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清华博士眼里的帮派江湖
2015-04-29
不管是經验丰富的警察,还是老江湖,都承认时代已变——对年轻一代而言,混帮会不过是枯燥重复的工厂工作的替代品。大部分年轻人,并没有上一代那般明晰的“职业规划”。
“以德服人。”在访谈的过程中,一个帮派老大对汪建华唠叨着,翻来覆去地说。这是他混迹江湖多年的心得——有口碑,讲信誉,底下人服你,自然生意也就越做越大。
尽管已过去两年,汪建华还清楚记得当初跟“大哥”会面的情形。2013年,汪建华在珠三角开始了对农民工与帮派的研究。即使作为清华大学资历比较老的博士生,面对这个题材,他也曾一筹莫展。
但他知道,那些隐而不宣的组织如同蛛网一般密布在整个城市。
层级堪比丐帮
阿田是汪建华见到的第一个帮派头目。他对这个陌生的博士生保持警惕,沉默无语,只是一个劲地喝茶,直到汪建华开始聊起麻将。
阿田隶属于一家四川商会,这是混出头的四川老板牵头成立的,有专门聘请的法律顾问和拿固定工资的专职人员。同乡的人来打工,缴纳一定会费,就能享受到商会的庇护——维权、找工、办证、讨债、伤病救治等。
从小乡镇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怯怯地进入大城市里,却被霓虹车流晃晕了眼。同乡会、行业商会、甚至犯罪团伙,只要是能给予庇护和归属感的,都能吸引那些初至陌生城市的年轻人。
帮派规模大了,层级增多,头目们甚至认不全组里的成员。汪建华曾在深圳遇上个小头头,他把自己所在的帮派比成丐帮,最高等的是“九袋长老”,他自己能算个“五袋”级别。“我有事啊,带百把号人出去。我一说上,打,他冲上去,其实都不认识。”
手下马仔负责上场打架,帮派大哥负责做生意,给手下弟兄们提供生计。若是生意失败,穷困潦倒,兄弟自然也就跟着散了。
阿田曾经帮同乡的老板们讨债,方式简单粗暴,却也只是吓唬,没动过手。他说,讨债很难,欠债的人嘴硬,第一次都没人有把握能收到钱,“但大家互相口气都硬的,你说不给,这件事情就搞大。”
汪建华来到中国的大西北,那里的帮会行事规则与南方极为相似。一个老大是外乡来的,个头矮小,身体壮实,有一双大得与身体不协调的拳头,他的地盘就是靠这双拳头打出来的。
如今,他带着自己的弟兄干讨债的生意,利润率是20%-30%,来钱快,风险高。“我不是黑社会,就是一个讨债的。”他对汪建华强调着。
此人曾带着小弟帮人追几十万的债,提前一天用挖掘机挖好了大坑,第二天把人绑了过来。欠债的人一看,脚软了,立刻把自己藏钱的地方供了出来。欠债人不知道,其实追债的人手里也捏了一把汗:“要是到时候真把他埋了,埋出问题了该怎么办?”
