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与清前期文化政策
2015-04-29盛险峰
盛险峰
[摘要]戴名世因《南山集》案彰显悲情的一生。其实,探究戴名世的字号、文章及交游发现:此案发生的必然性在于,戴氏作为士人的一个代表存在着对朝廷的认同问题,而这在清统治者看来是不可容忍的。康熙帝处理此案采取了高压与怀柔并用的手段,这并不违背“稽古右文”以集大成的文化政策。历经此案劫后,清代士人群体特别是桐城籍士人,及时调整了与当朝的关系,消解夷夏之别的文化隔阂,彰显古文经世致用的现实功能,不仅使大部分士人割断了与前朝的联系,而且也促使桐城派的产生,进而“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在有清一代中奏出具有总结和整理特色的文化强音。戴名世作为使桐城籍士人以古文与当朝建立的关系转折性的人物,显然,研究桐城派不可绕过戴名世,更不能忽视清前期的文化政策。
[关键词]戴名世;清前期;《南山集》案;经世致用;桐城派
[中图分类号]K249[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3-0088-06
Dai Ming Shi and cultural policy of early qing dynasty
SHENG Xian-feng
(Department and History,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Abstract: Because of the Case‘The volume of Nanshan,Dai ming-shi lifetime was full of the pathetic.In fact, exploring his font, articles, and friends:As a representative of scholars, The necessity of the case is because of the identity question between the court and himself ,and the phenomenon which qing dynast couldt acceptable.To deal with the Case,Emperor Kangxi took the methods of control and molification, the methods cant violation the whole cultural policy of ‘JI GU YOU WEN . After this case ended, the scholars of qing dynast, especially for the the place of TongCheng origin, Adjust to the relationships with the reign in time, dispelling the cultural gulf differents outlooks on YI-XIA, and the scholars demostrated the real functions of the ancient Chinese prose about the emphasizing statecraft,It not only help the majority of the scholars cut of the relations with previous dynasty, but also encourged the school of Tongcheng established, and then in Qing dynasty ‘the powerful of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have collisioned to expressed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summarized and arranged. Dai ming-shi, the watershelds person in place of TongCheng origin which used ancient Chinese prose to make a relationships with the reign. Obviously, As we studying the TongCheng school,we cant bypassing the person called‘Dai Ming Shi,more cannot igore the cultural policy in earlier Qing dynasty.
Key words:Dai Ming Shi;early qing dynasty; the Case‘The volume of Nanshan;Emphasizing statecraft;Tongcheng school
[收稿日期]2015-02-06
[基金项目]本文为横向项目“国学对于现代国民性建构的功能研究”(2013SKH010033)成果之一
戴名世以悲情的人生结局,使其身后清朝大部分士人彻底割断了与前朝的魂牵梦绕。此后,力主宋学、主张文章经世的桐城派日渐崛起,雄踞有清一代文坛,有“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1](卷八,《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的美誉,影响时间长达二百余年,萃聚作家多达一千二百余人,其汇集学者人数之多、流衍波及地域之广、产生影响程度之大,为清代文坛所独具,也为中国文学史上所罕见。学界言桐城派者必言“三祖”——盖方苞、刘大櫆、姚鼐之文章、之古文法有所法、所变,谈派不能不谈三祖。但三祖的文章经世是在士人与清廷的政治关系转变的过程中发生的,而对这一关系产生影响之一的《南山集》案的核心人物——戴名世,似不能置身于桐城派之外?
