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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己·执事·体天:儒家“敬”观念的形而上考察

2015-04-29付粉鸽

人文杂志 2015年11期
关键词:道德规范儒家

付粉鸽

内容提要 “敬”是儒家的重要德目,在儒家思想中具有原发性基础地位。从纵向历史维度看,周以前,“敬”指原始的宗教畏惧心理;周始,其发展为执事保民的政治伦理;春秋已降,伴随人文精神的突破,儒者多从德性角度阐释之,“敬”成为具有人文意蕴的价值范畴;宋时,“敬”内化为儒者的涵养工夫。从横向维度而言,“敬”有多面相指涉,儒家主张敬人、敬事、敬业、敬天,“敬”是人立世处身的基本准则。在知“敬”行“敬”中,儒家将做人与做事统一,将道德仪则与人格修养结合。由此,“敬”具有了社会性外在规范与个体性内在心理的双重品性,实现了社会化道德仪式和人格化主体性精神的深层统一。

关键词 儒家 敬 道德规范 做事态度 人生境界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1-0010-06

“敬”涵蕴儒家之人文理性与道德情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敬”字在金文中已出现,殷商已有“敬”观念,“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①表明“敬”是殷人的主导价值取向,但此时“敬”的对象是神而非人,“夏道尊命”“殷人尊神”“周人尊礼”。②西周承殷命,殷人“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③的教训使西周时人意识到唯有“敬德”才可受命,故“敬德”成为西周人的核心价值理念。西周人以“敬人之德”取代殷人的“敬神之命”,人之德性在价值实现中发挥了根本作用,这“为春秋战国时期人的价值主体地位的确立奠定了基础”。④

然而,无论是殷商的“敬神”亦或西周的“敬德”,“敬”皆为动词,表达人之生存态度——“恐”与“畏”,诚如徐复观所言“敬”是周初人“直承忧患意识的警惕性而来的精神敛抑、集中及对事的谨慎、认真的心理状态”。⑤春秋以降,“人”的观念觉醒,“敬”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词性而言,出现了更多名词性用法;从内容而言,由原来的心理态度转化为内在的德性修养,体现了人作为价值主体的道德自觉。自此而后,“敬”观念繁衍于中国社会各时期,赓续未断,传承中有突破。从周人的敬德保民、春秋的修己执事以敬、宋儒的居敬涵养到明清的日常仪则,“敬”集内在德性、交往规范、修养工夫为一体,积淀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德性智慧、交往方式和价值追求。

一、“敬,德之聚也”:内在之德性

纵观儒家思想发展史,“敬”既为工夫,又是德性。作为德性范畴,“敬”为诸德之基础,“敬,德之聚也。能敬心有德”,《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501页。为何能敬必心有德?其因在于,“敬”在儒家诸德中具有原发性基础作用,是为人为德的基本要求,儒家以“敬”别人禽、辨人伦、发诸德。

人禽之辨是儒家伦理思想的重要话题,孔子主张“敬”为孝之本,不敬何以孝?“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5页。子皆能养亲,但此养不同于彼养,养由“敬”别,故“敬”者孝养之本。而“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2页。孝悌者仁之本,仁者爱人而亲亲为大,“爱人”是仁者的基本精神,而爱人首先要爱自己的亲人,爱父母兄弟,能孝养父母恭敬兄弟便是“仁”,“敬”生孝,孝发仁,故“敬”者仁之本,知仁需知敬,行仁需有敬。

“敬”是孝、仁的基础,也是“礼”的根本,“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礼记·哀公问》,杨天宇:《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57页。为政者治国要在爱人,爱人之关键在行礼,行礼之本在知敬行敬,敬天地知生命之本,敬父母明宗族之本,敬君师明天下治平之本,无敬不成礼。“敬”是礼与爱的统一,“既是一种外在态度,更是一种内在情感,源起于巫术礼仪中对上帝鬼神的尊敬畏惧,理性化后转为生活态度和情感要求,成为人性塑造的一个部分”。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32页。作为人性塑造的重要部分,“敬”是发自内在的深沉的道德情感,是实现礼孝仁义勇的情感保障和态度选择。没有“敬”,“礼”会失之散漫,“孝”会流于形式,“仁”会失之空浮,“勇”会变为鲁莽,“敬”是礼义仁孝勇诸德的基础。故养德以养敬为本,此即理学家视“敬”为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的内在缘由。

