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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

2015-04-29洛风

啄木鸟 2015年6期

又一场扫毒战役结束了,却远不是我们弹冠相庆的时刻。毒品带给人的伤害,从身到心,从个体到家庭,深入骨髓,此恨绵绵。

——题记

一、呼啸山庄

一辆公共汽车顺着柏油路徐徐地开进山来。车的尾部坐着一个人,倚在窗口,望着窗外满山开得轰轰烈烈的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这人叫马野川,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男孩子,是因为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似乎是二十岁未发育完全的样子,只眉梢嘴角有点儿成熟的痕迹。他的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窗外绸缎一般的霞光,颇有几分女性的柔美。唯有他的鼻子显得过高了一点儿,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那条蓝色发白的牛仔裤、浅绿暗纹格衬衫和斜挎的书包,衬得他十分年轻。他的头随着车的颠簸而摇晃,有几分随意、几分潇洒,还有隐隐的几分亢奋。

今天,他受人之托给城内首富窦仰山的独生子做两个小时的英文家教。虽然只是代班,但他相信,凭自己三四年初中班主任的经验,收拾个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且不说传说中那个商业巨子是个十分重情重义之人,就算情义不重,两个小时的家教费也肯定少不了。

窦仰山的家坐落在半山腰里。镂花的大铁门深掩着,隔着铁栅,可以看到园子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景象,高大的树木,幽深的小径,扑鼻而来的素馨花香……这就是传说中的“豪门”。

还没等他按响门铃,铁门忽然自动滑开,马野川正要感叹有钱人家随处可见的“自动化”,一个半大男孩儿迎面直冲了过来,“砰”地和他撞了个满怀。马野川下意识地拦腰一抱,那个男孩儿才没有直接冲出台阶,而是和他一起扑倒在铁门下。接着,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子的细声传了过来:“飞帆,你站住!飞帆,你不要跑!”

马野川正在惊愕中,那女子旋风般地卷了过来,一伸手,就捉住了那个振翅欲飞的“飞帆”。男孩儿挣扎着,尖声大叫,死命要挣脱那女子的手。那女子紧紧攥住他不放,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你放开我!你这个坏女人,笨女人,死女人……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管!我踢死你!”那男孩儿声音尖锐地嚷着,脚下已经付诸行动,双腿凌空乱踢乱踹。只不过此刻他仰卧在马野川身上,几脚踹出去,马野川只觉得前胸肚腹一阵“压力山大”。

“你还敢动手!你……你……”女子一手抓着男孩儿,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迅速搜索着。趁着这个空当,男孩儿撒泼耍赖般往女子身上撞去,继续尖叫:“你拉住我干什么?我不要你管!你这个老处女,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你滚——你滚——你滚——”

脱离男孩儿的压迫,马野川从惊异变成惊诧,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当了几年初中班主任,马野川自认为见识过各种调皮捣蛋的孩子,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蛮横粗野的男孩儿。他打量着面前的一大一小,那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而这个男孩儿也不过十三四岁,有张小小的瓜子脸,瘦瘦的小尖下巴,两道浓黑挺秀的眉毛,一双乌溜滚圆的大眼睛。这孩子长得真是漂亮,但满脸野性的倔强,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上身的衬衫看上去质地精良,却又皱又脏,衣领上的扣子开了,裤子上也烂了一个大口子……

“先生,请帮我抓住他,抓住他!”女子请求道。

马野川想都没想就付诸了行动。毕竟是老师,最见不得学生嚣张,尤其是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学会了仗势欺人。他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小孩子怎么可以乱踢人呢!你家里人难道不管你吗?”身高一米八左右的马野川为了抓稳那男孩儿,不得不弯下腰。谁知道那男孩儿忽然抬起脚,对着马野川一脚轰了过去——马野川惊呼一声,那呼声的尾音随着他的脸跟对方的鞋底亲密接触而变得痛苦沉钝,一股酸酸的热流从他的鼻腔流到口腔。

“我高兴踢,我爱踢,你管我!你管我,我就踢你,敢到我家门口撒野,我叫我爸爸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马野川心中骤怒,一把将男孩儿凌空拎起,像拎只小鸡崽,用手臂死死箍住他。那孩子双脚乱踢,双手狂舞,杀鸡般狂叫起来:“你这混蛋,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你这个坏蛋,魔鬼!”那孩子用指甲狠狠地掐进马野川的脖子里去,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块儿皮,血都沁了出来。马野川又惊又怒,他用右手箍着小男孩儿,左手把他的双臂反剪在背后然后紧紧掐住。

女子这时已经解下脖子上的纱巾,二话不说上前把男孩儿的双手绑牢,然后解下男孩儿的腰带,把他的双腿绑牢。两人连拖带抱把男孩儿弄回屋里。马野川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下午三点十五,原定两点半到四点半的英文补习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半。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咖啡色的沙发、米色的地毯、考究的家具,靠餐厅的墙边有一排酒柜,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名酒……他默默叹息了一声,有钱人家的独生子,多半会被宠得无法无天吧。但是,像这个男孩儿这样骄狂放肆,以后的人生岂不毁了?

身为人师,他忍不住训斥男孩儿:“小小年纪,怎么可以有这么恶劣的行为!”

男孩儿仰着他尖尖的小下巴,眼神中充满了挑战意味地望着马野川,而马野川目光坚定地回看着他,两人似乎处在一触即发的战备状态。男孩儿突然说:“我爸爸会杀了你们!你们一对狗男女,我会让我爸爸杀了你们!”

马野川鼻子轻哼了一声,对他的威胁表示丝毫不屑。

那男孩儿感到自己被轻视,便表现得更加强悍,他补充道:“只要我爸爸说句话,这里,无论哪里,都不会再有人给你们饭吃,给你们钱花,你们就只能跑到深山老林里藏起来,然后被当成野人抓起来展览。到时候我再拿钱砸死你们……”

马野川看着那个孩子,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张厚嘟嘟的小嘴,肉乎乎的小腮帮上一边一个浅酒窝,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可他眼神里的倔强、仇恨和蔑视让他看起来像个十足的斗士。马野川摇摇头,对那孩子微微一笑:“很好,就让你爸爸来杀我吧,我倒要见识一下。”

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此时她拿着梳子、湿毛巾和指甲刀回到男孩儿面前。男孩儿大声号叫着,女子跪在地上,轻轻地给他擦脸、擦手,又在马野川的帮助下把他又黑又长的指甲剪了。

也许折腾了一天真是折腾累了,也许他已经玩不出新花样了,男孩儿终于在马野川的怀抱里慢慢睡去。女子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轻轻抱他去了卧室。男孩儿迷迷糊糊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着了。

女子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小药箱,她找出药棉和酒精,扶过马野川的肩膀,细心地为他清洗脖子上的几条深浅不一的伤口,她说:“对不起,会有点儿疼,你忍着点儿!”

马野川看着那药箱,纱布、药棉、绷带、剪刀、各种消毒药水等急救用品应有尽有,他终于忍不住抛出心中的疑问:“你是谁?”

女子笑笑:“我叫陈艳冰,是这家的家庭教师。”

“你不是护士吗?”

“当然不是。”她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自嘲又像是不屑,“这医药箱是为我准备的,这家的家庭教师……经常会受伤。”趁马野川转移注意力,陈艳冰很快地用棉花棒蘸了酒精,从那些伤口上轻轻抚过。马野川痛得不禁一哆嗦,陈艳冰迅速扶牢他的肩膀,睃了他一眼,说:“他是窦家的独生子,窦飞帆,你知道吧。”

“哦,我还真不太了解。”马野川坦白地说。

“啊,七个月前,我也不太了解。”她放低了声音,细心地往伤口上洒上药粉,用小镊子夹起消毒纱布盖住伤口,再贴上干纱布。

“七个月?你……”马野川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陈艳冰,“哦,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你……”

陈艳冰迅速抬起头来,扬起了睫毛,她眸子里的光辉清幽、明亮、坦白,略带些凄凉:“我不介意。我师范毕业,不想回老家,漂在这里一年多了,考研考不上,当然,考上了也没钱上。我到处打短工凑房租……听说这家招聘家庭教师,我几乎一路蹦着跳着就来了,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的家庭教师已经换了一个加强连了。”她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不夸张、不压抑、不矫情,“没有一个家庭教师能在这里待到三个月的。这里报酬丰厚,地位低贱,白天被儿子折磨,晚上被老子折腾,还要忍受女主人的辱骂……可报酬,确实丰厚。”

马野川望着那双大眼睛,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有很多疑问、很多不明白,但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想问,终于,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二十六。”陈艳冰系好绷带,收拾好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差不多快五点了,你可以走了,我会跟窦先生说你的课很好很轻松很愉快,这是你的酬劳。”

