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降日本“天皇制否定论”论析

解晓东

[摘要]天皇制意识形态，既是日本官方的核心价值观，也一直受到日本人的高度认可。但近代以降，日本社会各界也一直存在对天皇制进行质疑与批判的各种“天皇制否定论”。其主要观点有：自由民权运动中激进派的天皇制否定论；日本共产党的天皇制否定论；以井上清为代表的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天皇制否定论”；间接的“天皇制否定论”。“天皇制否定论”作为日本社会主流价值之外的“异端邪说”，充满理性与勇气，极其可贵。

[关键词]日本；天皇制否定论；近现代史

[中图分类号]K313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2-0104-04

Abstract： The Ideology of Tennoism is the Japan government core value as well as high accepted by Japanese. But since modern times， there are various negative theories that doubt about and criticize Tennoism in all Japan society. Main points of view are as follows： The radicals theory of negation on Tennoism in the Peoples Rights Movement； The Japanese Communist Partys theory of negation on Tennoism； The Japan Marxist Scholars theory of negation on Tennoism represented by Inoue Kiyo； Theory of indirect negation on Tennoism. The theory of negation on Tennoism is full of reason and courage， extremely valuable as heretical beliefs outside the Japan social mainstream value.

Key words：Japan； the Theory of Negation on Tennoism；Modern history

[收稿日期]2015-01-04

[基金项目]2014年辽宁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重点项目“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主题研究：安倍政权外交政策对东北亚和平与安全的威胁研究”（L14ASS001）

明治维新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日本政府以“皇国史观”为理论基础，精心构建了战前日本官方的天皇制意识形态，对天皇制的肯定与认同，是日本社会占绝对主流的价值观。即便在战后象征天皇制下，对天皇制的肯定与认同，依然是大多数日本人的态度。“各类意识的调查结果表明，从战败直到现在，一直有80%以上的国民支持天皇制，这个支持率可以说是绝对的，也是非常稳定的。以1960年前后为界，要求强化天皇权力的意见急剧减少，而现在80%以上的国民都支持宪法规定的象征天皇制”[1]（p.220）。中国学者王金林、蒋立峰先生的相关研究也印证了这一结论[2]（pp.465-466） 。

由于日本长期处于权威主义政治生态下，日本人对天皇与天皇制的认知具有显著的权威主义人格特征。天皇制价值观在历史上一直左右和控制着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但是，在对天皇制高度认可的主流价值观之外，明治维新之后，由于明治政府推行“文明开化”政策，特别是自由民权运动的开展和日本共产党的成立，日本社会各界也出现了对天皇制各种否定与质疑的理性声音，这种声音作为“非主流”的“异端邪说”，虽然比较微弱，却十分可贵。以往中日学界对否定天皇制的各种观点重视不足，研究不够深入。本文就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社会各界存在的几种对天皇制否定、批判、质疑的观点，从学术的角度予以评析。

总体而言，近代以来，日本人对天皇制的认知大体存在三种主要观点：“天皇制肯定论”、“天皇制改造论”和“天皇制否定论”。其中“天皇制改造轮”以“天皇机关说”吉野作造的“民本主义”为代表，但“天皇机关说”和吉野作造的“民本主义”并不否定天皇制，他们只是在不否定天皇制的前提下，对天皇制进行了新的解释，因而不属于“天皇制否定论”。的范围，是介于肯定论与否定论之间的观点 。“天皇制否定论”主要存在以下四种观点：1自由民权运动中激进派的天皇制否定论；2日本共产党的天皇制否定论；3以井上清为代表的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天皇制否定论；4间接的天皇制否定论：几位学者对“皇国史观”、天皇“万世一系”论的质疑与批判。下面试对以上四种观点予以评析。

一、自由民权运动中激进派的天皇制否定论

日本自1874年兴起自由民权运动，领导这次运动的主流派别虽然以西方自由主义为理论武器，主张民权，但他们强调民权重要性的前提是肯定天皇制，维护天皇权威，基本属于民权=国权的范围。但是，在明治政府对民权派采取激烈镇压措施后，民权派发生分裂，在激进的民权派青年中出现了罕见的否定天皇权威及天皇制的政治主张，其主要的政治观点是：