一、对朝廷的认同与“君子”的“狂”、“狷”
戴名世作为清前期士人的一个代表,存在与清朝的认同问题。研究这一问题,必须从研究戴名世其人入手,研究其人不能不研究其性格。而其本人的好恶作为其性格的感性反映,对戴名世之字号、之文、之交游产生了直接影响,所以,讨论其人必由此三者入手。
研究戴名世,其字号值得注意。大凡文人字号,皆有所寓寄,戴名世亦不例外。戴名世有释“忧庵”“田”“褐夫”“药身”等字号之文,诸文可视为其自我的一种解读,由此再结合其人生际遇,不难窥其性格圭角。
“忧庵”之字,蕴含其与环境的关系。戴名世曾在《忧庵记》一文中,叙述自己与客人的一段对话,释其字何以为“庵”,又何以在庵前加一“忧”字。戴名世视“庵”为身之所处,而“忧”则不离身,故称“戴子所居曰忧庵”[2](卷一四,《忧庵记》),忧在行走坐卧之间,无处不忧,无时不忧。其原因,戴名世自称:
五行之乖沴入吾之膏肓,阴阳之颠倒蛊吾之志虑,元气之败坏毒吾之肺肠。纠纷郁结,彷徨辗转,辍耕陇上,行吟泽畔,或歌或哭,而莫得其故,求所以释之者而未能也 [2](卷一四,《忧庵记》)。
戴名世述其字号并道其因由,客人听后答:
是为有忧疾矣,吾请为子治之。吾将以泰华为莞簟而寝子,以江海为羹汤而饮子,且以唐虞三代之帝王为之医,以皋、夔、稷、契、伊尹、周公为之调剂,以井田、学校、封建为之药饵,以仲尼、孟轲为之针砭,如是而子之疾其瘳矣乎?[2](卷一四,《忧庵记》)
这段对话,戴名世自言其“忧疾”源于五行、阴阳、元气之不正,实际上是其与客观环境的关系王树民认为:“申言之,是所忧者在国家社会之长期处于病态,且无力以矫之也”(《戴名世遗文集》第148—149页)。。客人针对此心疾开出一药方:以名山作席,以江海为饮,庵大可以忘忧;以唐虞三代之帝王为医、良佐为调剂、孔孟为针砭,以三代制度为药饵,前言往行可以去忧。诚然,戴名世之疾,非病之疾,客人之方,亦非医之方,二者对答堪称妙语,叹为观止。但从对话中可见戴名世之病在于其与客观环境的不和谐,而五行、阴阳和元气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对自然的认识,这种自然的不正推及人事,这正是解读戴名世所忧之关键。
正如取字“忧庵”一样,表面看来,戴名世的“田”“褐夫”之字,以野处己,追求心灵的放逸,实际上是人事的不正,君子处下位而得其所。戴名世释其字“田”:“乐道有莘之野,而抱膝南阳之庐,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余感农夫之言,思《诗》人之旨,而字余曰田,以著其素志云。”[2](卷一四,《田字说》)而戴氏其讨论世上的名实问题上,既是对世风的批判,也是对人事的判断。“然则余不以为字而谁字乎?吾恶夫世之窃其名而无其实者,又恶夫有其实而辞其名者。若余则真褐之夫也,虽欲辞其名不得矣。”[2](卷一四,《褐夫字说》)世上名实之乱,而自己处下位称“田”,取“褐夫”之名,名实相称。
至于戴名世的“药身”之字,意求身心兼治。“天下之苦口莫如药,非疾痛害事莫之尝焉。自皇帝、岐伯之所问答,医家、方士之所流传,《本草》、方书之所记载,其类不一,而其为说甚具。余所尝备极天下之苦,一身之内,节节皆病,盖宛转愁痛者久矣。又余多幽忧感慨,且病废无用于世,徒采药山间,命之以其业,则莫如此为宜。”[2](卷一四,《药身说》)可见,药身之字因其身病、因其心忧而来,以此治病,退居山林,采药山间,乐以为业,既疗己疾,又兼及他人,使自己虽“病废无用于世”而有用于人。
戴名世晚年之名号“栲栳”,无文释义。法国学者戴廷杰认为:“先生生平字号,皆有文以阐其义……惟栲栳晚号,不可得而知,顾桐邑之西,龙眠山之南,有栲栳一峰,最为耸峻,尤便隐盝,与先生平生志,可无相关耶?”[3](《戴名世先生年谱》卷之一)或许受其师潘木崖“谢绝人事,托迹林壑,而力不能买山以隐,每望龙眠诸峰在烟云缥缈之间,未尝不神往也”[2](卷二,《潘木崖先生诗序》)之影响。而栲栳一山,峻耸于桐境,晚以此山为号,可见平生之志。
