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沙龙童话母题的魔咒:灰姑娘主体性的自我重塑
2015-04-23杜艳
杜艳
沙龙童话兴起
16世纪,欧洲贵妇逐渐厌倦了烦琐的宫廷交际,开始在自己家里组织起了聚会。聚会在宽大豪华的客厅举行,这里有精致可口的美酒佳肴、机智优雅的女主人,更有知名学者和社会名流。于是众多文人墨客争相聚集于此,海阔天空地自由谈论,交流心得,由此催生出诸多哲学思想和文艺理论。其中,欧洲童话的兴起及其体制化的确立即诞生于此。客厅的法语是“salon”,即沙龙。早期的欧洲童话就被称为沙龙童话故事。
17世纪末,沙龙童话故事盛行于欧洲各大沙龙文化圈中,其中由奥诺伊夫人、德慕拉特夫人以及贝洛举办的沙龙最为著名。因为她们那里聚集着当时最为著名的作家,这些作家和沙龙成员共同创造了1697年至1789年的文学童话。
在这些童话从民间故事到高雅文学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贵族女性充当着重要角色。她们对民间口传故事的非正式语言进行了高雅语言处理,这样这些童话才能为贵族和高级资产阶级社会成员所接受。同时,为了迎合贵族男士,她们在处理民间故事人物时,也完全遵从了父权社会的礼仪符码:男孩,要学习成为活跃、有上进心、英俊、勤劳、狡猾、贪婪的人。他们的目标就是金钱、权力和女人(也与个人财产相关)。他们的管辖权是开放的世界。他们的幸福取决于公正地使用权力。女孩要学习成为被动、顺从、自我牺牲、勤奋、忍耐和道德上中规中矩的人。她们的目标是财富、珠宝,还有一个男人来保护自己的财产权利。她们的管辖权是在家中或城堡里。她们的幸福取决于是否符合父权社会的统治。所以,从一开始,童话就将女性禁锢在城堡或阁楼里,要么是天使,要么是妖魔。可讽刺的是,这种人物模式却是沙龙中的贵族女性所确立的,并对世界文坛影响至今。
自17世纪末以来,由贵族女性兴起的文学童话为父权社会创造出大量的美女。她们温柔、顺从、专一、勤劳,遇事能够克制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没有欲望、贪婪、嫉妒、懒惰。因为只有这样,美女才能嫁给王子。这种人物模式通过口传和文字的形式将父权符码传播下去,并被各个阶层的妇女和儿童所接受并内化,经过历史的沉淀,这种父权符码即被神话化。
灰姑娘母题
《灰姑娘》的作者贝洛,是17世纪末最著名的沙龙主人之一。他的童话人物以资产阶级和男性利益为核心,以格瑞赛尔迪丝为女性典范,在维护父权统治的同时,建立了依附男性的资产阶级女性标准。格瑞赛尔迪丝是贝洛一个童话故事中的贫苦牧羊女,后来嫁给了侯爵。婚后的生活充满荆棘和各种刻意、严酷的考验,但她都一一通过,并自始至终保持着对丈夫的忠诚、谦卑和牺牲精神,最后终于赢得资产阶级的认可和丈夫的信任。
贝洛这则早期的童话母题有:女主人公出身卑贱、生活困苦;经过一定波折嫁给贵族,但并没有被贵族阶级接受,甚至得不到丈夫的信任;丈夫刻意安排各种考验;最后胜利通过重重考验。
