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污染的潜伏者
2015-04-29杜马卢广
如果腿上长了疮捂着不去治,腿就会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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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丑恶的疮暴露在太阳底下,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改变。
1995年,卢广做了三件日后影响巨大的事,他拍摄了三组照片,一组是西部淘金,第二组是吸毒,第三组是小煤窑。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小煤窑。
乌海小煤窑是卢广揭露污染乱象的起点,但在1995年刚发表时并没引起多大波澜。1996年,他的小煤窑组照在《中国青年报》发了一个整版,轰动全国,震动中央,随后,政府开始整治并关闭小煤窑。中国小煤窑从此步入改变命运的新轨道。
2005年,卢广从黄河中上游的乌海出发,开始拍中国的环境问题,他一路逐渐向东、向中扩展,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几乎走遍整个中国。
2009年他向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评委会提交了主题为《关注中国污染》的作品,共40张照片,拍摄地点涵盖内蒙古、宁夏、山西、安徽、河南、江苏、浙江、云南、广东等地。
在很多次接受媒体采访时,卢广都会提及他本人感觉最震撼的一张照片(见本刊2015年4月号第23页)。那是2009年拍摄的长江污染照片,作为一个长三角居民的后代,卢广对长江污染更加痛彻心扉。这张照片画面很漂亮,从常熟氟化学工业园区排放出来的污水,就像长江里的一朵花一样,涌出排污管后猛力往上喷发,掉下来的是金黄色的污水,与周围的水形成鲜明对比。如果放大了仔细看,就能发现江边全是化工厂的厂房和管道。那种花形喷泉的美与残酷的现实,给人视觉上带来极致震撼。
《关注中国污染》获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大奖之后,这张照片也一起公布出来,常熟有一个摄影师,在蜂鸟网上第一时间看到,出于好奇把这张照片和文字转载到当地一个论坛上,两个小时内的点击率就达到数万,当地人留言特别多。
网友自发进行调查,然后发现卢广拍照的地方正好处于常熟市自来水取水口的上游,那就说明常熟市自己的工业污水排放到长江里,然后下游市民喝的水就可能含有这种金黄色的污水。平常的饮用水变得危险和不可信任,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网络事件”一个月后,卢广回到拍摄地进行了回访。污染源头的情况跟他拍摄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虽然水还带一点绿和黄的颜色,但是已经不很明显了。后来第二年、第三年,他又连续跟踪,污水变得越来越干净。这就是改变。
各地的污染问题,随着卢广的照片不断曝光,逐渐有了改善。但是有的地方却在愈演愈烈。
最近卢广去宁波拍污水,一家服装大企业的污水直接排放到奉化江里,情景触目惊心。奉化江位于杭州湾入海口,江水受潮汐的影响涨落,涨潮的时候,会冲进来一些鱼,一进这段水域,“哗”一蹦,鱼立刻就死了,漂在水面上,都翻肚子了。卢广所看到的完全是一条死江,没有一个生命,连个螺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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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奉化江,卢广同时发现长江沿岸的企业污水还是往长江里排,但在表面上看不到了,污水管都深埋到水面以下两三百米。而且,原来是污水在水面以上排,现在往水面下冲,旁人就看不到污水了。
“污染不是没有了,而是更隐蔽了,拍摄难度越来越大。”隐藏的污染其实是更加致命的。这种秘密管道也沿着江苏海岸线密布铺开。