从戴名世的字号上看,其身之所处则号以为“忧”,心之恬愉则名曰“田”,身疾、心忧则名之为“药”,志之所向则归于“栲栳”,这一心清与世浊的对照,可见其内心存在士人出世与入世纠结之一斑。
研究戴名世其人,其文不可绕过。戴名世认为:“人之心之明暗、善恶、厚薄,其著之于辞者,皆不能掩,是故观其文而可以知其人矣。”[4](p.137)戴名世早慧,才思艳发,为文与科场登第的士人一样擅于制义,有时文佳作流于坊间,为士人所乐道。此外,其古文尤工,心中郁结天地不通之气,借古文以载其志向追求,故为文多神来之笔且雅洁可瞻。因而在其为太学生时,已露头角,“时语古文推宋潜虚;语时文推刘无垢。”[5](卷一二,《朱字缘墓表》)其实,戴名世对其文章风格之变有自己内省性的认识:
始余之为文,放纵奔逸,不能自制;已而收视反听,务为淡泊闲远之言,缥缈之音;久而自谓于义理之精微,人情之变态,犹未能以深入而曲尽也,则又务为发挥旁通之文。盖余之文,自年二十至今凡三变,其大略如此。”[2](卷四,《自订诗文全集序》)
戴名世总结其文,可以归纳概括为,由任情之文至率性之文,最后到曲尽易理之文,这与方苞所主张的“义法”说似无二致,甚至在表述上,比姚鼐的“义理、考据、辞章”中的“义理”更易理解。
戴名世视曲尽易理之文为作文的最高境界,自然涉及经史之学,对此其极为关注。戴名世推崇宋学,其时在桐邑中研此学者寥寥无几。而于史“尤留心有明一代史事,网罗散失,时访明季遗老,考求故事,兼访求明季野史,参互考订,以冀后来成书,仿太史公之意,藏之名山。”[3](p.1162)正是由于其“留心有明一代史事”,为其人生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研究戴名世其人,其交游不可或缺。戴名世好交游而性格耿介。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以后,“往来燕、赵、齐、鲁、河、洛、吴、越之间,所至,方闻宿学之士闻声钦慕,而长洲韩慕庐、汪武曹,无锡刘言洁,江浦刘大山,宿松朱字绿,吴县吴荆山,大兴王昆绳,及同里方百川、望溪尤心折先生。”[6](卷八,《戴南山先生传》)交游有文酬酢的,根据法国学者戴廷杰,在《戴名世年谱·酬酢索引》中的统计共有41位,足见戴名世交游之广。在交游过程中,戴名世鲜明的个性易为人所忌,“负才自喜,睥睨一世,世亦多忌之。”[6](卷八,《戴南山先生传》)所以,“先生夙负文誉,久游公卿间,及垂老构祸,遂无肯有道其为人者。”[6](卷八,《戴南山先生传》)
以上对戴名世的字号、文章学问和交游进行分析,如果说“田有”“褐夫”作为其自己身份界定的话,那么“忧庵”和“药身”则突出了与生存环境的关系,“后世之人,一困于时则忧,思其心而失其故行,然卒至于不能自存也,是岂有他哉?不知夫九者之义故也。”[3](p.1123)因而晚号“栲栳”和后世称其“南山”则更突出了出世的士人心态。从戴名世其文上看,其人可从戴名世曾引文中子的话分析文如其人的论断得到启示:
文中子曰:“……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狂以怒……颜延之、王俭、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以今日之时文言之,其最著名之善者有数家:李厚庵则谨,刘大山其派别也。韩慕庐则典,储礼执其支裔也。方灵皋则约。方文辀、方百川,其古之狂者乎?胡袭参其古之狷者乎?[4](p.137)