灰姑娘与格瑞赛尔迪丝一样,都是贝洛塑造出的男性社会“家中的天使”,符合资产阶级对完美女性的要求。尤其是中下层贫苦女性,要想得到上层资产阶级社会的认可,必须经过种种考验,必须付出更多的牺牲,才能实现从下层到上层的“社会流动”,才能与父权符码相吻合。贝洛版的灰姑娘母题也突出了这一意识形态。首先,灰姑娘生活窘迫;其次,虽然出身贵族,但因继母虐待,一直过着又脏又累,一刻也不得消停的女仆生活。这可以算作进入上层贵族圈的磨难考验;第三,灰姑娘外表柔弱,面对继母继姐们的刁难,她只“知道抱怨是没用的”,“只是默默地干活”,在严酷的磨难面前始终保持资产阶级完美女性的坚韧、勤劳、顺从和宽容;第四,灰姑娘的美德通过与王子结婚得以回报。其中的仙女相助又像是父权社会对驯服、听话的灰姑娘的奖励。
格瑞赛尔迪丝和灰姑娘,为了嫁入贵族社会,都经历了一系列,甚至是刻意的磨难。在磨难中,她们必须保持沉默,默默忍受这一切不公正待遇;接着选择忘我,对施害者仍旧顺从、宽容,甚至感恩。只有如此,才算是通过父权社会和资产阶级的考评,赢得美德。然后带着嫁妆——美德——麻痹自我,嫁入豪门,从此过着带着面具、不敢直面内心的生活。一旦有一天她胆敢揭下面具,直视自我,那么长期的自省缺失和羞愧就会使她的生活支离破碎。她开始质疑起自己所谓的完美女性标准,开始为自己麻木自我、宽恕别人的他者身份感到不安和焦虑。这就是希拉里·曼特尔的“秋天里的灰姑娘”。
希拉里·曼特尔和《秋天里的灰姑娘》
2009年英国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凭借历史小说《狼厅》获得英联邦国家小说界最高奖项布克奖,2012年她的同一系列小说《提堂》又摘得此奖桂冠,成为第一位两次荣获布克奖的英国作家。
希拉里·曼特尔数度受到国际瞩目,除了她独特犀利的写作风格和丰富宽宏的作品内容外,作为女性小说家,她对“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诠释得也别具一格;对英国王室“王妃们”的批评言论让人印象深刻。她的这种立场在其作品《秋天里的灰姑娘》中得以充分展示。
希拉里·曼特尔塑造的灰姑娘彻底粉碎了沙龙文学童话的“灰姑娘”母题形象,变得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痛苦、沮丧,有泪水、幻灭!大量丰富的内心描绘、反母题的挣扎以及主体意识的强烈追求是《秋天里的灰姑娘》的主要基调。
1.“秋天里的灰姑娘”放弃了善良
17世纪以来的沙龙文学童话中出身可怜的女主人公完成完美变身、进入资产阶级贵族阶层的首要条件是善良、温顺。首先由上层阶级和父权社会派去的中年仙女前去教导,并由神力相助,瞬间完成资产阶级贵族的女性标准。然后再由城堡中的王子全力拯救和完全接纳。
但曼特尔的“灰姑娘”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看到“白骨色的蘑菇”时,脑海中掠过“婴儿的头盖骨”;小报记者偷拍到她时:她极其“盛怒”、“生气”,“咬牙切齿”,并附上一句:“你们全都死光光!”
