的特殊背景,我以为乡土文学的内涵和概念就需要进行重新修正与厘定。[6]当农民开始了艰难的乡土生存奔波和痛苦的乡土精神跋涉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群既离乡又离土的无名身份者,他们想择良栖而息,但是谁又给他们选择的权力呢?显然,90年代以来,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离乡背井进入城市的农民愈来愈多,他们不仅面临着身份的确认,更需要灵魂的安妥。“农民流动呈明显的阶段性变化:1984年以前,农民非农化的主要途径是进入乡镇企业,即‘离土不离乡;而1984年以后农民除就地非农转移外,开始离开本乡,到外地农村或城市寻求就业机会,特征是‘离乡又离土。”[7]其实,“离乡又离土”到了新世纪已经成为中国社会不可遏制的大潮,它又呈现出了许许多多新的社会和思想的特点,这些特征都有意无意地呈现和裸露在乡土小说的创作之中。既然作为乡土的主体的人已经开始了大迁徙,城市已经成为他们刨食的别无选择的选择,那么,乡土的边界就开始扩大和膨胀了。许许多多的乡村已经成为“空心村”,其“农耕”形式已经改变成为城市的“工作”形式;同样,许许多多的牧场已经荒芜,其“游牧”形式已经成为商业性的“都市放牛”。“农民工”“打工者”这一特殊的身份命名就决定了他们是寄生在都市里觅食的“另类”,他们是一群被列入“另册”的“游牧群体”。在那种千百年来恪守土地的农耕观念遭到了根本性颠覆的时刻,乡土外延的边界在扩张,乡土文学的内涵也就相应地要扩展到“都市里的村庄”中去;扩展到“都市里的异乡者”生存现实与精神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中去。我认为这样的结论是有事实依据和理论根据的:“……在二十世纪末期,随着城市的快速崛起,一个国家的乡村史终于被史无前例地改写、刷新或者终结。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是这些变化的主体,同时也是强烈的感受者”。[8]

由于这一没有身份认同的庞大“游牧群体”的存在,改变了中国乡土社会的结构和生产关系,同时也改变了中国城市社会的结构和生产关系。因此,在中国大陆这块存在了几千年的以农耕文明为主、以游牧文明为辅的地理版图上,稳态的乡土社会结构变成了一个飘忽不定、游弋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中间物”。其“农民工”的身份便成为肉体和灵魂都游荡与依附在这个“中间物”上的漂泊者,“亦工亦农”“非工非农”的工作状态就决定了他们在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向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转型过程中的过渡性身份。“这些‘乡村原来都有十分稳定的结构和规范的人际关系,但在二十年的城市化工业化中业已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无疑是显示了这个社会在全球化与市场化的大潮之中的新的空间格局的形成,也显示了中国变革的全部力量与巨大速度。它冲垮了乡土中国的结构基础,改变了‘农民生活的全部意义。一切都在逝去,一切又在重构。”[9]所以,表现这些在生产形式上已经不是耕作形态的新的“农民”群体的生存现实,应该成为当前乡土文学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说美国文学史中的乡土性的“西部文学”是从发达地区向落后的荒漠地区“顺流而下”的梯度性的“移民文学”的话,那么,当今中国在进入“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文化语境时,却是从乡村向城市“逆流而上”的反梯度性的“移民文学”。也就是说,美国乡土文学中的文化语境是城市文明冲击乡村文明,而当今中国乡土文学的文化语境却是乡村文明冲击城市文明。因此,中国城市中的“移民文学”无论从其外延还是内涵上来说,都仍然是属于乡土文学范畴的。

