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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与诗歌有关

2015-04-23向以鲜王映映曹丹

山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向以鲜+王映映+曹丹

王映映:你好,向老师。我们知道,早在1988年,你就凭借诗作《割玻璃的人》中的动人诗句,获得《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歌大赛特等奖。最近,中国出版集团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又推出你的新诗集《唐诗弥撒曲》,你似乎一直拥有旺盛的写作生命力。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向以鲜:写作会上瘾的,一旦染上就很难戒掉,尤其是心瘾。

王映映:《割玻璃的人》在诗坛一直享有极高的声誉,有人这样评价它:“那么惊心动魄而又不动声色。”而你的为人风格也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敏锐之外别有一种淡定。

向以鲜:我承认,在诸多社会角色识别中,我个人最认可的是诗人。是的,我首先是一个诗人,我的一切都与诗歌相关。

王映映:作为一个诗人,你认为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

向以鲜:追溯影响我成为诗人的原因,不能不提到我的父亲,他在我人生中影响最大。四川大巴山腹地有一个小村庄,叫作聂家岩,我就出生在那里——对了,我最近正在写一组名叫《聂家岩叙事》的诗章——父亲是乡里的小学教师,他常在院子里给我们家四个孩子讲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故事。那时候书籍很少,父亲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硬是一章一章地把“四大名著”、《岳飞全传》《隋唐演义》等口述给我们听,有时还写一些古体诗和我们一同唱和。还有《世说新语》《唐诗三百首》等,也是父亲最爱背给我们听的。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知道《世说新语》这部书时的惊喜:那时大约八九岁,一日大雪纷飞,父亲让我们几兄妹以雪花为题,各造一个比喻句,父亲听了我们的造句后摇摇头说,你们的比喻都没有超过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孩子:谢道韫。接着父亲给我们讲述了三谢(谢安、谢朗、谢道韫)谈雪的风雅之事。说真的,那时我也没有完全听明白,只是觉得那样的生活,真的好美……就这样,文学尤其是诗歌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曹 丹:童年对于一个人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向老师,你好像最近还写了几首关于童年火车记忆的诗?

向以鲜:是的,那年我还不到十岁,为了看火车,跟着哥哥从清晨一直走到黄昏。我太想看见它奇诡的样子了,即使还没有看见,也要先倾听:“我用力把小小的嫩叶般的耳朵压平,把耳朵嵌进石头里,好让耳膜更加贴近火车的幻影。”

王映映:你少年早慧,十六岁时就考入西南师范大学就读本科。听说你一开始就对杜甫的诗歌极为喜爱,一直希望毕业后考上杜甫研究专家曹慕樊先生的研究生?

向以鲜:是的,我大二时慕名拜访了曹慕樊先生。曹慕樊是目录学家刘国钧和熊十力的高足,一直为我所景仰。曹先生见我年少轻狂,笑着说,你如能将杜甫一千四百多首诗作全部背下来,我就收你做学生。我问曹先生,历史上有没有能够全部背完杜诗的,先生说有,据他所知,梁任公(梁启超)就可以。我吓了一大跳!

曹 丹:后来呢?

向以鲜: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可以将杜甫诗歌——我当时使用的是清人杨伦的《杜诗镜铨》——全部背诵下来!我在这方面有点儿天赋,是父亲传给我的,那时的记忆力真的很好,我背诵《离骚》,也只用了一个早晨。

王映映:但是后来你并没有报考曹先生的杜诗研究。

向以鲜:是的,那时,我一边读古诗,一边也开始学习写作古典诗词。但写了一年之后,我发现古典诗歌完全不能满足我的表达欲望,古典诗不能完全表达一个少年对未来、对梦想充满青春理想和热血的想法!那时西师一帮同学如郭绍才、廖希、何卫东、王亚西等人正在鼓捣“第三代”诗歌。说实话,当时真没有当回事儿,但仍然会以旁观者的角色,关注现代诗歌的写作。

曹 丹:那是什么契机,让你转而从事现代诗的创作呢?

