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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正道

2015-04-29易卓奇

啄木鸟 2015年6期

上期内容提要:

年逾古稀的胡老太太在停尸间里起死回生,这样的阴差阳错,让她的儿女们在经历了一场大悲大喜之余,更深切地体会到母亲对他们的弥足珍贵。历尽沧桑的胡老太太一直是这个家庭的支柱和核心,儿女们的性格、职业各异,有的是律师,有的是警察,有的是政府官员,有的深沉内敛,有的热情奔放,却都继承了胡老太太的真诚与善良,坚韧与执著。他们面临着不同的人生困境,却都积极乐观,勇于面对。经历过生死轮回的胡老太太,更是珍惜上苍给予自己的机会,把自己作为连接家族成员情感的纽带,用自己最后的余温,给这个家族注入更多的正能量,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更多的温暖和希望……

十八

市公安局局长柳柏青是非常欣赏杨天白的,上次杨天白把杨铁强被杀的案子破了之后,柳局长就找杨天白谈话:“回重案队吧,我把钟敏调到机关来,你当队长。”

“我还是抓贼吧。”杨天白很认真地说,“需要的时候您依然可以叫我。”

这年头多少人打破头想往上爬?可眼前这个警察却对官场没有一点儿兴趣,柳局长更是打心眼里欣赏这个手下。公安机关不就是需要这样务实肯干又有能力的警察吗?

从那以后,柳局长再没有提过要提拔杨天白的事情,可心里从来没断过对杨天白的惦记。他记得,当初把杨天白从刑警队调到反扒队,是因为那段时间扒窃犯罪猖獗。柳局长嘴里答应了杨天白的要求,心里却一直在琢磨把他放到更能发挥作用的位置上去。柳局长在寻找合适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久就来了。

一个月前,北京一家中央级媒体的女记者王志燕到江州出差,在步行街被偷了钱包。王志燕正打算报案,杨天白一手铐着那个扒手,一手拿着钱包出现在她面前。前后不出五分钟,钱包失而复得,对王志燕触动很深。她就跟反扒队的领导说要写一篇关于杨天白的报道,宣传宣传反扒民警。

这事层层上报,就报到了柳局长的案头。柳局长灵机一动,哎,这不是个机会吗?就跟宣传处长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宣传处长依计行事,安排王志燕到杨天白的反扒小组随警采访,还组织了一批本地媒体跟踪报道。

几次行动过后,王志燕更是对杨天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就有那么厉害。同样是跟他走在街上,谁是扒手谁不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能看出来还不算本事,还要会抓,会抓还不算,还要会把握时机。有的会抓不会认,有的会认不会抓,有的抓人不抓赃,杨天白是火眼金睛,又是擒拿高手,他会在合适的地方在合适的时机出手,基本都是人赃俱获,绝活!

不过,也有失算的时候。那天,杨天白跟踪一个小偷,盯了很久。也许小偷也发现了杨天白,两人就开始斗法。杨天白盯住他的时候他不出手,他不动杨天白也不动,较了两个多小时的劲,贼终于下手了。杨天白迅速出手,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逮着贼了,不料,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队友们赶紧过来扶起了杨天白。

“赶紧送医院吧。”王志燕说。

“别急,再等等。”一个队友说着就在杨天白身上找东西,却什么也没找到。另一个队友则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塞进杨天白嘴里。

过了一会儿,杨天白就醒了。王志燕明白了,杨天白有糖尿病。拿巧克力的警察告诉王志燕,杨天白这病,都是因为这工作落下的。杨天白是个工作狂,一上岗就拼命,经常有一餐没一餐,饥一餐饱一餐,有上顿没下顿,没有规律,久而久之就得上了这个病。平时杨天白身上必带两样东西,一是胰岛素注射器,一是零食。抓贼需要蹲守,有时候一守就是一两个小时,甚至更久,没机会注射胰岛素,就要吃糖。今天是个熟贼,对杨天白非常了解,发现杨天白好久没吃糖才冒险下手,结果被贼算准了,得手了。

“啊?!”王志燕震惊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警察,为了抓贼,几乎把命都搭上了!

杨天白其实不只是抓贼,他还在感化贼。被他打击处理过的贼再回到社会,他都给他们建立档案,帮他们找工作,帮他们找对象,很多过去的贼现在成了他的知心朋友,很多过去发誓要收拾他的人现在却跟他一块儿喝酒了。他有一个理念,抓到贼不算什么,抓到贼的心,让贼不去做贼才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天下无贼也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可杨天白依然在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努力。

杨天白的事迹让王志燕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几乎是流着泪写完了她的报道。不久,杨天白抓贼的事迹就在各大媒体相继报道,杨天白成了这个城市家喻户晓的反扒英雄。各种荣誉也相继而来,全国优秀人民警察、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破案能手……能评上的先进都让杨天白评上了,一年之后,一部根据杨天白的事迹改编的电影在全国公演,反响巨大。

可有一点,除了柳局长没有人事先想到,那就是杨天白再也不能抓贼了。他现在是公众人物,他一上街贼就跑了,他成了一个抓不到贼的反扒英雄。

这正是柳局长想要的结果。你杨天白不是一直想赖在反扒队吗?现在贼看见你就跑,你还抓什么抓?

这时候,局里成立了一个新的机构——食品药品安全执法队。这些年,各种制假贩假的违法犯罪活动十分猖獗,直接危害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甚至生命安全。市公安局适应形势,迅速成立了这支执法队伍。尽管市里的个别领导打了招呼,希望安排谁谁谁来当这个队长,柳局长却有自己的打算。这不是个安排谁谁就能胜任的职位,柳局长一开始就认准了杨天白。

杨天白没有了退路,他已经不能在反扒队待了。柳局长说:“我就认准你了,这个执法队能不能打出威风,全看你杨天白的了!”

这个任命上上下下都没人反对,连市里面曾经打招呼的领导也不好再说什么。杨天白是英模,是破案高手,还有哪个比杨天白更合适?

尽管杨天白自己还感觉有些不合适,可柳局长再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十九

清水湾的城镇化进程就像高速列车,迅雷不及掩耳,让人跟不上步伐。根据江州国际服装工业园区的开发计划,清水湾镇有三个村整体搬迁,龙潭桥村就是其中一个。

拆迁进入实施阶段了,拆迁办正在按人头、按房屋面积、按土地面积等计算拆迁款。杨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镇上开了个“杨字号”中药店,七十二岁的老中医丁少文不在城里自己的诊所看病,却来“杨字号”坐堂。杨智早就把卫生院的工作辞了,一心做他的中药生意。因为有丁老医生坐堂,再加上母亲的指导,杨智现在的中医医术也有了相当进步。“杨字号”中药店在控制治疗癌症方面有独到之处,不仅本地,就连绿水县柳树村那边的很多癌症患者都在这里就医。由于老中医丁少文精湛的医术,人们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丁半仙”。

杨智的生意忙得要命,家里又要拆迁了,可要命的是好多年了,父亲还没有消息。根据规定,人不在就没有拆迁的人头费,一个人就是几十万,而且没有人头,多余的土地就要分出去,这个损失就太大了。杨智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当初为什么要拒绝父亲讨后妈?找就找吧,找了后妈还多一份人头费,两个人加起来上百万。可现在,父亲那份眼看就要丢了,吴妈的那份就更不用说了。

一定要找到父亲!

他请了十个人到市里去找,每人每天一百块。找了三天,人影都没看见。

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说话了:“别找了,找不到的。”

“奶奶,您是不是知道我爸在什么地方?”杨智问。

“你告诉我,你爸跟吴妈的事情你同不同意?”老太太问。

“同意,只要他回来,什么都同意。”

“你同意,你妹妹呢?”

“我跟她说,她绝对会同意。”

杨智马上打手机给杨丹妮。一个小时后,杨丹妮打的回到镇上,进了中药店就问:“有我爸的消息了?”

“还早着呢。”正在抓药的老太太说。现在一家人都住在店里,老太太还戴着老花镜教那些小女孩儿怎么抓药。

“奶奶是要问你,同不同意老爸跟吴妈结婚?”杨智问。

“同意,只要他们回来,现在就结婚都行!”

“好,这可是你们两兄妹说的,不准反悔。你们都给我立下字据。”老太太很较真。

“真要写?!”杨丹妮看看哥哥。

“签吧,什么都别说了。”杨智说。他太了解奶奶了。在这个家里,没人能斗过他奶奶。这么多年了,奶奶明明知道他爸爸在哪儿,可就是不说,让他们找个够,直到他们心甘情愿认可爸爸的婚事。杨智真是服了奶奶。不仅是服,而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奶奶引导他学中医,帮他开药店,让他真正继承了爷爷的医术,让他干出了一番事业。在他心里,奶奶就是神。

二十

清水湾的拆迁工作一点儿都不顺利,工业园区工程就要开工了,拆迁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尤其是龙潭村,拆迁款拿了,字签了,却还有三分之一的拆迁户不愿意搬走,原因很简单,又是嫌拆迁费低了。

中国的拆迁问题是个老大难问题,拆迁的过程就是开发商跟拆迁户斗智斗勇的过程,就是强势的掠夺和弱势的挣扎之间不对等的拼杀过程,就是考验人性底线的过程。围绕着拆迁费用,总会形成拉锯式的战斗,这种战斗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有惨烈也有平和。所在地政府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政府的拿捏有时候能把事情摆布得游刃有余,而有时候又可能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站在被拆迁对象的角度,一级政府就是他们的爹娘,他们希望爹娘能够帮他们说话,事实上爹娘也应该帮他们说话,帮他们争取更多的利益。可现实是,一些拆迁地的政府更愿意帮开发商说话,因为开发商是他们的爹娘,开发商的到来能够给他们带来效益,带来政绩。地方政府一开始就把屁股坐歪了,麻烦自然也就接踵而来。

客观地说,清水湾的拆迁还算公允,尤其是镇党委马书记,他希望被拆迁的农民们能够尽可能多地得到一些实惠,参与市县领导拆迁讨论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农民这边,比如人头费的确定,农田、房屋补偿,等等,他都力争拿到江州市范围内的最高补偿。可这种“最高”其实还是非常有限的,还远远没有达到国家和省里的补偿标准。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连龙潭村在内,基本上拆迁完了,也就三四户所谓的“钉子户”,其中就有杨天明家。

其实,杨天明已经得了不少好处。他跟吴妈回来就领证了,可根据规定,龙潭村的户口早就只出不进了,杨天明的户口在这里,但吴妈的户口是迁不进来的。杨天明去找了马书记,老太太也出面给干儿子说了,马书记一看他们的情况,认为他们早就是事实婚姻了,拆迁办经过讨论,还是同意吴妈迁进来,这样,杨家就多了一个人头,多了好几十万。

杨天明得了好处还嫌不够,他在城里学了不少经验,嘴里答应了,可就是不搬,也不签字,一直耗下去。马书记只差没磕头了,这是他的关系户,按道理是应该支持他的,可没有,不但没有,还拖后腿。老太太也说话了,要老大见好就收,不能难为人家马大哥。可杨天明当面答应,背地里还是一拖再拖,拖到只剩下三户没有搬走。

开发商用的是同一个套路,最后解决的是最难解决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要有钱,什么堡垒都能攻破。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按国家政策,这也是被拆迁户应得的钱。结果,杨天明又多争取了三十万的拆迁费,终于签了字。

二十一

好像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其实没有。有人告诉那些先搬走的人,其实他们还可以拿到更多,结果又闹起来了。

根据拆迁办的统一安排,明天就要开工剪彩了,市县的领导都要到场,听说省领导还要来剪彩,龙潭桥的村民们却准备第二天阻工,他们要找省领导理论,要增加拆迁补偿款,而为首的正是杨天明。

实际杨天明背后还有人,他背后的人是村长狗鳖。狗鳖是杨铁强被害之后当上村长的。当时村长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上面派下来的大学生村官黄永福,“80后”,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干得不错,镇政府准备让他书记村长一肩挑。这时候,狗鳖出来了。狗鳖本名宋购良。宋姓在村里是大姓,老宋书记退下来之后,宋姓的人就没有在村上担任“要职”的了。狗鳖是基建包工头,早就听说清水湾要搞工业园区,要搞开发,就准备竞选村长。他也跟杨铁强一样,送化肥,但还不止于此。他手下有几个五不烂(即混混儿),平时接工程有人阻工,就叫这些打手上,事情不闹得太大,还够不上黑社会。选村长的时候,他就派了这些五不烂到各家各户拉票,同意狗鳖当村长的就给东西,不同意的就扬言烧房子。没有人想自己倒霉,谁当村长不是当?大学生村官好是好,可狗鳖也不一定不好呀。于是,狗鳖就选上了。

真应了一句话: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狗鳖当上村长一年多,真的搞拆迁了。搞拆迁市县镇各级都有要求,开发商也有要求,所有的任务最终都要落到村支书和村长的头上。村支书是上面派来的,跟龙潭村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狗鳖却不同,利益关系全都在村上,他既要跟上面的人打交道,又要跟村民打交道,重要的是每一个交道都要把自己的利益考虑进去。镇长和开发商找他的时候,他提出要承包基建业务,另外,他开了个建材店,农民新村所有的建材归他负责。干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开发商也好,镇政府也好,很多工作都要狗鳖落实,他提出的条件都可以满足。结果他成了拆迁过程中最大的赢家。

这还不够。拆迁的事情百年不遇,碰到一次就必须好好把握,他要把利益最大化。一方面,他第一个带头签字同意拆迁,第一个搬迁,因为在规定的期限内搬迁的有好几万奖金。村长带头,很多人跟着响应,都跟着签字了,都拿到了奖金;另一方面,他要制造麻烦,有麻烦才需要村长出面摆平,他才有讨价还价的筹码,所以这一次他又布置了人准备阻工。

这件事情他自己只能在幕后,他让杨天明出面。杨天明是他小学同学,以前没少关照杨天明。他有工程,需要木匠,杨天明就在他的工地上干活。杨天明也愿意出面,他跟狗鳖的想法一样,不能白白放过捞钱的机会。而且他很清楚,在村上也好,在镇上也好,他们家是有势力的,镇党委书记是他干兄弟,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外面还有天亮和天白,打官司也不怕,妹妹杨帆就是大律师。

开工剪彩前一天晚上,杨天明就和狗鳖的手下到了工地上,还动员了村里的老人、女人齐上阵,剪彩的时候到现场静坐,非要把剪彩活动搅黄不可。他们坐在主席台前面,还抬来了一口棺材,放出话来,准备血战到底,杨天明准备明天就躺在这口棺材里。

但是,杨天明的闹事计划无意中泄露了。

其实,最早泄密的还是杨天明自己。他跟吴妈说了他的打算,还要吴妈到时跟他一块儿闹事。吴妈觉得这事太大了,她知道杨家的家规,老太太绝不会同意。她就赶紧找到老太太。老太太说:“你跟他去,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老太太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干这种事情。这不是跟政府对着干?以前她父亲跟毛主席干革命是要翻身做主,现在杨天明带头对抗政府是什么意思?咱们杨家还能出逆子?上次干儿子马清廉请她出面做杨天明的工作她就生气了,觉得老大太过分了,人是不能贪得无厌的。她自己从来没把钱看得太重,可到了老大这儿,钱就成了命。这是要坏事的。听了吴妈的报告,她觉得事情真的很严重。

但越是这样,老太太越是清醒,她打电话给干儿子,说了杨天明要闹事的事情,叫马清廉赶快采取措施。马书记说这事难办呢,人家没行动之前镇上不好行动,等人家行动又晚了,大事都出了,这还真不好办。老太太说我有办法,你照我说的做,保证能行。

这天晚上十点多,老太太突然发病,口吐白沫,人事不知。杨智号了脉,却看不出症状,就慌了手脚,赶紧去叫父亲,又打电话给二叔三叔姑姑,叫他们赶快回来。城里的三兄妹赶紧往镇上赶,那边工地上的杨天明也慌了,赶紧赶回来,兄妹四个把老太太送进了市一医院。

杨天明临走交代手下,按原计划进行,他看看他妈就回来。那些混混儿们依然在工地上守着,开了几桌麻将。打麻将自然要赌钱,正赌得兴起,埋伏在附近的民警冲上来,以聚众赌博的罪名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

第二天,开工剪彩仪式照常举行,也有人闹,却没人指挥,一盘散沙,棺材也被拖走了。全镇各村的村干部都出动了,把那些要静坐的老头儿老太太“请”上了三辆公交车,送到镇上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叫《神话》,谁都没看懂。看了半截,有不少人出来,外面又有干部等着,还派了卫生院的医生给这些大爷大娘免费检查身体。只要不出钱,农村人干什么都高兴,都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拖到中午,又吃了免费的盒饭。大家个个高兴,都把工地上闹场的事情给忘了。

