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梦
2015-04-23田维堂
1971年,我和我同宗的侄儿一起去学校报名。我们都没有父母陪同,侄儿穿着黄皮鞋,我打着光脚丫。我七岁半,侄儿七岁零三个月。
站在登记的办公桌前,老师问我什么成分?我说贫农。老师问侄儿什么成分,侄儿站在那里木木的一句话也不说,我就替侄儿回答了,说是中农。老师又叫我摸耳朵,右手举起来从头顶上包过去摸左耳,左手举起来从头顶上包过去摸右耳,我的侄儿轻轻松松地就摸到了左耳和右耳,可是我却怎么努力都没有摸到一只耳朵。我的手太短,够不着耳朵。老师看看我和侄儿的身高,我比侄儿要矮那么一大截,老师就说,看来你年龄不到,明年再来吧,就在花名册上写上了侄儿的名字,不容我分辩就将我轰出了办公室。其实我那时候还不会分辩,在回答“贫农”和“中农”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是很紧张的。
侄儿去上学了,我就光着脚丫在家里和弟弟们一起疯玩,有时候还光着屁股。还好,到了第二年报名的时候我的身高长了不少,我顺利地报了名,成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
我的启蒙老师是个女教师,姓张,书教得怎么样我完全没有印象了,但那一年发生的三件事却让我记忆深刻。第一件是我没有钱交学费,张老师让没有交学费的同学站到黑板跟前去,开始的时候呼啦啦站上去一大群,纷纷交了钱,到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接受全班同学的检阅,实在是有些不安。我的裤子屁股上有一个大洞,露出一大片的光肉,那片肉还污迹斑斑。我扭着屁股想尽量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以避开同学们的目光,但无论我怎么扭都觉得同学们的目光会转弯,都能看见我的光屁股。
那时候一学期的学费虽然只要八毛钱,但我父亲总说没有,我就抱着父亲的大腿哭,父亲实在拖不下去了才会把学费给我。张老师后来知道了我家的情况,看见我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穿着草鞋和薄薄的单衣上学,就送了一顶绿色的军帽给我。那军帽太小,我的头太大,戴在头上我的头皮还会发痒,戴了几天我就不戴了。其实我的头不冷,是身上冷,我的手和脚,常常被冻得剧烈地疼痛。
第一学期我就不知感冒了多少回,我感冒的时候总是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头痛刚刚好了我又开始肚子疼,往往大白天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人照顾,我听着门外天空和树枝上乌鸦的叫声,感觉死亡离自己是那么近。第一年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老师就让我留级了。
在我读第二个一年级的时候,那一年我运气似乎特别好,我很少感冒,也很少肚子疼,期末考试两科我都考了全班第一名。上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让我当了排长。我们那时候,管班长叫排长,而班长就是现在的小组长。当时“文化大革命”正闹得轰轰烈烈,但我们那个山高皇帝远的偏远山区,革命浪潮的冲击相对于城市要小得多,我们几乎每天照样按时上课,只不过是经常地提前放学,老师基本上不布置家庭作业。放了学老师就叫我们回家搞勤工俭学,秋天让我们到地里捡拾没有收割干净的包谷和稻穗,到山上捡拾青岗籽,青岗籽可以烤酒,捡多少都拿到学校去交给老师。我们还捡过桐籽瓣,桐籽瓣可以榨油,桐油是可以用来照明点灯的,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没有电灯。
春天和夏天我们放了学就一边放牛一边在山上割青草肥,到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全校师生排成长长的队伍将青草肥送到街上的某个生产队的水田里去。冬天似乎没什么事干了,但老师还是想出了办法,让我们到处去捡牛粪,捡到的牛粪也是由全校师生排成长长的队伍送到某个生产队的田里去了。
老师那时候在班上给我们讲张铁生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于造反的“英雄事迹”,也颂扬过黄帅考试交白卷的“壮举”。但实际上老师一边口头上批判着“白专道路”,一边却依然喜欢和表扬成绩好的同学,批评成绩差的同学。因此老师讲的那些造反和交白卷的事情,好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跟我们没有丝毫的关系。我们那个偏远的山区,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朴实和善良,无法想象学生造老师的反是怎样的情形,我们干不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1972年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我因为成绩好,又是班上的排长,老师就要我上台发言。其实我完全不会写发言稿,老师就替我写了几句,老师请我到他的寝室教我念发言稿,我念了几次,总是将批林批孔念成(kei)林(kei)孔,当我上台正式发言的时候还是这样念出来了,台下一阵哄笑。这事让同村的小伙伴笑话了我好多年。
