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 评

许震

“娘的，怪了，今年上半年挨的批评，比我参加工作二十年以来的和还要多。”当我总结今年上半年的工作时，一种阴霾浮上心头，感到莫名的悲哀和惆怅。你一定会说，你工作不努力，活该，不然，领导怎么会动不动就批评你呢？而且是这么频繁。声明，本人绝对不是那种今天不努力喝酒、明天就努力找酒喝的那种人。我把工作看得有时比命还重要，有工作干就是快乐，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我每个周末至少有一天在单位加班，有天加班太累了，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接着上吐下泻，一头栽倒在厕所里，摔掉了两颗门牙，一颗门牙掉进了茅坑的下水道里，一颗门牙跳跃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叮当作响。

一

我是一个小公务员，在一个不起眼的二线单位做着文案工作。

“这叫写材料吗？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写出这样的材料！”局长暴跳如雷，在把厚厚一打材料扔到地上的同时，顺手把办公桌上的茶杯摔了。

局长的茶杯是一只双层玻璃的诺亚口杯。口杯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并不优美的弧线之后，“哗啦”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狼籍满地。亮晶晶的玻璃碎片闪耀着光辉，灰白色的鹿茸片、黄芪片铺了一地，红彤彤的枸杞和大枣跳跃着，像是局长心中的怒火。

怒不可遏，绝对是怒不可遏。

我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愕然，一年前慈祥、温厚的局长哪里去了？

我不知所措，两只手贴在裤缝上，汗像是小飞虫一样在手心里蠢蠢欲动。

我周日一天没有休息，加班到晚上十点半，回家的公交车只剩下夜班车了。从早晨的八点到晚上的十点半，整整工作了十四个半小时。周一一上班，喜滋滋地把昨天一天的劳动成果呈现给了局长，哪里想到局长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就把它扔在地上，还把茶杯给摔了。茶杯摔了不要紧，这种茶杯虽然还算名贵，但局长背后的衣柜里足有一百只。可惜，只可惜那茶杯中的尤物了，更是劳累了专门负责局长办公室物业的武蹁跹了。

为了让局长一上班就喝上这湿润补气的营养水，早晨五点半，武蹁跹给局长打扫卫生时就泡上了。这一杯营养水至少五十元钱呢，可惜，全浇在这大理石地板上了。我痛惜，站在门口的武蹁跹更痛惜，她说过，局长的一杯水就是她一天的工资。她还说过，她爹和我们局长一样的年龄，可惜背驼得不成样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除了脸色被太阳晒得比局长红以外，其他的一点也不敢和我们局长比。我那时揶揄她说，你怎么拿你爹和我们局长比呢，有可比性吗？我们局长是空中飞翔的白天鹅，你爹是家养的丑老鸭，虽然都属于禽类，但差远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武蹁跹一脸的惆怅，似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局长的脾气不好，心脏尤其不好，去年安了两个支架，今年又安了一个。但是，这事他不说，更不让外人说。如果把一个人比作一辆高级轿车的话，心脏就是发动机，心脏出了毛病，车辆的外形喷漆喷得再好，擦拭得再干净，也是废铁一堆。心脏安了支架，就相当于汽车的发动机大修过。我们局长不说的理由，不是想做带病坚持工作的典范，是怕被上级或者政敌知道了。有一句很流行的话，中国人多，想当官的人更多；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上级知道他的心脏安了支架，往往就会以照顾他身体健康的理由把他免职了。天都知道，在我们这种单位，领导干部在职就是被疗养，离了职，门前冷落车马稀，靠那糟糠之妻，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周到、舒服，活得有尊严或者趾高气扬。领导职位就是一些领导情色欲发泄的战场。为了多活一天或者多享受一天，必须牢牢地焊在领导岗位上，能多呆一天算一天。政敌知道他安了支架，就会说他心眼坏了，就会向上级报告说他已经不适合从事领导工作了。也是，领导是个辛苦活，不是谁想干就干，谁能干就干的。对上级要阿谀奉承，对下级要装腔作势，对老婆要故作坚挺，大会要讲话，小会要发言，时刻要显得高人一等，满腹经纶。

我们局长的辛苦，我是知道的。白天经常参加大会小会，一坐就是小半天，害得前列腺肥大，撒尿时裆部的机关枪像喷壶，内裤常常湿漉漉的，有时也会顺着裤腿流到鞋壳篓里。晚上总是喝不完的酒，应酬不完的事，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回一次家像在基层检查工作似的，常常睡在办公室或者宾馆里。局长家的房子倒有十多处，就有一处住着人。局长要是住在办公室里，我就算倒霉了，准一个电话打到我家里，说明天有一个重要会议需要准备材料，一到办公室我就傻了眼，不是“三缺一”，就是“四缺一”，局长正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放在盆里，另一只脚正被武蹁跹搞着足底按摩。一夜鏖战，我脑袋昏昏，口袋空空。最后，局长把保险柜里放不下的钱，一部分给了武蹁跹，一部分给了我。局长说，你们俩平时最辛苦，就算犒劳你们了。操，我陪你玩了一夜，我的钱又还给了我，还算犒劳我了？不过，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我以前的一个同事说过，领导从嘴上骂你，你要从心里骂他，领导当面骂你，你要背后骂他。这些年来，我一直照这么办的，所以，领导虽然没有少批了我，也没有少骂了我，我也没有生多少气，更没有在心脏上安支架。武蹁跹倒是真得到了些钱，那一夜她除了给局长按摩脚，就是端茶倒水了，远比以前在足底按摩店里收入高。武蹁跹拿着这部分钱有几次还给她爹买了我们局长喝过的黄芪、鹿茸和枸杞。

