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新诗创作中的“戏剧独白”
2015-04-23高存
高存
“戏剧独白”这种形式早在英国古代的诗歌和民谣中就已存在,但真正有意识地将其作为独立的文学形式加以广泛实践的第一人当属罗伯特·勃朗宁。勃朗宁是英国19世纪伊丽莎白时代的第一位戏剧诗人,他的大部分诗作在问世以后的很长时间内都不为世人所理解、领悟和认同,直到晚年,这种无人问津的冷淡局面才得以改变,英国终于还诗人以应有的荣誉[1]。勃朗宁的戏剧独白诗一经被世人所认可,其影响便一发不可收拾。有关勃朗宁的各种学会和研究会随后便如雨后春笋般遍布世界各地,尤以诗人去世后十多年间为最,学会的数量达几千个。后起的现代诗人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模仿着勃朗宁,这其中就包括中国的诗人闻一多。
“戏剧独白”及其基本要素
所谓“戏剧独白”,简单地说就是从特定戏剧性场景的对话中截取的一端,被截取的一端便是独白者,另一端则是潜在的独白对象。独白对象是通过他对独白者话语所产生的影响构建出来的。戏剧独白作为映射现实生活的一个片段,重在揭示人的心理活动以及心底的动机与挣扎。
“独白者”是连续的心理活动得以在全诗中完整呈现的灵魂因素,而对于独白者的刻画是最能体现诗人功力、展现戏剧独白艺术精髓的部分。诗人能否捕捉平常生活的一瞬,深切体察人的内心自然而然萌生的想法、产生的情绪波动甚至心理挣扎,从而进入特定的视角,赋予独白者以个性化的语言,将“其言”与“其人”进行完美的匹配,是戏剧独白手法能否在诗作中成功运用的关键。而通过分析独白者这一特定的视角及其个性化语言,我们便可勾勒出独白者的性格特征与生存状态。
能通过独白者的言语透视其心理活动的轨迹,是理解诗歌精神主旨的第一步。戏剧独白不等于独自一人冷冰冰地思考,而是一个处于生活常态下的活生生的人对于自己内心的表达。针对不同的交谈对象,表达的策略也有所不同;对于同一交谈对象,表达的内容与方式也会随着对象的即时反应而做出适时的调整。这一交谈对象便是“独白对象”。独白对象对独白者的影响可以渗透到方方面面,从独白者观点的形成,到遣词造句,直至二人关系的一步步展现。可以说,他是戏剧独白中场景得以显现、观点得以表达、说理得以完成的不可或缺的因素,有时甚至是独白者进行独白的起因。“独白对象”这一维度恰恰是解析诗歌时经常被忽略的一点。
无论是独白者还是独白对象,都离不开特定的“生活场景”,正是这一因素才使得戏剧中的人物有了现实的依托,才能在现实生活应有的定位中暴露出自己的心理动机。缺乏了场景因素,戏剧独白也便失去了其戏剧性的重要特征。值得一提的是,戏剧独白诗中的“时间”不是通常所理解的表明事件发展过程的概念,而是对当下一瞬间的聚焦,从当下再发散到过去和未来。对当下瞬间的聚焦并不意味着戏剧独白是静止的,而是可以更集中地揭示人的动机和心理过程,甚至展示一瞬间人生的转折。可以说,戏剧独白本身便是在绵延的时空中穿插的一个片段。因而理解诗歌含义最关键的部分便是开篇,它会对先前的言辞做出回应,有时也会提及先前的人与事。而对于开篇的详细分析是戏剧独白研究中又一被忽略的问题。在一首精练的戏剧独白诗中,我们的任务便是找到诗中,特别是开篇的片段线索[1]与隐性信息之间的“关联”,显化这些隐性信息,包括剧中人物何时开始独白,针对何事做出的回应,源于何种事件、动作或言语等。理解戏剧独白诗的另一大前提是能准确清晰地把握独白者的思路。由于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在作为生活片段的戏剧独白中,真理也不会以抽象、孤立的形式展现出来。因而分析戏剧独白诗时,不能断章取义,而应紧随独白者头脑中自然迸发的思绪,将只言片语放到连续的整体当中观察,才能发觉其中的深意。[2]
闻一多诗作中的“戏剧独白”
闻一多《死水》时期的诗作便是将这一体式付诸新诗创作的典范。在创作思想上,诗集《死水》吸收了勃朗宁“以深沉的思索代替情感的宣泄,以客观化的手法冷静地抒写激情”[3]的原则,脱开个人小天地中对喜怒哀乐的主观抒情,转而以冷静节制的笔调反映更为广阔、更为严酷的现实世界,具有较高的现实主义价值;在创作手法上,勃朗宁式“戏剧独白”的使用更是该诗集的一大特色,对中国新诗艺术形式做出了“划时期”的贡献[3]。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欺负着了》《天安门》《飞毛腿》《罪过》等诗作最能体现勃朗宁“戏剧独白”对诗人创作手法上的巨大影响和诗人对“新诗戏剧化”[4]的积极追求、探索和实践。
在论述“闻一多诗作中戏剧独白”的为数不多的一些研究中,我们发现,大多都采用了“大而全”的粗略分析法,偏重罗列诗的背景知识及其后续影响,大肆渲染“放之各诗而皆准”的爱国主义情怀,诗作外部形态勾勒过重,而对诗作内部的分析则略显不足。本文中,笔者拟以诗人的《欺负着了》为例,摒弃“大而全”的分析方法,从戏剧独白诗的五大组成要素,即独白者、独白对象、生活场景、时间和线索关联及独白的思路出发,才能分丝析缕、层层入微地剖析诗作的戏剧独白因素和显性的线索,以便真正理解诗人是如何通过刻画人的内心来表达深刻意义的。
1.《欺负着了》中“戏剧独白”的基本要素分析