作为实践的道德,儒家重视道德落实更甚于道德认识,主张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行之笃实才能知之真切,“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则知尚浅。既亲历其域,则知之益明,非前日之意味”,《朱子语类》卷9,[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148页。故儒家以行“敬”为大、践履“敬”为重,将“敬”落实于日常的扫洒进退应答之中,言行举止皆有“敬”, 行敬与知敬在生活实践中达致统一。儒家以行解知,在行敬中体敬,而此行非他律性促逼而是自律性呼唤,即儒家将道德规范内化为道德情感,主张发自于内的“敬”,敬父母是基于对父母生养之恩的回哺,敬师长是基于对师长教化之恩的回馈,敬天地是基于对天地化生之义的回报,荀子指出,“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荀子·礼论》)因天地为生存之本,祖先父母为族类之本,君师为治平之本,故人应敬天地、敬父母、敬君长,这是礼之根本。“情”是“敬”的心理基础,有情才有敬;有真情才有实敬。故儒家重视发于真情的“敬”,“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是生于个体内心的直,孔子曾有“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直者真也,真者诚也。诚、真、直其所指一也,皆为发端于人性的道德情实,不真不诚则无物,故“君子诚之为贵”。[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4页。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儒家强调道德感的真实性,故行敬应真挚笃实。若“敬”能发于内、出于真,便会有礼义仁孝勇诸德之诚,整个道德皆有了实在的情感保障而避免流于形式,徒具虚文。

行“敬”需真要诚,应为内在德性的真情表达,这一德性不仅落实于人际交往和做事态度,也彰显于人与宇宙的互动中。对于宇宙,儒家心存感恩之情,敬天地自然是历代儒家的基本态度。从生命本原而言,儒家主张天地化生观,主张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皆为天地宇宙大化之产物,《周易》有“天地有好生之德”,孔子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道学家有“天地万物一体为仁”,皆主张天地生万物。万物乃天地宇宙之生化,故万物与人在根源处平等,人生天地间其价值在于参赞天地化育儒家认为,人能参赞天地之化育、致中和,才能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便是至德,方可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之境。而能参赞天地化育之人即成为理想人格,儒家称其为“大人”。“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周易·乾卦·文言》),大人与天地和光同尘,明了天地生化价值,投身于宇宙大化洪流,达致天人合一之境,实现了对个体存在有限性的超越,获得了道德的至善和圆满。——以感恩和敬畏之情参与和辅助宇宙大化,而非以驾驭之意掌控天地与万物,故敬畏天地是儒家面对宇宙时的基本道德情感。孔子称之为“畏天命”孔子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对天命自然宇宙大化保持敬畏之心;孟子称之为尽心知性知天。《孟子·尽心上》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无论是孔子的“畏天命”或孟子的尽心知天皆不是对神秘性力量的无知恐惧,也不是为获得福祉的功利祈求,学者李景林曾指出,“殷周人对天命之‘畏,在于畏惧丢失福祉,而孔子之‘畏天命,为对人本身使命之戒慎恐惧”(李景林:《教养的本原:哲学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1页)。而是宇宙论层面经由理性反思后的道德选择,此选择以对天的敬仰和感恩为情感基础,它“包含了一种对于社群、自然和天道的感恩的态度”,[美]杜维明:《儒家传统与文明对话》,河北人民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6页。是中国人对待宇宙自然的基本态度,这一态度在历史的积淀中内化为中华文化的基本品性,成为中国人的文化信仰,是中华天人合一思想的文化根基。

二、“敬人者,人恒敬之”:交往之规范

人性问题是儒家学说关注的核心问题。儒家以道德性规定人性,从社会维度论道德,主张作为社会现象的道德是在协调人际关系时,个体应具备的心理态度、行为规范和价值追求,故道德总是指向一定对象,如慈指向子、孝指向父母,道德的对象性构成了道德关系,道德关系是道德运演的基础,而现实社会关系是道德关系的基础,每个人是单独个体,但“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个体,而是一个关系网络的中心点”,杜维明:《体知儒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6页。这个中心点开放地面向各种社会关系,是各种社会关系的综合体,为君为臣、为父为子、为兄为弟、为夫为妻,身处不同的社会关系网络应持守不同的道德规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⑦《论语·颜渊》,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43页。君臣父子各有其道,各有其礼,若“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⑦便是离道背德,对道、德的背离会造成社会的失序。故儒家以道德教化为重,在推行道德中建构社会秩序。