以此来判断戴名世其人:“君子”为其向往,故其文“约以则”,与方苞有同声相求之鸣。而戴名世自述其为文所受影响,“灵皋年少于余,而经术湛深,每有所得,必以告余,余往往多推类而得之。言洁好言波澜意度,而武曹精于法律,余之文多折中于此三人者而后存,今集中所载者是也。”[2](卷四,《自订诗文全集序》)此外,在戴名世身上,还兼具狂和狷。从狂上看,戴名世自谓“余少而狂简,多幽忧之思,厌弃科举,欲为逸民以终老。”[2](卷四,《意园制义自序》)“一时太学诸生皆号此数人为‘狂士。”[2](卷三,《徐诒孙遗稿序》)从狷上看,戴名世自比于黄鹂[4](p.85),不同凡响。所以,综合戴名世其字号、其文和其交游,可见其人:既有君子的一面,也有狂和狷的一面。因而马其昶评价戴名世:
先生则负逸才,生际鼎革,读《太史公书》而慕之,网罗放佚,将欲成一家言,于朝章国故,及伦纪义烈,瑰玮之行,周谘博访,若耆欲之切于身,唯恐其不当。不幸家贫,卖文四方,无从容一日之暇得就其业也。其迈往不屑之气,睥睨一切,时时发现于文字,诸公贵人畏其口,尤忌嫉之 [2](《附录·南山集序》)。
马氏上述评论,并没有注意到戴名世的字号所体现出对清王朝的认同。对于戴名世而言,一如其自喻为文之境:“远山缥缈,秋水一川,寒花古木之间,空蒙寥廓,独往焉而无与徒也。”[2](卷二,《成周卜诗序》)这一凄清幽绝之境,恐怕不仅仅是其文之境。
二、《南山集》案与清前期的文化政策
清军入关,不仅清王朝疆域扩大,而且面临的政治形势比以往各个朝代又更为复杂。在演绎中国历史上的“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7](卷五三,《中庸》)的碰撞中,清代的历史、学术、文化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转折、际遇和生机,而这一切都是以与战场无异的“血腥”的场面拉开了相对于“南方之强”的士人具有转折意义的大幕。其中戴名世“《南山集》案”就是这一幕中的重要篇章。
《南山集》案发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十月十二日。戴名世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疏参,赵申乔斥戴氏:“妄窃文名,恃才放荡”[8](卷二四八,圣祖仁宗皇帝实录康熙五十年十月丁卯)狂妄不谨之罪。
其实,对《南山集》案的研究,有学者从法律层面考量《南山集》案的量刑问题,甚至断定这是一桩冤案;有人探讨参劾者赵申乔的主观动机,触及到其心理层面;也有学者从赵、戴二人关系入手,颇及个人之恩怨 [9](pp.63-64)。以上不同视角的认识,推进了《南山集》案研究的深入,但这些并不是此案的关键。《南山集》案作为文字狱,应从清朝统治者的民族心理和对士人的政策上加以考量。在这一前提下,该案至少符合清代认定文字狱的必备要件,即文字狱必然在文字上有所依据,戴名世被传坐死者之文《与余生书》,使其与清朝的认同问题暴露无遗,该文用《春秋》正统之义,且议论明末之事用弘光、隆武和永历三帝年号,即使是“荡为清风,化为冷灰”[2](卷一,《与余生书》),在当时也实属敏感词汇。康熙五十年(1711年),左都御史赵申乔疏参其“恃才放荡”“狂妄不谨”,称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 [6] (卷二四八,圣祖仁宗皇帝实录康熙五十年十月丁卯)。赵氏参戴之罪,可以概括为两条:一是私自出版文集;二是语多狂悖。后者狂则遭嫉,悖则为朝廷所不容,这不仅仅是其个人性格的问题。从这两条上看,朝廷认定戴名世“狂悖”,应没有任何问题,更何况戴名世触碰了清朝统治者的忌讳。
