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漂到勇士
2015-04-29杜马文卢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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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北京我学到的并不是技术,
而是思想,
在这里,
我找到了属于我的纪实摄影之路。
1993年8月1号。卢广永远记得清清楚楚,他在这一天的早晨到达了北京。因为知道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很贵,他就胡乱坐了一辆公交车到了复兴门,找了个15块钱一天的地下室住下。
放下行李,他又马上坐车到了中国人民大学。结果到了学校一问,现在放暑假呢,想上学?到8月底再来吧。
卢广立刻奔向他熟悉的第二个北京符号—新华社。为了自学,卢广曾订阅了所有摄影类的报纸和杂志,其中有一本叫《摄影世界》的杂志,是新华社主办的, 1983年他曾投稿发表过照片,获过奖。接待者看了卢广带来的照片,留用了一些,了解到他想来上学的意愿,建议他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找韩子善老师。
韩子善?卢广一下想起来,不但知道,而且还打过交道!韩子善在1987年到过永康,就是由卢广陪同的。因为卢广当时连拿两个省级特等奖,名声很大,在永康有一批人就跟着他学摄影。韩子善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理论部的,当时他刚好要开一个全国的基层摄影交流会。于是永康作为基层摄影的先进典型,被推荐给韩子善前来交流。自那之后,两人就没有再联系过。
如今再次听说,还被帮忙直接接通了电话,韩子善告诉卢广,你来吧!卢广立刻打车找到他,退掉旅馆,住进了中央工艺美院的地下室。
来到北京,找到韩子善,是卢广生命中的重要转折点。学制半年的学习班,卢广愣是待了两年。他一边学习,一边延续着从前的习惯与爱好——参加比赛。只不过这一次,北漂卢广“赌机会”的目标更加强烈,比赛就等于出路。
卢广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北京的四个协会:广角摄影协会、东城摄影协会、长城摄影协会和火车头摄影协会,这四个协会每月都各自搞一次比赛。卢广每个月四个协会的比赛全都会参加,而且每次都拿奖。奖品不多,无非几个胶卷,但对卢广的激励作用不言而喻。
对于热衷参加比赛这种行为本身的质疑,卢广这样回答:“很多人都说,难道摄影就是比赛吗?你可以搞展览,可以出书,但你要知道,初学者根本不可能有搞展览和出书的机会。当时我的照片
拍下来能发到哪里去?参加比赛,对我们摄影爱好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途径。比赛不要什么成本,只是洗一张照片就可以了,比赛一获奖,就能拿到奖金、会出名,出名了别人才有可能认识你、帮助你。所以有些人说话很高傲,我一向认为你讲是你的事,我们还是要做我们的事。”
从1993年到1995年间,卢广参加了这些协会组织的每一个比赛,成了“获奖专业户”,不是一等奖,就是二等奖。相比较下,北京本地人都有本职工作,参加比赛的思想和创作激情都略显平淡,而像卢广这样怀揣北京梦、因为各种梦想挫折而选择北漂的摄影爱好者们,对比赛投入的是百分百精力,自然获奖率就特别高。
娟子、姚远、荣荣,这些今时今日在摄影界如雷贯耳的大名,当时他们与卢广同在韩子善的门下求学,一起过着穷困清苦的日子。卢广当初带着10万元北上,因为买了两套尼康相机,一下就花去四万五。除了交学费,每天要吃饭、出门,卢广一下感觉到,自己没钱了。他开始变得极其节约,每天就吃方便面,或者在暗房里下面条,没有一点荤腥。
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有一天一个老乡来北京出差,顺路跟他见面吃饭。卢广找了个学校对面不错的饭店,点了两个肉菜。当时的他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拼命地吃,直到把两个菜独自全吃光。老乡记在心里,回去就告诉了卢广的母亲。妈妈听到马上心疼得流下泪来,托小女婿路经北京时带了5000块钱给卢广,还动手做了一道家乡菜梅干菜肉给他。
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卢广,与周围小年轻相比,的确勤奋得太多。每天天一亮,他就一定起床,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转悠。他曾在北京拍过几组非常震撼的照片,比如《宫墙外的故事》,就是在北京宫墙外拿着鸟笼溜溜达达的,唱歌练武的,还有打工者背着行李经过的,要饭的,睡在地上的,打架的,戴红袖章检查卫生的,他都拍。那个时代的印记一去不复返了,这组照片后来在很多画报发表,也拿了很多奖。