这天傍晚,老太太坐着老二的车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进门打了个哈欠,上床就睡了……

二十二

杨天白刚刚上任就碰到了一起大案。

绿水县莲花镇五丰村的刘村长家办生日饭,摆了八十桌,吃完饭之后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停地颤抖,送到医院抢救,没两个小时就死了;两个吃生日饭的孕妇也中了毒,送到医院一个流产,一个剖腹产;还有二十八个人有程度不同的症状。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是猪肉出了问题。猪吃了瘦肉精,人吃了用瘦肉精喂的猪,特别是猪肝猪肺为主做的杂烩里直接含有瘦肉精。

这是建国以来本市最严重的一起食物中毒案,省市领导极为重视,要求公安机关全力破案。杨天白临危受命。

瘦肉精既不是兽药,也不是一般的添加剂,是能够促进瘦肉生长的药物添加剂,其中盐酸克伦特罗最常见,是肾上腺素类神经兴奋剂。盐酸克伦特罗早期仅在医学上用于急救和肺科病(主要是平喘),后来人们发现在动物体内,此药对营养物质具有重新分配的作用,能促进动物生长、降低脂肪沉积,一些养猪户就把它往饲料里面添加,为的是猪长得快,肉好卖。但是,盐酸克伦特罗会在动物体内形成残留,尤其是在内脏器官残留较高,食用后直接危害人体健康,出现肌肉振颤、心慌、头疼、恶心、呕吐等症状,对高血压、心脏病、甲亢和前列腺肥大等疾病患者危害更大,严重的可导致死亡。早在2002年,盐酸克伦特罗就被农业部、卫生部和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联合列为禁用药品。

这种案子不难查。接到报案就查猪源,杨天白立即带人控制了提供猪肉的猪场。猪场的主人外号李养猪,他把现成的盐酸克伦特罗全都埋进了菜园,可他拌进饲料里的瘦肉精一时没法分离出来,又舍不得扔掉,结果拿饲料一化验什么都清楚了,李养猪不得不承认添加瘦肉精的行为。再溯源上查瘦肉精的来源——江南医药有限公司畜药分公司,老板姓魏,名开放。

魏开放得到五丰村农民集体中毒的消息之后,立即关闭了公司逃跑了。杨天白对魏开放的社会关系进行了全面调查,判断魏开放很可能躲到他的表弟那里。他的表弟在贵州六盘水开煤矿。杨天白带了一个部下来到六盘水,化装成挖煤的工人,在矿井里找到了魏开放。

抓了魏开放,查处了李养猪,这只是拉开了一个序幕。随着案件的进一步调查,杨天白发现,瘦肉精生猪案不是个小案,而是一个足以让整个江州城“塌陷”的大案——魏开放非法销售的瘦肉精远非李养猪一家,至少有八个大型养猪场先后在他那里购买了瘦肉精,这就说明在本市至少有八个养猪场存在在饲料里添加瘦肉精的嫌疑。有多少人正在吃含有瘦肉精的猪肉当然无法统计,但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侦查人员发现,本市生猪宰杀、销售管理环节漏洞百出,生猪从检验、收购到屠宰,从屠宰到销售,虽然每个环节政府都设有严格的监管程序,可事实上每个环节的监管都形同虚设。比如,肉联厂收购生猪要验尿,发现呈阳性就说明有问题,肯定有瘦肉精。可李养猪交代,他卖给肉联厂的猪从来就没有真正检验过,每次检查,他都会给检验员几百块钱,检验员就给李养猪过关了。这两年,广东那边又开始收购江州的生猪了。每一头猪从甲地贩卖到乙地,必须由养殖地动物检疫部门出具三种证明,即动物检疫合格证明、运载工具消毒证明和五号病非疫区证明。今年以来,李养猪已经好几次把自己的生猪卖到广东,每次外运,他都要弄到那三张证明。对李养猪来说,这不难,还是用钱开路,畅行无阻。

杨天白以前也知道这中间有黑幕,但不知道会有这么黑。这案子一旦深究下去,就会牵扯到江州最大的纳税大户江南肉联集团,会影响很多本市的生猪生产基地,还会使市民产生恐慌情绪,等于是在江州市扔了一颗炸弹。这不是他这个执法队能解决的问题,他立即向柳局长做了汇报。柳局长态度十分鲜明,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有了局长的支持,杨天白就有底气了。他立即布置对江南肉联集团下属的生猪收购公司进行调查,对含有瘦肉精的猪肉进行全面追查。

可调查刚刚开始,杨天白就接到了柳局长的电话:“把你所有的人全都撤回来!”

杨天白傻眼了。但他也知道,这一定不是柳局长的本意。可有些压力,柳局长也顶不住。

果然,回到局里,柳局长告诉他,市里的领导给他打招呼了,叫公安局停止调查。

“你的心情我理解,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想不通。可刚才张副市长把我叫到市政府,详细了解了案子侦办的进展情况,说考虑到这类案件对江州经济发展可能带来的负面效果,要求我们迅速结案,以免造成群众恐慌。市里会马上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不让那些瘦肉精猪肉在市场上流通。”

“您同意了?”

“我能不同意吗?”

“可是……”

柳局长叹了口气:“大局为重吧!”

杨天白不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这事情他无法改变。他突然发现,自己和二哥一样,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二哥雷厉风行进行环保整治的时候,一旦遇到某些污染企业要进行关停并转或需要投入大资金进行环保升级,就有领导出面说某某企业不能动,动了他们,政府的税收哪里来?那么多人的饭碗谁来解决?为什么那么多整治行动只有雷声没有雨点?雷声都是打给老百姓听的,雨下不来是要照顾某些利益集团。可长此以往,小问题没人管,非要让小问题变成大问题,才会受到重视。殊不知,脓疱长大了,带来的痛苦会更大,所谓积重难返啊。

比如太湖就是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千百年来,太湖周边的人都是喝太湖水长大的,可这几十年来,太湖污染越来越严重,到2007年太湖蓝藻事件爆发,太湖水终于无法饮用,教训惨痛。导致太湖严重污染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某几个人某几个企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等人们真正意识到需要整治的时候,其实已经病入膏肓!

杨天白现在遇到的问题也是这样,立即整治,一切还来得及。但因为涉及某些利益集团,甚至涉及政府的税收,涉及GDP,所以,当大众的利益与个别部门的利益相冲突的时候,权力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杨天白心里憋屈。自己是食品药品执法队的队长,他想把这个队长当好,他想把这个案子一查到底,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坚持查下去,就会影响整个江州的肉食供应,江南肉联集团就要受到冲击。一边是经济发展的大局,一边是百姓舌尖上的安全,杨天白不知道这两者有没有矛盾,难道发展经济就可以不顾人们的死活?查了瘦肉精,未必就能查倒一个江南集团。如果江南集团要靠瘦肉精来维持它的品牌,那这个品牌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吗?杨天白真的不理解。他可以赶紧把手里的案子了结,也可以停止进一步的调查,可他真的不甘心这件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

这件事情决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心里的这道坎怎么也过不去。他在寻找机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坑害人的猪肉在市场上泛滥,自己却装瞎子装聋子,那样的话,这个队长还不如不干。

机会还是来了。

王志燕最近来江州了。这几年江州环境治理力度空前,效果非常明显,成了全国治污的典型城市,上面要对江州的做法予以重点推介,王志燕是随中央几家媒体就江州市环境治理进行集中采访的。来好几天了,一直忙于采访,王志燕没跟杨天白联系。这天采访完了,她打电话给杨天白,请杨天白吃饭。杨天白说要不要请柳局长?王志燕不想张扬,她请杨天白是对杨天白敬重,没必要把其他人叫上,即使是公安局长。杨天白就说:“行,谁也不告诉,但是在江州不能让你请客,我正好有事找你。”

接到王志燕的电话,杨天白就有了想法。他约了王志燕吃江州小吃,一边吃一边聊着他最近侦破的瘦肉精案子。王志燕一听眼睛就亮了,这是多好的采访题材,她能放过?

杨天白并没有说出市政府下令停止调查的内幕,他只告诉王志燕案子本身的一些情况,这就足够了。听了杨天白的介绍,王志燕当即取消了明天回京的行程,继续留在江州采访。采访了几天,王志燕写了篇文章发表在中央一级媒体上,省里的领导读到文章后立即批示:责成江州市委市政府坚决查处!

文章发表的第二天,江州市立即成立了以张副市长为组长的专案组,由公安牵头,农业局、药监局、卫生局等单位配合,对江州瘦肉精案件进行全面调查,所有涉嫌猪肉全部下架,集中销毁,所有涉案人员一律依法处理。因为江州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专案组查处瘦肉精案件措施有力,行动迅速,效果明显,在全国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一起本要终止侦查的案件,最后由于媒体的介入,不仅侦查继续,而且力度空前,个中缘由,杨天白和柳局长心知肚明。

二十三

江州的环保整治工程正在有条不紊地开展。从前期的治理情况看,效果是非常好的,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作为整个工程的实际负责人,杨天亮也成了焦点人物,几乎天天电视里有图像,广播里有声音,报纸上有文章。因为他的环保整治工作非常出色,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提名他为副市长候选人,市委组织部近期正在对他进行考察。

通常来说,只要考察期间工作没出现大的纰漏,当上副市长应该十拿九稳。可世事难料,就在杨天亮大刀阔斧开展环保整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作为整个湘江环保整治工程重要组成部分的霞湾港污水治理工程开工那天,市里举行了隆重的开工仪式。这个开工仪式杨天亮一开始是反对的。一方面,他觉得没必要什么工程都搞开工仪式,又剪彩又上电视又上报纸,给人的感觉是在作秀;另一方面,他对这个工程的承包者吴国强不了解。本来,这个三千万的工程是要公开招标的,后来上面领导打招呼,说还是用围标的形式算了。杨天亮顶不住,他不能跟上面的领导较劲,只得保持沉默。对上面来说,沉默就是同意,结果,吴国强就中标了。

所谓围标,也称为串通招标投标,它是指几个投标人之间相互约定,一致抬高或压低投标报价,通过限制竞争,排挤其他投标人,使某个利益相关者中标。围标行为的发起者称为围标人,参与围标行为的投标人称为陪标人。围标成员达成攻守同盟,通常在整个围标过程中,陪标人严格遵守双方合作协议,以保证围标人能顺利中标,并对整个围标行为保密。

这是一种拿不上台面的招标,杨天亮明明知道这里面有鬼,可他抵制不了。虽然全市所有的环保治理工程表面上都是他牵头负责,但实际上是市里的主管领导定夺,他所能做的只是点头认可。到环保局好几年了,随着各项环保治理工程的开展,他既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又感到迷茫。来环保局头两年还好,工程还搞公开投标,纪委还能监督,可后来就成了上面领导说了算,他成了聋子的耳朵,配的!

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是要揽这个权力,而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一个环保局长管不了环保整治工程的承包,可出了问题所有的责任却都是他的。到环保局之后,很多人惦记着环保局的工程,连他老婆都惦记,都被他回绝了。他可以拒绝老婆,可以拒绝朋友,可以拒绝很多人,但唯独不能拒绝来自核心部门的权力。这就是他这个环保局长的无奈。

通过围标得到的工程还搞什么开工庆典?所以开工前一天卢副局长跟他汇报,要请他参加,他坚决拒绝了。杨天亮说不出席,可还是做不到,张副市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说张市长要亲自参加,亲自剪彩,要求杨局长主持。没办法,第二天,他按时参加了霞湾港治污工程的开工典礼,还陪同张副市长一同剪彩,赚足了脸面。

有些事情在发生之前其实是有预感的,霞湾港污水治理工程从招标到围标再到开工,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不靠谱,总担心哪里会出问题。为了防止出问题,他派了常务副局长老卢和主管环境监督执法的副局长向忠平到工地督察,要求层层把关,确保工程质量,也确保工程安全。

不幸的是,问题还是出了。就在工程开工的第三天,副局长向忠平向杨天亮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湘江出现重金属镉污染,霞湾港出口的江水镉浓度超标二百多倍!

镉浓度超标二百多倍是个什么概念?重金属污染对人体的危害主要是“三致”——致癌、致疾、致突变。重金属污染不像大气污染,既闻不到,也看不到,却能和人体内的蛋白质及各种酶发生强烈的相互作用,使它们失去活性,也可以在人体的某些器官聚积,如果超过人体所能耐受的限度,会造成慢性或急性中毒。而且,不同于其他污染物的可降解特性,重金属污染物不仅不可降解,还能在环境里累积和循环。

镉浓度超标如此之高是江城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如果这样的江水留到下游,流到长江,后果将不堪设想!

杨天亮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霞湾港治污工程现场,命令立即停工,同时向主管的张副市长报告目前的情况。很快,张副市长也赶到了。杨天亮提出了几点处理意见,第一,立即向市委市政府报告,同时向省环保厅报告,通报江州镉污染情况,争取上级部门的支持,也通报下游相关地市密切关注,以便及时采取应对措施;第二,立即召开专家会议,采取补救措施,向江面抛洒石灰粉以沉淀江水中的重金属,请求省委省政府批准上游水库、水坝放水,稀释江水中的重金属含量;第三,向社会通报镉污染事件,争取群众的理解和支持。

这几点处理意见,张副市长只是部分采纳了。一是工地无条件停工,二是向市委市政府报告,三是撒石灰粉,至于其他,张副市长都搁置了。暂时不向省委省政府报告,不向省环保厅报告,不向新闻媒体公布,更不要让上游水库放水稀释,防止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张副市长要求严密封锁消息,力争在江州市内部解决!

官僚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主观臆断。杨天亮的建议明明切实可行,可张副市长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把这件事情捂住。他很清楚,如果向省里报告,省里肯定要对这件事情问责,最后责任肯定追到自己头上。他更不想向媒体和社会公开。现在的网络这么发达,这种事情可以炒成全世界最大的新闻,他觉得不仅自己承受不了,这个城市也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负面效果,所以他选择了捂。

尽管江州市采取了一系列的补救措施,但对于此次大面积的镉污染事件来说,一个城市的力量已经很难左右了。当江州市千方百计捂盖子的时候,江州下游的两个城市先后在水厂检测出了镉污染,两市环保部门立即向省环保厅报告,省环保厅立即向省委省政府报告,同时急速赶赴江州现场处置。

杨天亮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其他城市向省里报告的消息,马上提醒张副市长,再捂就出麻烦了。张副市长深感纸已经包不住火了,决定火速向省委省政府报告,并向国家环保部报告,以变被动为主动。

当省长率领的工作组赶赴江州听取情况的时候,张副市长提出了几条处理措施:第一,立即向江面抛洒石灰粉;第二,请求批准上游水库、水坝放水;第三,立即召开专家会议,采取补救措施;第四,向社会和媒体通报本次镉污染事件,防止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张副市长提出的几点建议正是几个小时前被他坚决否决的建议,关键时刻现买现卖,竟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省长对江州市前期的处置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采纳了江州市的处理意见,要求沿湘江各地州市立即行动。

这一年的冬天,本来是湘江的枯水季节,上游的一些地方江底都裸露在外了,可一夜之间突然江水“暴涨”,同时水中还有大量的石灰粉。镉污染终于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控制,没有造成沿途各地饮用水断水,没有造成恐慌。

但这毕竟是一起事故。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故?国家环保部的专家调查得出的结论是,江州市霞湾港治理工程施工不当,且未采取防范措施,最不可思议的是,该工程承包人吴国强根本就没有资质,更不懂沉积在霞湾港含有重金属的淤泥冲到湘江里会产生什么样的恶果。可是,这么一个无知的基建包工头,竟然奇迹般地拿到了这个三千万的工程!

杨帆看到湘江遭到重金属污染的报道之后,立即给二哥打电话:“这件事会给你带来麻烦,一旦上面调查,你必须说出实情,否则你将成为这起事故的替罪羊!如果你不说,我帮你说!”

杨天亮一听就急了:“别别别,你千万别来搅局,官场的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还是听从组织处理吧。”

导致这起事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杨天亮比谁都清楚,可他不能说。说出围标的真相,他不是把领导也卖了?这是官场大忌!

无论如何,作为环保局的第一责任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一次市政府研究全市环保工作的办公会议上,杨天亮做了深刻的检查,表示愿意接受组织处理。

杨帆听说了这事,又给二哥打电话:“你傻呀!人家就怕你不承担责任呢。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对你来说是非常时期,你做什么检讨?”

“总得有人承担责任。”

“但不是你!”

杨帆气得要死,二哥怎么会这么幼稚,真正有责任的全躲到背后了,二哥呀,你怎么还是那么书呆子气?

