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的琴声

王颖颖

1

贝多拨开了一丛草，摆了摆被潮湿地气泡得酥酥的翅膀，准备去阳台上弹琴。

那个不大的阳台被它装饰得异常漂亮，周围是剑样儿的青草圈成的栅栏，地面铺了一层软软的苔藓，台沿上有几根狗尾巴草，迎着霞光，纤细的绒毛像浸在一条五彩的天河里。一朵绯红色的大盘花和一朵雪白淡雅的野菊花分居在东西两侧。

它踩着片片梯子样儿的草叶爬到大盘花上，就开始弹琴了，花粉随风飘散，沾在翅膀上，痒痒的。它拍打双翅，愉快的曲子像水一样蔓延开了。

有时，它也会站在那朵菊花下弹琴，叶子的影子和花的影子交错变幻，在暖暖的阳光里织成一张黄金网。潮湿的苔藓冒着水汽，袅袅娜娜，它轻轻地拍打着翅膀，梦一样的曲子流淌在心中。

有时，它也会冒着危险爬到狗尾巴草毛绒绒的尖顶弹琴，它是一只具有诗人气质的蟋蟀。有一次狂风大作，把它打理精致的阳台弄成一个垃圾场。它顶着风，顺着光滑的狗尾巴草杆朝上爬，也不知摔下多少次，头顶那个坚硬的壳裂开了几道缝，头脑昏昏的，它像喝了碗迷糊汤。它终于爬到草尖上，看着被搅得混沌的天地，努力挥动双翅，一首浑厚的乐曲弥漫开了。周围的风像熄了气焰的驯兽乖乖地在草根处打旋儿。

2

草原上所有的蟋蟀都知道一个名叫贝多的弹琴高手。

有一天，几只蟋蟀坐在一块青石下闲聊，聊着聊着就提起了贝多。

“它曾驯服过一群风，并把这些风像绵羊一样饲养起来。它随时都可以揪出一缕风，由它弹奏的乐曲摆布。有一缕风不服它的管教，趁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逃跑了，可是贝多一弹琴它又跑回来了。贝多的琴声魅力太大了！”一只上了年纪的穿着灰色大衣的蟋蟀说。

一只带着青紫色小帽的小蟋蟀接着说：“它曾把晚霞弹醉过，满天红彤彤的霞光跌跌撞撞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得在黑夜里直跺脚。”

“是啊，贝多的琴声有一股魔力，谁都抗拒不了。”几只蟋蟀同时感叹。

小蟋蟀的婶子理了理围裙，拍着腿说：“你们听说过一只叫织织的萤火虫吗？它可是个美女，为贝多发疯了呢。”

“啊？”几只蟋蟀惊讶得张开嘴巴。

小蟋蟀的婶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你们没发现吗，经常有几十只萤火虫围着它打转转，尤其是在夜晚，它们随着贝多弹奏的乐曲起舞。那种媚态啊，简直叫人无法形容。有一只叫织织的小萤火虫最痴情了，它穿着翠绿色的旗袍，一天晚上，它趁别的萤火虫都离去的时候，悄悄飞到贝多眼前，拖曳着尾巴上那道绿光为它跳了一支《相思恋》。可贝多并不领情。”

大家都为织织难过。它们不知道贝多为什么不领织织的情。

3

贝多的爸爸也是弹琴高手，它常告诉儿子：“我们家族生来就是为了弹琴，我们用生命来弹奏乐曲，这是我们比别的家族演奏技艺高超的秘密。”

当时贝多年龄还小，不明白用生命演奏的含义，直到它亲眼目睹爸爸在那场暴风雨里的演奏。

拳头大的雨点把爸爸的翅膀打得破碎不堪，贝多哭喊着跳到爸爸站立的那根草尖上，让它回到屋里去。

爸爸用残破的双翅拍了拍贝多那泛着黄光带着皱褶的翅膀说：“你不用为我伤心，我人生的使命已经完成，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现在我把家族的使命托付给你，由你用这双翅膀来完成。”说着爸爸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绿皮书，交给了贝多。

“这是我从你爷爷那里继承过来的秘籍，你要好好保管，认真研究书中的内容。”

爸爸的目光停留在贝多又皱又黄的翅膀上，像一盏焦急的即将熄灭的灯，之后它整个身体化成一股烟消失了。

直到现在，爸爸扇动双翅迎着瓢泼大雨弹琴的情景，仍时常浮现在贝多的眼前。

4

贝多抱着那本绿皮书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把悲伤化为眼泪流尽后，它决定遵照爸爸的遗嘱，继续完成它们家族的使命——用生命来弹奏乐曲。