那时候卢广的发表量惊人,把发表的照片拿去比赛,每次都会获奖。北京开通的第一条高速路是1994年建成的机场高速,当时还没有四环路,只有一座如今位于四环上的四元桥。卢广把自己拍的四元桥拿给老师看,韩子善感慨说,卢广你拍得真好,我经常路过这里,就从来没有特别的感觉,但看你的照片却很有感觉。你能把事物拍出美来,但是文化水平有限,很难说出来,而我可以从你的照片中说出美,所以我们的合作是最好的。
后来韩子善就给卢广的照片配了一篇关于四元桥的美的文章,在《中国摄影》发表了。他独特的名人资源,也让卢广一众学生大开眼界。不论人像、时尚、广告、新闻、纪实,他能把全北京最有名的摄影师和理论家请来讲课。学生们来自五湖四海,能力特长也各不相同,因此后来都走上了不同方向的道路。卢广坦言,来北京学到的并不是技术,而是思想。自己在浙江的时候已经磨练了很扎实的基本功,他在这里获得的是思想上彻底的转变。
当时卢广眼中只有比赛,很多老师看他获了很多奖,就跟他聊,比赛并不是一个最终的目的,其实不应该什么都拍,而应该做一个专题,找一个方向发展。卢广刚开始还在想,要不要做安塞尔·亚当斯?亚当斯以自然摄影闻名于世,卢广觉得特别精彩。但他的作品都是高清晰度、高质量的画面,卢广就想,是不是自己可以去拍长城?把长城也拍成那种感觉,他想去做拍长城的“亚当斯”。后来一问,需要的设备至少十几万块钱,大底片也很贵,最后只能放弃,另寻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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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在等待中方向渐明。求学一年之后,卢广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纪实摄影之路。
那是在1994年暑假,卢广偶然在一本叫做《西部大淘金》的书上,看到在西部有个地方叫可可西里,有十几万人在那里淘金。热血一涌,他就一个人坐车跑到了西宁,在西宁一家报社向摄影部主任打听可可西里。对方说,那个地方太危险了,我们都没去过,万一里面有一两个坏人,你就出不来了。善意的劝告没能阻挡执着的卢广,他一个人继续向西到了格尔木,却听说现在可可西里都不能进去了,刚刚发生了杀人事件。一位保护藏羚羊组织的地方领导带了一些反对打猎的人去抓捕猎人,结果却被猎人打死了。那还能去哪里寻找淘金人呢?有人指点他,其实西藏和新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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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广没钱租车,到了格尔木的矿业局,正好有两个回民来办去西藏金矿的证明。矿业局局长随口一句,他也要去金矿,你们带他一起去吧。就这句话,卢广搭上了采金队的大卡车。卡车下层放工具,上面都坐人,卢广很幸运地坐进了驾驶室。卡车开得极慢,开了两天还没到唐古拉山。半夜到达一个海拔接近5000米的黄金检查站,不让通行,只好退回一个停车场等天亮。卢广下了车就往前走,同行人提醒他不要去,太危险,检查站很可能会开枪。他不怕,执意要去。结果检查站的人一看他是来旅游的摄影师,不是淘金者,对他还很热情,请他喝奶茶,留他住宿。卢广一口气睡到下午四点,突然被外面的枪声惊醒,原来是淘金者想要冲卡,检查站在鸣枪吓阻。在成功地做了两边的调停人之后,卢广终于等来一辆送米和菜到金矿的车,搭车继续上路了。
三天后,卢广终于到了位于尼玛县的金矿,同伴告诫他必须要到金矿老板那里报到。看守们都全副武装,来人都要检查。外来采金的人,一进去首先每人要交1000元给金矿老板。交了钱以后,就划一块地给你采。在跟金矿老板说明来意之后,卢广被允许留下拍照,金矿老板甚至邀他同住。
在一条横开的五公里长大沟上,卢广真切地体会到“壮观”的意味。当他走上大沟去拍摄的时候,下面的土突然塌陷了,有人被埋,卢广很遗憾没有拍到救人的画面。
在金矿里,卢广见到的病人非常之多,病人中甚至包括一些年纪很小的病危的孩子。一是因为高原反应强烈,二是体力劳动过度,吃喝也不好,肯定会生病。有一个病人马上要死了,要送出去,金矿老板就劝卢广也搭车回去。卢广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后来又后悔,觉得应该多拍几天,好照片会更多。可是只三天拍下来,他的照片已经足够震撼了。
回到北京以后第一时间,卢广拿这些照片参加了广角摄影协会的比赛,“我这照片一放,别人就傻在那里。金矿!谁能想到金矿?太让人震撼了!”