1无政府论

无政府论者虽然没有直接批判天皇制，但其政治主张间接否定了天皇制。如栗村宽亮、宫地茂平以“不愿意接受日本政府管制”为由，提出“日本政府脱管申请”；“大阪事件”的领导人稻垣示则说：“所谓代议也好立宪也好，亦各有其压制干涉之处，故自己宁可希望无政府”等等 [1]（p.198） 。

2天皇盗贼论

自由民权运动中激进派中最极端的思想是“天皇盗贼论”。他们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天皇。民权运动中激进者前岛丰太郎说：“所谓天子，其始即讨伐、践踏、杀尽不顺从自己意志者，而后逐将国家变为一己之物，故一言以蔽之，天子乃天下第一等大贼。”[3]（p.221）另一激进主义者大庭成章认为，神武天皇是从唐土渡来征服日本之后登上帝位、统治万世的，因此，神武天皇乃是夺取日本的“大盗贼”，“故其子孙乃是盗贼之后裔，现今天皇亦我国之盗贼” [3]（p.234）。

以上激进派的政治主张与日本的政治传统、日本明治政府的天皇制国家伦理大相径庭，在民权派中也十分另类。其主张完全是作为非主流存在，其意义在于日本在向西方学习的欧化主义之风大行其道的时期，也出现否定天皇制这种声音，这在日本政治史上还是值得特别注意的。但是，对民权派的否定天皇制政治主张的意义不能予以过度解读。诚如安丸良夫所说：“民权派的基本思想是民权的发展支撑国权的发展，即‘民权=国权的国家主义，并指出这是王政复古的大号令和五条誓文所体现的天皇的意志。”“从各种建言书的内容看，民权派列举了五条誓文和1875年渐次建立立宪政体的诏书，以及后来1881年开设国会的诏书，大多强调开设国会是天皇的意志，而阻碍开设国会的正是明治政府的专制首脑。反映了民权派希望依托天皇的权威这一事实。”“当天皇的权威、意志和官僚专制被区别开来，攻击的炮火都集中在后者的身上时，天皇崇拜就进一步被强化了。” [1]（p.194）

二、日本共产党彻底的天皇制否定论及态度软化

20世纪20年代，日本建立了各种各样的资产阶级政党，在共产国际帮助下，日本共产党也随之成立，日本政治步入所谓“宪政之常道”。在当时众多的大小党派中，唯有日本共产党独树一帜，旗帜鲜明、坚决彻底地反对天皇制，并为推翻天皇制进行不懈的斗争。1927年，日本共产党制定了《二七纲领》，该纲领认为，日本当时的革命性质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革命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废除天皇制。到1932年 ，日本共产党制定了《三二年纲领》，该纲领在《二七纲领》基础上，明确提出了推翻天皇制的政治目标。二战结束后，合法化的日本共产党直至2004年以前，对战后的象征天皇制依然持明确否定批判态度。认为战后的象征天皇制虽然失去了战前的绝对主义特征，但作为君主制的一种，必须予以废除。

二战后，在绝大多数日本人支持赞成的天皇制的社会舆论下，日本共产党依然坚持否定和推翻天皇制的态度，这具有极其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直至2004年，日本共产党召开了23次代表大会，会上通过的新党纲，全面修改了1961年的党纲，在对待天皇制的问题上，新党纲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软化和原则性的改变。新党纲提出：“天皇制是宪法规定的制度，其存废将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应根据国民的公断来解决。”[4]由主张推翻天皇制到由“国民的公断来解决”，这是日本共产党纲领自成立以来质的变化。

日本共产党在二战前对天皇制的否定与批判，是由其政治属性与阶级属性所决定的，对此人们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在日本绝大多数国民赞成天皇制的舆论条件下，对战后象征天皇制依然持否定与批判的态度，日共的政治主张显得极不合时宜，带有显著的“鸵鸟主义”特征。2004年党纲对天皇制态度的软化与原则性改变，说明日本共产党一方面呼应了日本民众的呼声；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日本共产党对待天皇制的态度，从不能与时俱进的理想主义不得已走向现实主义。

三、以井上清为代表的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天皇制否定论

与日本共产党对待天皇制的态度一脉相承，日本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对天皇制同样持坚决否定与批判的态度，其中，京都大学的井上清教授天皇制否定论最富有代表性。井上清教授对天皇与天皇制的否定论，集中体现在他1953年由东京大学出版会出版的论文集《天皇制》中。井上清先生运用历史唯物论的观点与方法，对天皇制予以了无情的否定与批判。