朝廷处理《南山集》案,作为文字狱也体现了瓜蔓抄的特征。以《南山集》一书为线索,完成瓜蔓抄并不困难。该案中,值得注意的是:其一,康熙皇帝态度的变化;其二,具体办案人员量刑尺度;其三,牵涉文人的反应。据方苞《安溪李相国逸事》一文所记,戴名世因《南山集》下狱,康熙皇帝愤怒,士林一片震惊、恐慌是必然的。而具体办案人员,则顺应了皇帝的态度,从判案过程看,也未违背职业操守,依据清王朝法律,“吏议身磔族夷,集中挂名者皆死。”[5](《集外文》卷六,《安溪李相国逸事》)可见,《南山集》影响了朝廷的安全,为大逆之罪。在这种情况下,《南山集》案中涉及的文人,主动毁掉有关私刻印版者有之,自首者有之。甚至还有文人因此案而阅《南山集》。参见《戴名世年谱》第837—845页。从以上文人诸端举动上看,主观上避祸的种种行为,当也无可厚非。但由此可见,朝廷通过《南山集》案使士林犹如一阵劲风吹过,风过草偃,士林一片宁静,对有清一代的士风影响是巨大的。考《桐城无名氏记方戴两家书案》[3](pp.1154-1161)所录节文,符合张玉编译的《刑部尚书哈山为审明戴名世〈南山集〉案并将涉案犯人拟罪事题本》满汉文题疏,据此疏:
……经夹讯戴名世,据供:《南山集》、《孑遗录》俱系我等年轻时混写悖乱之语,并未与别人商议,亦无按我授意整编之人。《孑遗录》系方正玉刻的,《南山集》系尤云鹗刻的……尤云鹗是我门生,不通文义,我作了序,放他名字。汪灏、方苞、方正玉、朱书、王源的序是他们自己作的,刘岩不曾作序。我寄余生等人书,伊等未曾回文。我与余生书内有方学士名,即方孝标。他作的《滇黔纪闻》内载永历年号,我见此书即混写悖乱之语,罪该万死……据汪灏供:戴名世让我为《孑遗录》作序,我那时愚昧糊涂,未仔细阅读,信手胡纂数句,亦未核实,我罪该万死……据方苞供:我为戴名世的《南山集》作序收版,罪该万死……据方正玉供:戴名世的《孑遗录》是我出银子刻的,序文是我的名字,罪该万死,有何辩处。……夹讯尤云鹗,据供:我先生戴名世的书是我用二十四两银子刻的,序文不是我写的,是先生戴名世作的,放我的名字。我出银子刻书,即是死罪…… [10](pp.21-22) 。
从审讯记录看,《南山集》案的事实是比较清楚的。按照清代律例,该案件的量刑,经三法司商议,从严议处,戴名世处以凌迟,其他人等有处死、绞缢、斩首、投荒、收奴等不同量刑,其中方苞则处以绞缢之刑。刑部疏中以“悖乱言语”作为认定,韩菼等37人因与戴讨论诗文得免,而余湛等六人文内涉及戴名世悖言,不可饶恕。此等判决结果笼罩着涉案朝野士人之心,不乏有坦然、焦虑、幻想、侥幸等各种心态,皆属人之常情。但他们心中,在帝国政治的逻辑下,或许还存在一丝希望,这个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等待皇帝态度转变。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康熙皇帝从宽典重新定罪,除了《南山集》案的主角戴名世难逃死罪外,其他皆免死。皇恩浩荡,圣渥优加,涉案士人“罪该万死”的认罪与“山呼万岁”的感恩,都表明对朝廷的认同。康熙了结此案,以最大的容忍,最小的杀戮,换得士人的支持、认同,其目的不是杀士人,而是杀士人的“悖乱”之心,抹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11](卷二六, 《成公四年》)的文化隔阂,最后与清朝廷保持一致,这是多么“英明”的决策。当然,并不是所有清代文字狱都以这样温和的形式结案的,许多案例惨绝人寰,个中因由,不一而足,难以遽断。
《南山集》案甫一尘埃落定,士人大多谨言慎行,投身于清代学术总结和整理的文化事业之中,潜心于考据者有之,专心于辞章之学者有之,与朝廷“稽古右文”政策配合得相当默契。方苞除了在朝廷担任编修的要职,在经史之学中阐扬文章的义法,彰显经世致用,学术文章为朝廷服务已成为其作为士人存在的基本追求。由此可见,康熙通过《南山集》案不仅使朝廷与士人对立的情绪逐渐消除掉,同时也使士人感到清朝统治的合法性不可动摇。