绿皮书的第一章节记录了它们家族保养翅膀的方法：

“采集9种草的叶子，9种花的花瓣，混在一起搅碎，再滴进一滴苜蓿花上的露珠。月明之夜，把这些花草汁均匀地涂抹在翅膀上。张开双翅，闭上眼睛，试着从一根草叶上跳上另一根草叶上，想象自己飞翔的样子。”

贝多马上照做了，没想到第二天自己的翅膀居然焕然一新了：皱皱的褶子不见了，翅膀变得薄而细腻。它挥动着翅膀，双翅间细碎的风发出“泠泠”的响声。

它一步步按照书中记录的方法，不分白天黑夜苦练演奏技巧，很快就突飞猛进了。它的双翅被训练得异常轻巧，好像根本不长在它身上，而是存在于想象中。

5

贝多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弹琴，在没遇到那只叫织织的萤火虫以前，它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

当那只喜欢穿绿旗袍的萤火虫第一次出现在贝多面前时，它的心“咕咚咕咚”地乱打鼓。这种混乱的心境让它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弹琴。它的翅膀又变得皱巴巴的，它看着两团像揉烂的废纸一样吊挂在身体两侧的翅膀时，心在滴血。

它忘不了爸爸托付它的使命，现在这个使命像咒语一样折磨着它。可怜的它，抱着那团翅膀，不吃不喝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其他蟋蟀。

翻开绿皮书，看到书的第三章，它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每一个琴艺高手，要坚决杜绝对它翅膀以外的事物产生爱恋。如果它对其他事物产生了爱恋，它的翅膀就会缩成一团。它只有全心全意爱它们，翅膀才能弹奏出美妙的乐曲来。”

第二天晚上，它没站在阳台上弹琴。它的翅膀缩成一团，根本无法打开。它挪动身体，悄悄躲在隐秘的草丛后。那群萤火虫又按时来到阳台的上空，等待它弹奏乐曲。它迟迟不来，它们“叽叽喳喳”议论了一会儿，就意兴阑珊地离开了。只有织织没有走，它坐在那朵淡雅的菊花下，尾部的绿光时熄时亮，像一颗闪烁不定的心。

贝多从草丛中探出了头，看见坐在花下等待的织织，它的心充满爱恋，这时它发现它的翅膀缩得更紧了，“嘭”的一声，它翅膀上一根用于弹奏的琴弦断了，它的心也“噔”了一下。爸爸扇动双翅迎着瓢泼大雨弹琴的情景浮现在它眼前。它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托着翅膀拨开草丛，出现在织织面前。

织织看着它狼狈不堪的样子，吃了一惊。

“你……你的翅膀？”

贝多看着它惊讶的样子，故意嘲笑：“怎么，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

“不……不是……”织织的羞涩让它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看着织织潮红的脸，贝多的心又变得柔软起来。这时它缩紧的翅膀上又“嘭”的一声断了一根弦。它随意摆动着自己的触须，踢了踢身后那双粗壮的后腿，极力摆出高傲的模样。它忍着爱恋和疼痛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喜欢……”

还没等贝多把话说完，织织“蹭”的一下飞起，像一颗带有尖锐棱角的悲伤的流星。只见它身边的大盘花猛烈地摇晃一阵，花心处储蓄的金粉四处乱溅。

“织……织……”贝多扒扯着地面，猛地踢腿，像子弹一样向大盘花的方向跳去。它抓住了大盘花花底的一片叶子，吃力地向上攀沿。它爬上那个硕大的花盘，四下张望着，怎么也不见织织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它的脸。过了一会儿，它惊奇地发现缩在身上的翅膀慢慢地展开了，在月光摩挲下变得平滑，它扇动双翅，心中充满了悲伤。

6

有一天，一群蟋蟀又坐在青石下闲聊，再次谈到了贝多和织织的故事。

小蟋蟀的婶子说：“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贝多的阳台上看见了什么……”

它故意卖起关子，其他几只蟋蟀焦急地嚷嚷：“看见什么？快说说看！”

“我看见织织了。它坐在铺着绿苔藓的阳台上，织着一件夹克。它的手还真巧，把玉米须、芦苇花和野鸭子的茸毛织在一起，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最后还喷上了17种花制成的香水”。

那个带着青紫色小帽的蟋蟀说：“我知道，是送给贝多的。今天上午我看见它穿了一件新夹克，老远就嗅到了一股香味。”

“嗯，不错。”穿着灰色大衣的老蟋蟀说：“今天中午，我看见它穿着那件夹克站在草原中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上弹琴，在蟋蟀史上是史无前例的。你们不知道有多壮观，所有云彩都陶醉了，醉醺醺地跌落在那棵梧桐树上，整棵树像要烧着似的。”

一只平时爱沉默的蟋蟀也加入谈话：“我见过你们说的那只叫贝多的蟋蟀，它还借给我穿过它那件夹克。中午过后，我在草原迷了路，偏偏天又下雨，正在着急时碰见了贝多，它把身上的夹克脱下，套在我身上。那件夹克又轻又柔，暖暖的，充满爱意。”