那时候的小学生除了上课和勤工俭学,还要搞批判活动。我们批判的是那些我们永远不可能看见的大人物,甚至是死了几千年的名人,比如孔夫子。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从来没有批判过我们身边的人,我们尊重我们的老师和校长胜过尊重我们的父母亲。我们的批判方式就是开大会让同学们上台发言,或者每个人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到街上游行,口里喊着打倒谁,打倒谁,我们喊的也是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大人物的名字,我们从来没有喊过要打倒我们身边的某某老师和校长,也没有要打倒我们县或我们镇的某个领导。那种生活让我们觉得读书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们最后一次上街游行是喊打倒“四人帮”,那一次的游行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老师和校长的情绪都显得十分的高涨,仿佛他们家里都有天大的喜事发生,可是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上街游行了,老师将我们天天关在教室里面,也没有再让我们搞勤工俭学,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上课,紧张地做作业,老师天天对我们说,要把“四人帮”给我们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学校的生活变得那么枯燥无味,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没有了批判会,没有了游行,没有了文艺演出,读书还有什么味道呢?
到了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学习的重要性,在中间的几年时间,由于学校不重视,我自己又老是生病,很多课程我都没有上,我的数学课业中间就脱了节,但是在要升初中的前夕,我很努力地使我的数学成绩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我很顺利地考进了初中。
我读的那个初中就是我们那个小学的升级版,初中是临时办起来的,因为一个县只有两个中学,这两个中学根本容不下骤然多出来的那么多初中生,这两个中学只招了部分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而我的成绩那时候只能是个中等偏上,我就上我们那个小学的升级版初中。在我们那个初中部,我的考试成绩算是最高的了,我们初一三个班级,一个尖子班,两个普通班,我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尖子班,从初一到初二,我的数学语文一直在班上稳居前六。
可是到了读初二那年的冬天,由于我羞涩内向的性格让我把我的数学老师给得罪了。那年冬天,我父亲赶场顺便到学校看我,父亲问我的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田维堂的成绩好不好?”数学老师实事求是地说:“田维堂学习很努力,成绩还不错,有希望。”父亲一高兴就对我的数学老师说:“等我们杀猪的时候让田维堂请您到我家去吃顿饭吧。”数学老师很高兴地答应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是很对不起我的数学老师的。数学老师答应了就在那里等着,那时候杀猪吃的那顿饭是非常不简单的,任何饭馆里吃的饭也没有那么丰盛的,可是老师满心的期盼一直到了年底,到了春节放假却成了泡影,原因是我那时候特别地怕老师,除了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下了课是不敢和老师打招呼的,见了老师就心跳加快,那种对老师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让我在外面见了老师就远远地躲开了。杀猪那天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请老师到家里吃饭,而父亲也没有去追究老师怎么那天没到家里去吃饭,也许父亲会以为老师看不起我们那样的穷家庭,老师摆架子不愿意去呢。
春天一开学,数学老师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老师看我的目光显得十分的陌生,在我看来好像还有了几分敌意,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春天开学不久,学校要举行数学竞赛,每个班级抽七名同学去参加,那就先在班级里搞选拔赛吧,选拔赛的结果我是全班第六名,按理说老师该派我去了,可是老师说,这次选拔赛不算数,要再来一次,奇怪的是我还是第六名,数学老师也倔,他说还要来一次,结果让老师气得几乎是暴跳如雷,因为我还是那么不要脸,我依然恬不知耻地考了第六名,这次老师不管那么多了,老师没有让我这个第六名去参加竞赛,老师让第八名去了。竞赛的结果几乎让老师的近视眼镜都气得飞了起来,我们班的成绩在全县的数学竞赛中倒数第一,这个结果真让我偷着乐了好长时间。
数学老师从那以后和我就更加形同陌路了,我的作业错了就错了,他虽然也给我批改,打√或者打×,但是却从来不告诉我错在哪里,课堂老师提问从来就不问我,无论我多么积极地举手表示要回答问题,老师都是视而不见。我被老师抛弃了,我在班上成了一个被老师抛弃的弃儿,但在被抛弃的同时我也自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迷恋上了小说。我从同学那里找来了一本又一本砖头厚的小说,我开始和老师赌气,我干脆不听数学课了,你不管我,我不学你的狗屁数学还不行吗?去你的数学吧,看我不学你的数学要活人不?