值得深思的问题是,在2004年召开的“第3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会议上,作家们首先感到困惑的问题就是“乡土经验”重构。可以说,无论在有意识层面,还是无意识层面,作家们已经预感到表现这一庞大的“游牧群体”在城乡之间的“游走”的生存状态是不可逾越的写作现实了。李洱说:“中国作家写乡土小说是个强项,到今天,我认为有必要辨析一下,现代以来的乡土写作传统,对我们今天的写作、对我们处理当下的乡土经验,有什么意义。也就是说,怎么清理这些资源,然后对现实做出文学上的应对,我感到是个重要的问题。”毫无疑问,如今许多乡土小说作家面临的困境是:一方面是历史环链的断裂,使他们在面对现实和未来时,失却了方向感;另一方面是面对从未有过的新的乡土现实生活经验,他们在价值取向上游移彷徨;再一方面就是可以借用的资源枯竭,作家需要自己寻找新的思想资源和价值资源了。鬼子说:“……我是生活在乡土之中的,你们说乡土文学城市化、符号化了,你要使写作逃脱这种模式,最后无非也是发现或发明另一种‘乡土,我估计走着走着,还是另一种符号。可能关键是哪种符号更可爱。”[10]所谓乡土文学城市化,就是因为城市的边界在不断扩大,而乡土的边界在不断地缩小,乡土中人带着农耕文明的忧郁进入都市,但这并不能说乡土文学就城市化、符号化了,而是其在与城市文学的碰撞、冲突和交融中,呈现出了一种空前的“杂交”现象——成为乡土文学的一种新的变种。

也许,乡土小说在近年来的悄然变化似乎是习焉不详的,但是,仔细厘定,这其中所孕育着的巨大裂变却是有迹可寻的。如果无视乡土文学的这种实质性的变化还是情有可原的,那么,如果无视乡土文学的存在,以为城市文学就可以取而代之的言辞就有些过激了:“‘乡土文学这个概念是怎么产生的呢?在近代社会向社会的转型中才会出现这样的话题。到了工业化完成后,这一概念就不存在了,必然会被抛弃。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关键的问题是转型期中城市人群的生活和情感问题,这是当下的前瞻性问题,现在社会的大趋势是城市化。有人说我这是进化论的观点,认为我对城市化说好话,其实这不涉及到价值判断,我们不去探讨城市化好不好这一问题,只是说在城市化这一进程中‘乡土文学、‘乡土中国肯定只是社会生活中极小部分的问题。”[11]是的,乡土文学只有在工业文明的比较对比中才能凸显出其鲜明的特征,这一点我在1992年出版的《中国乡土小说史论》中已经有过论证,不再赘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乡土文学在工业化以前就不存在,更不意味着工业化以后乡土文学就消失了,远不说欧美,就拿资本主义工业化文明已经抵达世界高端的日本来说,他们仍然存在着乡土社会生活和乡土文学,何况在中国这个幅员辽阔的地理版图上,农耕文明形态和游牧文明形态还未消失,当然,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也不可能被消灭,尽管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在不断地蚕食着它们,可是要想在中国一次性地完成工业文明是谈何容易?更应该关注的问题却是,即使在中国的中部地区像安徽这样的省份居然还存在着刀耕火种的原始农耕文明的形态,这一点翻阅一下《中国农民调查报告》就不难找到答案。再退一万步,即使中国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达到了惊人的水平,那么祖祖辈辈从事农耕文明活动而失去土地的人们,也不会把有几千年意识形态惯性的农耕文明心理痕迹抹去。其实,持中国进入了城市文学的论者所忽略了的正是我需要阐释的命题——大量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倒流城市以后,给城市带来的是农耕文明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方式的信息,他们影响着城市,尽管这种影响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相反,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倒是以其强大的辐射能量在不断地改变着他们的思维习惯。就此而言,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反映这样的文明冲突,就成为许多作家(不仅是乡土文学作家,也是城市文学作家)所关注的焦点,它并不是“社会生活中极小部分的问题”,而是在这一漫长的转型期里最有冲突性的文学艺术表现内容。endprint

不要以为在一片“全球化语境”的喧嚣声中,我们就能够与先进文化对接。由于地域、民族、体制,以及各种文化因素的制约,我们的文学处于一个充满着矛盾冲突和极大悖论的文化状态和语境中,即:一方面是新的都市文学的兴起,它带着强烈的商业文化的色彩,在现代(工业文明)和后现代(后工业文明)文化语境中徘徊,展示着它妩媚与龌龊的两面;另一方面是旧有的和新生的乡土文学以其顽强的生命力,从多角度展开了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抵抗,它所面对的是与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双重挑战;同时,对乡土社会的重新审视与反思,也成为其生命力增长的重要因素。总之,一切存在的生活都呈现出它的二重性和悖论特征,因此,它给作家,尤其是给乡土作家带来了价值选择的巨大困惑。从近几年来的乡土小说的创作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作家们在艰难的选择中所走过的艰难的心路历程。

