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爱克的神秘凸镜与羔羊
2015-04-29梦隐
梦隐
本期封面取自佛拉芒画家扬·凡爱克(Jan van Eyck,c.1390-1441)的作品《阿诺芬尼夫妇像》。该画完成于1434年,现藏英国国家画廊。封二之图1为画面全景,画中人据悉是居住在布鲁日(Brugge)的意大利丝绸与地毯商人阿诺芬尼(Giovanni di Nicolao Amolfini,c.1400-1452)和他的妻子。俩人衣着华丽,表情庄严,男方的左手牵着女方的右手,女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按在微显隆起的腹部上方,似乎已有身孕,绿色带褶的拖地长裙据说是多子的象征。两位主人公脚前是只可爱的小狗,棕色的卷毛,湿润的鼻子,闪亮的眼睛,据说象征富贵和忠诚。这种被称作布鲁塞尔格里芬(Griffon Bruxellois)的杂交狗从15世纪开始在尼德兰流行,至今仍是宠物界中受欢迎的一个品种。室内陈设显示这是一个富裕的市民家庭,从精致的吊灯、奢华的窗幔,以及画面左上方的彩花玻璃就可以看出来。画面中的一些小道具也有一定含义:男主人身后的桔子是来自南方的昂贵水果,他身前的地上有一双白色的木拖鞋,俩人中间的沙发前可见一双红色的木拖鞋。木鞋在尼德兰世俗生活中有着特殊的意义,据说男女结婚前要设法获知对方的脚型和尺码,在婚礼上互赠木鞋并为对方穿上,至今木鞋仍然是荷兰人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
画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背景墙上的那面凸镜,镜面呈圆形,镜框为齿轮状,十个齿面上又各镶着一块小的圆形镜子,镜中是表现耶稣事迹的图像。最神奇还是中间的凸面镜,从中可以看见对面的墙、门和室内的另一半景观,包括阿诺芬尼夫妇的背影与另外两个刚刚进门面向他们走来的人物。有的艺术史家——如鼎鼎大名的德裔犹太学者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认为这幅画表现的是一场秘密婚礼,镜中的两个人物则为证婚人,因此该画也被一些人称为《阿诺芬尼的婚礼》。不过多数专家还是否定了“秘密婚礼”的说法,新的考证建立在对托斯卡纳商人阿诺芬尼及其妻子身份的认定上,他们都是有案可查的真实人物。至于凸镜中的两个人物,应该是到访的客人,其中那个头戴红帽的就是画家自己。
图2被普遍认为是杨·凡爱克的自画像,名为《戴红头巾的男子》,作于1433年即完成《阿诺芬尼夫妇像》之前一年,也被保存在英国国家画廊。在这幅肖像画的画框上部,用荷兰式的希腊文写着Als Ich Kan这几个字,据说是“尽我所能”或“仅此而已”的意思,而其中的Ich又与Eyck(爱克)发音相似。同样的铭文也出现在杨·凡爱克的其他三件作品中,包括他妻子的一幅肖像。至于《阿诺芬尼夫妇像》的画家签名,其位置非常明显,就在画面正中凸面镜上方的墙上,漂亮的花体字是Johannes de eyck fuit hic 1434(参看封面),意为“杨·凡爱克1434年在此”,自然也被潘诺夫斯基等人解释为秘密婚礼的见证依据。
凸镜中的图像体现了杨·凡爱克对光学效果的精细观察。在他作画的时代,建立在欧几里得几何基础上的透视学还在襁褓之中,阿尔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的《论绘画》(De Pictura)完成于1435年,他所阐述的原理和方法也不适于凸面镜成像的描绘,因此对其几何精准性的判断,不像一般透视方法处理的远近大小关系那样容易,人们总是从直观上赞叹画家的技法。2004年,美国和英国的微软研究院以及牛津大学的三位专家合作,利用精心设计的算法与电脑成像技术,对《阿诺芬尼夫妻像》与同时代另一位佛拉芒画家的作品进行分析。他们按照严格的透视关系和凸镜反射原理,用三种不同的算法程序,即分别假定凸镜表面是抛物面、球面和一般放射型曲面(generic radial model),重构了镜中的变形图像,发现扬·凡爱克的构图近乎完美,只有左下角靠近桌沿的那一小块窗框有微小的偏差。三位作者在论文中骄傲地宣称,他们的研究结果为计算机科学与艺术史这两个不同领域间的建设性对话开辟了道路。
早期尼德兰画派似乎十分喜欢以凸镜成像来显示技巧。封三之图8为与凡爱克兄弟同时的另一位佛拉芒画家坎平(Robert Campin,c.1378-1444)的作品《封韦尔祭坛画》(Heinrich von Werl Triptych)的局部,该画完成时间比《阿诺芬尼夫妇像》稍微晚几年,现藏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Museo del Prado)。封韦尔是科隆的一位圣方济各会会长,原画为三联屏风,中间的主要部分早已遗失,左面包括凸面镜的那部分表现的是圣约翰与一位捐献者,镜子的效果与《阿诺芬尼夫妇像》一样,都是人物的背影与房间对面的景象。上文提到的三位当代学者的文章,也对该画凸镜中的图像进行了分析。