1926年4月1日,“中国抗战前唯一的爱国新诗人”(朱自清语)闻一多发表了诗篇《欺负着了》,且看全诗: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哪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a1)/我一个寡妇,又穷又老了,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b1)/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再去——送去给他们杀一刀!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仨!(a2)/ 我爽兴连这个也不要了,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b2)/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a3)/ 不过为了这点错,这点错,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b3)/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凭什么我养的让他们杀?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a4)/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b4)/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老二帮他们和洋人拼命——帮他们又被他们活杀死,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a5)/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b5)/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a6)/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b6)
(注:英文字母为笔者所注,a1—a6 与b1—b6分别表示独白者两条思路的发展轨迹。)
本诗的独白者,如她自己所言,是一个“又穷又老”的寡妇。而通过全诗的片段信息也可较容易地判断出独白的场景是老妇人的家中,独白时间是两个儿子被杀后,独白对象就是这位老妇人的三儿子。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三儿子”这一独白对象的确定确实吻合了老妇人独白中的大部分话语,构成了独白者的主要思路,但穿插其间、反复出现的一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却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为句中包含的“你们”显然不是指自己的小儿子,而是不在场的第三方——杀害妇人两个儿子的凶手。诚然,在现实生活的交谈中,有时为了形象生动或表达特殊的情绪,我们提及的第三方会被假想为在场,这时,真正的交谈对象被暂时忽略,第三方的称呼便由“他(们)”演变为“你(们)”。但当这种“假想的对象”和“称呼的转变”一次次频繁地与“小儿子”这一对象及其称呼交叉出现时,便不禁引起我们的关注:老妇人在对小儿子独白的同时,也在向意念中的对象独白。这一意念中的对象如此反复、规律地出现,甚至于赫然地出现在诗作的题目中,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潜在的或隐形的独白对象,而对他们的话语无疑构成了独白者的另一条思路。正是依据独白中这两条思路的相互交织与转换,我们将诗作分为若干部分。
2.诗歌中的独白者与独白对象
本诗的 (a1) 部分,开启了老妇人心理活动的闸门,是理解全诗的关键。“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老妇人这句突如其来的答语,正是戏剧独白诗典型的开篇方式。是谁如此在乎老妇人的内心感受,给予她极大的关切与抚慰呢?依据后文的片段线索不难判断,正是老人的小儿子。面对自己的孩子,妇人没有任由心底最脆弱的情感肆意宣泄。但孩子的安慰之辞恰恰触到了她的痛处:自己何以落得如此凄凉?是被“威风”凛凛的人欺负了。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穷又老的寡妇又能如何?只能幽怨、无助地呼出自己的委屈——“可给你们欺负着了”((b1))。
几乎是在同时,妇人才发现自己的小儿子跑回家了((a2))。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的教训、呵斥甚至威吓。也许这位已经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为避免悲剧的再次重演,决定让小儿子远走避祸,但开篇的一个“怕”字却告诉我们,小儿子因挂念着孤苦伶仃、无人照料的老母亲,不忍离去。她此时的一切的担惊受怕、悲伤愤怒都化为对唯一一个活着的儿子的诅咒。她要以此向仇人宣布:自己已经处于孤注一掷的境地——“就算给你们欺负着了”((b2))。