杨帆决定,只要二哥受到追究,她就帮他打官司,把真相捅出去。还好,这件事上面并未深究,只不过,杨天亮提拔副市长一事被搁置下来,相反,张副市长却因为治污有功,尤其是在这次湘江镉污染事件中沉着冷静,处理得当,被市委提名为代市长(原陈市长被调往省政府任农办主任)。

二十四

有一天,杨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没说姓甚名谁,但想请杨帆打官司。他给某个局长家送了十万元准备承接某项工程,结果工程没有拿到,钱也没拿回来,他想告人家受贿。他听说杨大律师是全江州最好的律师,打行政官司很厉害,所以他想请杨律师帮他打这个官司。这时候,旁边就有人在喊:“你干脆告诉她,收钱的就是环保局长的老婆!”

杨帆大吃一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对方就问:“这案子您接不接?”

杨帆忙说:“接,一定接。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你告人家受贿罪名成立,但你自己也构成犯罪了,一样要受到法律制裁。”

“什么?我也犯罪了?”

“没错,你是行贿罪,行贿和受贿是要受到同等处理的。你可得想清楚。”

“那怎么办?我那十万块钱难道就打水漂了?”

“还不至于,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帮你要回来。咱先不急着打官司,把钱弄回来再说,你看行吗?”

“那……也好。杨律师,我信您,就拜托杨律师帮我说和说和,只要能把钱要回来,我还打什么官司?我也不是非要把人家告进大牢不可,真要告自己也得进去,划不来嘛。”

对方就告诉了杨帆收他钱的人——刘巧儿,她的嫂子。

杨帆就琢磨,或许对方早就知道她跟环保局长的关系,想通过这条途径追回他送出去的十万元。仅仅是要钱,杨帆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接完这个电话,杨帆立即去了一趟市教委找她二嫂。没到办公室,在教委旁边的一个茶座,杨帆问刘巧儿:“有个事我想问你,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非要在这里说?”

“最近你收别人的钱没?”

“你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赶紧告诉我。”

“小妹,你要再胡说二嫂就不理你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一分钱,你怎么会这么问?”

“好吧,既然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廉洁,那你自己听听。”

杨帆平时有个习惯,她的手机都是录音的,她和人家说的、人家跟她说的她都录下来了。律师最讲究的就是证据,她受到过许多威胁和骚扰,她把音录了,作为以后的证据,这个习惯使她成功地保护了自己。现在,又派上用场了。她太了解二嫂了,没有证据,打死她都不会承认。杨帆就把刚刚那个人的电话录音放了出来,让刘巧儿自己去听。

刘巧儿听着听着脸就红了,红了又白了,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我知道是谁还来找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把我二哥害死的!”

“我……我……”刘巧儿真是着急了,没想到这个事情人家捅到小姑子这里。她这种人,一遇到事情脑子就会短路,除了着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小妹,快告诉我怎么办?”

“还怎么办?赶快把钱退给人家,一分不少!”

“好,我退,我马上就退!”

“还收过其他人的钱吗?”

“没有,真的没有了。”

“好,我相信你。我也不是纪委的,也不是检察院的,我也不想调查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如果还收了人家的钱,不管多少,都退给人家。如果今天这个人不是找我,而是把你告到纪委告到检察院,你就完蛋了,我哥也要跟你倒霉!”

“我知道……小妹,我还求你一个事。”

“什么事?”

“这件事千万别告诉你哥,更不能告诉妈,他们要知道了,我在杨家就没法待下去了。”

“你也知道?咱们家绝对容不得你这种行为。你知道妈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知道,妈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们收人家的不义之财。你二哥也经常跟我说,叫我别插手他的工程。我这人就这毛病,总想借机捞点儿,这回要不是你,我们麻烦就大了。”

“好了,这事我跟谁都不会说,赶紧把钱还给人家吧。还有,带上这个。”杨帆给了刘巧儿一个录音笔,叫她退钱的时候把它打开,录下回来留着,怕以后人家不认账。

就在这天中午,刘巧儿把那个人约出来,退还了那十万元钱。不过,退钱的时候对方撂下一句话:“这事还没完,回家告诉你老公,下一次他要再不给我工程,我对他不客气!”

怎么不客气他没说,但刘巧儿感觉得到,这个人不是在吓唬她。他们打交道已经不止一次了,对方就是上次送她手表的金老板。杨天亮把两块劳力士手表退还之后,金老板还是不死心,他看准了局长夫人贪财,后来又送给刘巧儿十万元,让刘巧儿从中说和,还是要承包霞湾港工程的一段。

刘巧儿收了钱,答应帮忙。这一次刘巧儿没跟丈夫说,而是跟主管的常务副局长老卢说了。老卢说那就让金老板参加围标吧,即使这次没接到霞湾港的工程,你可以答应他下次一定给他一个项目,环保局有的是工程。就这样,刘巧儿收了人家的钱,却没有给人家工程。

这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杨天亮始终蒙在鼓里。事情好像就这么了了,可事实上并没结束。环保治理是项庞大的综合工程,有工程就可能有工程腐败,就可能有行贿受贿,往往是一个窟窿堵住了,另一个窟窿又被冲开……

二十五

自从上次霞湾港治污工程处理不当造成湘江严重镉污染事件之后,杨天亮就意识到治污工程承包工作不可小视,稍不注意就可酿成空前灾难。这起事故,只有他在市政府办公会议上做了检讨,在环保局的全体干部大会上他也做了深刻的自我检查,不过,并没有任何人承担这起事故的责任。后来杨天亮才知道,曾经有人提出过,出这么大的事,应该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是张市长把这事挡回去了,张市长说还追究谁?天亮同志都主动承认错误了,就别揪住不放了。

领导一句话,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尽管上面没有追究,但杨天亮比谁都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吴国强根本就不具备承接这个治污工程的资质,可因为上面有人打招呼,这个工程就给了吴国强。这项工作从一开始就存在弊端。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不正常。现在问题出了,差一点儿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事故过后,杨天亮认真反思。这种事情是不能有下次的,在他环保局长的任期内,决不能再发生。

他认真回顾了自己到环保局以后所有的治污工程,他发现,只要是严格按照程序操作的工程,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凡是有人打过招呼,不按程序不按制度办事的工程,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工程。

过去,他一直非常相信他的搭档、常务副局长老卢,他几乎把全部的治污工程业务都交给老卢来处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错误。有几个工程,老卢说某某领导打了招呼,要照顾某某公司,结果就照顾人家了,甚至现在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事情都不来找自己了,直接去找老卢,这是很容易出问题的。自己不管工程业务,这么多的工程全由老卢一个人处理,老卢把工程承包给谁,他作为环保局长根本不清楚。前一段时间还公开招投标,质量上还能够得到保证,到后来,围标就慢慢代替了公开的招投标,这中间存在太多的弊端。

就拿霞湾港的污水治理工程来说,最初是老卢跟杨天亮请示,说上面有位领导打了招呼,让关照一下吴国强的公司。杨天亮说还是公开招标吧,这么大的工程不能指定谁来做,这样我们不好向全体江州老百姓交代。可胳膊还是拧不过大腿,上面的领导直接跟杨天亮说采用围标,争取让吴国强中标之后,杨天亮也无可奈何了。现在,自己好歹是躲过了一劫,以后还会出现什么问题?

刚刚又有一个工程上马,老霞湾污染治理工程三期准备招标。上次跟杨天亮说围标的市领导又跟杨天亮打招呼了,这次没有直接说要围标,但也很直白,说争取照顾某某公司。杨天亮不好直接说不行,毕竟人家是市里的主要领导,可心里却不舒服,怎么上面的这位领导老惦记着环保局的工程?上次的围标,差一点儿让杨天亮进了班房,那件事还没凉下来,这里工程刚开始,招呼又来了,领导打招呼怕是打上瘾了,为什么就不替下面的同志多想想?天天要求下面依法行政,要公平公正,要廉洁自律,怎么落到自己头上就什么都忘记了?

杨天亮嘴里不敢硬顶,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他决定,这一次,包括以后任何一次工程,都必须按制度办事,只要他还当这个环保局长。杨天亮就跟上面的领导说尽最大可能,但有一点必须事先报告,鉴于上次污染事件的教训,这次招标必须公开透明,纪委全程监督。市领导说,你看着办吧。

这次公开招标,金老板又参加竞标了,也入了围。按照以往的情况,领导打招呼的那家公司是百分之百中标的,可最后既不是领导打招呼的公司中标,也不是金老板中标,而是一家没有人打招呼的公司,无论是承包经费还是质量保证,没有比这家公司更合适的了。杨天亮立即跟这家公司签下了承包合同。

这是近两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招标,杨天亮心里是非常满意的,可很快杨天亮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你什么意思?工程怎么没有老张的份(就是领导打招呼的公司经理)?”

“一切都是按程序走的,首长,老张的公司是不错,可最后专家投票没通过,我也只能表示抱歉,还要请首长海涵。”

领导没有多说什么,挂了电话。

杨天亮也懒得多解释,这个气,领导迟早是要生的,生就生吧,你要撤我随你的便,要我干,那我就这样。我既不能把工程搞砸,更不能把自己弄进班房。还是我妈说得好,不能一天到晚看着领导的脸色行事,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个环保治理工程就这么开始了,没有剪彩,没有隆重的仪式,更没有记者采访。但不久,杨天亮收到了一颗子弹。

开展环保治理以来,杨天亮多次接到威胁恐吓电话,要对他进行打击报复,要他的人头。他并没把这些恐吓放在心上。今天又来了子弹,他想,来就来吧,我还就等着你那颗子弹飞过来。

二十六

这天下午,环保局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开会前,纪委书记于刚跟杨天亮汇报了一个情况,根据局纪委的调查,常务副局长卢中山有收受贿赂的行为,有一起举报得到了证实,受贿十万,还有一起无法查证。

这是一件很头痛的事情。从个人角度,杨天亮是非常赏识卢中山的。这些年来,卢中山工作上没有半句闲话让人说,可还是过不了廉政这一关。尽管杨天亮不想查处这个人,可没有办法,局纪委发现了问题,他不能袒护,更不能掩盖,只能按章办事。按照干部管理原则,副处级以上干部有问题,环保局的纪委是不能直接处理的。杨天亮就跟于刚说,你赶快把举报和初步调查的结果向市纪委如实报告,后续的工作只能由上级纪检部门进一步调查,不是我们环保局能左右的了。

像什么也没发生,环保局的中层干部会按计划召开。会议由常务副局长卢中山主持,杨天亮作报告。杨天亮准备认真总结前一段环保整治工作的成绩,反思存在的问题,布置下阶段的环保工作,要求全局上下继续努力,切实加大各项环保整治力度,确保全市环保整治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

正在杨天亮作报告的时候,会场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起震惊全国的爆炸案件发生了,有四人当场死亡,十九人不同程度受伤,杨天亮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案发这一天是7月29日,按照惯例,该案就被称为“7·29”案。案发后,省公安厅、江州市公安局立即启动重大刑事案件应急处置预案,第一时间组织刑侦、治安、特巡警、网安、消防、反恐等部门的精干警力赶到现场,开展紧急救援、现场勘验、调查走访和维持秩序等工作。随后不久,省公安厅、江州市公安局联合成立“7·29”专案组,由省厅主管刑侦的副厅长和江州市公安局的柳局长担任组长,杨天白也被临时抽调到专案组参加侦破工作。

得知二哥受了重伤,杨天白心都碎了,可他没时间去医院陪着哥哥,他得和专案组的同志一道加紧破案。

杨天白的第一感觉是有人报复,趁着环保局开干部会投放爆炸物,八成是对环保局不满,对环保局不满,也就是对环保局长不满。这在一定程度上与这几年来的环保整治工作有关。凶手很可能是那些在环保整治行动中利益受损的企业或个人,或者是被处罚的老板,或者是整治行动中被强制关闭的企业负责人。不过,这一切暂时还是猜测。

杨天亮一直躺在医院昏迷不醒,专案组只能通过外围调查获取破案线索。杨天白赶到医院问二嫂刘巧儿,最近有什么人威胁过二哥,二哥有什么仇人没有。刘巧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都是乱的。你二哥都成这样了,我哪有心思想这些问题?”

得知二哥受了重伤,杨天白心都碎了

杨天白也不好多问。想想也是,一家人都在盼着老二醒来,人脱离危险是最重要的,谁有心思想其他的?杨天白着急,可这个急只能埋在心里。他是警察,他要破案,破案是天大的事情,他不能在医院久留。就要离开的时候,在医院休息室等待的小妹杨帆走到他的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有个人可疑,你去查查。”

“啊?!”杨天白有些惊讶,正要问妹妹谁可疑,杨帆却示意他出门去说。

走到门外的过道里,杨帆就把金老板曾经两次送财物给二哥被二哥拒绝的事情说了,但没说二嫂收那十万元的事情。她答应过二嫂,不会轻易把这事说出来。但这事对破案很重要,她只好说金老板送钱不成,就威胁二哥要报复,她对杨天白说:“赶紧调查这个人,有动机,有可能。”

杨天白觉得这条线索有价值,虽然妹妹说不出更详细的东西,但至少可以说明,这是个实实在在可以怀疑的对象。

仅仅是怀疑,他还不敢跟谁说,得赶紧寻找相关的证据。在案发现场,杨天白找到了二哥的手机。他立即跑到电信局,把二哥手机最近一段时期的通话记录全部打印出来,从爆炸案件发生的那一刻起往前推,看哪些人跟二哥联系。当然,要排除工作上的电话,排除跟家里人的电话。查来查去,有一个手机号码引起了杨天白的注意,这个人就在案发前五分钟还在跟二哥通话,他是谁?他们说了些什么?

杨天白干脆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想试探试探对方,可对方已经停机。杨天白就觉得这个号码值得怀疑,在案发前多次跟他二哥通话,最长的一次居然超过二十分钟,可案发后却停机了。杨天白立即通过电信部门找到了机主。机主是个女的,叫李秀芝。再一查,这个李秀芝竟然是小妹杨帆跟自己说过的那个金老板的前妻。

早听说了,水泥厂有个漂亮的女人,就是金老板的老婆,后来金百利有了别的女人,李秀芝一气之下就跟金老板离了。这个离了婚的漂亮女人会跟二哥有什么关系?还在电话里说了一二十分钟,难道……这不可能,杨天白怎么也不相信二哥会跟别的女人有什么瓜葛。如果排除了这一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金老板用前妻的手机跟二哥联系。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天白突然意识到,这是金老板设的一个套,让警察往这里面钻。好像环保局长跟一个女人有什么瓜葛,把警察往情杀的方向引,从而转移警方的视线。这个金老板还挺阴的,早就想好了退路,要是警察进了他的套,不知要走多少弯路。杨天白不中这个招,就盯住金老板。

他赶紧跑到环保局调看监控录像。金老板在案发前五分钟还到过环保局,尽管画面不是很清楚,但金老板以前的水泥厂在他老家,他跟金老板照过几次面。再仔细看,金老板还提着一个蛇皮袋……

这个人有重大嫌疑!

杨天白立即将自己的发现报告了柳局长,并在专案会上提出了三点怀疑的理由:一、此人有作案动机,金老板曾经不止一次威胁过他二哥杨天亮,因为自己的工厂被环保局关闭了,到环保局承接环保工程累累受挫,对环保局,尤其是对环保局长怀恨在心,扬言要报复,要给环保局长一点儿颜色看看;二、此人有作案的工具,金老板曾经是花炮经销商,自己曾经办过花炮厂,能制炸药;三、视频资料显示,案发前金老板出现在环保局办公大楼,手提蛇皮袋。

省、市破案专家经过反复研判,在比对视频资料后,最终将金老板列为第一号嫌疑对象。

案发第三天,省公安厅、公安部先后向全省、全国发布通缉令,悬赏十万元缉拿金百利(即金老板)!

案发的第八天下午,专案组接到广西公安厅通报,“7·29”专案犯罪嫌疑人金百利在全州火车站附近出现。江州市公安局连夜部署抓捕行动,于凌晨五时在全州一个出租房内将犯罪嫌疑人金百利抓获。

经讯问,凶手正是此人,大案成功告破!