图9是稍晚时又一位佛拉芒画家马塞斯(Quinten Matsijs,1466-1530)的作品,他被称为安特卫普画派的创始者。在这幅题为《钱币兑换者及其妻子》(The Moneylender and his Wife)的画作中,放在柜台上的凸面镜位于两位人物身前,从镜中可以看见对面顾客的身影和窗外的景色。该画完成于1514年,现藏卢浮宫。
20世纪荷兰版画大师埃合尔(Maurist Comelius Escher,1898-1972)是表现各种几何变形的奇才,他也留下了很多关于凸面镜成像的作品,图11就是其中的一幅;图10则是普通的平面镜及其反射的室外街景。
关于杨·凡爱克的生平人们所知不多,可以确认他曾担任勃艮第公爵的宫廷画师,有两个兄弟,其中的哥哥胡伯特·凡爱克也是一位著名画家,兄弟俩一道在艺术史上被尊为尼德兰画派的奠基人,有人甚至说油画就是他们发明的。此说来自著名的铜版画家斯特雷特题为《新发明》(约1570年)的系列作品,其中第14幅名为《油画的发明》,在作品的下方写着Inuenit insignis magister Eyckius,意即“爱克师傅们的小发明”。此说今日已被否定,因为很多传世的油画作品都在爱克兄弟之前。但是他们对于改进油画的调色方法确有贡献——之前的颜料是用蛋青调和的,凡爱克兄弟创始用松脂加亚麻油作溶剂,使得色彩更鲜艳也更易于保存。
图3是比利时根特市街头的凡爱克兄弟青铜雕像,铭文上的字是Huberto et Johanni van Eyck。1415年根特市长向凡爱克兄弟定制了一幅祭坛画,此画的设计场面极为恢弘,直到胡伯特去世尚未画完,最终由杨于1432年完成,历时18年。这就是在基督教文化和艺术史上均享有很高地位的根特祭坛画,它被放置在圣巴夫大教堂内。
根特祭坛画高350厘米、宽461厘米,由12幅屏风式的独立作品组成,中心画面是其下方正中表现神圣羔羊与生命之水的景象:站在圣柜上的羔羊是基督的化身,身后可见其受难的十字架,前方则是象征新生的生命之泉,天使们跪在羔羊周围,外层则是圣徒、教士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众,远方的建筑群中可以辨认出乌得勒支大教堂与根特的圣尼古拉堂(图4)。画面意境取材于《约翰启示录》中的话:“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上帝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新约·启示录22.1》)。这是基督教文化中“救赎”观念最形象最动人的表达,根特祭坛画也被称为《祭坛上的羔羊》或《神秘的羔羊》。
围绕这幅作品发生过许多传奇性的故事。1934年4月10日深夜,祭坛画上层造物者右边的《施洗者约翰》和下层左下角的《士师图》不翼而飞,随后圣巴夫主教连续收到13封匿名信,要求支付100万比利时法郎来赎回画作。为了证明手中确实握有国宝,盗贼告知主教只要公开表态愿意支付赎款,就可先行奉还其中的《施洗者约翰》。数日后主教收到一张布鲁塞尔火车站行李寄存处的收据,取来货物一看,果然是用脏衣服和报纸包裹着的《施洗者约翰》。没想到事情公开后引起市民的极大义愤,主流舆论坚决反对向盗贼妥协支付赎金,为此主教还收到一封指责其不守信用的来信。
本来以为线索就此中断,不意半年多后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一场政治集会中,一位参加游行的证券经纪人突发心脏病倒地不起,断气前声称知道《士师图》的下落。警察循迹找到他家,发现了寄给圣巴夫主教的全部信件的复写本,然而失窃的《士师图》还是没有找到。蹊跷的是,死者的银行户头上还有300万比利时法郎存款,好像说明他不是一个缺钱花的普通窃贼。他那可怜的遗孀看上去对事情真相一无所知,只是告诉警察丈夫生前对侠盗罗宾汉极为着迷。由于故事的悬疑色彩过于浓厚,官方和大量民间人士锲而不舍地加以分析和搜索,圣巴夫大教堂被搅得天翻地覆,各种八卦消息接连不断,愈加提升了这幅作品的知名度。
三流画家希特勒一直垂涎欧洲的艺术瑰宝。1940年比利时被德军占领,圣巴夫的神父与其他爱国者将祭坛画秘密转移至法国。1942年德国人在位于法国南部的波城城堡搜到这幅缺失《士师图》的根特祭坛画,连同从欧洲其他地方掠夺来的艺术珍品一道,藏匿在极为隐秘的地方,准备在纳粹征服世界后建立一个“元首博物馆”来展示。二战临近结束时,盟军组建了包括多国历史学家和文物专家在内的“古迹、艺术与档案”小分队,目标是寻回被纳粹抢夺去的文物并归还原主。1945年,战地夺宝队在位于奥地利阿尔陶塞(Altaussee)盐矿的深井内找到了根特祭坛画,图5和图6就是当时情况的写照。由于在转移和藏匿中受到损害,比利时政府委托著名画师和文物专家杰夫·凡德维根加以修复,他也顺便摹补了《士师图》。现在经他修复并成完璧的祭坛画被保存在圣巴夫大教堂的一个侧殿内,参观者需要另付门票进入。2014年,美、德合拍的《盟军夺宝队》,则以电影形式重现了这段历史。凡爱克与根特祭坛画也再次激起世界公众对早期佛拉芒画派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