井上先生首先否定了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官方通说。他认为：“现代的天皇制，不是万世一系，是日本自始以来所固有，或几经变化、发展所形成的；它是在最近、即距今仅七十八年前，以所谓的王政复古为出发点，建立起来的。”“所谓万世一系，如果仅仅是指天皇的祖先可见追溯到较远时代而言，这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但是就祖先可以追溯较远这一点来说，日本皇室也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家。”[5]（p7）“假定把神武天皇当作第一代天皇，那么神武就活到一百三十七岁，第五代孝昭活到一百一十四岁，下一个孝安活到一百三十七岁，景行天皇活到一百四十三岁，这样，从神武到仁德十六人之中，百岁以上的天皇就达十二名之多，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即使承认神武纪元，那也有大约六百余年的空白。” [5]（p.8） “通过对照中国、朝鲜的可靠历史，以及对《古事记》、《日本书纪》的形成作细致的考查，天皇的祖先此较确实可考的是在《日本书纪》里所说的第十五代天皇仁德天皇或下一个履仲天皇前后，从现在算起，大体上顶多是一千六百年以前的事情。” [5]（p.9）

对于近代天皇制，井上先生也予以彻底否定。井上先生明确认为，裕仁天皇应承担战争责任，同时，裕仁天皇也没有结束战争的功劳。井上清指出：“开战的最高责任在于天皇，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因为1930年以来，天皇亲自选择了依附于最好战派集团的道路，而且肯定、激励、鼓舞了国民所不愿意进行的战争。（裕仁在开战问题上，不仅仅是盲目地机械地盖戳，其证据，只要看一看木户幸一的日记就明白了。）结束战争的功绩不在于天皇，这也是清楚的事实。因为天皇在接受《波茨坦公告》时仅仅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作为唯一条件的，也仅仅是为了这一点才投降的，因而对国民来说是没有任何‘功绩之可言的……就天皇同国民的关系这一点看，天皇有开战之罪，而无结束战争之功。” [5]（pp.198-199）

井上清先生的天皇制否定论，是日本人中最彻底、最坚决的。表面上看，他的观点是由他的历史唯物论的阶级分析方法、阶级立场所决定的，实际上更重要的，这是日本人中对天皇制认识最理性的声音，其勇气实在令人钦佩。

进入21世纪，日本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对天皇制特别是对裕仁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研究进一步深入。其中值得重视的是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先生的研究成果。他在2003年出版的《天皇的玉音放送》（日本五月书房出版）著作中，以日本战败前后《波茨坦宣言》的发表、御前会议的召开、裕仁同麦克阿瑟的会见、象征天皇制的形成、和平宪法的制定，以及战后体制的确立等事件为历史背景，以《终战诏书》为文本，详细考证了裕仁天皇对侵略战争所应当承担的责任。裕仁天皇应当承担所要承担的战争责任的结论，也是对天皇制的一种否定。

四、间接的天皇制否定论：日本学者对“皇国史观”、天皇“万世一系”论的质疑与批判

在日本学界，有些学者基于学术良心，从理性和客观历史本身出发，通过自身的学术研究得出的结论，质疑并否定了“皇国史观”、天皇“万世一系”论的通说，进而构成了我们不能忽视的另一种天皇制否定论：间接的天皇制否定论。其中比较重要的人物与观点有：

1.江上波夫的“骑马民族王朝征服说”

1948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江上波夫提出了著名的“骑马民族王朝征服说”。他认为，天皇家族的起源绝不是什么“天孙下凡”，而是原属于大陆北方系骑马民族中的一支。直到公元4世纪前半叶，以天皇氏族为中心，大陆的骑马民族诸氏族才越过朝鲜半岛抵达日本。4世纪末5世纪初，天皇氏族联合了大伴、物部、苏我等其他大陆氏族，在倭人集中的近畿地区建立了大和政权，也就是说，天皇氏族是源自亚洲大陆的骑马民族。江上的学说对当时的日本社会上产生巨大冲击。日本史学家井上光贞评价认为，江上波夫的“骑马民族王朝征服说”有其难以否认的合理性。“从天皇的即位仪式以及与此相关的各种观念可以看出日本古代文化中东南亚和北亚两种因素结合产生的影响。语言方面也是如此，具有许多南方农耕社会特点的日本人却使用北方的乌拉尔——阿尔泰语系的语言。这只有江上波夫的骑马民族征服以王朝说能够做出明确的解答。” [6]（p.192）