早在2008年,像盐城市头罾工业园区这样黄海沿岸的化工企业就开始深埋污水管道排放大海,做了一个直径将近一米的管道,整整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五条船从事挖沟工作,把管道埋进海底,延伸了足足15海里。卢广拍摄到了正在挖埋的照片,周围人也都知道,但是埋污水管道、向大海排放,只要不超标排放,都是默认允许的。偷排没人查处,地方政府也不阻止。
“黄海沿岸的化工企业污染,实际上越来越糟糕。”养鱼的渔民如果不明就里,从受到污染海里抽水养鱼,抽上来的全是污水,结果鱼就全都死光。
以前,政府为了经济发展,会给企业打掩护,现在思想很明确了,对污染的问题要开刀、要改变,宁愿经济下降,也不能污染环境,这跟以前比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从法律上,2014年中国取消了对违法排污50万元的罚款上限,这些都是好消息。
但对卢广来说,拍摄的难度却越来越大,因为偷排者的警惕性高了,地方保护主义的势力也很大。
有一次惊心动魄的追击,好似银幕上的警匪片。2014年,卢广在山西某露天煤矿拍污染,为把煤矿拍得一清二楚,他选择了从对面山上往下拍,他想把高速公路也拍进去,却有山遮挡,需要走到离煤矿更近一点的地方。结果走得太近了,对面的人发现了他,马上就有一绿一白两辆丰田普拉多,出现在高速公路桥上。
卢广一看情形不对,立刻回撤,狂奔四五百米上了停在半山腰的租来的车。他告诉司机赶紧往相反方向跑,往回走肯定会被截住。普拉多上的人看到他“逃跑”,马上跟上来,开始翻山追踪。山险路窄,即使好车也开不了多快,但20多岁的司机愣是把面包车当成疯狂的赛车,成功翻越一座山后来到一个镇,进了司机一个亲戚住的村庄。
卢广就躲在这个亲戚家,等司机把车洗干净,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他躲进面包车的后座,司机发动车子开始离开村子。两辆普拉多正堵在路口,因为刚才没有被看清牌照,又是一辆极普通的银色面包车,而且咋一看副驾驶没坐人,所以司机飞快驶过“岗哨”,并没有遭到拦截。随后卢广又换了本村人开的出租车,才平安撤离。
据司机说2013年也有个记者去那里拍,腿被打断了,煤矿的人很是嚣张,扬言赔钱无所谓,就是要把腿打断,就是要你疼,下次才不敢再来。
现在的卢广,再不是年轻上学时一拍到好照片就立刻寻找发表的急性子。千辛万苦拍到的照片,他并不会马上就拿出来发表,而是耐心等待时机,捕捉更加震撼的画面。
卢广下大力气关注的山西黄河中部地区,水土流失最严重。而这两年没有下过大雨,乱挖煤矿引起的水土流失从表面上看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实际的情况是,现在的开采是在破坏整个生态,土壤表面上都是虚土,下面都已经被挖空了,挖掉的土都倒在黄河边上,万一下起大雨来,这些土就要往黄河流了。这个画面一直没拍到,就没有办法通过照片来说明。卢广告诉当地人,“如果这里连续三天下大雨,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就会赶过去。”
村民抗议最大的其实都是自身经济利益的问题,当然对整个生态系统的破坏也恨之入骨。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摄影师,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帮村民多争一些征地补偿款,而是从中国的生态环境角度去看问题。国家对黄河的水土流失问题一直很重视,几十年来一直退耕还林,种草种树投资巨大。但突然间煤矿老板们把这些退耕还林的树都砍掉,地都刨掉,“倒”出来很多沙土沙石,一下大雨就会冲到黄河里,这就造成了极其严重的问题。
卢广的多年跟踪采访,也让他收获了当地人越来越多的信任。第一次去,基本上没人相信他,这么多年持续关注,当地的百姓们都愿意相信他,认为他实实在在,是真诚的关心他们的生存与生活,而不是收了煤矿好处费、走过场的人。
有一个细节卢广觉得很有意思:面对当地寻求帮助的受害者时,他一般都自称“环保志愿者”,现在即便在农村,也都知道志愿者是来帮助人的,一下子就能理解他的身份和来意,当场表态也愿意做环保志愿者。
不过,在更多的时间里,他还是单打独斗,靠意志和智慧一次次拯救自己。
有一次在一个煤矿,卢广看到山上最高的地方有几户人家周围聚集了很多人,是在强迫拆迁。谁知他刚一赶到,有几个人就一下冲过来,把他按住了,问干什么的?你从哪里来?你包里什么东西?