马野川史无前例地对那个厚厚的信封提不起兴趣,他望着面前的这个脸庞——精致,温柔,又带着点儿不协调的倔强和一份淡淡的无奈——这吸引了他,她那浅吟低唱般的诉说也吸引了他,连下午这场莫名其妙的“授课”也深深吸引了他。

“他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也许晚上,也许半夜,也许凌晨……”她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我要赶在窦先生回来之前把这里收拾好。”陈艳冰又一次表示歉意,“不留你了,你快点儿走吧。”

“我帮你吧。”马野川脱口而出。

陈艳冰有些惊讶,挑挑眉毛,不置可否。

可惜,马野川误会了大富之家的所谓“家务工作”。陈艳冰唯一动手做的,就是给自己和马野川精心冲泡了两杯巴西咖啡。从磨咖啡豆开始,她轻声指挥着家里的保姆、佣人、花匠们开展工作,甚至不用她指挥,大家静悄悄地、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使这个硕大的西班牙式花园洋房迅速恢复了美丽宁静祥和。

夜幕降临,晚霞透窗而入,慢慢舔舐着室内的一切。客厅里沉寂、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无声。而且,室内的光线很暗,顶灯没有开,只有几盏朦朦胧胧的地灯亮着,孤零零地放射着冷幽幽的光线。不知为什么,马野川有些无法适应,习惯了灯光和喧闹,突然遇到这份幽暗与寂静,使他像是置身另一个世界里。俩人各端着一杯咖啡,分坐在沙发的两头,马野川有片刻恍惚,他觉得曾经那种“家中财产过亿,岳父癌症晚期”的梦想竟然如此鲜明地浮现眼前……突然,一阵汽车停车入库的声音使马野川的梦境如肥皂泡般破裂,宣告着现实的入侵:主人回来了。

陈艳冰放下咖啡,慢慢起身。

话音未落,她迅速举起手,在马野川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劈手给了陈艳冰一记耳光

马野川定睛细看,才发现门口已经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与马野川心中想象的“首富”夫人完全相同。一张椭圆形的脸庞,尖尖的小下巴,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挺秀的眉毛,小巧的嘴——那男孩儿像他的母亲,马野川判断。眼前的这张脸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如果硬要找毛病的话,只能说她的神情过于冷峻,过于严苛,过于淡漠。她穿了件浅紫镶金的普拉达牌短大衣,宽袖口,小腰身,配上香奈儿的过膝长筒靴,相当漂亮。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的,梳成了很多小鬈,给她平添了几分慵懒和韵致,缓和了她面部的冷峻。在她的耳朵上,垂着两个浅紫色的大耳环,摇摇晃晃的,显得俏皮、娇媚。她很会打扮,而且还很年轻,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马野川不知道,但他很快就知道的是,这个女人不简单。他已经在对方脸上看到一抹隐约的、轻蔑的笑意,那微笑是含蓄的、高深莫测的,而那微笑着的眼神,正定定地落在陈艳冰的身上。

陈艳冰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迎视着女主人的目光,不卑不亢地介绍说:“这位是今天下午的英文教师。这位是窦夫人,您可以称呼她沈丹朱女士。”

沈丹朱凝视了二人一会儿,眼底似乎有两小簇阴郁的光芒在闪动,她一面摘手套,一面走向陈艳冰:“嗬,看样子有帮手了。”话音未落,她迅速举起手,在马野川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劈手给了陈艳冰一记耳光。

陈艳冰静静地站在沙发旁边,既不躲闪也不回避,这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她的脸上,声音清脆而响亮,她站立不住,跄踉摔倒。

马野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手一松,手里的咖啡杯以更加清脆的落地声回应了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扑过去,却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扶起陈艳冰,还是该给那女人一记耳光。他喘息着,瞪着沈丹朱,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怎么可以打她?你为什么打她?你……”他说不出话来,愤怒使他的喉头堵塞,呼吸紧迫。

沈丹朱一对美丽的眼睛森寒如冰,她瞪着地上的陈艳冰:“你以为你是谁?谁告诉你你有资格来管我的家事?几万块钱一个月让你来做家教,你就以为自己是飞帆的什么人了吗?还敢捆他,打他?你算什么东西!”她突然扭过头来,眼神狐疑地看着马野川:“这又关你什么事?你是当老师的,在学校里专门打学生吗?还是你从小被人打到大,现在习惯用拳头说话了?我的儿子我来管教,要打要骂也是我的事,没有别人插手的份!”

马野川愕然地瞪着面前这个女人,稍后,一阵怒火直冲进他的胸腔,迅速在他的血液中扩散。他不由自主地仰起了下巴,注视着面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女人,一直注视到她的眼睛深处去。半晌,他才冷冷地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儿子那么蛮横无理了,原来是遗传。”他从沙发旁边扶起陈艳冰,目光依旧停在沈丹朱脸上,“不要以为我高兴管闲事,假若我早知道他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我决不会管他。让他去欺侮家庭教师,让他去满口脏话,让他像个野兽一样对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给他撑腰。我跟你打赌,不出十年,你就得到监管所或者直接去监狱里看他了。”说完,他想扶着陈艳冰一起离开,可是发现对方似乎生了根一样漠然站在沙发边上。马野川咬咬牙,转身大踏步地往门外走。

“站住。”在他身后,沈丹朱魅惑的声音响起。

他停了停,没回头,继续往门外走。

“我说站住!”沈丹朱的声音终于尖锐起来。

马野川没有停步,像身后有鬼追似的,迅速逃出窦家大门。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静静合拢,那细不可闻的碰撞之声,没有丝毫颤音,却几乎震动了他。马野川回头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门,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那些伤心的画面。可是再怎么甩他也甩不掉心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因为就在刚才,他确实没有勇气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拿出来甩在沈丹朱脸上。

马野川默默离开。夕阳西下,阳光明暖拂落,他终如一块儿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那长长的影子在他身后逶迤,如同一只野兽追着他扑咬。

二、始作俑者

两个月后,马野川接到一个电话。“出事了,川子,你知不知道窦仰山的家在哪儿?赶紧带我们去!”他的哥们儿陈庆生是个凡事都大大咧咧的人,头一次在电话里紧张得出现颤音。马野川不敢怠慢,直接冲出门外打车,在电话里指挥陈庆生到京郊某地会合。

路上,陈庆生在电话里大概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没什么新意,就是那位窦少爷又闹出了事,只不过这次更离谱些,他竟然学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在书房里不知给他的英文老师喝了什么药。卫嫣,就是他的英文教师当时就昏睡过去了。那孩子先是烧她的衣服,觉得烧得慢,又开始烧头发,又拿蜡烛油去烫她……是陈艳冰闻到味道冲进去把火扑灭的,然后赶紧给卫嫣的未婚夫打电话。她的未婚夫刘松润早就从卫嫣那里听说过那小少爷的荒唐行径,更知道那位窦夫人的“家教”,不敢孤身前去,就打电话给发小陈庆生,心想着人多好办事!

狗屁!马野川在车上想,人多好办事?又不是去打群架。真要打起群架来,咱哥儿仨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马野川赶到了集合地点,那两人也是刚到。体大毕业的陈庆生竟然还捡了个棍子,被马野川一脚踹飞了。

三人来到别墅,进了铁门,走进客厅,并没有看到传说中人仰马翻的慌乱。卫嫣披着浴巾躺在沙发上,一个家庭医生正在给她量血压,两个护士分别给她的手臂、腰腹部位上药。陈艳冰站在一旁,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去,率先解释道:“卫小姐的伤势不重。”马野川明显感到身边那两个人轻舒了一口气,继而是捏紧拳头的紧张,只不过现在他们是在担心钱而不是担心人。

“经过医生检查,卫嫣是轻度烧伤。但她受惊不小,恐怕要养上好一阵子。”陈艳冰的声音仍然平静无波,有些不真实。

卫嫣听到有人来,抬起头,正碰上未婚夫焦灼的眼神。“……松润,你来了……”她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委屈。

刘松润上前几步,手忙脚乱地擦她的泪,看到她手臂、腰腹上缠满了绷带,他有些不敢碰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这一句话,勾起卫嫣无穷的噩梦,满心满肺尽是伤心欲绝的痛楚,她抓着刘松润前胸的衣襟号啕大哭。两个护士一左一右轻轻握住她的手臂,防止她激动之下伤害了自己。

刘松润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来的路上,他有与窦家鱼死网破的决心和勇气,但进了这座气势恢弘的庭院,他迷茫了,觉得想鱼死网破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听到陈艳冰的解释,他有一瞬间的放松,可是看到未婚妻哀怨的眼神,他身上的热血又熊熊燃烧起来,似乎空气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战斗的血腥味。卫嫣哭得声堵气噎,发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正在这时,大门打开,陈艳冰没有温度的嗓音响起:“窦先生,您回来了。”