金百利是个性格偏执的家伙。自从上次自己的水泥厂被责令关闭之后,他就把这个仇记在政府身上,记在环保局的头上。他才不管什么环保污染问题,水泥厂正在兴旺的时候你不让我开了,我不恨你恨谁?而且,他的水泥厂是从县政府手里买下来的,县政府开的时候为什么不让关闭,难道那时就不污染?为什么到了我个人手里就成了污染企业?他觉得是环保局跟他过不去,是政府跟他过不去。

尽管市里面给了他补偿,但这些补偿跟水泥的销售效益比较,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不稀罕。关了他的工厂就等于断了他的财路,政府并没有给他提供新的财路,说关就关了,所以他恨。

后来他把自己的大部分资金投到了股市上,没想到股市一泻千里,他的股票缩水了三分之二,更是雪上加霜。他想还是要靠实业赚钱,他想到了全市那么多环保整治工程,如果他能接到工程也好。为此他找了关系,找了他的表哥马书记,认识了环保局长杨天亮。他觉得所有的工程都是能够用钱买到的,可几次跟杨天亮打交道,这个人水火不进,人家回答他的总是按正常途径招标,他去投标了,却一个都没中。

如果环保局的工程都像杨天亮说的那样,都是通过正常的途径招投标,那他也没话可说。问题是环保局根本就不是这样,对外说公开竞标,实际上却采用围标的方式,那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更可笑的是,他送了十万块给杨天亮的老婆,竟然只争取了一个陪标的资格。钱送给人家了,却陪着人家中标,自己充当了陪衬,等于被人家耍了,还帮着人家数钱。这让他非常恼怒。好在杨天亮的老婆把钱退回来了,还答应以后给他工程,他的气稍微消了一些。可后来杨天亮搞公开招投标,他再一次当了陪衬。

他感觉环保局是在耍他,杨天亮是在耍他。逼急了,他就用前妻的手机给杨天亮打电话,公开跟杨天亮要工程,不给他工程就要给环保局颜色看,给杨天亮颜色看。杨天亮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他越要挟,杨天亮的态度就越坚决:“我等着,堂堂政府机关还怕你要挟?有种就放马过来!”

金百利真的放马过去了,他看好了地形,自己制造了炸药,趁着环保局这天开会,他化装混进了会议室,把炸药放进去。等开会的人差不多都进会议室了,他按下了遥控器,制造了一起空前惨案……

二十七

杨天亮还没有醒来。

刘巧儿和杨天明、杨帆等人一直守候在医院,盼着杨天亮苏醒,杨天亮却一直没有反应。

杨帆隔几分钟就瞪刘巧儿一眼,那是恨的。只有她知道,这事可能跟刘巧儿有关。杨天白跑来医院向刘巧儿问情况,刘巧儿还装糊涂,她怕收钱的事穿帮,什么都没说。小妹看不下去了,都什么时候了,耽误一刻警察要走多少弯路?她直接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老三。

刘巧儿害怕了,后悔当初不该收金百利的那十万元。丈夫杨天亮早就跟她约法三章了,叫她不要管环保工程的事,叫她不要瞎掺和,可她就是不听,退了人家的手表又收了人家十万,自己又没能耐给人家工程,最终弄成这个局面。她真的很难过,要是自己不那么贪,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面对生死未卜的丈夫,刘巧儿痛苦到了极点,后悔到了极点。造成这种局面,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知道,自己的很多做法丈夫是坚决反对的,她离开讲台进机关丈夫反对,她去走仕途丈夫反对,她去抛头露面丈夫反对,可她却一意孤行,热衷于她的“追求”,结果弄来弄去自己仅仅当了个副科长。

杨天亮早就说她根本不是当官的料,没有能力没有水平走什么仕途?她认为有丈夫这层关系就会有人关照,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她丈夫就是朝中之人,有他就可以认识更多的上层人物,就有更好的发展。但事实恰恰相反,杨天亮从来不为她打招呼,更不会带着她在官场走动——他自己都不爱走还会带老婆走?

仕途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后来她就想捞点儿钱。尽管她家并不缺钱,儿子在美国读书是全额奖学金,根本就不需要家里负担,夫妻俩的工资维持生计足矣,可她还是想给儿子创造更多的财富。丈夫到了环保局,她觉得机会来了,有人送她就收,不曾想到丈夫最痛恨的就是她这个毛病。

杨天亮是想干点儿事业。也许兄妹几个与老太太潜移默化的教育有关,除了杨天明爱财如命之外,城里的三兄妹都不是那种贪财的人,有工资有收入就行,没人想过接受不义之财。唯独刘巧儿这一关过不了,一而再再而三收下金百利的馈赠,结果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虽然这个案子不是她作的,可跟她有关系。她前面退了金百利十万元,金百利当时就放出话来,再不给工程就报复,后来就真的报复了。一声巨响,夺去了四个人的生命,现在丈夫还生死未卜,要是……

她不敢多想,一想就害怕,加上小姑子总盯着她,她真的无地自容。在杨家的兄弟姐妹面前,她还怎么做人?就恨地上没开一条缝,有缝她就可以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

杨天明站在玻璃门外十多个小时没有挪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老二杨天亮,眼泪一直不停地流着。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杨帆的记忆里,大哥跟他们三个弟弟妹妹很少在一块儿,很少跟弟弟妹妹一起玩过。他是老大,在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他总是独来独往,好像这三个弟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他们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时候,老大也不会搭一把手。

记得有一次,生产队有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欺负老三杨天白,说要打小地主崽子。老二杨天亮看见了,就跟人家干,杨帆发现了,也跟人家干,几个人打成一堆。而老大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人喊你弟弟妹妹被人欺负了,还不快去帮忙?杨天明却像什么也没听见,居然走了。结果三兄妹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这事在兄妹几个心里已经落下了深深的烙印,以后不管什么事情,三个小的从来不指望老大,老大做老大的,他们玩他们的,隔阂从小就埋下了。

老大其实也不是不想帮弟妹,而是有点儿过于自私。那时候都歧视出身不好的孩子,他怕自己一参加,事情就会闹得更大。他从小就学会了自我保护,为了自己安全,哪怕弟妹有麻烦他也不会出手。打弟弟妹妹的孩子比他还大,不至于下重手,自己要是出面,性质就变了。他当时也是半大的人了,人家要打他,出手就不会轻,而且火力会集中到他的身上。所以,他选择了逃跑。尽管跑了,他心里还是挺难受的。毕竟人家打的是他的亲弟弟妹妹,他看到老二都能不顾一切地帮助老三,连小妹都上了,他却成了懦夫。

现在,杨天明看见自己的弟弟这么长时间还没醒来,他真的着急了。后来他跟小妹杨帆说,当时他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真的对不起弟弟妹妹,他没有当好大哥,没有保护过弟弟妹妹,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他算什么老大?

杨天明害怕了,他害怕失去这个弟弟。他在心里为老二祈祷,就算要去,也该是他这个做老大的。要是能够代替,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老二的。

这时,还有一个人在为老二祈祷,这就是他们的母亲胡老太太。

从电视上看到环保局被炸,老太太马上打电话给老二杨天亮,结果接电话的竟然是老三杨天白。杨天白告诉母亲,二哥只是受了点儿轻伤,已经送到医院了,不要紧的,让母亲放心。老太太听了就要进城去医院,却被杨天明拦住了。杨天明让吴妈陪着母亲在家,他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他会打电话回来。

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老大没有打电话回来,老太太就感觉老二可能有危险。她不能进城,她这么大岁数,进城也没那么方便了,只能在家里为老二祈祷。老太太很早就信佛,家里供着一尊佛像,每逢初一十五就要拜拜菩萨,从没间断过。从听到老二受伤起,她一直守在佛像前,虔诚地跪拜,香烧了一捆又一捆,却还是没有等到老二的消息。

当她实在感到无助的时候,她算了一卦。这卦是两块小木头做的,宽两指,比大拇指要长,一头尖一头圆,两块大小一样,合在一起是一个图形。测卦的时候向上一抛,两卦落地,如是吉卦,一面朝上一面朝下,是为阳卦,又称胜卦;如若两面同时朝上或者同时朝下,是为阴卦,不好,有灾。老太太现在没有别的途径来知晓老二的生死了,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手中的卦上。

她心里祈祷,一定要出胜卦。她的这个卦平时总爱出阴卦,她一直不敢轻易使用。现在熬了十多个小时了,医院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她快熬不住了,她得测卦。

卦抛出去了,她闭上眼睛,不敢睁开。旁边的孙媳妇常娥忙说:“胜卦!奶奶!二叔肯定醒过来了!”

老太太高兴地睁开眼睛,一看,真是胜卦。“太好了!”她起身对常娥说,“快打电话给你二婶。”

常娥正要打电话,手机却响了,是公公杨天明打过来的。杨天明在电话里说:“醒了,妈,二弟醒了,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吉人自有天相!

环保局爆炸案发生之后,老太太就天天关心电视新闻了。电视上说公安局破案了,凶手抓到了,她高兴得像个小孩儿,连说太好了,太好了;电视上说市委市政府领导看望了她家老二,她说老二是好样的,不愧是杨家的好儿子;电视上说省委张书记专程从省城赶来江州,到医院慰问躺在床上的老二,还向老二伸出了大拇指,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儿子为江州人挣了面子,她为有这样的儿子自豪!

二十八

抓到金百利,不仅仅是成功破获了一起爆炸案。通过这起案子,还撕开了江州官场腐败的一道口子。

金百利交代,从他办水泥厂起,就给大大小小的官员送钱送物,每送一笔钱物,他都有详细的记录。估计自己也没活头了,他把什么都说出来了。除了包括环保局长在内的极少数人拒收他的馈赠,大多数人都照收不误。

这边的刑事案件还没结束,那边市纪委就成立了专案组,从金百利的口中挖出来一批贪官,其中,环保局常务副局长卢中山是个关键人物。因为金百利当了霞湾港工程的陪标,知道了里面的一些内幕,张三送了卢副局长多少钱,李四又送了卢副局长多少钱,他全都交代出来了。加上环保局纪委之前调查到的情况,最终证实,握有实权的环保局常务副局长卢中山是江州第一贪官。

近几年,卢中山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大量贿赂,大多是通过环保治污招标工程,比如前面提到的吴国强,通过卢中山之手最终围标成功,结果因不当操作使含镉污水从霞湾港流入湘江,酿成重大环境污染事故,而卢中山从中接受吴国强贿赂一百多万元。

环境保护已经是一个全球热点问题,而作为环境保护的专业人士,卢中山却抓住了治污的机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做交易。只要有钱,他可以违规审批、更改生产工艺、推迟重污染生产线的关停时间,结果个人得好处,污染依然继续。

人们很容易联想到,环保局的一个副局长都贪成这样,那局长呢?能够置身事外吗?能够独善其身吗?这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市纪委对环保工程进行了全面的审核,也进行了广泛的调查了解,得出的结论是,作为市政府副秘书长兼环保局长的杨天亮是清白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但杨天亮也非十全十美,比如在用人问题上严重失策,过分相信卢中山,客观上给卢中山的腐败提供了方便。教训是深刻的,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权力越集中就越容易导致腐败!

当市纪委的同志向杨天亮通报案情的时候,杨天亮感到十分震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如何防止腐败,没有想到班子成员中的腐败;他想得更多的是全市的大环境治理,没有想到具体工作中的治理防范问题;他过分地相信卢中山,过分地看重卢中山的业务能力。尽管纪委的同志告诉他,卢中山作案的手段是非常隐蔽的,也是很难发现的,但杨天亮自己清楚,对部下他缺乏应有的监督。

对于环保治理工程的管理,一开始他就想过可能出现的漏洞,要求所有工程都要公开招投标,纪委全程监督,一切按程序办,可实际上没有做到。他是单位的一把手,可上面还有婆婆。工程是环保局向外发包,但掌控权并不在他手中。像霞湾港这么大的治污工程,却做不到公开招标,明明知道围标是暗箱操操,他最终只能无奈地接受。

什么是弊端?这就是弊端。问题是,这种弊端他不能说。上面的领导心知肚明,没出问题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旦出了问题,像上次造成湘江镉污染的严重事件,这么大的事故发生之后,谁来承担责任?杨天亮能说工程是上面的领导打的招呼?能说他不赞成围标?能说他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如果这么说,他就犯了官场的大忌。就算他这么说了,有谁相信?有人打了招呼,凭证在哪儿?领导说话在会上是算话的,有很多人听见,有会议记录可查,可领导单独跟你说的话,有谁能作证?

杨天亮在官场混这么久了,深知一旦出了问题,他就只能自己承担。事实上,从确定围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中间有猫儿腻。吴国强曾经通过熟人偷偷塞钱给他,被他拒绝了。纪委告诉他,卢中山在这个工程中收取了吴国强一百多万。吴国强是通过上面的人打通关节的,难道就不会塞钱给上面的人?只是,这种情况,杨天亮可以想象,却无法断言。

从纪委的调查结果看,卢中山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杨天亮就想,这样一来,这个案子就到他这里打住了,无法再向深层扩展。

卢中山让杨天亮很痛心。他后悔当初不该把所有的业务工作都交给卢中山管,如果分散一些,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杨天亮出院之后,去看望过一次卢中山。那时卢中山的案子已经了结,被判无期。卢中山一看到杨天亮,就哭成了一个泪人,他一再说对不起杨局长,杨局长这么信任他,他却在背后干出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杨天亮也只能安慰他,都已经发生了,只能面对,还是好好改造吧,在里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言谈中,自然谈到环保治理环保行政,卢中山有感而发,说我们当今的环保意识都提高了这不假,但与环保相关的法律还没跟上来,环保部门的执法权力少之又少,处罚力度小之又小,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搞好环保、要治理湘江,很多时候都只能靠霸蛮(湖南方言,即硬着头皮做难做之事)。否则,仅仅靠一张嘴跟污染企业斗,就总是处于下风。

杨天亮也深有感触。中国地方环保职能部门的处境非常尴尬。现行法律对企业环境污染行为处罚力度不足,以致部分企业宁交罚款,也不愿花大成本追求环保达标。而且,部分企业根基深厚,又关乎地方财政收入,确实不是环保部门想关就能关、想停就能停的。

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北区的江州化工厂。那是省里的大型企业,早几年,省里的一位常务副省长在考察化工厂的时候现场拍板,宣布要整体搬迁,搬到西部,搬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可说了几年了,就是没搬,不是不想搬,而是没钱搬。一个大型企业,不是说搬就能搬的。不仅没搬,化工厂的污染比过去还更加严重了。一边,江州市加大力度治理污染,另一边,化工厂却在加大排污力度。

过去,化工厂还采取了许多治污措施,污染也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听说要搬了,所有的治污措施都放弃了,准备上的治污生产线也因为准备搬家就没上。环保部门天天跟厂方交涉,却没有多大的进展。人家反正是要搬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能拿他怎么样?他想怎么排放还怎么排放,顶多付点儿罚款,污染还照旧。这样,治污和排污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仅仅面对这样一个企业,杨天亮就已经头大三分,束手无策,身心疲惫,整个江州的治污何日能见成效?