毫无意外作品获得了一等奖,这组照片后来又获了好多奖。突然间,卢广感到自己适合拍这个路子,这种纪实摄影,需要长时间去关注,不像新闻是今天拍今天就发,而是可以很长时间积累起来发,没有时效性。这开启了卢广今后求新求特的拍摄模式,他拍的题材在当时几乎都没有人拍过。
1994年下半年又开学了,卢广继续一边上学,一边拍北京。转眼半年过去,他对韩子善老师说,感觉拍金矿拍得很不错,第二个题材准备拍吸毒。老师劝他不能去,贩毒吸毒都很危险,贩毒的人还有枪。但正是因为别人没拍过,才激起了卢广的万丈激情。下了决心,一定要去拍。
1995年初,卢广孤身到了云南,先在昆明找到几个熟人打听,大家都表示听过很多吸毒的消息,但是真要去看,是看不到的。都说贩毒吸毒在瑞丽最严重,那就去吧。坐车30多个小时,卢广终于到达瑞丽。
寻找吸毒者的难度非常大,一开始怎么也找不到。他住在一家旅馆时,同屋是个年轻的温州人,两人相处得很不错。但自从知道卢广是来拍照之后,那个温州人突然就搬走了。后来旅馆服务员告诉卢广,他就是在这里做贩毒生意的。
那个服务员是一个身高一米四左右的侏儒,在卢广请求下带他去拍了旅馆里的吸毒者。后来又带他去城里找。服务员说,我带你去,但你不能说话,我走前面你在后面,看着就行了。我头往这边转,那说明这边是吸毒的;往那边转,说明那边是吸毒的。
“我一进去,才知道原来吸毒的人都在这里。于是开始每一天我都到这儿来,买包烟放在口袋跟踪他们,有时也抽抽烟聊聊天,慢慢就跟一个吸毒人熟悉了。最后他问我,你想干吗?我说我想吸毒,你能带我去吗?吸毒人说不行。”过了一天、两天,到第三天吸毒人对卢广说,你到我家里来吧,有一个女的贩卖毒品养吸毒的,可以介绍给卢广。
卢广跟贩毒的女人顺利接上头,跟她走进一间很低矮隐蔽的平房里。进了房间把门一关,里面有个年轻女孩,正躺在床上吸毒,看卢广进去,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来。贩毒女拿出一根香烟,放进毒品,递给卢广抽,教他往香烟上吐点唾沫,好让香烟燃烧得慢。卢广找个凳子坐下开始吸,因为知道危害,所以吸进去就马上吐出来。这一次,他在那里待了三天,慢慢获取了信任。
“我在云南瑞丽断断续续拍了20年吸毒照片,拍了很多吸毒者,几乎都是已经病入膏肓的,已经无所谓的。如果正常行动的、刚开始吸毒的,是绝对不会让我拍的。”
瑞丽吸毒者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卢广发现这些人的相同特征,男人靠的是偷、骗、抢,女人靠卖淫或者贩毒。首先把自己钱都吸完,然后去骗父母亲戚的。等到没人再借钱给他了,就偷家里的东西去卖,偷完自家再偷邻居的、偷外面的。偷的时候肯定被人打,会被打伤甚至残疾。因为没有力气,偷骗抢都干不了了,也没法去打工,只能捡破烂,人会变得越来越依赖毒品。所以很早以前在瑞丽大街上有个很壮观的场面,成百上千的人都在捡破烂。每一天只要能捡5块到30块,就够他们吸毒了。2014年开始,瑞丽公安大规模打击黄、赌、毒行动。卢广再去瑞丽,发现吸毒者捡破烂的人数明显少了。