向以鲜:我最先读到的现代诗是闻一多、郭沫若和戴望舒等诗人的作品。在他们的影响下,我开始尝试写作现代诗歌,时间大约在1982年。对现代诗的关注,也让我最终放弃报考曹慕樊先生的杜诗研究,转投南开大学王达津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曹 丹:1983年秋天,你顺利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王达津先生,攻读古典文学专业后,虽然一边研究古典文学,但好像同时又展开了现代诗歌的大量写作,这之间的转换是怎样实现的?

向以鲜:是的,在南开的三年时间,我写下了大量的现代诗,其中较有影响的有《苏小小》(1984)、《小屋子》(1985)等作品,后者还获得过《飞天青年诗报》优秀作品奖。说到其中的转换,那好像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如果当我们深入了解古典诗歌后会发现,那儿一点儿也不缺乏现代性。在南开写作现代诗歌,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出于对九叶诗人穆旦先生的崇敬——虽然我进入南开时,穆旦已辞世数年——但关于诗人的传说,却是南开校园一道不可或缺的隐秘风景。

王映映:1986年,自南开毕业后,你就来到了四川大学古籍所工作,与其时川大文学社杨政等人创办《王朝》,又与钟鸣、赵野等创办《象罔》等民间诗刊。能谈谈那时的感受吗?

向以鲜:其时四川大学诗风炽烈,全国各地的诗人必到成都,到成都又必至川大,川大堪称当时中国诗歌的桥头堡。虽然那时的人很穷,心却很干净。我有时候看着雾霾的天空就会想起当年中国的天空,真的很干净。诗歌兄弟姐妹们惺惺相惜,互相鼓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好不痛快!

曹 丹:九十年代,你突然沉寂了,直到进入新世纪后,似乎又重燃诗歌的战火?

向以鲜:是的,整个九十年代,我几乎一首诗歌也没有写过——后来我知道,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孤例,很多诗人都有过和我相同的经历——我再次提笔写诗时,是2001年春节,当时我在南充过年,在那座川北的城市中,写下了组诗《纳米纳米》。

王映映:提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诗歌?

向以鲜:写诗对我来说是一种需要,就像饿了想吃东西一样。我总是在十分想写作诗歌的时候再克制一下,如果可以不写,那就放弃,如果必须写,那就忘我地写!这有点儿接近于苏东坡所说的“万不得已”。诗歌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没有诗歌,我将形同虚设,变得毫无光彩。

曹 丹:你是怎么看待学术研究与诗歌写作之间的关系的呢?

向以鲜:我的学术著作常会受到出版社的青睐,甚至有腹稿尚未投诸笔端便被签约的情况。这功劳得归于诗歌,这是诗歌给我带来的。比如,我即将出版一部研究石刻艺术史的专著《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这部耗时6年完成的著作,带有极强的工具书色彩,但与很多学术书市场不看好的情况相反,它还未正式出版,却已备受业界关注。我这本书和传统学者一板一眼的写法显然是不一样的。冰冷的知识是不能更改的,但我的解读却有个人的温度。此书除了要传达准确的知识外,其间也灌注着我个人的气质。我有时甚至会把自己的诗歌融进学术写作中。学术研究向来讲究严谨,这也使我的写作养成了一点儿语言洁癖,我不允许诗歌有一处瑕疵,若半夜想到哪首诗某个字或词不妥,一定要立即爬起来在电脑上把它修正过来,否则就无法入眠。在我这儿,做学问、搞研究正是一种绝妙的平衡。做研究时的平静、安宁极大地中和了写诗时所带来的尖锐、激情和极端,两者的结合让我感觉丰盈又充满活力。

王映映:这样说来,我们便可以理解了,你在新书《唐诗弥撒曲》中,为三十二首诗歌配置了一百一十条互文写作式的注文,这可能沿袭了古代“疏”与“集注”的传统。四川著名诗歌批评家胡亮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说,你在创作中“试图凿通古典性和现代性之间的花岗岩”,并称赞你为“历史性”的诗人。2014年6月,你还参与筹办了“向汉语致敬”的吟诵会。这些可能都与你的学术素养有关,我们还注意到,在你的微博简介中写着这样一句话:历史与人文的旁观者。你能谈谈文化传统与诗歌写作的关系吗?