几个人同时回头。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宽宽的肩,浓黑的头发,挺直的背脊,修长的腿,穿着一身灰色西服,看起来还是相当“帅”的。等那男子走近,马野川不觉有一阵惊讶和迷惑,这个城中首富似乎太“年轻”了些。百度上介绍他将近六十岁,而眼前的这个人宽额浓眉,一双锐利的眼睛带着股阴郁的神情审视着屋子里的一切,鼻子直挺,嘴唇很薄,嘴角边有两道弧线,微微向下倾斜,使这张漂亮的脸孔显出一份冷漠与倨傲。

“逆子在哪儿?”窦仰山问,声音冷脆如冰。

“在书房。”陈艳冰的回答十分简洁。

窦仰山大踏步走进书房,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只见他一手抓着窦飞帆的头发,拽死狗般把那孩子拽出书房,拖进客厅,推到所有人面前。不等男孩儿站稳,他扬起手来,狠狠甩出一记耳光:“站好,让我好好抽你一顿。”

窦飞帆苍白着脸,恐惧、疼痛、惊吓……同时对他当头罩下,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窦仰山怒吼道:“闭嘴!你放火烧人,还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只见窦仰山解开皮带,冲着窦飞帆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一声声尖叫,紧跟着皮带抽下去的声音,马野川看得心惊肉跳额头冒汗,沙发旁边的刘松润和卫嫣也都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抬身。

皮带抽打的声音一下下传过来,夹带着窦飞帆的尖叫和号哭。他越哭,窦仰山的皮带就越发下去得又狠又快。

医生和护士纷纷拿出消毒水和卫生棉,时刻准备救治。

只有陈艳冰站在那里依旧冷静自持。

眼见窦飞帆面白气弱,已经动弹不得了,陈艳冰才扑到窦飞帆身上,自己结结实实挨了一皮带。她仰视着窦仰山说道:“窦先生,够了。”

窦仰山举着皮带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那一瞬间,马野川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在仰天大笑,还是在号啕大哭。

窦飞帆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小小的虾米,两只腿都弯在胸前,瘦瘦的胳膊死命地抱着膝盖。他脸上泪水纵横,眼睛里充满恐惧,头发上沾着泪水,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陈艳冰在他身边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服,那孩子立即一阵痉挛,喉咙里不住地干噎,却惊吓得不敢、也无法哭出声来。

马野川望着那裸露的腰腹、大腿,也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肤上,一条条鞭痕清晰地凸了起来,又红又肿,带着血痕。

窦仰山眼见如此,神情疲倦,脸色苍白如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陈艳冰投了过去,低声地、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养不教,父之过。”说完,他闭上眼睛颓然地转开了头,不再去看。

陈艳冰看了医生护士们一眼,几个人赶紧过来,剪衣服、擦药、上绷带……一通忙活。马野川看到窦飞帆手臂上、腿上、背上甚至脸上,伤痕累累。那父亲下手真是毫不留情。

医生护士们静静地忙碌着,陈艳冰始终跪在窦飞帆身边,等上好了药、缠好绷带,她把窦飞帆的头扳转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窦飞帆不住地颤抖,不住地痉挛,不住地抽噎,就是哭不出声音来。他显然是吓坏了,他那惊惧的神态比他身体上的创伤更让人担心。陈艳冰轻轻唤了一声:“飞帆。”

那孩子怔怔地望着她,大眼睛转也不转。

陈艳冰抱起他,轻拍他的背,安慰地说:“没事了啊,没事了……”

经过这一场“表演”,现场所有人都没有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窦仰山提出私了,刘松润点点头。窦仰山爽快地签了张三百万元的支票,卫嫣接过来,刘松润扶着她走了。主角儿一走,另外几个也没有了待下去的理由,相继撤出。马野川想跟陈艳冰说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临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却被窦仰山叫住:“马先生,请您留步。”

马野川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马先生,我听说过您,我为我夫人的无礼向您道歉。”他顿了一顿,“听说您是中学教师?”

马野川想了想,点点头:“英文教师,初中班主任。”

“可以请您当我儿子的英文家庭教师吗?”

马野川这时候已经明白,窦飞帆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他爹妈都为此“付出”了很多:一个严酷暴戾,一个纵容包庇;一个冬天般凛冽,一个夏天般火热,就这么冰炭同炉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没被逼疯而只是变成现在这么个嚣张乖戾、心理未断奶的婴儿做派,算是祖宗积德了!

马野川沉默了很长时间。其实他在想《红楼梦》里的娇杏,“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窦仰山沉默地等他回复。

终于,马野川说:“我考虑一下。”

三、生命难以承受之轻

何沛然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尽量溜着墙边,尽量躲在阴影下,尽量不被人发现。不是因为羞愧,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羞愧的,只不过是他不想见人罢了。

当然,如果有人发现了他再到他爸妈那里打小报告,今后肯定够他受的,至少,他再也无法“做”自己,再也感受不到“自由”的快乐,再也来不了这里了。到那时,他只能重新回到父母的监视下,按照父母的指示每天两点一线地学习,然后用那些不值一提的狗屁成绩为自己谋个每天两点一线的工作——“受够了,我受够了!”

他疲惫地走在街上,脑袋上上下下地甩着,几乎快要从肩膀上飞出去,落到前面那炸油条、油饼的锅里。他赶紧按住脑袋,但他感觉自己就在这油锅里被煎炒烹炸。穿过拥挤着各种小卖店的购物街,穿过铁门紧闭、从未租出去过的店面,穿过空洞的停车场,他终于见到了那幢可爱的六层灰楼。

一路上,他抽筋、疼痛、汗流浃背,中枢神经几近崩溃,他不得不以手撑地帮助自己爬楼梯。近了,近了,那扇可爱的红褐色的镂花铁门。他摁下门铃,里面的人却耗了一个世纪才吭声。

不必抱怨,也没时间抱怨,有人就好,有人就有药,有药一切都会好起来。

开门的人打量了何沛然一眼,张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进屋吧。”那人轻描淡写地耸耸肩膀,何沛然则低眉顺眼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烟雾弥漫,烟雾中坐着三五个被称作“人”的生物,没人做自我介绍,因为主人正在废话连篇,就像一个赖着不肯睡觉的小孩儿。而周围的人齐齐向何沛然看过来,主人每说一句,他们就神秘地冲何沛然笑一笑,有的还翻个白眼,故作很爽的姿态。

何沛然明白,这些都是前奏,他们想要钱,但此时,一群瘾君子看着另一个瘾君子求而不得,是一场多么难得的饕餮盛宴啊。

何沛然用最后的清醒对这间屋子里的人报以谄媚的笑容,想尽力保持礼貌,但疼痛和恶心已经让他难以承受了:“抱歉打扰几位聊天了,可我想说点儿正事儿。您这儿有药吗?”

“你给我闭嘴,孙子,我让你说话了吗?你要是不喜欢我的朋友那就滚蛋,一切都免谈!”主人大发雷霆。

“您消消气儿……”何沛然此时必须摇尾乞怜。现在,这个人对他来说就是上帝,他愿意跪着碎玻璃爬上一千英里,去把他的大便当牙膏用。在这间恶心脏臭充满污秽的屋子里,他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游戏有多么荒唐,而且一目了然,主人这么做只是想在他的朋友面前拔份儿罢了。可是无论如何,现在他就是老大,在何沛然打算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这场游戏的开始和结局。

即使比这还要粗暴的侮辱,此时的何沛然都可以承受,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现在什么都不爱,除了药;什么也不恨,除了不让他拿药的人;什么都不怕,除了断药的时刻;他也知道,如果这堆狗屎不打算给他药,就不会对他喷这些粪。

“行了行了,”终于,一个坐在角落里满脸长包的老男人发了话,“牛荣,赶紧打发了走人。”

何沛然转过头,感激地冲那人笑笑,此时他觉得那人睫毛倒插、永远淌着眼泪的烂眼圈儿无比美丽,连周围逐渐烂掉的粉红色的肉都绽放着迷人的光彩。

牛荣也确实厌倦了这个侮辱人的游戏,问道:“带钱了吗?”