灰姑娘不再善良,这一点她非常清楚。但她把这个秘密藏得很好,甚至曾经想把毒蘑菇放在王子的早餐里,慢慢地“烂掉他的肝脏”!但这是骗不过神仙教母的。所以对于自己的改变,她难以抗拒又无比恐惧,难以抗拒的是“不再善良”带给她内心世界的刺激、满足,无比恐惧的是“不再善良”会把神仙教母吓跑,从此再没有人将她拯救。
2.“水晶鞋”的魔力已经消退:王子的爱不复存在
王子与灰姑娘的浪漫情缘源于水晶鞋,那是神仙教母奖励善良、顺从、勤劳、忍耐的灰姑娘的变身礼物。那双鞋又小又不舒服。但为了这双鞋,全国几乎所有的贵族小姐宁愿去削足适履。灰姑娘的一个继姐就去做了截足手术,后来落得终身残疾。可见能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的脚是全国女性中最小的!这双水晶鞋象征着父权社会对完美女性的测量标准,是灰姑娘自此摆脱苦难进入上层社会的试金石。所以,除了美貌,小脚又是父权社会强加于女性的另一个“美”的标准。
但水晶鞋的魔力也有消退的一天。如今的水晶鞋“拙劣地藏在成堆的杂志下,或者包裹在被汗水浸透的斜纹软呢服里”,这代表着王子对水晶鞋的热情已消失殆尽,对年老色衰的灰姑娘更无兴致了。
灰姑娘用毒蘑菇毒死王子的想法,王子对灰姑娘已了无兴趣的事实,映像出美满婚姻的破灭:王子要找情妇,灰姑娘要寻出路。
3.灰姑娘选择沉默:自我价值的建立
女性的隐忍一直以来为父权社会和资产阶级所歌颂和宣扬。由贵族女性兴起的沙龙文学童话发扬了这种父权符码。灰姑娘对于继母、继姐们的百般欺凌没有半点怨言,全盘接收。嫁入豪门之后,这种能力更是继续发扬。对于媒体的粗鲁无礼,对于身为王妃的各种涉外礼仪,即使再不喜欢也必须保持风度仪态;对于王子的秃头和流不完的鼻涕,对于丈夫的漠不关心和恋鞋癖,她不得不耐心和容忍。长期的隐忍使她沉默的能力变得炉火纯青。
罗伯特·塞林格·特瑞兹指出,个体只有在建立了自己的价值后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当灰姑娘的主体意识在内心回响时,寻找并建立自我价值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其实,灰姑娘很早就已有意识建立她的价值:勤劳。她不喜欢貂皮晚装,而钟爱“斜织的衬衫和带口袋且实用的灯心绒裙子”,因为“口袋里能够装上一个掸子或者一叠湿抹布”;她喜欢的画作是“裸着胳膊的女人们跪在黑白分明的地板砖上”将地板“擦拭一新”;到了中年,作为王妃仍找任何可能的机会再施展一把她少女时代的“擦地”本领:一个桶,一把刷子,一桶肥皂水是她的最爱。
昔日的灰姑娘不再善良,“水晶鞋”魔法已经消失,只有勤劳依旧。这仅有的品德一直被灰姑娘牢牢抓住,不肯放手,并时刻告诫自己不能遗失,就像最后的救命稻草,维持着尊严和价值。
4.灰姑娘的自我拯救:寻找内心的家园
人到中年的灰姑娘将善良抛弃,神仙教母不再显灵;王子对水晶鞋没有了兴趣,婚姻更是名存实亡。灰姑娘很清楚,除了自己,再也无人前来拯救。从此刻开始,只有积极主动地活着,才能赢得尊严。在她的主体意识逐渐觉醒中,勤劳自始至终都伴随左右,给予她自我拯救的信心和勇气,是彰显她自我价值的唯一筹码。
杰克·齐普斯指出大多数童话都有一个不变的模式,即对家园的重建。从哲学意义上说,向着家园的回归是主人公对被压抑的情感和难以得到满足的事物的向往。所以,童话中的主人公往往诉诸回归家园来解决自己的迷惑与困扰。二十多年后,灰姑娘携带着勤劳归家,重温其少女时代勤劳持家的点滴。于往事中寻求自我价值,是灰姑娘对失望的王宫生活的控诉,是被压抑多年的情感寄托。来到曾经受尽欺凌的家里,灰姑娘没有一丝不快,反而变得非常轻松自在。她将自己的脚从水晶鞋的魔咒中解放出来,换上当年自己做的柔软便鞋,让疼痛的脚追寻一下往昔的模样。