江上波夫先生的“骑马民族王朝征服说”，通过否定“皇国史观”，进而否定了天皇制。

2水野祐的“王朝交替说”

继江上波夫先生提出“骑马民族王朝征服说”之后，早稻田大学的水野祐先生在1954年，就日本一直存在争议的第十五代应神天皇的正统性问题提出了著名的“王朝交替说”。他认为，应神王朝是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的征服王朝。水野祐的王朝交替说与江上波夫先生的“骑马民族王朝征服说”相互呼应佐证，在日本史学界引起强烈反响，强烈冲击了“皇国史观”与天皇“万世一系”论，其观点得到日本越来越多学者的赞同。

对此，蒋立峰教授认为：“水野祐的王朝交替说与江上波夫的骑马民族征服王朝说有本质上的同一性。他们都主张重视大陆民族迁移对古代日本的影响，都认为古代日本发生过明显的政权更迭，这是对所谓的天皇统治‘万世一系谬论的有力驳斥”。“所谓的天皇‘万世一系即日本有史以来的最高统者都是一个血统的家族，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对于天皇的历史，只可以说天皇的祖先能够追溯到较远的时代，这样说还有一些道理。” [6]（pp.194-195）

3家永三郎编写的否定“皇国史观”的高中教科书《新日本史》

以上江上波夫教授与水野祐教授从考古学的角度否定质疑了天皇制，而筑波大学历史学家兼教育家家永三郎先生则从高中历史教科书编写的角度否定和批判了“皇国史观”。他新编的历史书从历史事实本身出发，彻底否定把天皇神格化的“皇国史观”，以及日本历代统治者杜撰的“天孙降临”的神话，把日本历史从石器时代写起。他以追究“战争责任”作为基点，编写了高中历史教科书《新日本史》。对这本完全“异端”的《新日本史》，日本文部省在1962年以“对事实的选择取舍失当”，“对民族的爱情不足”为由定为“不合格”。从此家永三郎先生走上了漫漫32年，直至去世的控告日本文部省违宪的艰难悲壮之路。

2002年11月，江上波夫、家永三郎先后去世，孙东民先生评价说：“人们悼念两位学者的故去，他们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良知，他们见证了战争与和平的演变和‘皇国史观在日本的兴衰，他们在日本成为正直学者的象征。”[7]（p.3）

4主张对天皇制进行清算的汉学家竹内好与社会评论家加藤周一

二战结束初期，相当一部分学者主张对天皇制进行清算。其中最著名的是汉学家竹内好先生与著名社会评论家加藤周一先生的观点。竹内先生认为，日本一草一木都打上了天皇制的烙印，因而必须予以肃清。天皇制是日本文化封建主义性格的集中体现，也是日本在近代化上落后的原因。持日本“杂种文化论”的评论家加藤周一，在1946年发表的《论天皇制》一文中，对天皇制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他认为，如不从根本上废除天皇制，天皇制也就有可能再次成为战争的根源

近代以来，无论是在二战前，还是在战后，在拥护赞成天皇制占绝对主流的日本社会，质疑、批判、否定天皇制都需要极大的勇气。以上各种形式的“天皇制否定论”不仅体现了批评者的勇气，更难能可贵的是其理性的思维方式，在价值合理性缺失的日本，这种理性的思维方式或许比勇气对日本更为重要。

[参 考 文 献]

[1][日]安丸良夫.近代天皇观的形成[M].刘金才，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王金林.日本天皇制及其精神结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

[3][日]远山茂树.日本近代思想大系2·天皇与华族[M].东京：岩波书店，1988.

[4]2004年日本共产党新党纲[EB/OL]http：//www.jcp.or.jp.

[5][日]井上清.天皇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

[6]蒋立峰.日本天皇列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1.

[7]孙东民.质疑“皇国史观”的人[N].人民日报， 2002-12-09.

（作者系渤海大学教授，法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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