何沛然掏出一卷钞票。

在这一点上,翟小笛确实是他最好的朋友。好东西是用来分享的,而分享的钱都是翟小笛出的。所以,只要何沛然不想忍受父母的唠叨责备希望失望,离开就行了,其他的一切事情——地点、钱、器具,甚至一起嗨皮的朋友们,都由翟小笛来搞定。而何沛然只需要来牛荣这儿忍受一小会儿,好东西就能到手,仙境就来临了。

其他人也许忍受不了牛荣的虐待,作为一个虐待狂,牛荣看到熟睡的猫咪都得拿针去扎一下。但何沛然无所谓,他愿意配合他,因为他有药嘛。

牛荣给他一小袋药丸,何沛然想都没想就先打开扔进嘴里几粒。

好了,疼痛的感觉逐渐消失,也许药效上来了。当然,这大部分是自欺欺人,但所有经过长时间忍耐并嗑了药之后的人都会这样自我安慰。

本来何沛然要闪人,但他又有了一个真切而强烈的感觉:下腹危机四伏。他已经便秘五六天了,可现在,一肚子东西却要火山爆发。他不小心放了个屁,却把一小团屎喷到了裤子上,于是只好玩儿命地夹紧屁股。他拼命绷着劲儿用正常的声音提出要借用一下厕所。这种情况几乎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会碰到。牛荣努努嘴,何沛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直奔厕所而去。

可是,那是一幅怎样不堪入目的景象啊!

两个人站在厕所门口,直接冲里面撒尿,门槛里早已水漫金山臭气熏天,两个痞子迟疑地看了何沛然一眼,其中一个拦住了他:“马桶堵了小朋友,你没法儿进去。”他还指了指一个没盖儿的马桶,那里面满是棕黄色的屎汤子,还漂着卫生纸和几坨黄色固体。

何沛然坚定不移地盯着对方:“我憋不住了。”如果眼前这痞子还要继续阻拦,何沛然可以想象自己把他一拳揍进马桶里。

对方同情地望了望他,然后耸耸肩走了。

何沛然走进去,感到地板上蔓延的尿液已经渗进皮肤,正被他的毛细血管迅速吸收,但管不得那么多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一屁股坐在又冷又湿的马桶上,一刹那就清空了存货,似乎把所有东西都拉出去了,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就连即将报废的大脑也都掉进了马桶里。

走出厕所的时候,何沛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人,战战兢兢地走回客厅准备接受新一轮的嘲笑,却发现大家的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

客厅里,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儿趾高气扬地站着,牛荣则很耐心地替他弄了一管药,针筒、针头、汤勺、蜡烛、打火机、劲道十足的毒品全都温柔地堆在桌子上。那孩子贪婪地看着、学习着、欣赏着。

牛荣说:“这东西纯洁如雪,亲爱的孩子。”他的意思是,货里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添加物。“这些都是绿色的,纯天然的。记住,我们的货是最好的,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回头客。”牛荣冲对方谄媚地笑着,然后,拉过那孩子消瘦惨白的胳膊,仔细地寻找上面的静脉。

就那么一两秒钟,孩子的头向后仰,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发出神魂颠倒的呻吟。

“不错吧?”牛荣欣喜地看着他,语气轻柔,“我们这里有最好的药,提供最好的服务,还有最好的朋友陪你一起疯,只要你想要,随时来。”像是打广告似的,牛荣开始喋喋不休地聒噪,带着一丝轻愁,感叹起他荒诞的生活。是的,吸了毒的人都这样,被邪魔附身,迷失了本性,或者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谁知道,谁管他。

何沛然不想看他们疯,还有人等着他回去“救命”呢。

他离开那个恶心脏臭、充满烂糟污秽的屋子,然后听见后面一声闷响,那孩子也下来了,斜着身子直接溜达到街对面去了。

那孩子走路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身上揣的药粉露出半包,挺大的半包。妈的,何沛然心里骂,你这样会把我们都暴露的。但那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走着,甚至一边走一边嘟囔:“噢……那儿过来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傻帽儿,带着条红领巾……对,傻帽儿今天都在这儿。瞧你那副德性,真他妈逆潮流而动……那边儿又来了一妞儿,还背着个可爱的小书包,皮肤真嫩……噢噢噢……要是能跟她乐一次,那可爽了……”

其实街上根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在晒日光浴。

“……这倒提醒了我,得买几个避孕套……不过在我这儿,跟女人根本不用担心……有什么问题呢……”

远处,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开始向这边张望。

何沛然根本不想管闲事。只不过那孩子如果被抓,很可能暴露牛荣,虽然那是个不值一提的混蛋,但毕竟是熟人,在这个圈子里找生人买药,会麻烦很多困难很多甚至危险很多。为了长远考虑,何沛然只好穿过马路,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搂住那孩子。“嘿,嘿,喝多了就别乱跑了,”他大声地喊着,希望让更多的人听见,“跟我回家吧!啊,回家……”

何沛然扶着那孩子跌跌撞撞地走着。他本就体力不支,扶着个刚嗨完的,更加东倒西歪。没办法,他只好伸手拦车。偏偏这里是个夜市街,晚上灯火如昼,白天却空旷得很,别说出租车,连个三轮车都没有。勉强走到街口,两人在“小脚侦缉队”的眼皮子底下站了好久,几乎把脚底的沥青都站化了,终于等到一辆黑车,何沛然二话不说推着那孩子坐了进去。

“丰台鑫焱KTV,就羊坊的那个。”

只要嗨过的人,似乎脑门子上都贴着标签,能明显看出谁是有瘾的、谁是没瘾的,谁刚吸过、谁犯瘾了正想吸……这是大家心灵相通的地方,不用介绍,一望便知。正因如此,被何沛然扶进门后,正在嗨的窦飞帆和等待嗨的翟小笛一伙儿很快就熟识了,没有寒暄客套,窦飞帆兜里的K粉、摇头丸被一抢而空,有钱有能力供大家嗨的人,就是这里的王者。

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钟表,身在其中完全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太阳当顶的时候进来,呼啦一下子,出来时就只见月挂中天了。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快乐的世界里,时间总是转瞬即逝。虽然何沛然很小心地计算着时间,看上去总能按时出现在课堂上和家里的书桌旁,但他渐渐学会了神游天外,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盯着课本神魂颠倒,做作业时心神不宁,躺着睡觉六神无主……因此,何沛然越来越喜欢这个脏乱差的小KTV,这里没有考勤,没有作业,没有分数,没有必须签字的成绩单,没有密密麻麻的百人榜,没有何经纬、刘婉君两位教授“你看谁谁谁”的激将和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什么都没有,只有快乐,只有自己。

每当夜幕降临,就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时候,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翟小笛一伙儿从KTV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街边那四五个溜子。安全这个问题,是嗑药的人早就置身事外的,因为他们身上没钱,只有药,有时候连药都是赊的,才不怕偷抢。如果抢的过程中他们流了一点点血,那些强盗都会尖着嗓子嚎叫起来,好像沾染到极为可怕的东西,这种恐惧会要了抢劫者的命。所以,嗑药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安全保证。

可是今天不太一样。

大家正嘻嘻哈哈商量去哪里继续“溜冰”、“散冰”,不知道谁发出了喊声,那四五个溜子突然发动,齐齐向他奔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何沛然就被一个大个头一拳砸倒。周围一阵破空声,像是谁在挥刀舞蹈,刀刀都在空气里;有人发出尖锐的怪叫,像是猎人发现了愚蠢的猎物。何沛然勉强抬起头,觉得脸都要被地面磨碎了,这时一只脚又踢在他的额角,在晕过去之前,他看见他的那些朋友们,躲在门边、墙角,个个面如土色、浑身颤抖,连最简单的站立动作都无法完成。

四、纸包不住火

马野川疯了!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吓的,也许是累的……他去窦家当家庭教师已经三个月,早就被“扶正”为正式的家庭教师,工资翻了三番,任何东方的西方的大节小假都有至少五千块钱的大红包,如果窦飞帆能说上几句好话,连佛诞日、麻姑节、摩门典籍日、埃及法典修订日都能算上。

陈艳冰辞职了。

陈艳冰不辞而别后马野川才发现,窦飞帆早已染上毒瘾,而且很深,每天要用针管注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别的家庭教师从没坚持过三个月,而陈艳冰竟然坚持了一年多;为什么面对沈丹朱的羞辱、窦仰山的暴戾,陈艳冰竟然能够冷静自持泰然面对;为什么嚣张乖戾霸道的窦飞帆越来越爱粘着陈艳冰,越来越“喜欢”她,越来越愿意跟她单独相处……

陈艳冰,你够狠!

他没有陈艳冰的狠心和决然,所以他根本不敢单独面对沈丹朱的羞辱和窦仰山的暴戾。辞职吗?他不像陈艳冰无牵无挂可以一走了之,他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座城市里,是真正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找到窦飞帆,把他安全地带回窦家睡觉。第二天,窦飞帆肯定又跑出去买毒过瘾了,他只好再去找,再带回……他已经筋疲力尽,快要撑不住了。

钱是什么?

钱是狗屎!

钱再多,也买不回身体的健康,买不回心智的正常,买不回心灵的安宁。

去你妈的,金钱!