杨天亮也深感茫然……

二十九

杨天白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食品药品执法队长真不是件好差事。过去抓贼单调,就那么一件事情,天天在街上盯梢,发现目标就上,对方出手就抓,抓回来就审查、取证、整理材料,完了移送检察机关,案子就办完了,轻车熟路,没有什么压力。可自从到了食品药品执法队以来,情况就变了。工作忙不说,在基层队所没有不忙的,经常听到同事说,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执法队新成立,三十几个人整天忙得团团转,这种忙还不是过去那样的简单重复。几乎没有一起重复的案子,件件是新案子,以前见都没见过,很多东西都要学习。

还好,队里的年轻人多,平均年龄三十七岁,都肯学,也都卖力,一年下来,查处了上千起食品药品违法犯罪案件,什么三聚氰胺牛奶案件、病死猪肉案件、假烟假酒案件、毒豆角案件、假青霉素案件,等等。这些案件不仅在全省,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受到了上级的充分肯定。尤其是新上任的张市长,对公安局重拳出击打击假冒、伪劣食品药品给予高度赞扬,对杨天白的执法队,在人力物力财力上都给予了最大的倾斜,给执法队增加了十个编制,拨了三辆工作用车,办案经费全额保证。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柳局长就对杨天白说,还是王志燕那篇文章起了作用,媒体把真相捅出来,张市长的脸就挂不住了,就亲自主持调查,结果办成了一起通天大案,坏事变成了好事,张市长脸上也特别有光了。

客观地说,张副市长能提升为市长,是因为两个非常关键的案件他都处理得特别“成功”。一起是瘦肉精案,市民根本就不知道他一开始是不准继续调查的,只知道他亲自主持调查案件,捅开了江州瘦肉精的黑幕,张副市长成了敢抓敢管的铁腕市长;另一起是“成功”处置霞湾治污工程镉污染事件,让湘江下游几百万人避免了中断饮用水的危机,再一次把坏事变成了好事。张市长也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却没有半点儿把柄落在别人的手里,留下的全都是光鲜的政绩,晋升市长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张市长上任之后提出了两个响亮的口号,一是要让江州人民吃得最安全,二是要让江州环境最环保,于是,食品药品打假和深化治污成了新市长的两大目标,杨天亮和杨天白兄弟俩就成了张市长重点工作的两个支柱。

杨天亮为了江州的治污差一点儿丢了性命,出院之后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战斗。杨天白呢,抓了二十多年的贼,调任食品药品执法队以后依然冲锋在前,一路所向披靡。殊不知,在他背后,有无数支暗箭向他射来。他可以防范前面的明枪,却很难逃过背后的暗箭。结果,他也像他哥哥一样,几乎是九死一生。

后来才知道,暗箭跟一起假药案有关。

有一次,队里接到郊区白马乡一个中年男人的报案,说他妻子服用避孕药导致大出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去世,他怀疑避孕药是假药,要求立案调查。

杨天白接到报案后立即向局领导报告,局长首先命令技术部门对服药的妇女进行尸检,并命令杨天白立即将报案人提供的涉嫌假药送省药监局。

经省药监局鉴定,送检药品确系假药。上级指示,由省公安厅和省药监局等单位组成专案组,由江州市公安局食品药品执法队具体承办此案。

杨天白迅速部署,全面开展调查,从受害人避孕药的购买处一路往上查,追踪假药的源头。历时三个多月,先后走访群众上千人,辗转数省,最终侦破了一起网络销售假药的特大案件。

犯罪嫌疑人韦东无经营药品资质,为达营利目的,以多种化名先后销售假毓婷、假司米安等药品,波及半个中国,从中获取暴利。警方先后清查涉嫌销售假药的窝点和性保健品商店四十余家,抓捕以韦东为首的犯罪嫌疑人十七人,收缴以普通淀粉冒充米非司酮等假避孕药以及万艾可等假处方药,案值三百多万元。该案是公安部、国家计生委等七部委组织打击假冒伪劣计生药械专项行动以来案值最大、逮捕人数最多、行动效果最好的案件,各大媒体相继报道,影响空前。

经专家鉴定,这些假避孕药会导致妇女避孕失败,一旦妇女被迫选择流产,对自身的心理和身体都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米非司酮、米索前列醇本是一种抗早孕流产药,米非司酮的作用是使胚胎从子宫壁上剥落,而米索前列醇的作用是使子宫收缩,将剥落的胚胎排出。如果避孕过程使用的是假药,一般只会使胚胎剥落而无法排出,这样有可能造成妇女子宫大出血,从而危及生命。导致前面那位报案者妻子死亡的正是这个原因。

造假者和销售者的作案手段非常隐蔽,上下线之间采取多种联络方式,假地址、假姓名、假网址、假证件,相互之间也并不相识。他们所制造的假药,其包装水平、制作工艺都与正规厂商生产的正品非常接近,一般人根本难辨真假,而销售的价格又比正规厂商便宜,购买也很方便。消费者只需一个电话或者网上轻轻一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殊不知,吃了之后麻烦就来了,胎死腹中的,终生不孕的,大出血命归黄泉的。由于许多受害者因为并未结婚或其他原因,大多还不敢声张,只能自吞苦果。直到杨天白破获这个案件,这帮制假售假者的罪恶才算终结。

案子算是破了,除了提供假药配方的人还没找到,其余人员如数到案,算是大功告成。可杨天白从这次行动以后就患上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四肢无力,脸色蜡黄,日渐消瘦。

原以为是他的糖尿病加重了,到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在控制范围内,也没有发现其他毛病。但人绝对是有问题了,而且一天不如一天,走路都没劲,走个没几步就要歇一会儿。明显感觉有问题,却又查不出来,让杨天白的家人越来越担心。

欧阳玉环看着丈夫一天比一天消瘦,体重从一百五十多斤下降到一百出头,心都碎了。她陪着丈夫到处检查,江州的医院跑遍了,省城的大医院也跑遍了,什么新设备都用上了,就是查不出毛病。

欧阳玉环就跟杨天白说:“看来西医是检查不出什么毛病了,回清水湾吧,让妈看,还有丁叔,他们都是中医方面顶尖的专家,只能走中医的路了。”

三十

回到清水湾,杨天白的样子把胡老太太吓了一跳:“你怎么成这样了,天白?”

杨天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全身乏力,没劲,整个人就像垮了。”

老太太也不多问了,号脉,看舌苔,看眼睛,看完了也没说什么,一脸的焦虑,接着又让丁半仙再看。

丁半仙也一样,问情况,号脉,看舌苔,翻眼皮,看完之后长长叹了口气,一样什么也没说,把目光转到胡老太太身上。

显然,他们都看出了什么,却都不好开口,好像都不知道怎么把诊断的结果告诉杨天白。

欧阳玉环就忍不住了,问:“怎么了?妈,丁叔,天白到底得什么病了?”

老太太不回答欧阳玉环,却问杨天白:“你跟谁结仇了?”

“跟谁结仇了?没有呀!跟谁都没结仇呀,到底怎么回事?”

“你被人暗算了,儿子,情况很危险,你得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好好想想,跟谁有过过节?”老太太说。

“被人暗算了?怎么个暗算?”杨天白一点儿都不明白。

老太太没有回答,眼泪却不住地往外流。显然,她最清楚这个事情的后果。

“到底是怎么回事?”欧阳玉环焦急地问。

“是这么回事……”丁半仙知道老太太不好说出来,现在只有由他来把这个“怪病”点穿。

他和老太太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都判断天白是中了人家的暗算。他告诉杨天白和欧阳玉环,在民间,有一种功夫是上不了台面的,就是过去流传甚广的所谓“点打”。在我国南方的农村,比方江西、湖南等地,依然有一些人通晓这种功夫。这种功夫都是在民间世代相传,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传男不传女,究竟流传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

相传,掌握这种功夫的人是极少出手的,一出手就会给对方以致命的打击,而且一旦出手,除了发功者本人,根本无解。发功者可以在对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出手,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或者根本就不必接近对方,在两三米之内喷射某种毒药使对方中毒。丁半仙认为杨天白就是中了别人的慢性毒药,中的是“飞沙点打”,现在毒药已经发挥作用,而且一天一天在加剧。

“妈,丁叔,你们一定要救救天白,天白不能死呀!”欧阳玉环急得手足无措。

“这……”丁半仙很为难地看看老太太,看得出来,他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什么都别说了,天白,留下来,妈给你治!”老太太声音哽咽。

根据她多年的经验,老三的病如果找不到解救的办法,顶多三个月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但一个母亲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虽然她还不知道怎么给儿子治病,可她比谁都清楚儿子的处境。她不能再让儿子今天到这家医院检查,明天到那家医院打针吃药,没有一家医院能够治疗儿子的疾病。当然,她自己也没有一点儿把握,但有一点她非常明白,自己比谁都更合适医治儿子的疾病。与其让儿子在外面耽搁,还不如自己动手。

三十一

杨天白在侄儿的诊所里待了一天就待不下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要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比死还难受。虽然他早在十年前就得了糖尿病,虽然前一段时间妻子陪着他这里检查那里看病,但他没有住过一天院。不是恐惧住院,而是离不开他那个岗位,离不开他那点儿事。过去的事儿是抓贼,现在的事儿是打假,无论是抓贼还是打假,只要他沉到里面,他就感到充实。

其实不光是他,许许多多战斗在一线的公安民警,特别是那些侦查办案的民警,他们都像患上了一种病,一种职业的通病——办案有瘾!案件就像有着无穷的魔力,吸引着他们,办成一起就有一种成功的感觉,没办成某个案件,就会留下遗憾。他们把自己的职业看得无比神圣,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基层民警,垒起了法治社会的基石。

杨天白不想待在侄儿的诊所里治病,他要回去,回到他的执法队去。一方面,躺下来做这些治疗他不习惯,尽管治疗他一直没有断过,但他从来没有耽搁一天工作。他也知道这样不好,有病就安心养病,现在国家也不提倡带病工作。他也知道没有他地球照样转,可他就是改变不了自己;另一方面,他这病还不好养,名不正言不顺。糖尿病那么多年了,他没去住院,天天吃药,也这么过来了。现在妈和丁叔都说自己挨了什么“点打”,是被人暗算了。可这种病医院开不出证明,任何先进的设备也检查不出来。检查不出来,那就是没病,没病还住什么医院?还住在小侄子的诊所里,这不明摆着是坑国家的医药费吗?

“妈,我不想治了。”

“不想治?你不要命了?!”

“我没病,我想回单位。”

“你都这样了还回单位?人最宝贵的是什么?是生命!你连生命都保不住了,你还上什么班?这回你听我的,你是我的病人,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这里!”

“妈……”杨天白乞求地看着妈妈,“妈,我这样躺着比死还难受,你还是让我回去吧。”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妈,你看这样行不?”欧阳玉环把老太太拉到一边,“天白天天惦记着单位上的那点儿事,就像那些贼惦记着别人的口袋一样,硬把他拴在这里是让他受罪,因为他的心没在这里,心不在这里,对治疗也是不利的。治病不治心等于没治,您不是也经常这么说吗?还不如让天白回去,隔三五天来做一次治疗,那边和这边都顾上了,效果会更好些。”

老太太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说:“也好,也只能这样了,那你先带他回去吧。我给你开一个星期的药,你要看着他按时吃药。”

从治病的角度来说,老太太是想把老三留在诊所里的,可老三媳妇这么一说,她就不再坚持了。在老太太心里,这个儿媳妇是她最喜欢的,最通情达理,最体贴人,是她最满意的儿媳妇。但说到根儿,之所以喜欢这个儿媳妇,还是因为这几个子女中,她最欣赏老三。

三十二

按说儿女都是她亲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都心疼,都爱。不过,心疼和欣赏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在杨家的四个兄妹中,老太太最心疼的还是老大。尽管老大和老大媳妇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时候连老太太自己都恨得咬牙切齿,可她手里的钱还总是往老大那里倾斜,杨家的老屋都给了老大,其他儿女都没份儿。不仅如此,老太太还总是从其他几个儿女身上“搜刮民财”给老大,尤其是老大媳妇得了尿毒症之后,老太太几乎是搞摊派,谁该出多少必须出,不出老太太就翻脸。

但心疼不是欣赏。老太太最欣赏老三,因为老三随她,不仅是外表,更重要的是脾气秉性。老三不但聪明,而且重情义,身上有一股子正气,顶天立地。

其实,小时候,老太太是不太看好老三的。和老头子一样,他们都把希望放在老大身上。老大看上去老实忠厚,都以为老大会是杨家的顶梁柱,老二也很懂事了。而老三是杨家的第三个男孩儿了,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处在这个位置的孩子有点儿尴尬,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更不像妹妹那样是唯一的女孩儿。从小,他都是被家人“忽视”的,就连他穿的衣服都是老大老二不要了的。

杨天白就是在这种不被重视的环境里长大的。让老太太刮目相看的有两件事。一是小时候杨天白总是能莫名其妙弄来一些好吃的,比方大肉包子、大白面馒头。那个时候,在龙潭桥,这可是稀罕之物。每每杨天白手里拿着香喷喷的大肉包子,母亲就问:“天白,哪儿来的肉包子,莫不是偷来的吧?”杨天白说不是偷的,是杨书记家的杨大宝给的。

杨大宝跟老三同学,杨大宝读书成绩一塌糊涂,而杨天白在班上成绩总是第一,所以杨大宝就请杨天白帮忙做作业。最初杨天白懒得帮他做。以前,杨大宝没少喊他地主崽子,现在却要杨天白帮忙了。杨大宝就发誓,再也不喊天白地主崽子了。杨天白还是懒得做,杨大宝就说:“你帮我做,我给你肉包子吃。”

杨天白家孩子多,很少吃到肉包子。杨大宝的爹当大队书记,比谁家条件都好,就他们家经常吃肉包子。看到那香喷喷的肉包子,杨天白口水都流出来了。杨大宝就把肉包子送过来,说吃吧,算我求你。第一次,杨天白实在挡不住诱惑,就说我咬一口,你的作业我全包了。杨大宝说行,你咬吧。杨天白就张开嘴,咬了他平生最大的一口,一个肉包子被啃了一大半,油从嘴角直往外流。从此,杨天白就和杨大宝有了这个交易。

杨大宝不仅作业要杨天白做,考试也要杨天白帮忙,每次杨大宝都能混上及格。杨天白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母亲。母亲没有批评儿子,但教育儿子说帮人家答卷子,不如平时多帮人家把功课学好。杨天白和杨大宝的这种交易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让母亲欣慰的是,杨天白不吃独食,从杨大宝那里拿来了包子,他就分给哥哥和妹妹。

还有一件事情。杨天白到生产队出工,男劳力挑泥巴做土砖,杨天白给大人上泥巴(即把砖泥用锄头挖到筐里)。正好轮到给生产队长上泥巴,队长号召社员挑砖泥比赛,看谁挑的担数多。竞赛本身是好事,可为了凑数,人们往筐里装的泥巴越来越少,到后来每个人的筐里就那么一点点泥巴也算一担,都在做假了。带头做假的就是生产队长,每每都叫杨天白少上点儿泥巴,甚至杨天白挖出来的泥巴还没落到筐里,队长就跑了。杨天白就觉得这样比赛没有效果,也没有意义。

可他不能说,这是大人的事。不能说他就做,再轮到他给队长上泥巴,他就使劲上,他上一担泥巴比别人三担还多,队长就跑不起来了,不仅跑不起来,还越挑越重,累趴下了。队长训了杨天白一顿,杨天白也不还嘴,随队长怎么说。后来队长把这事告诉了杨天白的母亲,母亲问了他情况,没说儿子半个不字。儿子没错,他是用行动来抗议这种所谓的竞赛。

从那时起,老太太就觉得老三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老三小时候常常跟人打架,谁说他地主崽子他就跟谁干。小朋友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每每总是要杨天白来做坏蛋,他们来做警察。杨天白说我要做警察,为什么要我做坏蛋?人家说你本来就是坏蛋,你是地主崽子。杨天白说地主崽子怎么了?我外公还跟毛主席干过革命呢,你们家谁跟毛主席干过革命?小孩子们不知道他外公的事情,只知道他是地主崽子,还照样叫,他就跟人家干仗,就算打得鼻青脸肿也从不哭着回来。杨天白后来之所以要当警察,也跟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有关。他要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那些叫他当坏蛋的人看看,到底谁是坏蛋谁是警察。结果他真的当了警察,而那些每次当警察的孩子,却没一个当上警察。

老太太特别欣赏老三身上那股劲儿。同样是在政府做事,老太太担心老二犯错误,却从不担心老三。老二官当得越大,犯错误的可能性就越大。还有老二媳妇,老太太在老二家住那么久,知道老二媳妇那份贪心,她就更担心老二。老三则不同,他不想当官,干事务实,又有主见。老太太曾经在老三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发现老三是个做事扎实的人。她亲眼看见有人塞钱给老三,被老三扔了。她心里就说,这才是我儿子。

对于老大,老太太最心疼,却不欣赏。当然,老大的性格也是时代造成的,他受的苦其实比谁都多,因此胆小怕事,自私自利。这都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但老大自私得有些过了。在老太太看来,老大就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老太太欣赏老三,也喜欢老三媳妇。老三媳妇和老三一样,实实在在,心里疼着老人,孝敬在心里,不是停留在口头上。杨家其实就是小社会,社会上有的人杨家都有。四个儿女除了老大之外,其他三个做人都没的说,老太太都是从心里满意的。可儿媳妇就不同了。

老大媳妇是这个家里最没人瞧得起的人,因为她一心想着的是自己那个小家,是自己那点儿小利益,没有把父母放在眼里,也没有把丈夫的弟弟妹妹放在眼里。尽管老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包容她,尽管丈夫的弟弟妹妹都在资助她,钱财她都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却没有半点儿感恩之心,始终是那么贪婪,那么自私,那么缺乏教养。她成了这个大家庭的反面教材,人都走了好多年了,却没有留给这个家庭一点儿温馨的回忆。

老二的媳妇倒是有教养,对老太太表面也挺尊敬,可心里总有点儿小九九。当她需要老太太帮她带孩子的时候,就把老太太吹得上了天,当她不需要老太太帮忙的时候,她就没有了那份热心,总少不了势利,还多了一份贪心。老太太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点儿都不喜欢,还时刻担心老二家出事。老太太知道,老二媳妇是不喜欢她这么唠叨的,所以后来她就没再回老二家,那里已经不需要她了。现在,该是她帮助第三代人的时候了,她安安心心地待在杨智这里,挤出她最后一滴乳汁。

老太太是非常反对老三回去上班的。她欣赏老三爱岗敬业,可不能因此把命都搭上,要是命都没了,你再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在中医里,这叫贵生。老三离开后,欧阳玉环又专程跑来一次跟老太太说,天白其实也不是不看重生命,只是他太在乎他的事业了,要是不让他破案,不让他工作,让他停下来,他的心就空了,一旦空了,就什么毛病都来了,那样的话,也许他的病会更加严重,甚至离死亡更近。

儿媳妇说得有理,老太太就改变了主意。是呀,千方百计引导病人别往病上面想,分散注意力,对治疗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怎么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就忘了?老三心里的念想就是单位那些事情,那就让他去想吧,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过得充实一些,心情就好了,对治疗也有好处。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治疗,上班是为了更好的治疗!