禁锢的双脚、被缚的自我在二十几年的宫廷生涯中再也无法为继,它们必须冲破重重阻隔,得到自我拯救。这种拯救表现为归家后的三种行为:(一)用勤劳恢复自己曾经逃离的家园;(二)用爱建立姐妹联盟;(三)通过拯救一个“灰丫头”而自我拯救。但是灰姑娘的种种努力均告失败。首先,这样的年龄擦洗一两块地板已经气喘吁吁,更不用说处理满院的杂草、铁锈的门窗、破陋的屋顶、成群的老鼠。其次,归家后的灰姑娘一改王宫中的沉默低敛,与继姐熟络地聊着家常,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也拿出与继姐分享。这种融洽的交流在宫廷中与王子从未有过。可见,灰姑娘已意识到姐妹情谊是将自我从父权神话中解救出来的力量之一。团结继姐和其他女性是灰姑娘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
卡罗尔·吉利根在《不同的声音——心理学理论与妇女发展》中提出了群体感理论,并指出男性与女性截然不同的群体意识:男性会因为情感上的亲密而感觉受到威胁,而女性却会因为情感上的分离而感觉受到威胁。此时与分离多年的继姐重聚,威胁解除,情感得以安慰,所以才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轻松愉快。这是灰姑娘在确定自己的主体性之后为了寻求个性进一步的解放和发展做出的进步的女性抉择:寻找群体。但是群体的先决条件是双方互相尊重其主体性。继姐们完全继承了她们母亲的群体哲学:女人要防着女人。所以从幼时开始,因为缺乏互相尊重,继姐之间也没有形成群体的健康关系,即使各自的主体意识无比强烈。鉴于此,获得主体性的灰姑娘因为缺少继姐的尊重,所以不可能从继姐那里获得群体支持。“姐妹联盟”的拯救模式失败。
不过,团结其他女性也是群体建立的选择之一。继姐的“灰丫头”每天被呼来喝去,与二十几年前的灰姑娘经历很像。灰姑娘试图通过教育来改变这个“灰丫头”的生活,这一点直接否定了她自己的“水晶鞋”人生。但最后的这种拯救也以失败告终,“灰丫头”认为“聪明的脑袋”并不能使她过上像灰姑娘那样“水晶鞋”的人生。最后,缺失主体性的“灰丫头”、缺乏尊重意识的继姐使灰姑娘的群体梦想分崩离析,归家后的自我拯救彻底失败。
结 语
没有了美貌,没有了青春,没有了水晶鞋的庇佑,灰姑娘的婚姻发生了危机;没有了善良,没有了温顺,神仙教母无法显灵再来拯救,于是灰姑娘归家寻求自救之路。但昔日的勤劳和姐妹情谊只是幻影,经过岁月的吞噬,天性勤劳的灰姑娘已是有心无力;“女人要防着女人”的处世哲学使还未开工的姐妹联盟即成泡影。最后,灰姑娘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想送“灰丫头”接受教育改变人生,但被对方以“聪明的脑袋有什么用”而一口拒绝,因为人人都知道,“聪明”可不能让灰姑娘过上“水晶鞋”人生。
无论如何,曼特尔的“灰姑娘”在洗尽铅华后,主体意识已悄然生长,以前所谓的灰姑娘美德被她一一摒弃,取而代之的是女性教育和聪明头脑,因为这些可以让女性“激流泛舟”,主动生活。曼特尔的这一观点与20世纪前半叶英国女权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思想一致。弗吉尼亚认为教育是改变女性地位的唯一出路。曼特尔用现代女性理念对传统的沙龙文学童话母题进行了续写,塑造了一个矛盾的灰姑娘,一个进步的灰姑娘。
参考文献:
[1]杰克·齐普斯.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M].赵霞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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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希拉里·曼特尔.秋天里的灰姑娘[M].夏辉译.外国文学,2010,(6).
[5]夏辉.回不了家的灰姑娘——论《秋天里的灰姑娘》对父权神话的解构[J].外国文学,2010,(6).
[6]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
杜 艳(1979—),女,河南新乡人,硕士,郑州轻工业学院国际教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