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不再(六首)

庞白

在南浔

在一扇木门前停下来。我不想走了

我宁愿西斜的光线快速撤走

瞬间把我掩埋进坚硬的老镇

宁愿越来越近的摇橹声

重新说出我一生的耻辱

宁愿街上所有的老石头突然掀起

压到身上，果断把我赶进黑暗

——我相信石头的重量

终将碾平灵魂中的皱褶

在时间停滞的南浔，在雨声嘀嗒的南浔

我闻到了江南花粉的鲜味从瓦片中漏下来

听到古宅中有窃窃私语

看到无数影子走过天井……

它们用沉默不语概括了我的一生

——这，当然是我所害怕的

但我还是喜欢这个古镇

喜欢这里死一般的洁净

喜欢坐在缓慢流动的河边

喜欢青烟隐去我日渐老去的脸

是的，我眷恋这座突如其来的古镇

如人世的钝角，刺穿我的目光

即使虚幻再起，即使浮世不再，我也愿意

我愿意那池睡莲长出的新叶

代替我继续热爱这块喧嚣的大地

绿意盎然，但是不声不响

目击者

记住她，衣袂如雪，从江面上滑过

记住她，举重若轻，如四月桃花飘飞于露水

记住她，昨日一场经典，从开始上演到破碎

记住她，用力过猛的眼神，切入黑夜

记住她，从黑暗中把一枚枚新词递给你

温润似玉，却锋利如刀

狗日的生活

早出晚归的天命，把生活这张破网

缝补得滴水不漏

走过马路时，只和自己对话

或者有时向低空掠过的飞鸟

简单问候

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别人

甚至疏于抬头，望一眼远处

像在秘境，深山野林或无法控制的部族

除一双空空荡荡的眼睛

所有骨骼都不见了

遥 想

我想说的，未必能全部告诉你

而你要告诉我的，还远远未尽然

比如即使夜风凛凛

茫茫枯草覆盖了春天

比如天荒，地老

又比如……

如今，满天柳絮飞白大江南北

一觉醒来，岁月已进入另一个时代

生活多么像在抒情啊——

窗外，阳光清浅

走过一个低眉顺目的老人

而世间万千光阴

不知不觉已落满了双肩

路 过

那些风吹草低的地面上

长满青草，它们都会枯掉

而我们路过的响声，仍然残留……

现在我一个人，来到这里

如果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想，你晚年的愿望，一下子就都清澈了

这里，我们走过的那条路，经历的那些黑暗

现在纷纷来到了我身后，像路过的看客

只有路边那些石头，暗合我的表情

既低头讲述遥远，也仰头表达亲近

无 题

不过是一些风吹过另一些风

不过是一些雨打湿另一些雨

之后，天空暗下来了

天空完全暗下来的时候

一生都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