卢广知道已经没办法脱身,人又多,就说自己是摄影爱好者,边拿出浙江的身份证给他们看,说自己是在山西孝义开店卖防盗门的,没事出来玩、拍拍照片而已。来人要求他把相机拿出来,卢广死活不给,包里有资料,被发现就全完了。于是他紧紧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包,被打了几分钟就是不肯撒手。
几人见卢广身材粗壮,别人也抢不过来,就改说要看一下。卢广磨蹭着重新背起包来,偷偷地把拍到照片的那张存储卡悄悄地换掉,给他们看剩余没有敏感照片的卡。
当时被强拆的村民嘶声哭喊着,现场聚集了100多人,卢广很想拿个手机拍下来,但是旁边有好几个人监视他,只好忍痛作罢。
半小时后,他又被带到了企业总部办公室一通盘问之后才得脱身。等从那里出来,卢广立刻打车回到了村子里,刚才那户人家有人被打伤了,村民见到他吓了一大跳:怎么你还敢过来?
2014年12月,卢广在河北邯郸拍钢铁厂污染,他本就知道那一带很危险。有一天趁天黑出动,看到钢铁厂就在路边,很多很多拉钢水的车从大门进出,好似一片红红的火,很漂亮。卢广在外面只拍到两张,就被厂里的人发现了,上来就抢相机,卢广拼命护住,三五个人过来强拉着他,硬给带进工厂里去。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负责的主任。卢广把身份证给他看,说自己是浙江来旅游的,今天路过这儿,看到工厂红红火火,火花那么漂亮,就想拍一张火花“哗”一下出来的照片,卢广还配合着表情一直在装傻。
在长期的潜伏跟踪中,卢广积累了大量实用有效的斗争经验。千万别说自己是记者,那些躲在黑暗中的违法者最怕记者,肯定会想方设法扣留、限制自由、逼迫删除照片、写绝不发表的保证书。所以他从来都强调自己是普通的旅游者,即便做调查,也是因为兴趣爱好的个人行为。
按要求写了自己真实的名字和电话,经常就从容脱身了。“手机号码一定要真实,因为他们现场马上就会打。身份证也一定要真实,不然就先犯了‘伪造居民身份证罪’了,这种错误绝对不能犯。”
但是,为了说服受害者接受采访,卢广却会用网络搜索来深度介绍自己,以证明身份。“我有时候去一些受害者家庭,第一次见面不同意接受采访,我就在手机上打开搜索,给对方看我卢广是干什么的,怎么样拍污染、拍吸毒。这样的话,一般都能得到认可,尽快建立信任。”
相机是最重要的武器和证据,卢广也练得一手绝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进行删卡操作。2013年,卢广在一条运煤公路上,拍摄煤车经过时灰土四起的画面,被发现后要求检查相机。卢广立刻偷偷地把存储卡格式化,但是又不能一张也不留下,随便再盲拍了几张,怎么看也没什么问题,卢广就被放行了。
对于自己那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出过大事”,卢广全都归因为自己与“群众关系好”。“没有群众的支持,不管是拍艾滋病,还是拍环境污染,我在每个地方的照片都是拍不了的。我现在的工作,就像战争年代的地下工作者,要把这些问题拍到公布出来,靠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经常会化装,像当地人一样穿戴,包都不敢带,就拿个塑料袋,把相机放在塑料袋里,塑料袋外面包张报纸,拎着走。”
听起来都非常艰辛,但卢广自己认为,“人生到这里,我还没有走弯路,一眨眼这么多年过来了,我碰到这么多风险,还没有出过大事。到现在为止,政府从来没有找过我谈,说不能做什么事情。其实从我的本意上,我是站在群众的角度为政府排忧解难的。我拍的这些都是政府需要解决和想要解决的问题。我拍下来,通过网络和报纸告诉政府,由政府去解决,就是这样。”
卢广的回应是,“不是攻击,是为了改变”。他很爱举的一个例子是,国家就像一个美女,但她腿上生了一个疮,穿上裙子挡住了就看不到的,就像国家有很多小问题是人们看不到的,被一些人欺上瞒下地被隐瞒了。他就是那个把疮拍下来的人,告诉大家,这个美女在这儿有个疮。为什么?为的是要把它治好。如果一直捂着,自己不去治,也不让别人知道,最后腿肯定会烂到要截肢。瘸腿了,还能叫美女吗?所以发现问题马上解决,就会避免给国家人民带来更大的危害和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