尽管戴名世的人生以悲剧形式结束,使其文学成就蒙上一层悲情的色彩,但假如没有《南山集》案,戴名世之文、之文人性格,不会以这一形式为人所了解,据此可以判断,是戴名世本人成就了戴名世,是康熙皇帝成就了悲情的戴名世。同时,我们不能作为旁观者去要求牵涉此案中的士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像苏格拉底那样从容和淡定。但戴名世的从容和淡定,真正地体现了其君子的人生追求,以及狂、狷的个性,使自己的悲剧的人生在历史上露出了峥嵘的生机,正因此,其身后的朋友、学生不没其立言之功,以宋潜虚之名使文不堙没。
三、戴名世与桐城派
从桐城派建构的语境看,在清代戴名世与桐城派的关系似乎并不具有历史的经验性。但对于桐城派来说,戴名世是不能缺席的,这在一些研究者看来,主要有以下三点不可绕过:一是戴名世是桐城人;二是戴名世也以古文著称;三是方苞与戴名世的交游,服膺戴的古文之才。而桐城派建构的三大因素——地缘、血缘和学缘,由于与方苞的交游,可以说戴名世具备其二。“戴名世长于文学,因其文遂及于文章流派,而名世之地位可见。”[2](《戴名世集序》)那么,尽管戴名世的个人悲剧使其长期被认为与桐城派无缘,但后人在以研究者的目光投向这个悲情历史人物时,发现其与桐城派关系密切,完全可以列为桐城派奠基的重要人物之一,只不过这个人物是以悲情的方式开端了桐城派。
戴名世其人,从其名字的“名世”和身后被人称为“潜虚”可见其在清代的际遇和身后的境况。戴名世之所以“名世”当然离不开其古文成就,清代文学史上,只要提起古文必然会想到桐城派,研究桐城派辞章之学必定要追溯到戴名世,更何况其为桐城人。桐城派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葩,其形成有地缘、血缘和学缘等因素在其中的建构,至少戴名世在学缘和地缘上可以影响桐城派,所以,只要把桐城派三祖阵容稍微扩大,戴名世就理所当然地跻身为开宗立派的行列。
究戴名世一生的学术贡献,以古文成就最为突出,康熙时期,即已崭露头角,被后世称为与方苞同执文坛牛耳。其实,戴名世之文,有“胸中之文”和“传世之文”。传世之文不论是“文稿脱手,贾人随刊布之”[6](卷八,《戴南山先生传》),“天下皆诵”[6] (卷八,《戴南山先生传》)的时文,还是“……自抒湮郁,气逸发不可控御” [6] (卷八,《戴南山先生传》)的古文,前者戴名世自称“此非吾之文也” [6] (卷八,《戴南山先生传》),后者被方苞称为“此犹非褐夫之文也”[6](卷八,《戴南山先生传》)。方苞的这一判断本于和戴名世在京师的一次晤面,戴名世向方苞申说:“吾非役役于是,而求有得于时也,吾胸中有书数百卷,自忖将有异于人。人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无所累而一其志于斯,未能诱而出之也” [6] (卷八,《戴南山先生传》)。戴名世胸中之文,到底是什么样的锦绣文章,不可得而知;到底为什么在其心中郁结不发,也不可探知。从“有异于人”来看,其文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见到传世的时文和古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戴氏胸中之文一定不同凡响。同时以此推断,戴名世的内心既有对朝廷的认同问题,又有“求得于时”的无奈。