从吸毒者捡破烂人数的下降,可是窥视到卢广吸毒者照片的发表,给瑞丽带来的变化。他从1995年开始发表这一系列照片,在瑞丽影响很大,但却没起多大作用。等到2003年,卢广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政府禁毒机构的负责人,卢广把自己的照片交给他,让他在官方网站上发表。受到肯定之后,事情慢慢有了正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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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广的照片发表以后,在海内外影响极大,戒毒所在建制规模上有了很大提高。一开始戒毒所只能容纳六七百人,每一个乡镇都有戒毒所。现在政府还拨款盖了一所可容纳好几千人的巨大的戒毒所。
从政府发布的数据中,卢广可以敏感地读出一些变化,中国登记在册的吸毒者群体,十几年来一直都是80多万,2014年突然公布为295.5万名,实际吸毒人数则超过1400万,相当于每100个中国人中就有一个吸毒者。卢广认为,这已经接近真实数字了。吸毒人群越来越大,但在瑞丽,再不像以前满大街的触目惊心了。新的戒毒所能容纳好几千人,吸毒者的各种身体重病能得到及时医治了,尤其儿童吸毒的情况,比20年前大有改观。曾经有一个卢广拍过的病重的人,今年从戒毒所出来之后就没有再吸过毒。卢广上次去碰到他,他自己买鸡翅、下鸡蛋面条吃,笑言“不吸毒了伙食就好了”,原来睡大树下,现在住进小旅馆了。希望他能一直不再复吸。
1995年10月,卢广在北京耗尽了十万积蓄,重新回到浙江老家开了一个摄影广告公司赚钱。本来他打算三年后就重回北京,结果比预期晚了很久。他是如此渴望再次回到北京,甚至1999年给刚出生的儿子取名时,都不忘加入一个“首都”的“都”字。
到了2001年的春天,卢广再也等不下去,带着妻子儿子来北京买了房子,正式回京定居。“拍什么”又成了他每天思考的主题。有一天翻报纸,突然看到一个很小的消息,一个年仅8岁的河南女孩得了艾滋病,到北京求医。一下引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其实在1995年时,他就对艾滋病做过一些调查,还打算去北京佑安医院拍摄那里收治的五位艾滋病人,未果。
一个8岁的孩子怎么得艾滋病?卢广在第一时间联络到这篇报道的记者,找到了女孩的父母。见面之后才了解到,原来河南有很多地方都是因为卖血而感染上了艾滋病。卢广当下就决心要去河南拍照片。
当时离国内最早的河南艾滋病报道,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是记者的发稿过程依旧非常艰难,刊登之后就被开除职务了,河南政府对外一律不予承认。卢广是第三个报道者,他去了上蔡县杨村,全村3800多人,感染者接近半数。
因为卢广不断在发表作品,上蔡县政府的压力越来越大,县委书记和县长甚至多次在开会时表态,“我们一定要抓住卢广”。
但卢广还是坚持要去。有时候天黑才行动,有时候天没亮就进村。吃一碗烩面,找一辆三轮车,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潜入要工作的家庭。先到家里坐坐,然后穿上当地村民的服装,不带包,走小路。走访的时候有村民帮忙在村口站岗放哨,一看到可疑的车就会给卢广打电话,“遇到这种情况,有时候我们会马上坐三轮车去另外的地方,有时候就躲在那里不说话、不出门,这种情况非常常见。”
在长期的隐蔽拍摄中,卢广与村民互帮互助。“不能让村长书记这些人知道,家里有病的人都喜欢我去。如果没有他们打掩护,我是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