毋庸置疑,我们绝大多数的乡土作家仅仅站在同情和怜悯的价值立场上去完成对农民阶级的人道主义的精神按摩是远远不够的:“西北地区两极分化还是比较严重,农村存在很多问题。刚实行承包责任制的时候,生机勃勃,但如今,强壮劳动力都进城了,农村只剩下‘老弱病残。农村城市化是社会转型期的必然现象,牺牲一两辈人的利益也是必然的。农民永远是很辛苦的,是需要极大的关怀的群体和阶层。”[12]诚然,能够看到乡土社会生活的危机,并关心着这个群体的疾苦,已经是很有文化批判精神的底层意识了,但是,如果我们不能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来超越普泛的人道主义价值观,从而确立新的有价值意义的“乡土经验”,就会在转型期失去最佳的观察视角和创作视角。可以看出,所有农耕文明在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冲突中的农民心理的劣根性和优根性的交混与杂糅,都形成了一种悖反现象,呈现出它的双重性,而作家在这种悖反的现象中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困惑,形成价值理念的倾斜与失控。如果说在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中用过多的笔墨倾注了对那些既失去了土地又失去了身份认同的农民抱以深深地同情和怜悯,给予主人公人道主义和人性的关怀,表现出一个作家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情怀,使作品达到了较高的批判现实主义高度的话;那么,弥散在作品中的不为人们所觉察的那种对浪漫乡土的过分迷恋与美化,又不能不说是对历史进化的一种隐含的讽刺,尽管作家是处在一种“无意后注意”的状态之中。也许,正是作家这种无意识的书写,却暴露出了从“五四”以来的乡土小说由于“乡土经验”的一成不变,所造成的乡土小说难以跳出阈定的单一化主题模式的弊病——非批判即颂扬。而在当今这样一个农民大迁徙的时代里,许许多多鲜活的生活恰恰为我们的乡土作家提供了一个“乡土经验”发展进化和多义阐发的艺术空间,为使作家在价值理念定位时提供了一个可依持的多个参照系数。就此而言,“乡土经验”的转换确实是作家们急待解决的价值立场问题了。作家所面临的价值选择并非是往常的非A即B的简单选项了,他们在选择书写“下层苦难”时,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中,须得考虑另一种文明所隐含着的历史进步作用;而他们在选择书写“田园牧歌”时,也不得不顾及对静态之美的农耕文明意识形态的无情批判。

如果说高速发展过程中的西方资本主义在19世纪向20世纪过渡时,也遇到过价值选择的两难境地的话,那么,由于他们的文化背景要比现时的中国简单得多,所以,尽管他们也成为“迷惘的一代”,但是其价值取向却是明晰的:“尽管城市代表了农村文化拒不接受的那些受到污染的价值观,但是中西部的人仍然向往在田野劳动之余美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们的视野越过城市,似乎看到了根据自己的经历所回忆起的,或书本上所记载的,或从亲友们的谈话中所了解到的新英格兰村庄。这些点滴的知识构成了他们想象中的文明社会的基础,帮助他们形成了上流的礼仪、礼貌和正确的态度的准则。这样的做法不仅使中西部人避免了城市兴起的后果,而且也使他能及时回顾一个由于面临中西部更为肥沃的土地的竞争造成的新英格兰砂砾土壤的衰退以及工厂的出现而不复存在的世界。”[13]显然,从历史进化的角度来看,这种观念有碍社会进步和人性的发展,但不可忽视的是,那“迷惘的一代”与当下中国所处的文化语境是不尽相同的,他们之所以用保守主义的态度来对待城市生活方式却能得到认同,就在于他们的“移民运动”是呈梯度进行的,是从一个充满着“城市经验”的文明形态向另一个“乡土经验”形态的透视与转移之中,不存在两种文明板块的直接碰撞。所以,抵御城市文明的那些“受到污染的价值观”成为普泛性的共识。但是,如果我们今天也用这样的眼光去衡量中国的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就难免陷入一元认知的陷阱。