那么,老三这病,该怎么治?

三十三

最初老太太准备让老三隔三差五回镇上来帮他治疗,可仔细一琢磨,不行,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三的病是根本治不好的。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一旦上了案子,药都不记得吃了。不吃药不治疗,老三可能三个月都过不去。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会拼命呵护自己的孩子,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但她改变不了儿子。在老三看来,案子就是他的命,既然改变不了儿子的意愿,那为什么就不能迁就一回儿子?老太太觉得,儿子没错,儿子是为国家做事,儿子可以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他的事业,自己为什么不能支持他?

老太太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她看来,也许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决定:进城!陪老三治病!

她已经快九十了,已经不适合跑来跑去了,从老二那里回来,她就没打算再回城去。清水湾的水泥厂也拆了,环境也好了,重要的是,在孙子的诊所里她找到了归属,她可以在这里干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她的愿望。

可老三回去之后,她的心就跟着老三走了,天天想着老三的治疗。她担心老三的日子不长了,她不能再待在孙子的诊所里。为了帮老三治病,她决定住到老三那里。老三家现在住二楼,她还能爬楼,那里一百多平方米,孙女也读大学去了,够住。

用不着跟谁商量,她决定了就没人能改变。在启程之前她做了一番准备,不是准备自己的行李,而是准备治疗的方案。

她一直在琢磨,老三中的是什么暗算。这种功夫一般下手的方式是点穴,阻断血脉的流通,从而导致受害者重病或死亡。老太太仔细检查了老三的身体,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血脉也没有被阻断过。如果排除点穴,那就是中毒。可那是什么毒药?怎么下的?要给老三治病,就必须了解老三中的是什么毒。

杨天白的叔叔习武多年,现在八十多岁了,家里拆迁了,也住在镇上。老太太就专程去了一趟小叔子家,告诉了小叔子天白遇到的麻烦,问小叔子这类功夫怎么攻击人,特别是怎么下药。

杨天白的叔叔自己不会这种功夫,但听他师傅说过这种功夫。说白了,就是一种毒药,听师傅说,是用五步蛇以及蜈蚣、蝎子的尸体在三伏天放在瓦罐上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完全晒成粉末,然后再根据秘方制作。但具体怎么做,那就不知道了。

老太太就有点儿兴奋,至少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是什么了,心里多少有了底。

就在老三媳妇到镇上来跟她商量的第二天,老太太就让玉环开车把她接到了城里,住到了老三家。

三十四

杨天白从清水湾回来之后就有了一个想法:辞职!

别人辞职是不想干了,他辞职是干不了了。原来以为是糖尿病加重了,打针吃药,再自己好好调理调理,兴许会好起来的。回到镇上听母亲和丁叔那么一说,他就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他可以不相信别人说的话,但不能不相信母亲。母亲跟他爸学了那么久的中医,什么病人没见过?母亲要说哪个人没救了,那就真的没救了,被她看死的已经不止一个。

虽然母亲和丁叔都没有明说,但他也听出了话外之音,自己中的这种毒,怕是无药可救的。他表面上虽然装作不在乎,更不相信这种离奇的说法,但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是事实。母亲说,只有找到给他下药的人,才有解药。可到哪里去找呢?他抓获的罪犯太多了,谁知道是哪个下的药,怎么找?

他不想找了。杨天白想,难道还要我去求一个罪犯,让他行行好给点儿解药?宁肯站着死,也不坐着生。杨天白回忆自己这些年来办的案子,都是依法依规的,没有一个错抓错判。既然没做错,为什么还要去求别人?要死就死吧,怕死我还当什么警察?

既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就得赶紧把后事处理好。有的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足吃足喝,天天山珍海味,天天歌舞升平,不亏待自己,不白来这世上一趟。杨天白不这么想。莫说他吃不得,就是能吃,还没死就把自己撑死,这有意义吗?

对待生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杨天白觉得,人活要活得有意义,死也要死得有意义。这一辈子,他觉得自己还是活得很有意义的。抓了那么多贼,也抓了不少制假售假的违法犯罪人员,他问心无愧。现在自己就要死了,他觉得死也要死得有意义,他不能躺在病床上等死。

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师傅。他师傅原来在东区分局当局长,退休好几年了。有一次他去看他的师傅,问师傅现在都干些什么。师傅说等死。他一下震惊了,师傅没病,就是没有别的爱好,在单位的时候呼风唤雨惯了,退下来就没人听他的了,落差太大。这可以理解,但至于悲观到这样吗?杨天白听妈说过,人活到六十人生才开始,前六十年是为别人活,往后才是为自己活。师傅怎么就没看明白?他还刚刚开始为自己活,怎么就是等死了?

杨天白也听说过不少这样的例子。很多人上班的时候好好的,一退休问题就来了,甚至不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师傅好像就是这种人,心态一直没调整过来。后来他就常去开导师傅,陪他走走,陪他打打太极,在开导师傅的同时,他自己也慢慢悟出了一些道理:其实,人活的就是一个心态,高兴也是过,忧愁也是过,欢乐也是过,痛苦也是过,为什么不选择快乐?

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杨天白的心态很好。明明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可他觉得还是不能等死,哪怕只有一天,也要活出质量活出意义活出精彩。所以在侄儿的诊所里,他待了一天就待不住了,干脆回到了岗位上。

但回到单位之后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冲锋陷阵了,再也抓不了罪犯了,就是他想参加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次行动都不行了,力不从心,随时可能倒下。他也试图强打起精神,咬紧牙关,可身体的每一个零部件都不听他指挥了。他突然意识到,莫说当队长,队里的任何一项工作他也无法胜任了。既然干不了,他就不能再待在这个位置上。做这个队长是要干事的,干不了事还当什么队长?

他知道官场上的规矩,像他这样的队长,只要不犯错误就可以干到退休,只有上的没有下的,这是官场的惯例。他不想这样。为什么能上就不能下?明明干不了了,还赖在位置上,为什么不给有能力的人让出位子。难道非要看到能人上不了,庸人遍地跑的结果吗?

从清水湾回来的第二天,他就找了柳局长,提交了辞呈,坦诚地跟局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

柳局长当然没有马上同意他辞职,询问了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看到杨天白变成这个样子,柳局长潸然泪下。记得杨天白进公安局的时候身体壮得像一头牛,几十年下来,人都拼成这样了。柳局长太了解杨天白了,杨天白的身体是拼工作拼垮的。现在他身体不行了,居然主动辞职,他越是这样,柳局长越是敬重他。从工作的角度考虑,局长不希望他离开岗位,可杨天白的身体情况,他确实不能再上班了。

“辞不辞职以后再说,现在我命令你立即休息,去医院治病!”柳局长说。

“不行,职我要辞,医院我不去。”杨天白跟局长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他在接受母亲的治疗,不需要躺在医院。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当这个队长了,他有他的一些打算。

杨天白告诉柳局长,他不当队长,也不去住医院,更不想待在家里。他要待在单位,静下心来好好总结总结以往的工作经验和教训。其实,早在王志燕报道他之后,好几家出版社找上门来要帮他出书,王志燕也劝他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但都被他拒绝了。他没时间,也没精力。这一次,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想,是该静下心来好好总结的时候了。人活一辈子,能给后人留点儿东西再好不过,别人是留钱留房子,这些他没有,但他觉得把自己的一些从警体会留下来也是好事,这些对公安局今后的工作都是有益的,会少走些弯路。

主意定下来了,他马上实施。他把自己的想法全都汇报给柳局长了,但他没有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事。命有多长是上天决定的,能干多少事情、能干什么事情,是自己决定的。他想把人生中的最后一些事情做完。

柳局长最后说:“我可以口头上答应你辞职的要求,从现在起,你不再履行队长的职责,由教导员老张代理队长职务,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安心养病!”

从柳局长的办公室出来,杨天白就卸掉了队长职务,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了。

三十五

龙潭村一百四十八户农民的拆迁征地补偿官司对杨帆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前面已经有了一起,轻车熟路。

青山县政府也制定了一个拆迁征地补偿办法,这个办法是根据江州市拆迁征地办法制定的,而市里的文件跟国家征地拆迁办法和省征地拆迁办法却是相违背的。杨帆在接手绿水县五十七户农民官司的时候,就直接跑到省政府法制办,以代理律师的身份,提出了废止绿水县拆迁征地补偿办法的申请,省政府已经责令江州市人民政府依法纠正《江州市征地拆迁补偿安置办法》第四十条第二款的越权规定。现在,她接到龙潭村的农民关于拆迁征地补偿的官司也是一类性质。

这次,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绿水县五十七户农民到现在还没有拿到应得的补偿,农民们依然在上访。主审法官觉得再不能制造新的上访户了,终于判决青山县败诉。龙潭村的农民们皆大欢喜,法院终于替他们讨回了公道。

法院裁决之后,本以为县政府还会继续上诉,可青山县政府没有上诉,他们尊重法院的裁决,只是,在支付农民三千一百万元补偿时做了些变通——钱照给,但不承认是打官司输了给的补偿,而是县政府给农民兄弟追加的补偿。司徒县长在县里的三级干部会上再三强调,县政府没输官司,只是为了稳定大局不再上诉。清水湾镇党委和政府必须跟农民说清楚,补偿的三千一百万与官司没关系,而且这次补偿一律不发现金,县里直接把款子打到农民的账上。此外还有一条,所有拿到补偿的人均不得支付律师诉讼费,一旦发现谁支付了,立即收回补偿款。

这显然是冲着杨帆来的。杨帆打赢了这场官司,县政府却要求农民拒付律师诉讼费。根据杨帆跟上诉农民签订的合同,本次收取的诉讼费为总补偿的百分之五。按照这个标准,杨帆的事务所应得诉讼费一百多万元,可司徒县长一句话,就企图把杨帆一百多万的合法收入一笔勾销。杨帆很气愤,本来想再打一场官司,但一转念,原本就是帮农民的,既然他们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补偿,这就足够了。

这事如果按照县里的部署,杨帆是一分钱律师费都拿不到的,可事情总有变数。司徒县长前一天在大会上做了部署,第二天就被市纪委带走了,他曾经收受金百利五十万元的好处费,还有别的经济问题,被纪委立案调查。清水湾镇的马书记也因为收了金老板十万元的好处费被市纪委带走了,这样一来,农民的补偿到了位,县长的指示却没有到位。

都知道县里是那样布置的,不准给杨帆律师费。这话传到村上,村官小黄支书就跟狗鳖村长商量,说杨律师的律师费要给,人不能过河拆桥。狗鳖这人也比较讲义气,说钱是杨律师打官司打来的,不是县政府发慈悲给的。县政府要发慈悲,为什么不在打官司之前就把这笔钱发了,非要等到官司打输了才发?狗鳖说:“黄书记,这事你别出面,你毕竟是国家干部。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农民,顶多下一届不当这个村长了,我不怕。人要讲信义,不然谁还信你?”

于是狗鳖出面,到各家各户上门去收律师费。

这事杨帆听大哥说了,立即打电话给狗鳖,叫他别收了,自己一分钱都不要,就算是捐给家乡的。狗鳖说不行,该你的一分钱都不能少。杨帆说那就减半吧,我们重新签一个合同,农民拿几个钱也不容易。狗鳖说不行,一切都得按合同办。

杨帆坚持减半,收点儿费用意思意思就行了。她就自己写了个合同给了老大,把老合同撕了,让老大带着新合同找狗鳖。

狗鳖当着杨天明的面把新合同撕得粉碎,叫杨天明好好待在工地,什么都别管,他是村长,他说了算。

其实不用狗鳖去收钱,农民们拿到补偿后,都主动把钱交到了狗鳖村长的手上,都是按百分之五交的。狗鳖说:“杨律师说了,要减半,但我们不能不守信用,还是百分之五,一分不少!“

“好!应该!”

狗鳖牵头,按合同全额把诉讼费打到了杨帆律师事务所的账号上。

杨帆感动了。故乡美丽依然,尽管山没了,水也没了,但人还在,他们依然是那样朴实……

三十六

胡老太太到老三杨天白家的当天,杨家的子子孙孙就都跑到杨天白家来了,本来非常宁静的三室两厅一下子就热闹起来。胡老太太就爱热闹,就希望天天儿女孙子曾孙围着她转,那种感觉真好,儿孙满堂,其乐融融。每每这个时候,她的微笑总是长时间地挂在脸上,比吃什么穿什么都舒服。儿孙个个有出息,个个听话,人老了,还指望什么?

她的幸福观其实很简单,她常跟孩子们说,什么叫幸福?监狱里没人蹲着,医院里没人躺着,那就是最大的幸福!杨家子子孙孙没一个人在牢里蹲过,老太太最担心老二犯错,怕他贪,怕他收人家的不义之财,现在看来,老二还真不是那种人,经得住考验,现在她放心了。

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可当老二杨天亮躺在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就没有那种幸福感了。她自己救不了老二的命,就只好求菩萨。还好,菩萨保佑,老二醒过来了,老二战胜了死神,她的幸福感又回来了。可一个家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磨难,老二活过来了,现在灾难又摊到老三身上。

这天,儿孙们都聚在老三家里,要是以往,老太太会很高兴,可现在她高兴不起来。她跟儿孙们说:“今天大家在老三这里吃了饭就都回去,我想在老三这里安安静静住上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从明天起,除了杨帆留下来陪我,其他人谁都不准来看我。等我休息好了,我会通知你们过来。”

老太太说的话,儿孙们都听,没有人违抗,即使老人家没有说理由。大家都知道,老人家是非常有主见的,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关于老三的病情,除了老三两口子、杨智和杨帆,她跟谁都没说。跟其他孩子说了也没用,他们说不定还不相信,以为她老糊涂了。再说,把老三的病说严重了,大家都来看望,会给老三增加心理压力,好像老三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一样。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可老太太还是不希望张扬,现在,还没到宣布老三不行的时候。她只想全心全意为儿子治病,不受任何干扰,包括家人。

让杨帆留下来是老太太临时决定的。到了老三家她突然想到,自己就这么住到老三家,吃喝拉撒怎么办?尽管老三媳妇说好了请假在家,可她太了解老三夫妻俩的工作了,玉环顶多就是请十五天公休假,可十五天之后呢?就是华佗也保证不了半个月内能治好老三的病。而且,指望玉环留在家里是不可能的。玉环是法医,发了案子说走就走了,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无法掌控自己的时间。

过去老太太还不理解,总说他们不顾家,该休息的时候不休息,该陪孩子的时候不陪孩子,该陪父母的时候不陪父母,逢年过节没有一次老老实实在家里待过。后来在老三家带孩子待了一段时间,她就发现自己错怪老三和老三媳妇了。他们两口子又何尝不想在家多陪陪孩子,多陪陪她这个老太婆。老三其实最喜欢跟老太太聊天了。他们是最孝顺的儿子和儿媳妇,可他们身不由己,案子发了他们能不去?单位有行动他们能不去?现在多少人把时间放在麻将桌上,把时间放在酒桌上,把时间放在歌厅舞会上?老三两口子没有,他们在干正事。老太太就觉得不仅要理解孩子,还应该全力支持他们。

在老三这里帮他们看孩子那段时间,因为那时老三家房子太小,一间房一个阳台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过道都是跟人家公用的,总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家里人多挤在一起很不方便。老人就想找借口晚上住到老二那里去,给老三夫妻留下点儿空间。可老三两口子天天晚上加班,十二点前几乎没回过家,好像夫妻之间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了。再者,有小孙女在,老太太又不忍心离开,只好就这样凑合着住。

这回到老三家来,房子已经不成问题,宽敞明亮,够舒服的了。可自己一来还是给老三他们带来了麻烦。自己都快九十了,老三两口子都请假要在家照顾她。她原本是来照顾儿子的,反过来儿子儿媳妇要来照顾她,这让她很不自在。老太太一辈子就怕给儿女带来麻烦。她不需要人照顾,她能吃能喝,能自由行动,还可以上街买菜,还能给老三熬中药。她不能成为老三两口子的包袱,就跟老三夫妻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不用你们照顾,有事的话,我可以让杨帆多跑跑。

杨帆最近心情一点儿都不好,什么官司都不想接。一听说母亲进城给老三治病,就问母亲要她做什么。老太太说:“你就来给我打下手吧,你三哥他们都忙,还不好请假,老三家那点儿事,你就多担待点儿吧。”

“没问题,妈,你放心,三哥家的事我全包了。”杨帆满口答应,就陪着母亲住到了三哥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给三哥抓药煎药,忙里忙外。