跟钱接触,马野川发现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人间处处有惊喜啊——他第一次满世界找窦飞帆的时候,就发现在他买药的地方有个熟悉的面孔:他班里的学生,翟小笛。今天他没找到窦飞帆,却在翟小笛的身边发现了另一个让他吓掉下巴的面孔:何沛然!学校学习部部长、省级三好学生、家长心中的标兵、老师眼里的希望、值得挂在校史展览厅里的优秀学生……

这个世界真是混乱了。

去你妈的,世界!

他还来不及接近窦飞帆,就突然遭遇抢劫,抢的和被抢的都是一群半大孩子。

现在,他真的很自责。刚才他分明看到那群持刀弄杖的孩子是奔着何沛然去的,他却下意识地揪住了翟小笛——为什么?

也许翟小笛离他最近,也许翟小笛更迷糊、更瘦弱、更需要他的保护……但此刻的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借口都很扯淡。因为他看到刚才翟小笛和窦飞帆在一起,因为窦飞帆的父亲是城中首富,因为自己是窦飞帆的家庭教师,因为他拿着窦仰山的钱必须找到窦飞帆。

去你妈的,人类!

他拼命拍打翟小笛的脸:“小笛,小笛!醒醒,醒醒!窦飞帆在哪儿,啊?告诉我窦飞帆在哪儿?”

吸食大麻之后的翟小笛根本无知无觉,整个人一摊泥似的缩在马野川怀里,自己却感觉是在飘着,在天空里、在海洋里、在冒着岩浆的火山口里、在充满机器人密集枪炮的未来世界里,飘着,飘着……

窦飞帆第一次有了夜不归宿的记录。也正因为如此,他“毒来毒往”的秘史昭示于天下。

没办法,那天发生了抢劫事件,确切地说,是绑架案件。跟窦飞帆换穿外套的何沛然被绑走了,翟小笛嗨得太厉害,根本说不清楚窦飞帆的去处,马野川只好守着他等到他药效过去。

第二天,当马野川押着窦飞帆回到窦家的时候,刚进门,就听见沈丹朱尖锐的嗓音满屋子呼啸:“不许报警!不能报警!谁报警我跟谁拼了!”

几个小时前,两个苍白瘦削、浑身怪味的半大孩子站在沈丹朱面前,一唱一和地说:“你儿子在我们手上……如果你报警,他就死定了;如果你不放我们回去,他也死定了;如果你试图跟踪我们,他更得死定了。我们都是吸毒的,我们不怕死……但你儿子的命肯定跟我们的不一样,他的命值钱。”

沈丹朱二话不说开始签支票。听见对方嗤笑了一声,沈丹朱立即醒悟,开始满屋子找现金,到处找,四处翻,最后连手指上、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的东西都摘了下来……

两个半大孩子捧着一堆金光闪闪的东西离开了这栋豪宅。

现在,当她看到站在门口迷迷糊糊的窦飞帆时,几乎一个猛虎下山扑了过去,抱着他重重砸在地板上,满头满脸地吻着:“哦,我的宝贝……哦,我的心肝……哦,我的命呀……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受了好大的罪,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哦,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命……”她立刻叫人把鸡汤煮的面端过来。

鸡汤放在桌上之后,她几乎是抱着窦飞帆走向餐桌:“你快吃了补一补吧,瞧这一晚上,都瘦成什么样了?这锅汤里大概炖了三四只鸡呢,我祈祷老天爷让你快些回来,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叫人去宰一只鸡,最后只炖成这么一小碗,你快吃了吧……”沈丹朱拿起手绢擦眼泪,眼睛里却满是欢喜,擦都擦不去的欢喜。

这时窦仰山走过来,窦飞帆浑身一哆嗦。沈丹朱赶紧伸手抱住儿子,像一头母狮般咆哮道:“他受了一晚上惊吓,你就不能让他好好把鸡汤喝完吗?”

窦仰山平静地说:“我们要去医院。”做父亲的还是比较理智,跟吸毒者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个晚上,也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纸终究包不住火:尿检吗啡类(海洛因)阳性。

马野川甚至没来得及解释“赎金案”的始末,就被卷进吸毒事件的漩涡。或者,已经不用解释了。尿检、海洛因、注射、身上的针孔……这么多关键词摆在眼前,窦仰山第一时间制止了想要撒泼的沈丹朱,转向医生:“怎么办?”

能怎么办?

五、青春劫

何沛然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砸墙的声音,像火车有节奏的轰鸣声;男女的喘息,像干涸池塘里的鱼绝望的呼救;有人在唱歌,嘶哑难听;有人在狂笑,像被阉割的马在尥蹶子……各种声音像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冲进他的脑海,何沛然知道,自己一定不在家里。

这让他放心了些。

但是在哪儿呢?

他抬起头,从窗户望出去,外面有一点儿树的影子,大概是个三四层高的房间。屋子里堆了许多破烂的旧东西,一面墙上是废旧的书架子,摇摇欲坠,上面摆着茶壶饭碗酱油瓶子;另一面是笤帚簸箕破煤炉架子,堆成一片。何沛然被反绑双手搁在地上,头边的空地上放了一碟子咸菜,一双筷子,一只碗,碗里有些剩稀饭。脚边放着一张方凳,上面堆了一卷衣服。屋子里没有暖气,窗户也关不严实,冷空气进入肺叶后,仿佛还带着各种熏蒸出的油腻腐臭的气味,蜇得他刺痒难受,这种痛痒痒到骨头里,抓也抓不到,挠也挠不着,连着他的心肝脾肾都跟着刺痒起来。

一天。两天。

两天里何沛然只被喂了一次饭。虽然反绑着他的绳子已经被他挣松了很多,但他没有力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那些绑架者似乎并不怕他逃跑,也许是顾不过来,他们每天都很忙,买毒,吸毒,嗨皮,再买,再吸,再嗨……

清醒的时候,他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是翟小笛生日那天?是的,大概是的。那天他第一次获得父母允许偏离两点一线的轨道,参加同学翟小笛的生日聚会。翟小笛为了感谢他在期中考试时的帮忙,先带他参观了“水云间”的秀场,因为太震撼了,何沛然根本忘记了此行的初衷,回忆里只剩下那新鲜刺激的生理初体验,带着他腾云驾雾般旋转、旋转。

“水云间”长长的走廊两侧和屋顶上是大幅的唐代仕女图,浓墨重彩,又纤微毕现。高挂的红烛灯笼与白玉长桥后的温泉池腾起袅袅热气,营造出一种别致的氤氲。微红的灯光下,几个若隐若现的女子正在“温水洗滑脂”。远处飘过几声古筝,是《高山流水》的旋律,让人掉入穿越时空的莫名快感里。突然间,走廊的灯光全部熄灭,走廊和温泉池前的白玉长桥上,突然出现上百个穿着古典裙子的“仕女”,朝着翟小笛、何沛然浅浅一笑,躬身请安……那汹涌澎湃的感觉让没见过世面的何沛然一阵晕眩。

还没进入正题,何沛然已经汗流浃背,两腿发软,虽然翟小笛一个劲儿撺掇,何沛然坚辞不受。无奈,翟小笛只好带他转入下一站。

来到包间,已经有十几个同窗在那里等待了,都是清一色的男生,所以当然不能白等,瓜果酒水一应俱全,小舞台上正在表演舞蹈《天女散花》。同窗之谊,兄弟之情,在酒杯的碰撞下更加酣畅淋漓。很多同学之前从未跟何沛然这么亲近过,他自然而然地成了酒场的中心,翟小笛这个寿星老儿倒靠了后。同学们纷纷持觥上前,拿出各种理由毫不客气地一通猛劝猛灌,何沛然在同学中间第一次有了陶陶然、熏熏然的感觉。

今晚自己到底能经历多少个第一次啊?何沛然嘴角微翘,陶醉地想着。

这时,有侍应生端来一盘花花绿绿的小东西,月亮形的、五角星形的、珊瑚状的,瞬间便被同学们一抢而空。翟小笛亲自挑了两个小玻璃杯,其中一个递给何沛然:“给,这叫神仙水,效果更好。”

“什么?”

“神仙水!”因为音乐声太大,翟小笛不得不冲着何沛然的耳朵吼,“助兴的,他们吃的叫七角星,跟这个作用一样。”

何沛然拿起其中一杯,学着翟小笛的样子一饮而尽,却呛得大咳起来。

翟小笛笑着使劲拍他的后背:“你第一次喝,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很好玩的。出来玩大家都嗑这些东西,很嗨的。”

何沛然突然敏感起来:“什么,毒品!”

翟小笛撇撇嘴,重重一拍他的后背,“什么毒品,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这东西现在喝着兴奋,过后就什么都没了,也不上瘾,跟烟酒一样,你看那么多人抽烟喝酒,有几个大烟鬼酒耗子?你自己不想上瘾就不会成瘾,放心吧!”