而中国当下的许多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的心目中,“乡村经验”是模糊的、悖反的,显然,这是与他们的价值观念取向的游移是呈正比的:“说到关于乡土的写作,好像总离不开‘乡村经验。就是说,我们已经从乡村撤出,那些乡村生活,已经退到身后,像昨天的夕阳一样悬在记忆的天幕上。不是么,今天,在我们面前,高楼林立,浮华遍地。”“与一直在乡村的黑夜里摸爬滚打的经历相比,城市霓虹灯下的那些‘乡村经验往往更像那么回事。”“我有了一点教训,开始正视自己的乡下人身份,也就是说,正视自己的‘乡村经验。我这才注意到,我那一双炫耀的皮鞋,底下沾满了乡村的泥。我一步一步走回记忆的乡村,并在现实的乡村驻足。”“我们或许需要强调生长庄稼的乡村才是真实的,但乡村生长梦幻,梦幻改变乡村,这也是真实的。”[14]从这些出自同一个作家的同一篇文章的充满着悖论的文字中,我们不难理解这些年轻的乡土作家所面临着的困惑与选择的两难。一方面是沿袭着“五四”以降的居高临下的用知识分子启蒙的“乡土经验”来书写乡土的记忆,这必然需要城市文明作强大的参照和依托;另一方面是像沈从文那样站在一个“乡下人”的立场上去批判城市文明给乡村带来的灾难,在一定程度上又忽略了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现代性”的历史进步意义,这又必然需要舍弃参照系而孤立狭隘地去观察乡土社会生活。

如何区别当下和“五四”的文化背景的差异,选择更适合历史发展的价值理念与创作道路,也许有的批评家还是比较清醒的:“我们讨论乡土中国时不能局限于原有的固化的乡土概念,就是说你在讨论村里的事的时候不能就仅仅是村里的事,和城市隔绝,和中国社会的变动不发生关系。”[15]“‘五四以来的作家大多数是从农村出来的,书写乡村的时候,本来应该是最动人的,因为这跟他们童年记忆有关,但很多作家采取的方式是抛弃故乡——也许把‘乡土换成‘故乡会更好理解一点——生活在别处。这种姿态必然会导致对乡村现实的改写,这种改写不仅发生在乡土文学中,哪怕对城市的现实,不是也存在着改写吗?”[16]是的,我们不可以忽略城市文明和工业文明作为强大参照系对“乡土经验”的制衡与催化作用,但也不可以忽略作为乡土文学根本的面对乡土现实的精神,光凭“童年记忆”的书写往往是有毒的,那种对乡土文学的“改写”是致命的,价值的失范必然会给乡土文学作家作品带来文学史意义上的偏离。其实,这个问题从80年代开始就已经在乡土作家作品中呈现过,像贾平凹的《鸡窝凹人家》《腊月·正月》《小月前本》等,像铁凝的《村路带我回家》《哦,香雪》等,像郑义的《边村》《老井》等,像张炜的《古船》《秋天的愤怒》等,像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等,都可以清晰地看出作家在两种文明冲突中所表现出的惶惑的价值理念,田园式的农耕文明和牧歌式的游牧文明以其魅人的诗意特征牵动着作家的每一根审美的神经,使其陶醉在纯美的情境中而丧失文化批判的功能;而工业文明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沾满了污秽和血,其狰狞可怖的丑恶嘴脸又使作家忘记了它的历史杠杠作用,而陷入了单一的文化批判,于是,一元化的审美或批判成为“五四”以来乡土作家难以摆脱的创作枷锁。其实,创作主体的惶惑也好,眩惑也好,困惑也好,一直延续至今都没有得以解决,甚至随着中国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越来越发达而愈加凸显。这不能不说是近一个世纪以来,由于乡土文学理念的停滞不前而带来的低水平创作重复的关键问题。endprint

阅读了近年来的几百部乡土小说,就我的能力所限,只能将此大致分为三类:一类仍是描写乡土社会生活的旧题材作品,其中既有反映农耕文明生活内容,又有反映游牧文明生活内容的。既有浪漫主义手法的,又有现实主义理念的;一类是属于乡土小说新的题材领域,它就是描写农民进城“打工”生活的题材;一类亦属于乡土小说新的题材疆域的作品,那就是所谓生态题材小说。