儒家将个体置于社会关系中,以社会关系中承载之道德性理解人性,认为人性的现实性恰是在交往道德的遵行中实现的。在交往关系中,个体的主体性、道德性不断外推,不仅和他人联系,而且和天地万物连成一体,达致尽心知性知天的“与宇宙协同共在”李泽厚、刘绪源:《中国哲学如何登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22页。的超越境界,实现个体人格的升华。个体是社会关系网络的中心点,以道德为保障向外交往互动。在儒家的交往道德中,“敬”是首要的基本的规范,是人际和谐顺畅的前提和天下治平的保障,“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左传·僖公十一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338页。在治国诸事中,爱人为重;而爱人诸事中,治礼为重;治礼诸事中,敬意为重。依此逻辑递推,“敬”乃治国之根基,“爱与敬,其政之本与”,《礼记·哀公问》,杨天宇:《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58页。敬生礼,礼生则国治政通而人和,故治国者以敬为大,“敬”成为理政治民的首要之事。

敬生礼,礼生和,和由敬成。“和”是儒家追求的理想生活状态,儒家的“和”不是取消个体性的完全趋同,而是建立在对个体独立性和主体性的认可和尊重基础之上的多元并举。即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对个体独立性的持守是儒家和谐观的前提,孔子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08页。三军之勇在人,匹夫之志在己。“志”者意也。从心之声。即心之所向,是一己人格和精神追求之概括。儒家以“志”为人之本,立志为立身之本,故重视立志在人格培养中的作用,志不立则本不稳、方向不明,人会被外在条件所纷扰。儒家不仅主张立志,且要求立大志,以圣贤期许,“有伊尹之志”(朱熹解释为:“伊尹之志,公天下以为心而无一毫之私者也”。参见[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58页)。对个体而言,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和侵犯,士可杀但不可辱。《礼记·儒行》有:“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尊重和维护个体之“志”是人际交往的前提和保障,此便是“敬”。敬人者,敬人之志。敬“志”立足于对人性尊严的肯认,以尊重人的主体性为前提,是对人格尊严的承认与维护,体现了“人的自性庄严”,刘梦溪:《大师与传统》(增订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2页。是儒家生存智慧的人文表达。然而儒家的敬人之“志”不是单方的道德责任,而是交互式的道德情感,它以个体主体性为前提,主张人人互敬,“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下》,[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98页。己敬人,人敬己,人人互敬。故儒家从不推崇单方面的道德义务,而总是在礼尚往来中展开道德活动,儒家从互主体性论道德,肯定道德的相互性,孟子讲“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下》)。手足腹心皆己身所有,己定会爱之有加,君爱臣如爱己之手足,则臣敬君如敬己之腹心。君若视臣如草芥,不知爱,则臣视君如仇寇,不会敬。此即孔子所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君臣“两尽其道”(朱熹语),道德才可落实,社会才能有序。正是在交往中,道德主体各归其位、各从其德、各守其规,此便是社会和谐,“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史记·五帝本纪》(卷1),[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35页。

三、“执事敬”:事业之精神

儒家既主张与人交往要“敬”,以尊重、谦恭之态度处理人际关系,也强调对待事业要“敬”,“业”有千种,“事”有百类,个人所执之事不同,所从之业有异,然待业做事的态度一致,皆讲一个“敬”,“敬业”是儒家执事之基本态度。

“敬业”一词出自《礼记·学记》,“三年视敬业乐群”,讲进入大学学习三年后,学生应知道专心于学业、与同学和睦相处,后演变为对所执之事认真负责、专心致志的态度。敬业者,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乐群者,乐于取益以辅其仁也。作为专词,“敬业”始出《礼记》,但“敬业”思想却古已有之,孔子主张“执事敬”《论语·子路》,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57页。“敬事而信”《论语·学而》。朱熹解释曰:“敬者,主一无适之谓。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于民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49页。)“事思敬”,《论语·季氏》。孔子曰: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 忿思难,见得思义。”(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99~200页。)视“敬”为做事的基本态度。孔子本人即是“以敬执事”的最佳诠释者,“学而不厌,诲人不倦”⑨B14《论语·述而》,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75、81、83页。是孔子人生的生动写照,学习时勤恳努力,毫不懈怠,“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⑨育人时兢兢业业,全心投入,有教无类,来者不拒。后来的荀子将“敬”视为事业能否成功的关键,“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荀子·议兵》,高长山:《荀子译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4页。