三十七

最初,老太太跟丁半仙商量的治疗方案是扶阳解毒,配合推拿、针灸进行综合疗法。治疗的理念由老太太向老三灌输,而推拿针灸则是由杨智负责。杨智的推拿针灸已经有一定的水平了,虽然他没有大学文凭,但慢慢看些医书,有些像那么回事了,中医学院还经常请他去讲课。而且,推拿针灸的活儿也只能由杨智完成,因为老太太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丁半仙人也上八十了,推拿却是个力气活儿。在“杨家店”的时候,老太太和丁半仙就已经开始放手了,有意让杨智独当一面。

老太太首先采用一种叫四逆汤的中药方子进行治疗。四逆汤有回阳救逆之效,主要成分是乌毒、甘草,治疗时要设法拉解督脉,使其复位,从而疏通血脉,调解阴阳气息,修复脏腑,增强脏腑功能,最终达到扶阳解毒之功效。

吃了几天四逆汤,胡老太太号脉相,观脸色,感觉老三变化不明显。中药虽慢,但三五天是能够有些效果的,尽管外行人看不出来,但老中医只要一摸脉相,就能感觉出变化的程度。如今已经是第五天了,四逆汤还是没有见效,老太太就觉得要调整治疗方案了。

平时通常是丁半仙开处方,老太太一般不自己开处方。丁半仙问她的时候,她就说该用哪味药,连药的产地都有要求。比方川贝,一定要产自四川,其他地方也能种出川贝,可就是没有地道的四川产川贝那么有效。又如人参,东北的人参最好,尤其是长白山的野生人参,药用价值最高。这一次,老太太决定改用山乌毒。她以前听老头子说过,山乌毒比一般的乌毒要好,重要的是要会把握用药的分寸。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乌毒有毒,解毒的方法常常是以毒攻毒。蜈蚣蝎子都是有毒的,还是剧毒,却正是解毒的良药。

当然,老三中的毒不适合用蜈蚣、蝎子来解,但用四逆汤应该是没错的。现在却没多少效果,老太太就想用山乌毒取代一般的乌毒。老太太跟丁半仙不同的是,她胆子比丁半仙大。丁半仙是她丈夫的徒弟,她太了解丈夫了,一辈子谨慎,老太太则不同,她给人家治病下手比一般医生都要重,人家下三分药她要下五分。事实证明,同样是一种药,她给人治病的效果就比别人要好。所谓艺高人胆大,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山乌毒又名彼岸花,此花如血一样绚烂鲜红,且有花无叶,传说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因此又被叫作引魂之花。民间相传,这种花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被众魔遣回,于是就盛开在黄泉路上,给进入地狱的灵魂指引与安慰。据说在黄泉路上大片大片盛开着彼岸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因其红得似火,黄泉路又被喻为“火照之路”。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苦痛,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在彼岸花的指引下走向幽冥之狱。

各种传说让彼岸花处处透着诡异,不过,作为一味中药,它的作用却是要把病危的人从地狱边缘拉回来。老太太在她的方子里用上了彼岸花,根据中医典籍记载,该花味辛、苦,有毒,入药有催吐、祛痰、消肿、止痛、解毒之效,但如误食,会导致中毒,轻者呕吐、腹泻,重者可能会导致中枢神经系统麻痹,有生命危险。

老太太知道此药药性,用药时非常谨慎,为了既能排毒又不中毒,每每药煎好之后老太太总要自己亲口尝一尝,等一两个小时,自己没事,再让老三吃。这样,老三便放心地吃着他快九十的老母为他熬制的中药。

奇迹总是给有心人准备的。自从母亲来了之后,吃了母亲熬的中药,再按照母亲的方法调理,第十天的时候,杨天白的情况开始有了变化,拉了三天肚子,便中夹带污血。一个月之后,他感觉好多了,精神也好了,劲也有了,饭也能吃了,奇迹真的出现了。

“妈,我好了,你看,真的好了!”杨天白说。

“还早着呢,你身上的毒只排出了百分之六七十,还得继续治疗,继续吃药,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会死了,命保住了!”老太太说。

“妈,你真神了,我以为这次我死定了,没想到又活过来了,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有什么灵丹妙药,就是些普通的中药。”

“普通中药?这么灵验?”

“药对了,病自然就会好,你现在还要继续调理,千万不能一好就停药,切忌半途而废。”

娘儿俩正说着,“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呀?”老三问。

“是我,杨队长。”

杨天明听出来者的声音,是他的搭档,教导员老张。

杨天白打开门,除了教导员老张,还有一个剃了光头的男人。杨天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你是……韦东?你不是……”

“是我,杨队长,我就是您曾经抓捕的那个卖假药的韦东,我是从看守所里越狱逃出来的,是专门来见您的。”韦东说。

“啊?!你把话说清楚。”杨天白立刻警觉起来,又狐疑地看看老张。

韦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给杨天白磕头

老张没说话,冲韦东努努嘴。

“杨队长!”韦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给杨天白磕头,“对不起,杨队长,我对不起您,是我害了您。”

“你……”杨天白听得有些糊涂。

“杨队长,您可能不知道,就在您抓我的时候我在您身上下了药,毒药,我是专程来给您送解药的。”

杨天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些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母亲说是被人下了毒。身体查不出毛病,却一天不如一天,说他中毒了他信,说他死到临头了他也信,他甚至把身后事都想好了。可是,说是被人下的毒,而且是用只有武侠小说里才见过的那种“点打”的方式下的毒,他多少有些怀疑。可现在,下毒者居然越狱跑出来给他送解药,难道天底下真有这种怪事?

“先不说这些了,赶紧吃药,不然就来不及了。”韦东说着,突然注意到杨天白面色红润,有些不解,“杨队长,您怎么……”

那话没说完,但意思杨天白明白,是说自己看上去没中毒。

胡老太太原本在跟儿子闲聊,见有客人来了,就进了里屋,但一直在注意着客厅里儿子和客人的对话。听说那人就是坑害儿子的凶手,老太太再也沉不住气了,气冲冲地走出来质问:“什么?我儿子身上的毒就是你下的?!”

“是我,大妈!我对不起杨队长,对不起您老人家……”韦东诚惶诚恐。

“你……你还敢来我们家?”

“老人家,您息怒,我今天从监狱里逃出来,是专门送解药来的,也是专门来赔罪的。我害了您儿子,您想打就打吧。”

听了这话,老太太终于平静了一些:“好,你能来,就说明你还算有良心。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给我儿子下毒的?你为什么要害他?”

三十八

当初杨天白带人来抓韦东的时候,他对警察恨透了。他乞求杨天白放他一马,还悄悄塞给杨天白一张卡,告诉了杨天白密码号,说里面有十万元。可杨天白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卡没收了,手铐也给他戴上了。

韦东说:“人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杨天白说:“你还想威胁我?你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是你先把事情做绝了。我抓你是天经地义!”

“好,你有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韦东说了这句话,同时也悄悄把毒下到杨天白身上,即所谓的“飞毒”。

按照韦东的解释,他的这种功夫并不是民间传说的那种“点打”或者“飞沙点打”,其实就是一种毒药,是他的祖辈传下来的。学这种功夫之前都要对天发誓,决不轻易用这种功夫伤人。毒药的成分和老太太估计的一样,是五步蛇和蜈蚣、蝎子的尸体晒成的粉末。

虽然有这门功夫,他却从来没用过。但在他从事假药生意之后,得罪的人多了,他觉得有必要留一手,以防别人报复,因此经常把毒药带在身上。被抓那天,他觉得杨天白是一心要把他往绝路上逼,才在杨天白给他戴手铐的那一瞬间下了药。根据投毒的分量,他给杨天白设计了一张死亡时间表:最迟六个月,必死无疑。

现在马上就快六个月了,这时候他突然良心发现,不惜冒着越狱被打死的危险逃出来,就是为了给杨天白送解药。

杨天白不理解,为什么韦东突然回心转意了?

韦东说,其实,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过分。杨队长并没有打算置他于死地,只是依法办事而已。他自己做了违法的事情,理应受到制裁,并不是执法人员故意和他过不去。下手之后他很后悔,但后悔归后悔,并没有想过要做点儿什么挽回这个局面。毕竟自己是在监狱里,已经没有了人身自由,再说,即使跟别人说了,恐怕也没人相信,多半以为自己在讲故事呢。所以,他就一直这么拖着。

有一件事情终于让他彻底醒悟了。

在看守所期间,他的父亲病重,快不行了。妻子跑到看守所,求所里的领导让韦东最后看一眼父亲,韦东是韦家的独子,是老人唯一的亲人。当时韦东的案子已经结了,判了五年徒刑,很快就要转到监狱服刑了。看守所的领导开会商量了一下,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同意了这个请求,由民警押解,让韦东和他父亲见了最后一面。

韦东的父亲临终前跟儿子说了两件事。第一,自己是因为吃了假药才变成现在这样的。韦东的父亲患有哮喘病,儿子入狱之后,没人照顾他了,他只好自己去买治疗哮喘的药。没想到,因为图便宜,他买的复方川羚定喘胶囊是一个地下制药作坊生产的,不但没有缓解症状,而且还越来越严重了。父亲知道儿子是做假药买卖的,临终前叮嘱儿子,再不要做假药了,爹已经遭报应了,再做下去,怕是要断子绝孙了;第二件事,就是叮嘱儿子千万不能用祖传的功夫伤害无辜,否则天打雷劈!

老头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却逼着儿子发毒誓。韦东流着眼泪发了誓,老头子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看守所,韦东终日惶恐不安。要不是吃了那些假药,他父亲肯定不会死,按说,这会儿他应该诅咒那些卖假药的遭雷劈。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干这个的吗?自己卖的假药,曾经让多少妇女胎死腹中,让多少妇女终生不孕,甚至大出血而死?自己也是个该遭雷劈的家伙。他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好让父亲在九泉之下瞑目。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他给杨队长下的毒,一算日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决不能让杨队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杨队长要是死了,谁去抓那些该遭天打雷劈的家伙?父亲的在天之灵怎么能安息?一定要想办法救杨队长。

可怎么救?自己还在监狱里,要是跟看守所的管教说他给杨队长下了药,恐怕没人相信,还会以为他是精神病。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等待了,杨队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真的十万火急!他只有一个选择——越狱!跑出去,救活杨队长,就是自己被抓回来判死刑也无所谓!

这天开早饭的时候,他突然当着牢友的面吞下一颗铁钉。牢友立即报告管教,管教一问情况,赶紧把他送到医务室。看守所的医生没办法把他肚子里的钉子拿出来,而所有人都能证明他吞了钉子,这是铁定无疑的,所里就决定把他送到市里的医院做手术。

就在医院准备给他做手术的时候,他跑了,跑到市公安局食品药品执法队直接找杨队长。杨队长没见到,却见了张教导员,这才有了前面的一幕。

韦东怎么也没想到,他见到杨天白的时候,杨天白已经转危为安了。他不理解,怎么会这样?根据他投毒的分量,现在杨队长应该奄奄一息了,怎么会没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

听了韦东的介绍,杨天白反而被韦东的行为感动了。虽然人家对自己下了毒手,可现在他居然冒着生命危险跑出来送解药,这个人已经相当不简单了。杨天白也没必要瞒韦东,他说:“是我妈救了我。”

“太好了,我也不多问大妈是怎么救您的,只要您没事就好。现在我只求您一件事,不,两件事,您一定要答应我。”韦东说。

“说,只要我能做到。”杨天白回答。

“请您把我送回看守所,就说是您抓了我。”

“没问题,第二件?”

“还记得那个提供假避孕药的人吗?你们不是一直还没抓到吗?”

“他在哪儿?”

“是我表哥,我现在就带您去抓。”

杨天白立即让张教导员召集队员迅速行动。就在当晚,在韦东的引领下,不仅一举抓获了制假贩假的真正一号人物——韦东的表哥核欣干,还摧毁了两个制假窝点,收缴了大批制假工具和成品、半成品假药。

经过进一步审查,民警发现,核欣干原来是全省最大的假药制造商,做假药已经有十余年历史,曾经换用十几个身份证,假名无数,采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方式流动作案。服用他制造的假药导致死亡的已有十八人。半年后,核欣干被判处死刑。

送韦东回看守所的时候,杨天白向看守所的领导解释了韦东越狱的原因——他之所以越狱,是为了向原来的办案民警报告其表哥违法犯罪的情况,随后正式向检察机关出具了韦东立功的证明,算不算有重大立功表现,由检察机关确认。

三十九

杨帆最近特别郁闷,两件事搅得她心神不宁。

一件是绿水县那五十七户农民征地拆迁的补偿问题,县政府一直没有兑现,没给农民一分钱补偿,到今年已经拖了八年,政府班子都换了三届。

官司是在丈夫姜山手里打的,姜山没有兑现,拖了五年,后来姜山调走了,调到城区当区委书记了。继任的新县委书记对这起官司非常重视,承诺一定履行法院判决,一分不差补偿给五十七户农民,并亲自督促相关部门落实补偿款项的筹措。可就在新任县委书记全力督办此事的时候,有一天,书记在乡下参加抗洪抢险,为了转移受灾群众,自己被洪水卷走了,三天之后才找到了他的尸体。

书记牺牲了,他承诺的解决那五十七户农民的补偿问题就没有了下文。再上来的书记答应研究研究,却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一次。有一次新书记说漏了嘴,说新官不理旧事,言下之意就是根本没想要解决这件事情。这时,那五十七户农民中带头上访的郭大川已经去世,他儿子郭小川继续上访。郭小川不像他父亲,只要得点儿小便宜就行,他要闹大,他觉得,不把事情闹到北京,就没人解决他们的问题。到这时,他带着几个人已经上北京三次了,成了江州进京上访的专业户。

这事闹得绿水县委县政府十分恼火,维稳是压倒一切的工作,每次有人进京上访,绿水县就要去接人,就要被通报,就要被扣分,政绩就要打折扣。于是,每一次把人接回来,就发点儿钱给上访者,安抚安抚,但这依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仅如此,县里的领导还恨到杨帆身上,要不是她帮助农民打官司,事情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决定给杨帆一点儿颜色看看,就以县政府的名义向省司法厅、省律师协会“举报”,说杨帆唆使一些不明真相的农民进京闹事,扰乱社会治安,影响社会稳定,强烈要求上级有关部门吊销杨帆的律师执照。

有一天,省律师协会的会长找杨帆谈话,了解了这起案子前前后后的情况之后,发现和绿水县政府反映的情况截然不同。

不久,省律协正式复函绿水县政府,称其反映情况不实,希望县政府尽快落实省市两级法院判决,以维护法律尊严。

这件事情对杨帆触动很大。打了那么多年行政官司,尽管每次都打赢了,可从来没有像这起案子那样身心疲惫,到头来她成了唆使农民闹事的幕后指挥,还被人家强烈要求吊销律师执照。她突然觉得,这个律师执照真该吊销了。打不赢官司,律师执照没用,打赢了官司,律师执照也没用。人家不执行法院的判决你能怎么样?八年了,日本鬼子都打回去了,可绿水县就是不执行法院的判决。杨帆突然觉得寒心。

上个月,江州大学的常务副校长来找她,说江大准备筹建法律系,杨帆的导师向江大的方校长推荐了她,导师希望她还是回到讲台上来。她一直在犹豫。这回绿水县政府把她告了之后,她突然觉得导师说得是对的,她真的该回到大学的讲台上去。现在的问题不是法律本身不健全,而是人们的法律意识依然淡薄,提高更多人的法律意识,也许比打赢几场官司更为重要。杨帆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接受江州大学的邀请,去当教师!

还有一件事让杨帆很不舒服,就是中南农业大学新世纪科技公司试种转基因水稻事件,最近又爆出一大新闻——记者王志燕卧底新世纪科技公司的试验田,被公司保安拘禁在地下室里。后来,杨天白收到王志燕的求救信息,带人冲进新世纪科技公司的地下室,才把王志燕解救出来。

原来,该公司一直偷偷试种转基因水稻,已经持续十五年了。上次青山县三中的试吃免费大米事件,就是吃的这个公司研制出来的转基因水稻。这事被王志燕捅出来之后,再一次引起国人震惊。

事实上,这家公司试种转基因水稻一直没有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审批,让学生试吃更没有得到批准。这样问题就严重了,新闻一曝光,公司就被查封,相关人员被处理。有意思的是,两个当年试吃转基因大米的学生家长又找到杨帆,说他们的孩子试吃了转基因大米之后得了慢性病,要请杨帆再打官司。

杨帆当然不可能接手这样的官司。当年如果打了那场官司,也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切了,试吃会终止,试种可能也会终止,孩子得了慢性病,还有个怀疑的源头。现在什么都晚了,尽管这家公司被查封了,但他们肯定不会承认当年试吃的事情。当时每个学生家长都写了保证,还拿了钱,这官司根本没法打。

再者,客观地说,两个学生不幸得了慢性病,跟他们吃转基因大米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就算当年天天吃转基因的大米,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吃了转基因大米就一定会得病。生产转基因产品的人还会说他们的转基因食品能够抗癌呢,你信吗?谁能说清?