就第一类题材的乡土小说而言,我们看到的作家价值理念的困惑是:一味地沉湎于对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顶礼膜拜和诗意化的浪漫描写,而忘却了将现代文明,乃至带着恶的特征的新文明形态作为参照系,这就难免造成作品的形式的单一和内容的静止。其大多数作品至多停留在对乡村“苦难”的人性化的书写层面,就连鲁迅式的文化批判锋芒都钝化了。究其原因,我以为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这十几年来对西方“后现代”理论的误读,把西方已经经历过了的资本主义高速发展阶段切割掉,盲目的与他们同步地去寻找田园牧歌式的原始社会生活形态与自然社会生活形态,这无疑是一种错位的价值观。我们才刚刚向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迈步,许多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矛盾冲突还未解决,倘若把一个凝固的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直接与后工业文明相对接,那种对工业文明时段的省略所带来的民族心理的损失和伤痛将会更甚。无疑,在农耕文明中,“首先同人发生冲突的是自然。在人类生存史上,人的大部分生活本身就是一场与自然的争斗,目的是要找到一种控制自然的策略:要在自然界寻得栖身之地,要驾驭水和风,要从土壤、水和其它生物中夺取食物和滋养。人类行为的许多准则就是在适应这些变化的需要中形成的。”[17]其实,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活置放在人与自然搏斗、刀耕火种的落后的文明语境中,历史的进步就在于召唤人在社会发展的进步中去寻找最佳的人性表现,而非停下脚步蜷缩在低级的、原始的文明社会生活形态之中。因此,对于那些大多数的乡土小说创作者而言,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就是抛弃那种把迷恋农耕文明当作思想时髦的价值倾向,将复杂的问题复杂化,而决不是简单化。

就第二类题材的乡土小说而言,我们看到的价值理念困惑是: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一俟进入这个创作领域,大多数作家首先确立的价值理念就是鲜明的道德批判。这一视角决无错误,但是这个沿用了一百年的人道主义视角却往往成为作家向更深层面——人类发展和社会进步开掘的阻碍。不错,我们看到了工业革命过程中“人”的丧失(卓别林在百年前的默片《摩登时代》里就讽刺过它的“现代性”),但是,比起前现代的农耕文明,它却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作为劳动者的人设法制造物品,在制造物品的过程中他梦想改造自然。依赖自然就是屈从自然的反复无常。通过装配和复制来再造自然,就是增进人的力量。工业革命归根结蒂是一种用技术秩序取代自然秩序的努力,是一种用功能和理性的技术概念置换资源和气候的任意生态分布的努力。”[18]比起农耕文明人与自然的争斗,工业文明的技术和复制虽然表现出了它的双重性,但它毕竟是人类的一次很大的历史进步,我们的作家决不能熟视无睹,否则我们就会对许多事物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就像有的文学史论家描述“迷惘的一代”作家那样:“这些作家脱离了旧的东西,可是还没有新的东西可供他们依附;他们朝着另一种生活体制摸索,而又说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体制;在感到怀疑并不安地做出反抗的姿态的同时,他们怀念童年时的那些明确、肯定的事物。他们的早期作品几乎都带有怀旧之情,满怀希望重温某种难以忘怀的东西,这并不是偶然的。在巴黎或是在潘普洛纳,在写作、饮酒、看斗牛或是谈情说爱的同时,他们一直思念着肯塔基的山中小屋,衣阿华或是威斯康星的农舍,密执安的森林,那蓝色的花,一个他们‘失去了,啊,失去了的(如托马斯·沃尔夫经常说的)国土;一个他们不能回去的家。”[19]过分的对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自然之美与舒缓的节奏之美的迷恋和激赏,同样是一种思想的浮浅和残缺,或许艺术的残缺是美的,而思想的残缺绝不是美的。也许有人会以为,作家只对作品的审美功能负责,他甚至无需对人与社会、生活与道德作出价值判断。许许多多的世界名著都表现出了作家的困惑意识,像托尔斯泰那样的思想彷徨也丝毫没有防碍他成为大作家。但是,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前提就是:时代不同了,工业革命走到今天的情形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们没有看到,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来看,不要说他们了,就是马克思、恩格斯也得修正自己的观点。所以我们不仅需要道德批判和文化批判,还更需要对两种文明,甚至三种文明冲突下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作出合理的判断,以便赋予作品和人物新的鲜活的血肉。