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开始将小说放在课桌的桌肚里埋头去看,其实我那是掩耳盗铃,老师肯定是发现了的,但是老师假装没有看见,老师只管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课,从来不批评我。
我的数学成绩直线下降,数学成绩的下降引起连锁反应,引起恶性循环,我的物理成绩也直线下降,到了初三,我的化学就基本学不进去了,我在一年的时间里沦落为一个除了语文还能考及格,其他科都接近倒数的差等生。
眼看初中要毕业了,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我和老师赌气是多么愚蠢的行为,我看着那些成绩优异的同学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述着美好的未来,我的心冰凉到透入骨髓。我知道我愚蠢的行为已经毁掉了我美好的前程。可是回家看看我那个一贫如洗的家,我又感到了一丝安慰,我那个家连一支手电筒都没有,我没有住校,我上晚自习的时候每天都拿着一盏煤油灯去上学,我从作业本上面撕下来一张纸卷成筒当灯罩,以避免风吹灭我的煤油灯。每天晚上我都要经过一片坟地,每次经过那片阴森森的坟地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想我还是不要上学了的好,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深更半夜提着煤油灯经过那片阴森森的坟地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往往让我害怕得头皮发麻。
我知道,假若我考上了高中我就要到县城里去读书,可是我的父母拿什么供我到县城读书呢,如果我考上中专,那我将会到更遥远的大城市去读,父母就更加无法可想了。回首往事,从我出生到初中毕业,我有多少个日子不是在饥寒交迫中度过的呢?回首往事,我从小学到初中,我花了家里多少钱?我大概算了算,算出来的结果是我几乎没有花家里一分钱。读小学的时候一个学期几毛钱,那时候我卖猪草,卖杉树上掉下来的干刺叶,我将卖出来的钱交给父亲,父亲再将这些钱给我做学费,其实我卖出来的钱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我的学费,而且初中三年我每个月都有粮食补贴,那粮食补贴从粮站买出来再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话,所赚的差价就远远地超过了我的学费。可是我要是到县城去读高中,那一个月的开销可能就要超过我从小学到初中八年的开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哦,我的天,如果我的成绩好,我考到远方的大城市,那开销就更加可怕了,我的父母怎么送我去?不要说拿钱送我读书,就是给买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不可能的,记得照毕业合影的时候,数学老师要求我们都穿白衬衣,全班同学就我一个人没有穿。
这样一想,我心里宽慰了不少,我的成绩变成这样就没有什么可痛心和遗憾的了。我决定不去参加中考,我决定不读书了,我决定回家帮助父母种地。我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去找我的语文老师,我对语文老师说,我不参加中考了,今天我就回家种地。语文老师正在埋头看一本书,他抬头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庄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仿佛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转身走出老师的办公室,走到学校的一棵槐树下,语文老师追了出来。老师手里拿着一本书,递给我说:“田维堂,这本书送给你,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喜欢看书并不是什么坏事,你知道李发模诗人吗?李发模原来就是一个农民。”老师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下,我仰起脸,泪水润湿了我的眼眶,然后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在模糊的泪光中,我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回到家,我埋头为了吃上大米饭而努力干活,为了能多吃几顿肉而努力干活。时间一天天过去,中考结果出来了,哪些同学考上了高中,哪些同学考上了中专,这些对我来说充满刺激性的消息不可避免地传进了我的耳朵,每听到一个消息,我的心里都会一阵刺痛,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脸流一脸眼泪。