活着的儿子让她想到了逝去的儿子。在(a3)和(b3)两部分,我们看到,也感受到了老妇人深深的困惑、懊悔与无比的愤慨,她不明白,难道苦心供儿子读书错了?为何因为一点小错就要杀人?为了弄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为了给死去的两个儿子和自己一个交代,她明确地宣告——“不能再给你们欺负着了”。
心中点燃了复仇的火,那个坐在自家门口痴痴呓语的妇人清醒了: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养大的鲜活的生命,瞬间就被夺走了,这样的切肤之痛,她要与仇人当面清偿,她在诅咒中终于明白——“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a4), (b4))。
但这仇人是谁?竟然是老大、老二为之拼命的“自己人”!她不明白,“养官本是为卫国!谁知化作豺与蛇!”[5] 诗人借妇人之口追问“青天”,追问“大地”,追问“八面的风”,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腔的冤屈与愤懑只化作对三儿的警告与叮咛,化作厉声的斥责——“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a5), (b5))。
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极度绝望的境地!“死者今已矣,生者肯放他?”[5]但痛苦的深渊却能生出无所畏惧的强大的心。当这样的心被一再逼迫,一再惹怒,便不再逆来顺受,而是奋起反抗——“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a6), (b6))!
倾听着老人的独白,我们看到了那颗被莫大的悲痛、满腔的冤屈、极度的愤恨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她一面训斥、告诫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儿子,一面又与意念中的仇敌理论,时而孤注一掷,时而哀婉神伤,如此反复,这被折磨得神志恍惚、孤立无助、苦苦追问不得其果、苦苦挣扎不得其所的灵魂,也深深地折磨着我们的心。这历史上曾发生的真实的一瞬就是这样被闻一多捕捉,并运用戏剧独白的手法加以浓缩和展现的。
在这首诗中,谴责声止了,呐喊声息了,一切人、事、物都归于寂静,只有一个老妇人在幽幽地诉说。透过她的视角,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可怕、危险至极、无法让人理解而又令人不寒而栗的世界:两个上学的儿子去帮助人家,竟被人家杀掉。小儿子如果还帮人家“闹”,随时也会被砍上一刀。没有原因,没有道理,一切都无可挽救,一切都无法避免!她的口齿很笨拙、语言很贫乏,以至于当眼泪都流干的时候,却只能说出一句“给你们欺负着了”;她的出身很卑微、眼界很狭窄,以至于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为何事而闹、又因何事被杀都想不出个究竟,只能无力地追问“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笨拙的口齿、贫乏的语言、狭窄的眼界、卑微的出身,都挡不住她口中不争的事实、心中无可辩驳的道理!
结 语
从上述诗篇的分析中,我们看到诗人运用戏剧独白形式的匠心之处:没有华美的修辞和工整的对仗,没有系统的逻辑和精密的思辨,没有慷慨激昂的渲染和一泻千里的气魄,也没有义正言辞的抨击和震聋发聩的呐喊,有的只是对现实深沉的思索和冷静的书写。诗中老妇人的独白正是一面镜子,折射出所有在惨案中丧子的母亲们的切肤之痛。这种痛一经客观的、戏剧的方式加以聚焦和浓缩,便显得更为浓烈、真实和深切,也更加发人深省。
基金项目:本文受到天津市高校第二批“优秀青年教师资助计划”项目(项目号:125RCPY0329)资助。
参考文献:
[1][英]罗伯特·勃朗宁.勃朗宁诗选[M].汪晴,飞白译并撰文.海天出版社,1999.
[2]Curry,S.S.Browning and the Dramatic Monologue:Nature and Interpretation of an Overlooked Form of Literature (1908)[M].Whitefish: Kessinger Publishing,2010.
[3]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编)[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韩嘉川著.散文诗的星空:蓝色回想[M].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
[5]刘半农,赵元任.呜呼三月一十八[J].音乐杂志,1928(1).
作者简介:
高 存(1979— ),女,山东人,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西方翻译理论和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