这个官司杨帆是断不能接的,没有半点儿胜算不说,问题是,这是一场永远没有结论的争论。杨帆只能说服两位学生家长,好好帮孩子治疗,她还悄悄寄给这两个家长各一万块钱给孩子治病,不留地址姓名。她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送走了两位家长,杨帆的心情特别沉重。这个公司居然偷偷试种了十五年的转基因水稻,上面的主管部门未必就一点儿都不知情。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量?偷偷研制,偷偷试种,还偷偷让学生试吃?是不是公司跟农大的科研人员达成了什么协议?是不是公司跟学校达成了什么协议?是不是学校跟上面的主管部门达成了什么协议?现在消息传出来,说所有主管部门都跟这家公司没有瓜葛,没有任何人同意,没有任何人审批,更没有什么合作协议。一直以来就是这家公司在孤军作战,谁信?

杨帆不信,可不信又有什么办法?出了问题总要有个人担着,总得有个替罪羊。新世纪科技公司就是替罪羊,一旦被发现出了问题,就只能由这家公司担着。如果没人发现,石榴树上就会结樱桃,冬瓜藤上就会长南瓜,到那时,远不止是现在从国外进口转基因玉米、大豆,而是一个品种的转基因水稻在一个县、一个地区、一个省,甚至在全国推广,所有站在后面的人都跟着受益,这是一条多大的利益链?

转基因产品为什么会具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就是因为有这个巨大的利益链条。以后几年、几十年、上百年,有多少人要瓜分这块蛋糕?这是无穷的诱惑,这根利益链条要拴住多少利益集团?

不接官司,并不说明不思考转基因的问题。杨帆已经思考了很久。她是极力反对转基因食品进入人类口腔的。人应该吃自然生长的食物,不应该人为地破坏食物的固有基因,而植入别的物种的基因,肯定会给人类自己带来灾难。不是没有例证。这些年来,为什么出现了那么多怪病?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得糖尿病得心脏病得白血病,还有很多很多不知名的怪病?为什么那么多女人生不了孩子?不都是人自己闹的?

妈说病都是吃出来的,一点儿都没错。吃了多少伪劣产品,吃了多少假药,吃了多少农药,现在又吃转基因了,能不得怪病吗?

每个人都要吃油,市面上的植物油有多少不是转基因产品生产的?你可以不吃从国外进口的转基因玉米、大豆,但你能保证不吃用这些产品生产的食用油?在当今世界,谁能独善其身?除非你住在深山老林里,与外界隔绝。再说中国人口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城市越来越大,可耕种面积越来越少,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就像杨帆老家,五十岁以下的全都不知道种地了。不知道种地或者不愿种地的人越来越多,都不想种地,可都要吃饭,拿什么往肚子里填?这种情况下,不吃转基因吃什么?十年之内你可以选择,二十年之内你还可以选择,三十年之内呢?你的后代能选择吗?

其实,科学家对转基因的研究是无可厚非的,关键是转基因的应用,排斥不是办法,只有科学地应用才是唯一的出路。科学是一把双刃剑,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就像火药,它让人类走向文明,可也让人类自相残杀。转基因技术是现代科学,谁研究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人能阻止人们对它的研究,对它的了解。科学总是往前走的,关键是科研成果的应用由谁来掌握。谁能说得清,今天的转基因会不会变成未来的原子弹呢?

有一位著名主持人曾录制了一个关于转基因的纪录片。客观地说,他是在提醒人们谨慎地对待转基因,他想得更多的是转基因食品给人们带来的负面效应。科学技术发展的脚步是任何人无法阻挡的,包括对转基因的研究。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应用?

还是那句话:谨慎。

电视纪录片里有这样一段画面——

美国的一个学者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把两堆不同的玉米摆在室外的水泥地上,其中一堆是转基因玉米,一堆是自然生长的玉米。麻雀飞来了,把那堆自然生长——也就是非转基因的玉米吃得干干净净,而那堆转基因玉米却无雀问津。

为什么?

没人能解释清楚。

人类难道比不上麻雀?

如果真比不上麻雀,那就学学麻雀吧!

四十

春天来了,枯树上长出了嫩芽,鲜花盛开,阳光明媚而又温暖。胡老太太的心情随着春天的到来也好起来了,她让女儿杨帆通知兄弟几个,包括他们的孩子,都来老三家吃饭,她想他们了。

老太太心情好,不仅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家里的喜事接二连三,让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一是老三杨天白基本好了,不过,现在他已经不直接参加侦查破案的行动了,公安局党委考虑他的身体情况,提拔他到警察学校当了政委。不是杨天白提拔了,胡老太太才高兴,而是杨天白从此不必再冲冲杀杀了,这对他身体有好处。她不知道当政委是干什么,但警察学校她知道,教育警察,训练警察,这就足够了。

二是老二杨天亮马上就要到省城环保厅当副厅长了,文件已经下了,下个星期就去报到。本来,这种事情老太太是不会高兴的,还是那样,杨天亮每次提拔都让她提心吊胆,官当得越大,诱惑就越大,而且老二媳妇更是让她不放心。还是杨帆安慰老太太,说妈你放心,二嫂的事情我来监督。二嫂刘巧儿有把柄在杨帆手里,但杨帆没有说穿。有杨帆出面,老太太就放心多了。这对姑嫂之间,小姑子总是能够牵制住嫂子,老二媳妇总有点儿害怕小姑子。老太太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对于老太太来说,只要老二媳妇有顾忌就好。

第三件事是老家的安置房——农民新村就快落成了,下个月就可以搬家了。正好胡老太太下个月初九过九十岁生日,杨天明就提出下个月接老太太回去,乔迁和寿宴一块儿做,摆上几十桌。几兄妹都商量好了,就等老太太表态了。老太太却说:“我一不过生日,二不住新房,就在老三家待着。要说庆祝,今天就庆祝吧,大家都来了,就权当给我过九十岁生日。”

儿女、孙子孙女、外孙女、曾孙,能来的都来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都很好,不用她操心。不过,她还是要问一问他们的情况,比如老大的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比如老二对新工作的打算,切记官当大了更要管住自己的手;比如老三的身体,虽然好了,还要注意调理;比如女儿杨帆,不当律师也好,少得罪人,以后好好教书,等等。

而对于孙辈,她最在乎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大孙子杨智,一个是小孙子杨果。杨智她不担心了,成熟了,杨智进来的时候还给她背了一段《黄帝内经》,流畅自如。老太太又问他怎么解释,杨智对答如流。老太太说行了,你踏踏实实干吧,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超过你爷爷。

趁着大家都在,她说要跟小孙子视频,她太想她的小孙子了。

小孙子就是杨天亮和刘巧儿的儿子杨果,小时候都叫他杨过,金庸笔下的人物。杨果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是她心上的一块肉。杨果在美国读完博士后,就在当地工作,已经好几年了。以前还经常跟小孙子视频,这几年在乡下,就很少视频了。杨果隔三差五打个电话来,老太太跟孙儿说说话,就感到特别开心。可最近,有些日子没跟小孙子唠叨了,很想他,特别是今天,其他儿孙们都来了,就没看见杨果。她就跟老二说:“跟果果联系吧,就说奶奶想他了。”

杨天亮打开电脑,很快就让老太太跟杨果见面了。

“奶奶,你好吗?”小孙子在那边打招呼。

“好着呢,奶奶想你呢,果果。”老太太笑眯了眼睛。

“我也想你,奶奶,我在这边每天都想你。不过这种日子就快结束了,我决定回国发展,下个星期就回来,肯定能赶上给你过九十大寿。你等着,我一定送个最好的生日礼物给你。”

“好好,奶奶等着你回来,路上注意安全……对了,奶奶问你,在那边还玩电游吗?”

“玩,不过少多了,不像在家里,哎,奶奶,那事你没跟我爸说吧?”

“什么事?你看我这记性,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好,就当我没问。”

……

等祖孙俩聊完了,杨天亮马上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都是些陈年旧事。”老太太说。

“你们一老一小还有事瞒着我?”

老太太说:“瞒你跟巧儿好多年了,是该告诉你们了,不然我都要把它带到黄土县(即阴间)去了。”

接着,老太太就说了一段往事——

杨果读中学的时候迷上了电子游戏,有一段时间天天泡在网吧里,成绩急剧下降,由年级的前几名跌到最后几名。这样的成绩莫说高考,连毕业都是问题。班主任老师找了杨天亮,说你还管不管孩子?

杨天亮当时还在青山县当县长,根本不知道儿子学习上的事情,听了班主任通报的情况之后,气得回来就把杨果痛打了一顿,逼着杨果跪在地上写保证,不再玩电脑了。他还叮嘱刘巧儿天天看着儿子,陪着儿子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

杨天亮自己不经常在家,就跟弟弟杨天白商量,请杨天白也帮忙盯着点儿。杨天白满口答应。杨天亮还是觉得不保险,因为家里也有电脑,怎么保证儿子不会趁自己或者他妈不在家的时候不玩游戏呢?杨天白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以后杨天亮每次回家,都用老三告诉的办法检查,杨果真的没玩电脑。他这才算放心了。杨果的成绩慢慢又上来了,高考还考上了一本,再后来又读了研究生,直到去美国发展,一路顺风。

都以为是杨天亮那一顿痛打起了作用,家人都说应验了那句古话:棍子底下出人才。只有杨果和老太太清楚,棍子底下是出不了人才的。实际上,父亲的那顿痛打对杨果没有起多大作用,迷上电游有时就像迷上毒品一样难以自拔。杨果的转变是因为胡老太太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他帮助,使他重新走上了正路。

杨天亮从弟弟杨天白那里学了一招,拔下一根头发放在键盘上,记住放在什么位置,还要稍微固定一下,以免被风吹走。如果这根头发没了或位置变了,就说明杨果动了电脑。不仅如此,杨天亮自己还有发挥,又拔下自己一根头发放在鼠标上,不经意谁都发现不了。

从杨果那次被打到高三毕业,这两根头发除了杨天亮自己动过,没人挪动过它,所以杨天亮断言,他儿子经受住了考验!

杨果的确是经受住了考验,但并不是没有动过电脑。相反,他动过无数次,这事只有他和奶奶知道,而且,在这件事上,他和奶奶是“同谋”。

杨果虽然保证不上网玩电游了,可他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已经上瘾了,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不玩?有一次,趁着父亲不在家,正好母亲也外出了,他看到了机会,就要打开电脑,却被奶奶叫住了:“慢点儿!”

“别告诉我爸,我就玩一会儿。”杨果说。

“我不说他们也知道。”老太太指了指键盘上和鼠标上的那两根头发,“你自己看吧。”

杨果何等聪明,一看那两根头发就惊了:原来是个陷阱!多亏了奶奶提醒。

原来,老二和老三商量这事的时候,老太太就听见了,她知道自己的孙子会掉进他父亲和叔叔设下的陷阱,就一直等着孙子上钩。果然孙子中计了。

“就许你玩半个小时。”老太太说。

“好,奶奶,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从那以后,杨果手痒实在扛不住了,就拿开那两根头发,上机玩一会儿,不超过半个小时,玩完了,再把那两根头发放回去,方向、位置跟原来分毫不差,每次他父亲检查,都看不出任何变化。

这是个细活,父亲过细,儿子也过细,一个比一个细心,一个比一个谨慎,一个比一个有耐性。久而久之,就像戒毒一样,慢慢戒,后来杨果就自觉地放弃了游戏,把心思都用到学习上了。

老太太没有学过教育学,也没有学过心理学,却知道循序渐进,知道一口气吃不出胖子,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她一直帮小孙子隐瞒着这件事,现在小孙子又提起,过了这么多年,说出来也无妨了。

这一回,儿子真的让杨天亮刮目相看了。原来他被儿子“耍了”,被老太太“耍了”,在教育儿子的事情上,他才是真正的失败者!老二在心底里佩服和感谢母亲,要不是母亲的暗中帮助,他还不知道会把儿子教育成什么样,他真的感到很惭愧……

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正是老太太所乐见的。这天晚上,老太太很高兴,还喝了点儿红酒,喝完之后头有点儿晕,她就早早地睡了。

临睡之前,她把女儿杨帆叫进了房里,把一个信封交给她:“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拆开。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再把它打开,要说的都在这里面。”

“妈……”

“什么也别说了,照我说的办。如果有谁不同意,你就还要最后当一次律师。”

第二天早上,该吃早饭了,老太太还没醒来,玉环就去叫母亲吃饭。

老太太的房间里没有回应。

“妈,该起床了,吃早饭了。”玉环把门推开,老太太还是没有回答。

“妈,你怎么了?”玉环着急了,上前推推老太太,“妈?!”

老太太还是没有半点儿反应。玉环到底是做法医的,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用手指探母亲的鼻息。

老太太早已停止了呼吸。

老太太这回是真的走了,没有任何征兆,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十一

说一点儿征兆没有也不对,老太太过世的前一天晚上给了女儿杨帆一个信封,那就是她的遗嘱。这说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虽然自己没病没灾,身体看上去也硬朗,但毕竟九十了,各项机能都衰退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也准备好了面对人生的最后一刻。

胡老太太的遗嘱里,是她对自己后事的安排。老太太要求,她死后火化,骨灰安放在她丈夫坟墓的旁边,不设灵堂,不敲锣打鼓,不放鞭炮,不做道场,不收礼金,不摆酒席……如有违者,由杨帆起诉!

杨帆当着三个兄长的面宣读了老太太的遗嘱,老大杨天明第一个反对:“不行,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听妈的。妈在清水湾镇算是最老的人了,咱们在清水湾镇也都是有头有面的人,总不能偷偷摸摸把妈火化了。”

“那你想怎么办?”老二杨天亮问。

“还怎么办?人是乡里的人,按乡里的规矩办,土葬,热热闹闹把妈送上山。”老大说。

“不好吧,大哥,如果妈没有留下遗嘱我们可以这样办,可妈已经立了遗嘱,我看还是要按妈说的去办。”老三杨天白说。

“老三说得对,大哥,我们不能违背妈的遗愿呀。”杨天亮也说。

“我不管什么遗嘱不遗嘱,现在妈不在了,我是老大。俗话说,长兄为父,这事我说了算,人死了就按乡下的规矩,天经地义,不放鞭炮,不摆酒席,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怎么对得起妈?”

“不行,大哥,妈说了就必须按妈的意见办。”杨帆很坚决。

“小妹,不要以为你是律师就能怎么样,这是家事,你就是起诉,难道法院会受理这样的官司?你这律师在家里没作用,再说,你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家里的事情你听听就行,没必要参与。”

杨帆还没说话,杨天亮说:“大哥,你这话就说得过分了,小妹嫁出去了就不是家里人了?我告诉你,你是妈的儿子,她是妈的女儿,在这个家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平等的,决定妈的丧事如何办,我们都有发言权。”

“我同意二哥的意见。”杨天白也站在杨帆一边。

“你们……”老大有些狼狈。

还是杨天亮出了个主意:“这样吧,我们四兄妹表决,如果你觉得不公平,那就叫把孩子们都叫来投票,这是他们的奶奶,他们也有发言权。”

“同意!”

“同意!”

唯独老大不说话。

“我们表决吧,同意按妈遗嘱办的举手。”杨天亮说。

除了杨天明,其他三兄妹都举手了。

杨天亮又说:“干脆让孩子们一起来表决吧。”

杨天白把四兄妹的孩子们都叫来,由杨天亮说明了情况,再由杨帆念了老太太的遗嘱,孙辈们和父辈们一起表决,结果还是一样,除了杨天明,其余人全部同意按照老太太的遗嘱办。

表决了,老大还是闷闷不乐。杨天白就问老大:“你还记得妈那年为什么从太平间回来了吗?”

老大摇头。

杨天白说:“我是第一个去见妈的人,妈跟我说了。”

“妈跟你说了什么?”老大立即警惕起来。

“妈说她知道你去殡仪馆其实不是给她守灵。”

“啊?”

“妈说你是去偷她的尸体回来土葬,要给她大摆筵席,大办丧事,是不是这样?”

老大无奈地点了点头。

“妈知道你这次还会不同意,还要给她大操大办,所以才立下了遗嘱。妈不喜欢那样,她都是为我们好,你为什么就不听妈的?”

老大依然低着头,可态度却没有以前那样坚决了。

“妈让妹妹来当这个律师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谴责那些违背她意愿的人,你何必让家人都来谴责你?为什么非要违背老人家的意愿?照妈说的去做了,让妈安安静静地走,多好?”

“别说了,照妈说的办吧!”老大说。

就这样,老太太的丧事办得十分简朴,老人家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惊动任何无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