向以鲜:这是我一直十分留意的事情。我们的传统被毁坏得太多了,对传统文化必须重新认识,优秀的传统像血液一样,是割不断的。比如,在诗歌写作中,那些看似普通日常的词语背后,均隐藏着无数历史事件,这些事件经过缓慢的沉淀,不断注入词语的躯壳,并最终赋予它们丰盈充沛的生命。但是,我们并不认为这样的写作就是一种具有难度的、甚至是晦涩的写作。这同我提倡的清晰的写作并无任何冲突之处:如果我们能回到词语的原型甚至原初的意义上去,甚至减掉了引申与衍射,诗歌将变得无比清澈、强健和明亮。

曹 丹:清晰的诗风?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向以鲜:我一直提倡这样一种诗歌写作:它是清晰的,像流水和清风,让人在混沌之生命中找到一丝指引上升的光亮;它是忠诚的,像忠诚于爱情和理想一样真诚和坚守,拒绝一切形式的无病呻吟,鄙夷任何面目的空洞和玩弄,让每一个字都无愧于心、无愧于时代和生民;它是多维度的,充满包容性,就像造化一样,天地氤氲,万物化生。它渴望和钦赏多维度的写作态度,并在语言与心灵的广大空间中,展开永无止境的创新与探险。罗马尼亚先锋诗人索雷斯库认为:创作活动中的艰难阶段常常与我们自我更新的愿望紧密相连,我们必须尽力避免使自己在一种类型中衰老。当然,我们的诗歌还必须是美的,高贵的,充满力量的,反对庸俗、琐屑的伪写作。梁宗岱在1931年写给诗人徐志摩的信中说:一首好诗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们惊佩他的艺术手腕。再上去便要令我们感到这首诗有存在的必要,是有需要而作的,无论是外界的压迫或激发,或是内心生活的成熟与充溢,就是令我们感到它的生命。再上去便是令我们感到它的生命而忘记了——我可以说埋没了——作者的匠心。如果拿花作比,第一种可以说是纸花;第二种是瓶花,是从作者心灵的树上折下来的;第三种却是一株元气浑全的生花,我们只看到它的枝叶在风中招展,它的颜色在太阳中辉耀,而看不出栽者的心机与手迹。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切第一流的诗所必达的。它们是作者的灵指偶然从大宇宙的洪钟敲出来的一声逸响,圆融,浑含,永恒,超尘入化。

这样的璀璨夺目的元气浑全的花朵,闪耀着汉语光芒的诗歌,将恒久普惠着我们孤寂的世界——如同瓦雷里所歌唱的那样: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王映映:你认为要怎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诗人?

向以鲜:诗歌的写作至少应该有三个向度:首先必须指向现实,现实就是我们当下的生活、人民的命运,诗人应该对时代的发展有预见性和敏感性,诗人最终必须回到当下;其次是指向历史,指向民族记忆的深处;最后,当然还要指向我们的心灵。这看似是三个不同的方向,但最终会通过卓越的诗歌完美地统一在一起。如果一个诗人不关注现实、不关注民族的命运,不关注人的灵魂,那么他一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诗人、一个卑微的诗人。

曹 丹:说得真好,谢谢向老师,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老师最近好像写过一组名叫《山中问答》的诗作?

向以鲜:是的,叫《山中问答:火》。魏晋名士孙登隐于苏门,弹独弦琴,寡言善啸,是阮籍与嵇康(叔夜)的老师。《晋书》(列传第六四)载:嵇康从孙登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康每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我愿意将其中的一段,来作为结语,只有伟大的诗歌,才是我们永不熄灭的三昧之火:

是啊

得重新认识

这跳动的炽热花朵

以木石纸帛金属

影子灵魂星宿

寄身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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