何沛然还想说什么,翟小笛已经走开了,搂着一个珠圆玉润的舞娘在小舞池里左摇右摆,同学们也在各个角落里自娱自乐。何沛然推走扑上来的莺莺燕燕,觉得还是喝酒好,就逐个拿起桌子上不同颜色不同质地不同形状的饮品按顺序品尝,没品出好坏,但确实很嗨——没有考试测试、没有预习复习、没有耳提面命、没有鞭策鼓励、没有目光期许、没有大失所望……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安静!安静!只有我,只有自己,我一直在飞,一直在飞……”

之后,何沛然很久没去过“水云间”。

翟小笛亲自挑了两个小玻璃杯,其中一个递给何沛然

他在害怕,也在想念。

他的学习出现了一点点问题,也没多大问题,就是有点儿精神不集中,因为他老想着“水云间”的人肉胡同,也想着那晚的神仙水、七角星……一百分的物理考试,他头一次考了六十九分,让何经纬、刘婉君夫妇大失所望。何教授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棍棒,刘教授苦口婆心,数落到晚上十一点多,实在是觉得第二天还要上课、上班,才让直挺挺站在客厅里的何沛然回卧室睡觉。

何沛然躺在床上,爸妈的话一句也没在脑子里,眼前总是晃荡着翟小笛端起的那杯酒:“给,这叫神仙水。”

第二天下午,没等下自习课,他就跟着翟小笛溜掉了,打车到南城那家叫鑫焱的KTV里。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摇摆的手臂、漫山遍野的呼啸,大家的脑袋都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只剩下躯干和肢体在疯狂摇摆、摇摆,身心从内到外肆虐着青春的活力。何沛然觉得胸中闷气一扫而光,他大口喝下混着各种小药片的酒水,贪婪地吞噬着年轻的味道、放肆着年轻的逍遥。

后来——还有后来吗?

他记不清了。

他一直记得翟小笛说过:这些东西是不会上瘾的,这些就像烟酒一样,喝着提神、解渴、放松,只要想戒,随时可以戒掉。

但他已经不想戒了。

他太累了。

回到家,就是没完没了的追问、质问和责问:今天上什么课?作业写了没有?明天的课预习了吗?上次化学考试的成绩怎么下降了?记得把这几次物理考试做错的题做成笔记,你这孩子一向喜欢做物理的,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用不用给你请个物理家教?怎么小时候就知道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越长大越不懂了呢?真不明白你天天都想的啥,好吃好喝供着你,竟然学会了装疯卖傻,到家一句话都没有,不仅没上进心,连礼貌都忘了……你给我站住,说你呢,要吃饭了你去哪儿?

何沛然扔下一句:“我去学校晚自习。”便落荒而逃。

何沛然对学习越来越力不从心。以前很轻松的考试,现在对他来说就跟上刑一样,一百二十分钟坐困愁城,实在集中不起精神,他就乱答一气,在卷子上信口开河。他很气自己,为什么陷入一团混乱苦不堪言?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但他找不到答案,也回答不出爸妈的各种疑问,只好不断缩短在家逗留的时间。可是,他也越来越害怕学校,不愿意再见到那些趾高气扬的老师和同学,不愿意再探讨那些幼稚的国计民生问题。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只好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翟小笛身上,帮他买药、陪他嗑药,只有在那个时间里,他是快乐的、忘我的、逍遥的。

确实,只要有药,想去哪里想要什么都可以,身未动,心已至。

不是说几粒药丸不至于成瘾吗?今天太累了,等过了今天这一关再说戒吧。

如今,他发现这间隐蔽潮湿的小屋子也是个好地方,至少没有爸妈的唠叨,没有他们热切的期望和不知满足的失望。但这里没有药,所以何沛然会一阵一阵地感到疼,感到痒。痛痒难耐的时候,他必须抢先一步把领口咬在嘴里,免得哆嗦起来咬到自己的舌头。疼得神智不清的时候,他就在大脑里给自己唱歌,翟小笛生日那天他听了一首张雨生的《黄河长江》,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唱,唱给正在死去的自己,唱给继续活着的自己——

我泪水从那天上来,狂喷下河套的色彩,

用胸中殷切滚烫情怀,挥洒我莫名的无奈

……

我必须要呐喊,龙须已暴涨,龙眼已擦亮,

我不能再停留,不能再张望,我必须唱

……

“不——”一声凄厉的哀嚎,撕碎整个房间的宁静。

声音引来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跌跌撞撞像打着醉八仙拳,他们毫无意识地跨过何沛然,默然地望着地上的同伴。彻夜狂欢的他们、不知疲倦的他们、不在乎山外几千年的他们,终于集体失声,全都沉默地站在同伴身旁,冷冷地、沉默地、双眼暴突地望着,没有狂呼、没有怒号、没有悲泣、没有哀嚎,全体沉默。

看着那具可怕的尸体,被暂时遗忘的何沛然陷入了一种忧郁、迷茫的状态之中。他身后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当他双手撑地、扶墙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然没有束缚。他愣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突然有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想法——是的,此时的他已脱离束缚,面对着那几个绑架者的背影,背对着一扇敞开的大门。

他不容自己有片刻时间考虑,深吸一口气,转身跑出了大门,从四楼一口气跑下去,一直跑出楼梯口。何沛然的心始终提在嗓子眼,他一只手按在心上,想压住它的剧跳,却仿佛将心脏捏进了耳朵里,满腔满脑满心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浑身打着冷战,心紧缩着,此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奔跑,奔跑,跑向哪里呢?不知道。奔跑,奔跑,只要离开这里,十米、五十米、二百米、一千米,远了,远了……何沛然知道他已逃过了第一关,这是个好兆头。终于,一条繁华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出现在眼前,何沛然知道自己胜利在望了,他鼓起全部的勇气,奔跑,奔跑,他真希望能抑住脉搏急促的跳动。

一切恍如隔世。

一个多礼拜的“强制”戒毒,一个多礼拜眼睁睁看着别人吸毒,一个多礼拜看着那么多人醉生梦死、群交群宿……现在,他真的想去牛荣那儿,想去买药,想再来一颗。但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怕什么?怕那个隐蔽潮湿的房间吗?怕那群每天只知道买毒吸毒的同类吗?怕那具冰冷灰败的尸体吗?

他想吐。

他真的扶着墙大声呕吐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除了鼻涕和眼泪,除了胆汁和胃液。

他在大街上,下意识地顺着某个方向,走着,走着……他身上没钱、没证件,他不敢去找警察,他只能走,或者,他只是想耗尽自己的体力,平静自己那沸腾的情绪,遏制住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疼痛。

是的,疼痛,他觉得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疼痛,这些疼痛,从四肢向心脏集中,如同小川汇于大海,最后,那心脏绞扭着痛成了一团。

终于,他走回了师大小区,他的家,有父母等他的家。

他打开房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自他失踪以来,何经纬教授和刘婉君教授停止了一切工作,唯一做的事就是找他,到处找他。他们听说了窦家的绑架事件,但窦飞帆已经平安归来。他们找过翟志刚,但翟小笛在药力作用下根本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他们找到了马野川,马野川唯一能够陈述的就是一群孩子恶作剧似的抢劫……因为窦家不追究赎金去向,因为没有绑匪电话勒索,因为那么一大群青少年吸毒带给社会巨大的震撼和震惊,致使好像根本没人在乎还有个失踪一个多礼拜的何沛然。

何家夫妇徒劳地寻找着,奔波着,等待着。

终于,儿子回来了。

何沛然站在门口,两眼直直地看着他们。沙发上的老两口呆住了,什么话都不必多问了,何沛然的脸色,已经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笔直地向他们走来。

何经纬坐在沙发中,浑身僵硬得像块儿石头,他机械地熄灭了手中的烟蒂;刘婉君下意识地往何经纬身边靠拢,她感觉到何经纬的身子在发抖。

何沛然在他们夫妇二人面前站住了。他默立了两分钟,眼中依然是干的,脸色惨白,毫无表情。他就这样默默地瞅着他们,然后,他跪了下来,身子缓缓地向下滑,扑倒在二人怀中。他的双手,一只伸向了母亲,一只伸向了父亲:“爸、妈,帮帮我……”

何经纬的双膝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伸手摸着儿子的头发、颈项、面颊,他的手指也颤抖着。刘婉君惊悸地看着儿子那弓起的背脊,张着嘴,她想说话,却无法出声。

泪水突然像打开了闸,一下子就涌出了何沛然的眼眶,迅速泛滥开来,浸湿了父母的衣衫。

谁说这些药丸只是像烟酒一样?

谁说不会上瘾?