“南山集”案,实际上是清廷以此割断士人与明代的政治、文化的道义关系,使士人清醒地看到为现实服务的重要性。康熙皇帝通过严惩一人,宽宥其余涉案人员的灵活方式,不惜干涉司法,宽大处理了方苞等人,使他们在狱中感恩涕零,痛定思痛,在心目中同新朝建立了君臣关系,按照“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诲之者也”[12](卷一三,《礼论》)的文化逻辑,桐城籍的作家顺应时势,在宋学和古文的推崇中,选择古文更能体现了士人与朝廷的关系,经过几代作家的努力,由“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的推测,变成桐城文章风靡天下,桐城派成为清代文学天空中最闪亮的一颗明星,然而,这颗明星凝聚了的能量,远不是桐城籍作家所能及,是有清一代士人整体的一个局部的缩影,这洽恰是认识清代政治、学术和文化的一个关键所在。
四、余 论
清军入关后,在演绎中国历史上的“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的碰撞中,促使桐城派诞生。这一现象的出现,仅仅从学理上加以阐释显然是不够的,还应注意到在因果关系上清前期文化政策的作用。
从对朝廷的认同上看,《南山集》案的发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戴名世的个人性格造成的。戴名世的字号、文章和交游体现出其对君子人格追求以及狂、狷的个性,从本质上看,其存在着对朝廷的认同问题,这是清统治者最为敏感和不能容忍的。赵申乔奏疏所称戴名世的“狂悖”,夹讯时戴名世供称的“悖乱之语”,此案定谳中的关键词就是一个“悖”字,实际上这就是其对朝廷的认同问题。
从清前期文化政策上看,所谓的“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的碰撞是指朝廷与士人的君臣关系重建。这一关系重建是指士人对以少数民族身份君临天下的清统治者的认同,所以,清前期文化政策体现了高压与怀柔并用特点,目的在于消解夷夏之别的文化隔阂,承认清统治者的合法性。康熙帝对《南山集》案态度的转变,诠释了清前期文化政策。在该案中,除了戴名世外,其余涉案士人特别是桐城籍士人被免死,这表明清前期的文化政策对士人的影响,特别是桐城籍士人。
从经世致用上看,《南山集》案劫后,促使士人对朝廷的认同,而影响最大的当属桐城籍士人。桐城籍士人调整了与当朝的关系,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在力主宋学、主张文章经世过程中,不断地注入时代的政治和文化的内容,赋予了清代古文有别于前代的特殊内涵,使之具有清代学术总结和整理的特点,进而形成了桐城派。因此,经世致用是桐城派形成的主要动力。
戴名世与桐城派的关系,与其说戴名世的古文对清代桐城籍作家的影响,倒不如说《南山集》案后对桐城籍作家产生了经世致用的诉求,把宋学义理转向文章经世,进而产生了桐城派。也正是由于桐城籍士人在朝廷“稽古右文”以集大成的文化政策下,以经世致用为目的,独辟出与朝廷相呼应的文章经世的蹊径,使古文注入了清代政治、文化的时代性的因素,此为桐城派能够使清代的古文有别于前代的根本原因,这也是促使“天下文章,其出桐城乎”向桐城文章引领天下转变的主要动力。而戴名世就是在这一清前期文化政策的大背景下,拉下了自己人生的帷幕,而启开了桐城派的大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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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安徽大学教授,安徽大学桐城派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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