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二绿
2015-04-29梁衡
梁衡
天地绿雪
雪,自然不会是绿的,但是它却能幻化出无穷的绿。我一到天池,便得了这个诗意。
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旅行,随处可以看见终年积雪的天山高峰。到天池去,便向着那个白色的极顶。车子溯沟而上,未见池,先发现池中流下来的水,成一条河。因山极高,又峰回沟转,这河早成了一条缠绵无绝的白练,纷纷扬扬,时而垂下绝壁,时而绕过绿树。山是石山,沟里无半点泥沙,水落下来摔在石板上跌得粉碎,河床又不平,水流过七棱八角的尖石,激起团团的沫。所以河里常是一团白雾,千堆白雪。我知道这水从雪山上来,先在上面贮成一池绿水,又飞流而下的。雪水到底是雪水,她有自己的性格、姿态和魅力。当她一飞动起来时,便要还原成雪的原貌。她在回忆自己的童年,她在留连自己的本性。她本来是这样白,这样纯,这样柔,这样飘飘扬扬的。她那飞着的沫,向上溅着,射着,飘着,好像当初从天上下来时舒舒慢慢的样子。她急慌慌地将自己撞碎,成星星点点,成烟,成雾,是为了再乘风飘去。我还未到天池边,就想,这就是天池里的水吗?
等到上了山,天池是在群山环抱之中。一汪绿水,却是一种冷绿。绿得发青、发蓝。雪峰倒映在其中,更增加了她的静寒。水面不似一般湖水那样柔和,而别含着一种细密、坚实的美感,我疑她会随时变成一面大冰的。一只游艇从水面划过,也没有翻起多少浪波,轻决得像冰上驶过一架爬犁。我想要是用一小块石片贴水飘去,也许会一直飘滑到对岸。刘家峡的绿水是一种能量的积聚,而这天池呢?则是一种能量的凝固。她将白雪化为水,汇入池中,又将绿色作了最大的压缩,压成青蓝色,存在群山的怀中。
池周的山上满是树,松、杉、柏,全是常青的针叶,近看一株一株,如塔如纛,远望则是一海墨绿。绿树,我当然已不知见过多少,但还从未见过能绿成这个样子的。首先是她的浓,每一根针叶,不像是绿色所染,倒像是绿汁所凝。一座山,郁郁的,绿的气势,绿的风云。再就是她的纯。别处的山林在这个季节,也许会夹着些五色的花,萎黄的叶,而在这里却一根一根,叶子像刚刚抽发出来;一树一树,像用水刚刚洗过,空气也好像经过了过滤。你站在池边,天蓝,水绿,山碧,连自身也觉通体透明。我知道,这全因了山上下来的雪水。只有纯白的雪,才能滋润出纯绿的树。雪纯得白上加白,这树也就浓得绿上加绿了。
我在池边走着,想着,看着那地中的雪山倒影,我突然明白了,那绿色的生命原来都冷凝在这晶莹的躯体里。是天池将她揽在怀中,慢慢地融化、复苏,送下山去,送给干渴的戈壁。好一个绿色的怀抱雪山的天池啊,这正是你的伟大,你的美丽。
丰收岭绿岛
从戈壁新城石河子出发,汽车像在海船上一样颠簸了三个小时后,我登上了一个叫丰收岭的地方。这已经到了有名的通古特大沙漠的边缘。举目望去,沙丘一个接着一个,黄浪滚滚,一直涌向天边。没有一点绿色,没有一点声音,不见一个生命。我想起瑞典著名探险家斯文赫丁在我国新疆沙漠里说过的一句话:“这里只差一块墓碑了。”好一个死寂的海。再往前跨一步,大约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一刹那,我突然感到生命的宝贵,感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可爱。我不由回过身来。