谁说毒瘾靠着意志力很容易戒掉?

六、假如生命可以重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和比较,何经纬夫妇决定把儿子送进“向日葵治疗社区”。这是全国第一家采用强制戒毒与治疗社区相结合的戒毒机构,为治疗者搭建重新成长的平台,治疗资源不是药物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事件,通过不断调整、规范治疗者的情感,重塑治疗者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改变其旧有的行为方式。

社区有四大禁忌:暴力、毒品、性、偷盗。在社区里,吃饭、睡觉、学习、工作的时间是固定的,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和社区的各种劳动都由戒毒人员共同承担,而接打电话、探视等作为一种“特权”,是需要经过努力工作或学习才可以得到的奖励。如果犯错,就要被“惩罚”,比如一段时间内不能与家人联系、不能探视等。第一次见面,社区指导教员肖剑锋对他们说:“暂时的强制,是为了拥有未来心灵的自由。”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离开社区的时候,肖剑锋找何沛然谈话,并请何经纬、刘婉君夫妇旁听,他说:“戒断毒瘾,是一个长期反复的过程,不要担心,也不要沮丧,每次出去,告诉自己,让自己坚持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也许这次出去你只能坚持一个礼拜,但不要怕,我们再来戒断。然后是一个月后再回来,然后是三五个月,然后一年……这样,你保持‘操守’的时间会越来越长,长到也许真的就不再复吸了。所以,当你想吸的时候,沛然,不要觉得愧悔、难过、生不如死,当然也不要再去你以前常去的地方寻找毒品,你来找我,我会帮你。”

很不幸,一切都让肖剑锋说中了。

很幸运,这个叫肖剑锋的警员做到了他所说的——我会帮你。

一个月后,在父母的陪伴下再见到肖剑锋教官时,何沛然面色青黑、双眼深陷、衣衫破旧、浑身酸臭,他确实已经复吸了。肖剑锋先给他做了心理康复治疗,然后是药物戒断,服用三天抗焦虑的美舒郁;之后的三天需要脱离药物,靠戒毒者的自身意志力让躯体脱毒。

三天的痛苦煎熬,几乎每一秒都度日如年。但何沛然必须撑过去,他一定要撑过去。三天时间,何沛然躺在床上,既难受得睡不着,又疲倦得醒不了。他的感觉飘忽不定,只感到那无比沉重、无所不在的悲伤与痛苦折磨着自己的身心。刘婉君坐在床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别怕,孩子,我一直在,我和你爸爸永远都在。”

何沛然冷汗直流,感觉母亲像是直接坐在了自己胸口上,否则,为什么自己会喘不过气来?他抬起放在被子外的手,想把母亲推开,可母亲误会了,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妈的,你干吗抓住我的手!”何沛然尖叫起来。

“我来帮你,孩子。我会帮你战胜毒瘾的,和我、和你爸爸一起,你一定能战胜毒瘾,我们一定可以的。”她的眼中闪耀着热情的光辉,声音里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

狗屁!

何沛然愤怒了——你们是一番好意,但你们不了解我的感觉,不了解我的需要!保护我?不让那些人接近我?放屁!“妈……我现在只需要一颗药丸,这能救我的命。一颗,就一颗,求求您了……”

“不,儿子。”刘婉君的眼泪流下来了,尽管她强迫自己一定不要在儿子面前流泪。

“忘了这个吧,沛然。”何经纬不知何时也进了屋,而他一开口,就先阻止了刘婉君软下心肠,“婉君,你的晚饭在外头,你最好打起精神吃一点儿,日子还长。”

“是的,日子还长。”刘婉君重复着这一句,仿佛在给自己注入希望和勇气,随后便跟着何经纬出去了。

“不——”何沛然怒吼着,“给我一颗,就一颗!妈的,一颗就好……”

疼痛开始了。

早上是难熬的,但比起下午,早上简直就像是愉快的野餐。何沛然情绪烦躁,胡言乱语,晚上不睡觉,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不停地滚、爬、蹬踹、嚎叫……从床上到地上,从地上到床上。他在父母的强迫下吃东西,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每咽下一口食物,都有一股血液顶上脑门。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随时会像气球一样爆炸,血、头骨碎片和脑浆会喷洒得满墙满地满屋都是……他疼得都抽筋了。

有一段时间,何沛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飘荡在房顶,清晰地看到房间里的自己,在床上无神地躺着,母亲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哭泣,或发呆,而老爸何经纬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你不能整天在这儿想毒品,你得找到新东西,有意义的东西……生活不是数学,不是一成不变的公式和绝对正确的答案……就算你拒绝,你放弃,世界还是会没心没肺地存在,而你却被抛弃……”

何沛然感到天旋地转!整个房间都转起来了,他从床上摔下来,把刚咽进去的西红柿鸡蛋汤全都吐在了地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扭曲,被碾碎,那感觉就像是他突然当街倒地,然后有一张床缓缓压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又有一群邪恶的工人把沉重的建筑材料压在了床上,与此同时,他的身下还有很多削尖的木棒,给他来了个万箭穿心。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墙上乔布斯、比尔·盖茨的画像,“我该怎么办?嗨,哥们儿,救救我,救救我,我该怎么办?”

“你们他妈的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血流到了枕头上,何沛然咬了自己的舌头,而且很用力。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想要离开他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被浸泡在毒药之中,忍受着煎熬……

“你咎由自取,都是你自己的错,你给自己宣判了死刑……”

大脑失控了。痴呆了。安静下来。睡吧……

第二天。

“我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谁真的知道,谁真的在乎?”又一阵昏天黑地的疼痛和恐惧,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心脏在撞击着胸口,汗水从嶙峋的骨架中渗出。“让我死死死吧!”何沛然恐惧地大叫。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板裂开,何沛然掉进深渊,一直不停地掉下去,掉下去……

“啊——啊——啊——”

当他重新组织起自己的意识,他意识到自己又闯过了一关。

距离上一次吸毒多久了?

这一次,何沛然暗暗下着决心:“我要坚持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这是拴在每个吸毒者身上和心里一辈子的枷锁,挣扎不开,摆脱不掉,像凤凰涅槃,那是真正地死一次,在地狱里滚一次,再活一次。

“我要坚持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我要重回人间。”

七、我想重新做人

马野川并没有被窦家“追杀”,因为他们没时间。

从知道窦飞帆染毒开始,窦仰山就开始了帮儿子戒毒的万里长征。他甚至抛下了所有生意,专门找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带着老婆儿子去河南农村窝了两年。有时候窦飞帆毒瘾犯了,嚎叫、哭闹、撞墙,不停地抓咬撕扯自己,不停地摔打东西,还不时地呕吐,窦仰山就沉默地守着儿子,自己也连续几天不吃不喝……

如此父爱,却仍然换回儿子复吸的结局。

只要回到城市,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没几天,儿子便一去不归,窦仰山知道,他又去复吸了。

窦仰山从商几十年,白手起家,从社会底层做起,经历欺骗、利用、捉弄、诱惑、蛊惑、趁火打劫、借刀杀人、李代桃僵、隔岸观火、笑里藏刀……各种大风大浪他从未退缩,但这次,他真的绝望了。他甚至想过带着妻子、拖着儿子,一家人从十几层的楼顶上纵身一跳,永远解脱。每次飞帆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说:“爸,原谅我吧,我再也不复吸了,再也不了……”他都相信,他都原谅,他做了一个父亲能做的一切,却改变不了儿子对毒品的欲望。

“别的吸毒者都说,毒瘾发作最难受,我不一样。我倒觉得毒瘾发作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比吸了毒清醒过来还好受一点儿。吸了毒之后,人清醒了,可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生活、没有圈子,就像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冰川上……想说话没人听,想吵架没人吵,天色却一点儿一点儿黑下来,像个硕大无比的黑铁锅向你罩下来,死死地扣下来,而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茕茕孑立,魂归无所……”其实,窦飞帆感受到的孤独,是常人都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他所承受的孤独的痛苦并不亚于毒瘾发作,因此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戒毒,还有安慰、支持、信心和勇气,而非周而复始的叹气、失望、尖叫和怒骂……

现在,他更想去吸毒了。

家已经不成个家!到处阴暗潮湿灰尘遍布,爸妈脸上永远云锁冰崖阴云密布,他只要一踏出房间门,就能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就能听见母亲的号啕或者尖叫:“你……你又要出去……你是不是又要去吃那东西……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就想出去透透气,我透不过气来了,我要憋死了!”

沈丹朱可怜兮兮地搂住儿子,扬起布满鱼尾纹的媚眼,两滴眼泪,一脸惶恐,发出林志玲般摄人心魄的嗲音:“乖,别出去,乖,留在家里,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要什么都行。”

我想要海洛因,你有吗?