就第三类题材的乡土小说而言,可能笼统地将它概括为“生态小说”是不合适的,因为,虽然环境保护、生态保护在中国虽然已经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步,但是,它和西方后现代意义上的生态文学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因为,“后工业化秩序对于前两种秩序不屑一顾。由于获得了显著的工作经验,人生活得离自然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少与机器和物品打交道;人跟人生活在一起,只有人跟人见面。群体生活的问题当然是人类文明最古老的难题之一,可以追溯到洞穴和氏族时代去。然而,现在的情况已经有所不同。形式最古老的群体生活不超出自然的范围,战胜自然就是人群生活的外在共同目的。而由物品联系起来的群体生活,则在人们创造机器、改造世界时给人们一种巨大的威力感。然而在后工业化世界里,这些旧的背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消失。在日常工作中,人不再面对自然,不管它是异己的还是慈善的,也很少有人再去操用器械和物件。”[20]关键就在于在我们的地理版图和精神版图上还清晰地标有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标记,还在人与自然、人与机器的争斗和交往之中,我们的物品还没有极大的丰富,一切“旧的背景”还没有消失,我们的人民还在大量的“操用器械和物件”,否则就难以生存。一方面是温饱,一方面是发展,我们的价值取向就更偏重于后者。而我们的“生态小说”却更多的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中那种带有“神性色彩”的乡土书写,从90年代郭雪波开始创作的“狼系列”题材,到如今姜戎的《狼图腾》,其实中国作家都是在演绎着一曲神性图腾的无尽挽歌,是典型的传统乡土社会生活中对神的祭拜与讴歌。由此我想到了贾平凹所创作的《怀念狼》,除了作品中反映出的对人类天敌的敬畏之情的神性色彩外,恐怕更多的是作家面对现实的乡土社会所不得不发出的人与自然争斗的吼声,无奈地表现出农耕文明对动物世界的残酷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我们还不能完全摆脱人与自然的直接关系时,那种生态和谐的理念是乏力的。就像《怀念狼》中所描写的那样,如果不去打狼,狼就要祸害乡村和农民。要知道,我们的乡土还是在一个与兽类争夺资源的弱肉强食的文化语境中,与后现代的理论家们一同去呼喊生态保护的口号,是一种奢侈的思维观念,起码是一种不在一个物质层面和文明层面上的不平等的对话。因此,在调适我们的价值观的时候,就得充分考虑到“生态小说”的错位现象给中国的乡土小说所带来的价值倒错。endprint

另外,须得注意的问题是,许多理论家和评论家都毫不犹豫地提到了“五四”新文化先驱者提出的所谓张扬“兽性”的理论。殊不知,他们所提出的这一“兽性”理念是针对那个嬴弱的国民性和民族性的,恰恰是站在人的立场上来仰视强大的“兽性”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关注生态平衡是对的,但是,忽略了人的生存和发展,那是更危险的,起码在当今中国这样一个特殊文明形态下来大肆描写和宣扬生态小说,可能还是一种文学的奢侈活动。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在这样一个三种文明相互冲突、缠绕和交融的特殊而复杂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乡土小说既面临着种种思想和审美选择的挑战,同时又邂逅了重新整合“乡土经验”,使乡土小说走向新的辉煌的契机。所有这些,正是中国的乡土小说作家们应该深刻反思的问题。惟有反思,我们才能获得新生。

注 释

[1]《“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同步渗透中的文学》丁帆著,《文学评论》2001年3期。

[2]《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美]丹尼尔·贝尔 著,高,銛著,王宏周,魏章玲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P126、P128。

[3]、[4]、[7]《国内流动农民研究的理论视角》王毅、王微著,《当代中国研究》2004年第1期,P92、P88。

[5]、[8]、[9]《城中村: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柳冬妩著,《读书》2005年第2期,P160、P155、P164。

[6]我在十几年前所阈定的乡土文学的边界是:乡土文学一定是要不能离乡离土的地域特色鲜明的农村题材作品,其地域范围至多扩大到县一级的小城镇。参见《中国乡土小说史论》丁帆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

[10]、[11]、[15]、[16]《2004·反思与探索——第三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记要》参见李洱、鬼子、张新颖、谢有顺的发言。《人民文学》2005年第1期。

[12]《贾平凹答复复旦学子问》《文学报》2005年3月31日第1590期1版。

[13]《一八九0年代的美国——迷惘的一代人的岁月》[美]LARZER ZIFF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

[14]《我的另一个乡村》马平著,《文学报·大众阅读》2005年4月1日2版。

[17]、[18]、[20]《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美]丹尼尔·贝尔著,赵一凡,蒲隆  任晓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89年5月北京第1版。P199。

[19]《流放者的归来——二十年代的文学流浪生涯》[美]MALCOLM  COWLEY著,张承谟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P6。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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