只见沙枣、杨、榆、柳,筑起莽莽的林带。透过绿墙的缝隙,后面是方格的农田,红的高粱,黄的玉米,白的棉花,正扬着笑脸准备登场。这大概就是丰收岭名字的由来。起风了,风从沙漠那边来,那苍劲的沙枣,挺起古铜色的躯干,挥动厚重的叶片;那伟岸的白杨,拔地而起,在云空里傲视着远处的尘烟;那繁茂的榆柳拥在白杨身下,提起她们的裙裾,笑迎着扑面的风沙。绿浪澎湃,涛声滚滚,绿色就在我的身后,我不觉胆壮起来。这绿色在史前原始森林里叫人恐怖;在无边的大海上,让人寂寞;在茫茫的草原上,使人孤独。而现在,沙海边的这一点绿色啊,使人振奋,给人安慰,给人勇气,只有在此时此地,我才真正懂得,绿色就是生命。现在,这许多的绿树,连同她们的根须所紧抱着的泥沙,泥沙上覆盖着的荆棘、小草,已勇敢地深入到沙海中来,形成一个尖圆形的半岛。我沿半岛的边缘走着,想到最前面去看看那绿色和黄沙的搏斗。前面杨、榆、柳那类将帅之木已经没有,只派这些与风沙勇敢肉搏着的尖兵。她们是红柳、梭梭树、沙拐枣、沙打子旺等灌木,一簇簇,一行行。要论个人容貌,她们并不秀气,也不水灵,干发红,叶发灰,而且稀疏的枝叶也不能尽遮脚下的黄沙。但这是一个伟大的群体,方圆几百亩,我抬头望去,一片朦胧的新绿,正是“沙间绿意薄如雾,树色遥看近却无”。这绿雾虽是那样的淡,那样的薄,那样的柔,但却是一张神奇的网,她罩住了发狂的沙浪,冲破了这沉沉的死寂。我沿着人工栽植的灌木林走着,只见一排排的沙土已经跪伏在她们的脚下,看来这些沙子已被俘获多时,沙粒已经开始黏结,上面也有了稀疏的草,有了鸟和兔子的粪,已有了生命的踪迹。治沙站的同志告诉我,前两三年这脚下是流动的沙丘,我们引进这些沙生植物后,沙也就驯服多了。梭梭林前涌起的沙梁,虽将头身探起老高,像一匹嘶鸣的烈马,但还是跃不过树丛。那树踩着它的身子往上长,将绿的枝去抽它的背,用绿的叶去遮它的眼,连小草也敢“草假树威”,到它的头上去落籽生根。它终于认输了,气馁了,浑身被染绿了。治沙站的同志又转过身子,指着远处那些高大的防风绿墙说:“七八年前,连那些地方也是流沙肆虐之地。”我停下脚来重新打量着这个绿岛,她由南而北,尖尖地伸进沙漠中来,像一支绿色的箭,带着生命世界的信息,带着人们征服荒原的意志,来向这块土地下战表了。漠风吹过来,这个绿岛上涛声滚滚,潮起潮落,像一股冲进荒漠里的绿流,正浸润着黄沙,慢慢地向内渗移。我联想到,千百年来流水剥去了大地的绿衣,黄河毁了多少田园,挟带着泥沙冲进碧波滔滔的大海。黄色在海口渐渐蔓延,渐渐推移,于是我们的海域内竟出现了一片黄海。这是大自然的创造。而现在,人们却让沙海边出现了一座绿岛。这是人的创造。
我在这座人工绿岛上散步,细想着,这里的绿不同于黄河上碧绿的水库,也不同于天山上冷绿的天池,那些绿的水,是生命的乳汁,是生命的抽象,是未来的理想,而这里的绿,就是生命自己,是生命力的胜利,是伟大的现实。
丰收岭的绿岛啊,就从这里出发,我们会收获整个世界。
我从西北回来顺手摘了这三片绿叶。亲爱的读者,你看,西北还荒凉吗?我可以骄傲地宣布,我们的西北将会出现历史上最美丽的时期。
(作者简介:当代作家,原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原副总编辑,著名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曾荣获全国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本刊曾刊登过他的作品《一千五百年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