暑假结束,同学们上高中的上高中,上中专的上中专,生活似乎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大家都在为各自的前途忙碌着,我和父母亲在为了能吃上大米饭和猪肉忙碌着。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的同学们读完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读完了中专的参加了工作,而我连每顿吃上大米饭的愿望都没有实现,更不要说顿顿有肉吃了。我悲哀地发现,我和同学们的距离越拉越远了。
很多考上高中和中专的同学,他们的进步和发展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他们一个一个地不断地“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我每天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我不停地在原地踏步。
多少个夜晚我从梦中醒来都是在学校读书,离开了学校我才感觉到读书有多么珍贵,该读书时没能读书是多么的悲惨,我的一个十分要好的同学知道我的心结,他居然给我找来了所有的高中课本让我在家里自学,可是自学的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除了语文和历史、地理、政治这些课本我能看懂个大概,数理化和英语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天书,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看我能看懂的书,我下了很大的功夫将高中部分所有的古诗词全部背了下来,比如《琵琶行》、比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
我的一个同学在贵州民族学院法律系读书,他跟我说其实大学里读书很自由,老师在上面讲课谁都可以去听,我听出了他的意思,这个十分善良的同学其实是鼓励我去当旁听生的。学法律是不用学数理化的,英语大概也不那么重要吧?我只要精通了法律我将来就可以当律师了,看看电视电影里那些当庭雄辩的律师有多么威风吧。可是旁听的生活来源呢,我听说在贵阳给人擦皮鞋每天也能赚几十块,我就想到了到贵阳擦皮鞋,一边擦皮鞋一边到大学里去旁听学法律。那一年的夏天我真地去了贵州民族学院,我住在同学的学生宿舍里,白天同学去上课去了,我悄悄地去商店买了各种颜色的鞋油,买了几把刷鞋的刷子,还买了两个塑料矮凳子,一切准备就绪,我大着胆子来到火车站,我看见每当有一列火车到站,出站口就像发了洪水般地涌出数不清的人流,我的心狂跳起来,啊,这些人流不都是我的财富吗?他们之中只要有很少一部分人让我给他们擦皮鞋我就有生活来源了,我就可以在大学里做旁听生了,我就可以学好法律将来当律师了,这有多么美好啊!
我在人的洪流中搜寻到一张看起来比较面善的脸,我怯生生地截住他对他说:先生,你擦皮鞋吗?可是那位先生却瞪了我一眼扬长而去!我又搜寻到一张面善的脸,我又截住他怯生生地说:先生,擦皮鞋吗?那位先生几乎和前一位一样,依旧是瞪我一眼扬长而去,接着我截住了第三位、第四位……每一个对我的态度都跟第一个几乎是一模一样,我真怀疑他们是商量好了来对付我的,难道他们都是一伙的吗?
我开始退缩了,我不敢再去截住人流中的任何一个,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有时候我是一个神经十分脆弱的人,我是一个懦弱和胆怯的人,我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我将擦皮鞋视为一种低贱的职业,所以我在拦住别人想为人家擦皮鞋的时候,我的脸上布满了自卑,我脸上的肌肉一定十分的僵硬,我不能自然地面带笑容,不能大大方方地对人说:先生,你需要擦皮鞋吗?是我的卑微和僵硬吓跑了别人,人家不是认为我是骗子就是神经病。我只在火车站呆了半天就败下阵来,我的这种懦弱而又脆弱的性格让我经历了大半生的苦难和失败。我从贵州民族学院那个十分善良的同学那里狼狈地回到了老家山沟里的田间地头,而我已经无法再安心地和父母兄弟一起种地,我杂乱而又烦恼无比的心情使我开始了漫长的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的读书梦慢慢地变淡、破碎,直到有一天彻底地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