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共党员在华“流放”记
2015-04-29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川口孝夫,1921年出生于北海道一个农家,他原在日共北海道地方委员会机关军事部门工作。1956年3月,因为“白鸟事件”应组织上要求,离开日本赴中国,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流放。
川口夫妇被安置到位于重庆郊外歇子台的“七党校”。在学校里,川口夫妇被起了中文名字,川口取名田一民,其妻川口荣子被称为李莲英。从此,这两个名字一直用到1973年回国之前。
各类运动:
“左”起来中日没两样
川口夫妇在歇子台生活了一年,亲身经历了整风、反右和除四害运动。眼瞅着身边的高级干部,一个个被打成“右派”,他感到困惑,“我完全没有料到,党内会有这么多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而即使是作为一个日本人、旁观者,这时也多少看透了“引蛇出洞”游戏背后的机关:“‘整风初期宣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然而等到让人们充分发表意见后,负责此项运动的人就将当事人所发表的意见整理成材料,并将其定为‘右派。无论如何,当事者无法抹去蒙受欺骗而遭暗算的感觉。以后的运动大都蹈袭这种方法,并且愈演愈烈……从这时候开始,在中国共产党内,民主制度开始逐步丧失。”从1958年到1960年的3年间,他以省委党校工作组的名义下基层,参加劳动,亲历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目睹大量严酷的社会现实,“思想上充满巨大的矛盾”。
1963年秋天,川口被下放到彭县(现彭州市)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及后来的“小四清”运动。先是漫长的学习,召开全县四级干部大会,领会中央精神和运动的意义。学习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当前中国社会出现的严酷尖锐的阶级斗争的状况”,此乃发动“四清”运动的前提。会议对毛泽东所谓全国有三分之一的政权掌握在敌人及其同盟者手中,在党和政府中,也存在他们的代理人的讨论,令川口联想起1951年日共讨论“新纲领”时的往事。虽然国度、政党,到历史、现实都不同,但某种思维方式上的教条主义和对待不同意见的态度,令川口觉得“一旦‘左起来,中国和日本没有两样”。
“文革”激流:
批判大会太过无情
1967年3月,上海刚刚发生过被称为“一月风暴”的夺权革命,包括川口在内的外宾参观团赴上海视察“文革”现状。当时,一行人被置于大权在握的中联部“造反总部”的管辖之下。为了视察活动的方便,成行前特意索要了“造反总部”后台老板康生的墨迹。据说到地方,只要康老打了招呼,便会受到热情款待。
抵上海翌日,便受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张春桥、副主任姚文元、常委徐景贤的接见。张春桥致了欢迎辞后便匆匆离去,川口觉得他是个“待人冷淡的男人”。姚文元则花一天的时间为一行人介绍了上海“文革”的情况。姚的报告“非常详实,充满激情”。接下来,一行人赴上海港参观。出面负责为外宾介绍情况的是一位年仅17岁的红卫兵,这也是姚津津乐道的“成果”。红卫兵得意地为一行人介绍他们如何从“保皇派”那里夺权后克服了“经济挂帅”,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等等。但川口怀疑:“这样一个孩子真能够领导这么大的港区么?”
1967年8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把日共定性为“现代修正主义”,中日两共产党的对立升级。日共在北京的党代表砂间良一和《赤旗报》特派员绀野纯一被抓去批斗,川口也被要求参加了批斗会。川口亲眼目睹了暴力批斗的一幕:“与其说是批判,不如说是人身侮辱。中国红卫兵和日本各左派成员从砂间的口袋里掏出翡翠,搁在他的头上,反复批判砂间和日共。……时间一长,批判的方式开始升级,从推搡进而发展为拳打脚踢。”中联部日本处的人着了慌,周总理对事态也很忧虑,严厉指示:“开大会可以,但时间要短,不能用暴力。”中联部的人要求保护砂间不要受伤,不能出人命。于是,川口等人设法靠近砂间,将他围在中间。“然而这样一来,我们则必须忍受周围红卫兵的推挤和敲打。”
“他被两旁排列的红卫兵殴打,连老太太都在敲打他,小孩子们骂道:‘你是狗,爬着走!砂间被孩子们敲打着,被逼得最终在地上爬行……据说绀野和砂间的肋骨都受了伤。”
对这种赤裸裸的滥用暴力,即使在北京的日共左派中,也不乏质疑的声音。但这些人往往被批判、被孤立。就连川口自己,虽然“也认为那种批判大会太过无情,但嘴里没敢说出来”。
中日建交:
举世震惊压力巨大
1969年10月,北京发出关于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紧急指示”(即所谓“一号号令”),引起各方震动。川口等长期生活在成都的外国人,被疏散到乐至县。
1971年4月,川口夫妇终于离开乐至返回成都,落户于红旗柴油机厂。
进厂不久,关于林彪事件的各种小道消息便不胫而走,川口自然多少有所耳闻。随后,层层传达了中央《关于林彪叛国投敌的通知》。接着,又下发了《关于粉碎林、陈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的学习材料,由此展开了全国性的学习和批判运动。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以后,外国人不再被允许参加学习讨论会。
1972年2月,尼克松闪电访华,举世震惊,也在全国的工厂、学校、农村中掀起了舆论的波澜。殊不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9月底,田中来华,中日两国正式复交。
不久,工厂放电影,放映“正片”之前加映田中访华的新闻记录片。川口也搬把椅子坐在露天球场上观看。当银幕上出现田中在北京机场检阅解放军仪仗队,接着军乐团奏起日本国歌《君之代》、“日之丸”旗徐徐升起的画面的时候,“突然,放映场内人声鼎沸,被一种异样的气氛所笼罩。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我感到了某种被侵略民族对侵略者的仇视、怨恨的巨大压力”。
归国之后:
深入反思自身信仰
随着中日邦交的正常化,1973年12月11日,川口夫妇从天津港乘“圣山丸”启程回国。川口对自己从1950年起从事反政府地下活动,乃至“全部的生活完全从属于党”这点,始终无怨无悔,但却对流放中国十八载的事实难以释然,因为“绝非我的意愿,而是被党(此处指的是日共)所欺骗,几近被强迫的结果”。
回国后,川口三十余年如一日,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他长期担任四川省彭州市经济顾问,为日资企业在中国内地合资建厂等事宜牵线搭桥,对中国的改革开放抱有超乎国籍的热忱。与此同时,对自己在中国的18年流放生涯,对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日共历史及自身的社会主义信仰本身,进行了系统深入的、脱胎换骨式的反思。他晚年在日本自费出版了回忆录《蜀国飘流记》。
2001年9月18日,川口荣子夫人病逝。2004年11月10日,川口也因病在北海道去世,享年83岁。按川口夫妇的遗愿,两人的骨灰合在一起,然后将其一半撒到“第二故乡”四川的河山大地。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