风险不仅来自于欠债人背后的势力,还来自于法律法规。尽力“洗白”自己的头目们对法律界线很敏感,能用法律手段解决的事情就用法律手段;如果不能,即使是犯罪,手段也得尽量看起来“符合法律”。
他们会仔细研究“绑架罪”在法律上的量刑时间标准,以确保可以在不触及定罪的时间之内逼问出钱的下落。如果欠债的人距离较远,他们会把路上的时间也给算上。
明秩序与暗秩序
汪建华调查的第一站是东莞,这个年轻城市77.28%的人是外来客,只有少数人拥有本地户籍。开始时,他需要一个把他带进那个世界的引路人。有人建议他,可以找找警察。
在东莞,按照本地人口数配置的警力少得可怜,一个人口几十万的社区里,警察只有六七个,治安员成了老板们最常见到的“执法者”。若是有人新开一家店,多少会“给些好处”,再不济,也会请他们吃顿饭——他们成了汪建华最好的引导者。
治安员阿华曾在帮派里混过,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却保持着原先的装束——戴墨镜,骑着摩托车。大多数时候,他带着汪建华走街串巷,和帮派头目们聊天喝茶。
他深谙黑白两道之间的规矩:“你要开个酒店洗浴城,得先把派出所领导伺候好,把工商、消防什么的都搞好,剩下的就是你想平稳做生意的。一旦有人闹事,喝醉酒在那里打起来了。报警麻烦,人家客人一看,哎呀警察又来了。那怎么办呢,你要有一套明的秩序,一定还要有一套暗的秩序。”
在论文中,汪建华引用了阿华的这段话,并加上了自己的注解:“政府提供明的秩序,黑社会提供暗的秩序,两者形成了共生共存的复杂生态圈。但是黑白之间如何划界,是长期博弈的结果,任何一方越界,可能都没好果子吃。”
比如,东莞的一名治安员曾在街上被人拍了一砖头,之后只要背后有点动静都会立刻回头看看。“他们治安队员有权力,但也要低调,他也怕砖头乱飞啊。都靠做人,你做人好,我吃饭喝酒就请你。”
相应的,帮派也得摸清政府的底线,什么生意可以在台面上做,不同地区的尺度是不一样的。
即使小心翼翼地避开法律边界,必要时还能与警察把酒言欢,但在黑社会头目们的心里,白道依旧是站在对立面的。
汪建华曾遇到一个热情的小头目,他觉得眼前的学生仔“很嫩”,便传授起自己“江湖经验”:“你去监狱里,跟那些人说你是打了警察进来的,他们特别推崇这种人,一定会愿意跟你聊的。”说完,他哈哈一笑,坐着小弟的车离开了。
也是吃青春饭
不止一个帮派头目“纠正”过汪建华:“我不是黑社会。”理由很简单:我不偷,不抢,未曾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自己是遵纪守法,勤劳致富。
“什么是白社会,什么是黑社会?”坐在自家赌档门前,从山东老家来深圳打拼的小头目阿光反问汪建华,他透过墨镜打量着这个满脸学生气的博士,开始自问自答起来:“戴上墨镜就是黑社会,摘下墨镜就是白社会,关键取决于你怎么看。”
在弱肉强食的珠三角,即使是经营一家小赌档,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汪建华曾听一位“洗白”的头目讲起过,除了要打点好官府衙门,还得找人撑腰平事——来惹事的,捣蛋出老千的,欠钱不还的,各色人等都要摆平。
而搅黄一门生意,手段也很简单:时常找人去店里喝酒,找茬,引来警察,警察来多了,客人就不敢来了。“罩得住,你就开,罩不住,你就别在这里开。”老板的人脉与资源往往决定了他能在哪个地段,哪个行业,做多大的生意。
据汪建华观察,早些年来珠三角闯荡的外乡人,或是为生计所迫,或是被老乡带着,卷进了帮派世界。无论初衷如何,他们都有着明确的“职业规划”:给别人当马仔,收保护费或是讨债,攒点钱,然后开家店,多半是KTV、酒楼之类的服务业,从此淡出江湖,再不过问帮派事务。
不管是经验丰富的警察,还是老江湖,都承认时代已变——对年轻一代而言,混帮会不过是枯燥重复的工厂工作的替代品。大部分年轻人,并没有上一代那般明晰的“职业规划”。
然而,1980年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比例逐年攀升,到2013年,26894万农民工中46.6%是未过35岁的年轻人。对他们而言,同乡会依旧是寻求归属感的重要组织。年轻人寻欢作乐时,尤其当他们沾染了毒品,依然很容易被卷入帮派之中。
同战场厮杀一样,最终能加官晋爵的都是少数。大部分人过了吃青春饭的年纪,只好回家务农;或是锒铛入狱,在监牢里耗费青春。留下来的少数人,会努力“洗白”自己,尽量避免违法犯罪的事。
(《明周刊》总第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