“我才不相信，贝多会轻易把夹克套在一只陌生的蟋蟀身上，那可是它的心爱之物。我觉得你在说谎。”其中一只善于分析思考的蟋蟀说道。

“没有没有。”平时爱沉默的蟋蟀急红了脸，“我真的穿了贝多的夹克。贝多带着我回到家，我才把夹克还给它。哎，你们不知道它有多么好。”

贝多会不会把夹克套在别人身上？这个问题引起了一阵议论，大家七嘴八舌，简直要把青石给掀翻了。

7

天越来越凉，已经到深秋了。别的蟋蟀忙着往家储藏过冬的食物，再无暇谈论贝多了。

贝多的阳台由于持续几天的冷空气，变得萧索狼藉了。阳台周围的草枯萎一片，像一个个垂垂老者，等待冬的严刑拷打。阳台西边那棵菊花早已凋谢，唯独那朵大盘花焕发着持久的生机，它也是这片草原上唯一有生机的植物。细细的花茎顶着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盘，在枯黄的世界里显得异常醒目。

贝多每天都站在圆盘上弹琴，即使寒风凌烈，即使大雪纷飞……

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贝多终于病了。那天，它站在花盘上反复练习一首曲子结尾处的颤音。这个颤音它已经练习几天了，可总是捕捉不到理想中的感觉。它把这个颤音看得很重要，这个持续不到2秒钟的颤音，如果收缩得当，能使整首曲子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它感觉它的翅膀灼烧般疼痛，可能是今天练习时间过长的原因。它躺在花盘上，决定休息一会儿再练。突然一阵冰凉的风裹挟着它飞起，又把它重重摔在阳台枯黄的杂草中，它吃力地摆了摆断了好几根弦的翅膀，忍着疼痛向家的方向爬去。

它没储存任何过冬的食物，也没有一根御寒用的杂草。它躺在冷冰冰的床上，饥饿使它一次次昏厥过去，它觉得自己要死了。

它想到喜欢过自己的织织，那件夹克还穿在自己身上，只是被这几天持续的风雪撕扯得有些破烂了。它抬起一边翅膀抚摸着夹克，泪水模糊了它的双眼。那天织织送它夹克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织织拖曳着尾端绿烟一样朦胧的光，在圆盘上空盘旋，那件旗袍松松垮垮地套在它身上——它被相思折磨得明显瘦了许多。看见贝多出来了，它慌忙把用五彩花瓣包裹的夹克送到贝多面前，这个动作好像耗尽了它全部的力量，它尾端的那盏绿灯熄灭了。贝多接过夹克，一滴晶莹的泪水“啪”的一声落在夹克上，它把头埋入翅膀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谢谢你，送我夹克，我会永远记住你。可我不能对我翅膀以外的事物产生爱恋……”

“不要说这些了，快把夹克穿上，看看合适不合适。”织织打断了贝多的话。它的声音嘶哑，像破烂的棉絮。

从那天后，贝多就再没见过织织。听说它迁徙到另一片草原上去了。

它又想到那天爸爸在暴风雨中弹奏的情景。

“即使死，也要在琴声中死去。”

想到这里，它努力使自己站立起来，试着扇动双翅，那双翅膀像有千斤重，它一次次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在地。它的两根触须碎了一地，后面一根大腿也跌断了。它忍着极大的疼痛扇动双翅，它要弹奏一首曲子——这可能是它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首曲子了。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门窗都被雪堵住了，冻结住的房子马上要崩塌了。

它努力扇动翅膀，它努力扇动翅膀，它努力扇动翅膀……在它展开翅膀那一刹那，吹进屋内的风雪把它的翅膀冰封住了。它努力翕动还温热的腹部，想靠着有限的运动来延续生命。蔓延的冷气蛇一样缠住了它的身体，鼓鼓的腹部里灌满冷气。它的身体变成了冰壳子，但它的大脑却异常活跃。萦绕在它脑海中的琴声是维持它生命的一丝火光。

它看见漫天的风雪把大地染白了，只有那朵红彤彤的大盘花在风雨中摇曳，像一颗跳动的心。

它想起了织织第一次在它眼前跳舞的情景。那天它故意装作不在意，其实心中早已涌起粉红色的暖流。

它下意识扇动翅膀，没想到那股回忆的暖流居然打通了冰封的翅膀。冰凌“哗哗”地往下落，翅膀周围的雪花被扇起的暖风融化掉了，慢慢地它的身体活络开了，一振翅膀居然能飞起来了。

它落在大盘花上，扇动双翅，它看见织织拖曳着那道绿光，在雪海里舞蹈。这时它弹得更起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