儒家以“敬”待业,将立业、勤业、建业、广业、乐业相统一,主张“立业”乃“敬业”之本,“勤业”乃“敬业”之基。“业”之不立,“敬”从何谈?“业”之不勤,“敬”之何现?故“功崇惟志, 业广惟勤”,《尚书·周书·周官》,[汉]孔安国、[唐]孔颖达:《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09页。有了远大志向,才会有崇高功业;有了勤勉不懈的努力,才能成就伟大的功业。立业先需立志,立志乃君子之本,“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2页。君子之责在知本、明本、立本、求本,“本”者根也,此根在儒家为仁义道德,有了仁义道德外推即可建功立业。因此,有志于道、有求于德,便是君子之志,志立本生,本生则道存,道存则德具,德具便可立业。儒家将有志于道、修身养德视为“立业”的基础,体现了其以仁义道德安身立命的伦理价值取向。“业”既立,便需“勤”,“业精于勤,荒于嬉”,“勤”是建功立业的不二法门。儒家主张,人要对所执之事不懈怠、不荒废,持之以恒且坚忍不拔,孔子言“居之无倦, 行之以忠”,《论语·颜渊》,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44页。“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B14善者与不善者区别在于是否有恒心。无恒心,学问、事业皆不可成,“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汉书·董仲舒传》,[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2498页。

勤可建业,至勤可广业。儒者不是小富即安的享受主义者,而是“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③④《周易·系辞上》,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第245、234、249页。的高远之士。修一己之身,致天下之事。儒家的立业不在于求一己私利之满足,“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80页。而在于天下之道义的实现,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正是对儒家事业观的诠释,“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③“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④儒家追求盛德大业、广德崇业,以明阴阳之变、体天地之化,开物成务,为事业之追求。

对“业”与“事”,儒家皆以“敬”持之,“敬业”在儒家不仅指认真的做事态度、高远的事业追求,而且也指做事时愉悦的情感体验——乐业。乐对人生是儒家的一贯态度,不论顺逆皆豁达对之,穷亦乐,通亦乐,穷通非寒暑之事,而是道德之实现、天下之治平。孔子被困于陈蔡之地,断炊绝粮,仍独弦歌于室;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能独乐其乐。对人生乐以待之,对所执之事更是积极乐观对之。“敬业”是严肃而不是苛责,是认真而不是冷酷,是执著亦是通达,是坚韧亦是洒脱,在事业中体会“乐”,在“乐”中创造事业,乐业与敬业辩证统一,由此而生“爱”业之感,“爱而不敬,非真爱也;敬而不爱,非真敬也”,《朱子语类》卷23,[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564页。敬业是对所执之事的责任感,乐业是对所执之事的兴趣,对事业既敬又爱,实现了道德态度与道德情感的统一。

四、“居敬涵养”:修养之工夫

儒家有“修己以敬”,《论语·宪问》,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79页。主张“敬”为修养的工夫,且是内外兼重的心性修养工夫,“涵养须用敬”。《河南程氏遗书》卷18,[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88页。就外修而言,“敬”可修身,儒家以“敬”正衣冠、肃容貌、发言语,对外在着装进行规整、对行为举止进行规范,甚至面部表情和语言也要严肃端庄,不猥不狎,故“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⑨⑩《论语·乡党》,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11~112、112~113、119页。“恂恂”“踧踖”“与与”以摹状词形象地描写出孔子在乡党和君主面前言语谦逊恭敬的样子;在举止行为上,“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⑨从进公门到落座,每一步都谨慎而恭敬,严格按礼仪规则来做,庄敬而不失礼数。即使是日常生活交往,孔子对人也是恭敬有加,“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⑩孔子将“敬”贯彻于个人生活起居中,“敬”也成为后世儒者日常的行为规范,宋儒守之尤甚,“持敬之说,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齐严肃,‘严威俨恪,‘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尊瞻视此等数语,而实加工焉,……而身心肃然,表里如一矣”,B13B17《朱子语类》卷1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211、212、210页。“敬以直内是涵养意。言不庄不敬,则鄙诈之心生矣;貌不庄不敬,则怠慢之心生矣”,《河南程氏遗书》卷1,[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7页。“头容直,目容端,足容重,手容恭,口容止,气容肃”,B13此皆为敬之细目。宋儒将持敬落实于举手投足和言行容貌之中,在事上磨练敬德、敬心、敬意,由外自内,由内而外,于内外诸事涵养“敬”功。