沈丹朱轻轻将头放在儿子肩膀上,小鸟依人地抛了个带泪的媚眼,又嗲道:“走吧,咱们回房间,妈妈抱你睡觉,你不是最喜欢妈妈陪吗?妈妈整晚都陪你,每晚都陪……”

大麻、冰毒、海洛因……也就能酥到这程度了。

突然,窦飞帆在麻醉中自行解冻,一推,推不开,黏!又推,还推不开,还黏!再推!“滚开!”

一声惨叫,沈丹朱滚下楼梯。

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窦飞帆几乎跳跃着从母亲身上跨过去,夺门而出。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逃出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憋死!我喘不上气来了,我要死了,死了,死了……

对窦飞帆而言,母亲的手不是温柔的宇宙,而是愤怒的宇宙。每次母亲的手触摸到他,他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无数座山峰压在肩头,膝盖开始吱吱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折断。是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是那样的寒冷,似乎一根冰锥慢慢伸向他的心脏,然后攥紧,使劲拧,像榨汁一样,要榨干他的血液他的骨髓,他的眼睛与耳朵开始向外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脚前。

他必须挣脱这双手,摆脱这份爱,他要逃,却被这份“爱”紧紧地束缚住。他的身体忽然变轻,双脚渐渐离开地面,身体被夜风吹拂着,不受控制地向后方飘掠,他像蒲公英的花絮一样飘到这个家的上方,被数十道无形的力量缚住,看上去就像是蛛网中央可怜的小爬虫。无论如何挣扎,他终究摆脱不了那“爱”的纠缠。

他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如何被母亲的爱吹成一片蒲公英花絮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思考,他感到脚上的鞋片片碎裂,然后肌肤片片碎裂,鲜血带着血块,不停地剥落,就像是淋了无数天雨又被曝晒后的墙皮。

瞬息之间,他的脚便被无数细微的空间割裂,血肉被切割成细小而规整的形状,不停向数十丈下方的神殿地面落去,他的脚只剩下了白骨,上面涂抹着血水与肉屑,画面看起来极其恐怖。

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清晰而恐怖的痛苦。

他的嘴唇青白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渗出,向脚下的地面落去,啪啪的轻响声,将那些血肉冲淡了些。

一个充满魅惑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回响,就像是数万面大鼓同时敲击,又像是数万幢木楼在不停垮塌,这声音里有他无法理解的繁复音节,却也有异常清晰的意志体现:“儿子,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爱你……”

无形的刀不停地切割着,血肉如蝴蝶般离开他的身体,片刻后白骨渐现。窦飞帆的脸色异常苍白,眉眼因为痛苦而不停地抽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能说出来,他一定在痛骂:去你妈的爱!

窦飞帆像古时候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般,承受着千刀万剐的折磨。他的意识因为痛苦而扭曲碎裂,渐渐模糊不清,隐约间他想起那个故事里剔骨还父的孩子。

随着不断地戒断、复吸,窦飞帆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千疮百孔。更可怕的是,每一次成功突围出家门之后,窦飞帆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身后三米之内都有母亲的身影——“我了解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我必须看着他、守着他,否则他肯定还要去吸毒!真的,我得帮他!必须让我帮他……”

在母亲的碎碎念中,窦飞帆低着头站在路中央,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的双手缓缓举起,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砍倒了身后的母亲。

一刀、两刀、三刀……

窦飞帆瞪着眼睛,不停地砍下去,似乎只有如此,方能砍开眼前的路,方能给自己被毒品封锁、被“爱”禁锢的心灵,砍出一片湛湛青天。

沈丹朱躺在地上,失神地望着儿子,儿子手中的“刀”砍在自己身上,没有留下伤痕,却利刃伤心,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给夕阳,喂给繁星,喂给头顶上那天涯咫尺的、那陌生又熟悉的儿子。

晚风萧萧,细雨淋淋,旌旗猎猎,她躺在马路中央,苦苦抵挡那割裂心脏的痛楚,环抱双肩,无声痛哭。

窦飞帆仰天长啸:“我真的想戒啊……我真的戒不了啊……我不想再吸了啊……我想好好活着啊……我想重新做人啊……”

他想起那个搞笑的老乞丐在《武状元苏乞儿》里拍胸脯说道:“你说,你想要什么?我成全你。”

周星驰答:“我想重新做人。”

“怎么,你不觉得自己像人吗?”

“我一直都不算是……”

是的,我窦飞帆一直都不算是个人。曾经的一切我都没有好好珍惜,健康、尊严、自信、勇气、朋友、快乐……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珍惜我身边的每一件事,哪怕再沧海一粟;我一定会珍惜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再微不足道……

我想再来一针,一针就好。

八、星星之火

如今,何沛然已经坚持“操守”三年了。

三年来,他没再碰毒品。

三年来,他积极参加各种社会公益活动,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噩梦般的过去。

三年来,他每每从梦中惊醒,号啕大哭,都是父亲、母亲把他温柔地揽进怀里,抱着他、哄着他、安慰他。何经纬、刘婉君,曾经的严苛教授不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对儿子的某种行为或语言表达失望,动不动就把世界和平的重任压在儿子稚嫩的肩膀上,动不动就教育儿子存好心办好事做好人……儿子,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肖警官说过:对于吸毒的人,不要以“戒备”的心态看他们;不要以“轻易”的心态看他们;不要以“恨铁不成钢”的心态看他们;不要以“正常”的心态看他们……因为,他们已不是“常人”。但是,他们仍然是人,只不过是病人,一个拥有了“海洛因人格”的人,一个缺乏自我控制和自我尊重的人。正常人具备的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亲情、爱情、友情、灵感、理智、责任心、是非观、荣辱观、价值观……他们都已丧失殆尽。同时,即使戒毒者经过一段时间的炼狱、涅槃,成功摆脱毒瘾,但是出了强戒所,如果没有很好的家庭关爱和社会支持,没有能够成功融入正常的社会圈子,复吸现象极易发生。其中,社会因素远大于生理因素:家人关系不睦、工作不顺、一次吵架、压力决堤、一个熟悉的情景、一个毒友的出现、一次吃饭、一次喝酒、一点点的放纵,都可能成为复吸的触发点。

所以,父母的支持很重要,家庭的宽容很重要,社会的接纳很重要。

现如今,何经纬夫妇也经常参加社会公益活动,努力帮助那些试图戒断的患者及家庭,努力让更多的人了解吸毒者的悲哀,了解吸毒者的痛苦,了解吸毒者的不容易。“他们被毒品损害了大脑和神经,对于毒品,他们不仅仅是精神和心理的依赖,更是生理和身体的依赖,所以,让吸毒者做任何‘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是一厢情愿的。”在一次公益活动里,面对那么多试图戒断毒瘾的孩子和孩子的家长,身为义工的何经纬举了个生动的例子:“您见过一个人跪地痛哭,抱着父母的大腿号啕:‘爸,妈,我保证再也不感冒了,再也不咳嗽了……’”

可能吗?

吸毒者需要尊重和关爱,不能被放弃和放逐,对于他们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需要全社会的善待、付出与接纳!何经纬说:“我们都来帮助他们,让我们和他们一起坚守。”

几年前,翟小笛带着何沛然走进毒品的世界;几年后,何经纬带着翟小笛的父亲翟志刚走进“向日葵阳光社区”,告诉他:“能从毒品中走出来的人,都是英雄。哪怕只有一次,也值得我们欣喜,值得社会接纳。”

一年后,翟小笛已经有了坚持“操守”三个月的良好记录。又过了三个月,马野川邀请何经纬、翟志刚走进窦家。

此时的窦家山庄已是杂草丛生,曾经的佣人保姆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狂怒的父亲、一个唉声叹气的母亲,和时不时嚎哭的窦飞帆。

刚刚十七周岁的窦飞帆瘦骨嶙峋,头发干枯,牙齿几乎掉光了,看上去就像个四十多岁的小老头儿。他手臂上总有溃烂发脓的大洞,这儿好了那儿又烂了,浑身散发着说不清楚的恶心的味道。

窦仰山说:“那么多‘瘾君子’戒断、复吸,周而复始,不是钱的问题,不是圈子的问题,不是压力的问题,不是创作找灵感的问题,没有任何狗屁借口,就是戒不了,就这么一个问题!”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家庭,两个父亲跟这对父母一谈几个小时。从毒品对人性的摧残到如何让戒毒者走出心理阴影,从家庭应该承担的戒毒责任到亲情对毒魔的制服功效,以及戒毒者所需要的心理空间和生活空间……何经纬说:“请相信孩子,相信窦飞帆,毒,一定能戒!还是那句话,能从毒品中走出来的人,都是英雄,哪怕只有一次,也值得我们欣喜,值得社会接纳。”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王陆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