就内在涵养工夫而言,“敬”可修心、可养性,《周易》有“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炼养内在心性用“敬”,以“敬”涵养真诚无妄的道德情感,“学者须是将敬以直内。涵养此意,直内是本”,《河南程氏遗书》卷15,[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49页。“敬”被视为涵养诸德的根本、上达天德的基础,是一切涵养心性、养德修性的起手处,“入道以敬为本”,B16《河南程氏粹言》卷1,[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183、1194页。“入德必自敬始”。B16诸德皆自敬起,无敬无诸德,“敬”为修养工夫的基点,“‘敬之一字,真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B17作为圣门之纲、存养之要,“敬”工不可失不可断,需一以贯之。此一贯之“敬”就内容而言,指精神专一、心无旁骛,收拾得自家精神,专一在此,使“其心湛然,只在这里”,⑤⑦⑩B11B13B14《朱子语类》卷1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206、211、211、199、209、215、210页。朱熹称之为“无适”,“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无适,是个不走作。且如在这里坐,只在这里坐,莫思量出门前去;在门前立,莫思量别处去”。③B15《朱子语类》卷96,[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2467、2467、2464页。故“无适”“主一”皆讲守“敬”持“敬”,是说心不放肆,只在收敛,即将心放在壳子里,心主这一事,不为他事所乱,“且如读书时只读书,著衣时只著衣。理会一事时,只理会一事,了此一件,又作一件,此‘主一无适之义”。③

“无适”使心专一而不被旁及所扰,这是“敬”作为涵养道德工夫的第一层,保持戒惧是“敬”功的第二层涵义。作为灵明觉知者,心要保持诚静、收敛和内在的警醒,持守良善而不致偏离道德本心,“主心者,主敬也”,《河南程氏粹言》卷1,[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192页。心之主敬,即是戒惧敬畏,“敬只是一个‘畏字”,⑤一方面“畏”于天道(天理),面对化生万物之宇宙天道,人应戒慎乎、恐惧乎,“战战兢兢, 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诗·小雅·小旻》,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288页。慎始慎终,不可懈怠与轻慢,“敬”“只是有所畏谨,不敢放纵,如此身心收敛,如有所畏”。⑦另一方面是对物欲杂念的警戒,二程的“敬”正是在此用功,以“敬”去除人欲、排除杂念,程明道言“人心不得有所系”,要做到无所系“惟一的诀窍便是‘敬”,钱穆:《阳明学述要》,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13页。因“敬胜百邪”,《河南程氏遗书》卷11,[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19页。故言貌需庄敬,庄敬自持便可“中心没事”,此便将心放在腔子里,心无所系、无所困、无所累,方可体得天理,守住道德本心,“圣贤千言万语, 只要人不失其本心”,“心若不存, 一身便无所主宰”。⑩“何者为心?只是个敬, 人才敬时, 这心便在身上了”。B11理学家以敬畏戒惧、规诫警诲、收敛唤醒朱熹认为,人之本心常会被私欲外邪所侵扰,百邪私欲使心蒙蔽昏沉,故涵养之一义在收敛本心、唤醒本心,“人之本心不明,一如睡人都昏了,不知有此身。须是唤醒,方知”,“‘学者工夫只在唤醒上或问:‘人放纵时,自去收敛,便是唤醒否?曰:‘放纵只为昏昧之故。能唤醒,则自不昏昧;不昏昧,则自不放纵矣”。( [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200页)为修养德性、涵育心性、体尽天理之基本工夫,是传统儒家“慎独”思想之落实和发展。

“敬”是修养之基本工夫,修心需敬,使心不流于邪僻;养形需敬,使形不流于亵慢。动时要敬,以敬正举止;静时要敬,以敬收敛精神。学习要敬,敬待义理之学;执事要敬,敬待圣王之功;与人交需敬,与天合需敬,无敬不成礼,无敬不知仁,无敬不生义。一切工夫皆落于“敬”,故朱熹以居敬为问学穷理成事致仁的根本工夫,指出“敬是立脚去处”,B13“敬则万理俱在”,“敬则天理常明”,“人能存得敬,则吾心湛然,天理粲然”,B14存天理在持敬,去人欲也在持敬,以“敬”收敛身心。故作为修养工夫的“敬”实指身心整齐端肃、严谨省惧,不妄动、不妄思、不妄议,保持精神的专一戒惧和容貌举止的谨慎严整。只要能持此敬,便可穷尽天理,便是为善了,“若能到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处,皆可谓之仁”。B15

儒家之“敬”集内在德性、礼仪规范、事业态度、修养工夫于一体,将“敬”的学问与“生”的境界相统一,注重“敬”观念的培养和践行。在敬畏天地自然的观照中,个体找到了生命的根源和安顿处,人有了终极的信仰关怀;在敬人修己中,个体的尊严与人格得以肯认,道德得以内化;在敬业执事中,个体的自我追求与社会发展实现统一,故儒家之“敬”既有对人性的肯定与执守、对天地大化的感恩和赞赏,也有对体认天地之德之理想人格的仰慕和追求。“敬”成为仪则与态度、理智与情感合一的人文精神之代表,在历史的演进中,凝聚为中华文化的精神品性和传统美德,积淀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和价值关怀。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责任编辑:无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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