二

领导发火，我是知道的。领导为何发火，我是不知道的。

我们办公室的老肥说，大清早价就吹胡子瞪眼的，不知是哪根神经断了，还是他心脏里的支架坏了，抑或是官场五十八风现象，都是国家公务员，大家是平等的，都是对国家负责。不是奴隶主对奴隶，也不是他家的佣人，用得着这样大呼小叫的吗？

老肥不老，四十多岁，是部队军区一位领导的女儿，对局长这种做法极其反感。她还说，局长这种人就像北京的炸糕一样，外焦里嫩，内外不一，行魂分离，所以才焦躁不安，对上级不敢发作，对同级不能发作，所有的怨气和不满也只好冲下级了。就像一个不敢大声说话的人，他的屁肯定比正常人多。不过，领导对下级的训斥绝对不是放屁。也许，当领导干部的都是这样，她父亲也是这样，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回一次家就对着她和她母亲嚷。

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有任何娇羞和遮掩，犹如随风吹落的花瓣，敢说，敢做，敢当。

不过，老肥，你错了吧。咱们局长是在单位对下属发火，不是在家里对家人发火。局长在家里不敢对着老婆发火，你是不知道的，我了解些。我有几次陪局长回家，局长见了老婆就像见了上级一样，乖顺，媚笑或者陪笑，屁都不敢用力放，还常常讨好地说，老婆近来辛苦了，家中的事全靠你了。其实，局长没有什么大事，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就业了，就一条狗陪着老婆，所谓家中的事，就是家中的狗事。给狗喂食喂水，一天遛两次狗。局长还会说，我们单位虽然是个边缘单位，但是事儿一点也不少，人家小许也只是一个区区的办公室副主任，也是陪着我没黑没白地干，也真是辛苦他了。这时候，我常常憨憨地一笑，然后献媚地说，领导体恤下属，都这把年纪了还常常带着我们加班，我们内心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局长夫人见我这般解释，怒气常常消了一大半，脸色和悦了不少。末了，局长送给夫人一个拥抱或者深吻，夫人送给局长一串长长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走下楼，然后再从窗户里看着他肥胖的身体移上车。

局长的肚子大在我们保障部是出了名的，坐在老板椅上像一尊搞笑的弥勒佛雕像，走起路来御带似的厚厚的赘肉顺着腰带垂下来，左右晃动，像一头下过崽子正在喂奶的老母猪。

坐在车内，局长嘿嘿一笑，有些洋洋自得，介绍经验似的说，女人就是一块冰，一抱一吻就化了，有时还会热血沸腾。一个多少有些权力的男人谁外边没有三亲的两厚的女人，关键是怎么处理这些关系，家庭的安定团结是事业成功的保证。我在单位是领导，回到家里就不能再装领导了，再装领导，娶十个老婆也会离了。

局长说的有道理，老肥的爹真是有些太实在了，在单位和机要员勾勾搭搭就算了，何苦要把这种情绪带到家里来？一退休，就落了个妻离子散，大老婆离了，准备娶的小老婆又不要他了。还有，我们这个不起眼的二线单位，曾经的八位副局长，有七位离了婚，唯独我们局长一直厮守着结发妻子，就这一条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顺利转正。

小瘦见局长早晨一上班就发脾气、训人，捂着嘴偷偷地说，局长可能是夫妻生活不和谐，被老婆一早踹出了被窝，有劲没有地方使了，一清早不是骂人就是摔杯子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对局长向来言听计从的小瘦近半年来也多有了微词，尤其是对给局长打扫卫生的武蹁跹意见特别大，常常骂她小狐狸精。

无稽之谈。小瘦不小，三十有五，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三十五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小瘦是上任局长的红人，有人说她和上任局长上过床，也有人说她帮上任局长打过飞机。这个我不信。上任局长已经六十开外，来我们局当局长时已经五十八九。五十八九的男人还有什么力量？不可能有那方面的需求。

碎嘴老刘曾经教育过我说，你真傻，写材料写傻了。局长干不动小瘦了，小瘦不会干局长了吗？局长叫意淫，小瘦叫权淫。

碎嘴老刘说的也许是。小瘦自小练舞蹈，体形好，身体柔韧度好，什么动作都能做出来。她脸蛋儿漂亮，局长原来一见她就兴奋。小瘦的经历一点也不复杂，她自幼上学，但学习成绩一直是末位。好歹糊弄到高中毕业，通过她爸爸的关系当兵去了。两年兵扎子回来就有了就业的资本，先在一家事业单位作打字员，后被我们老局长看上，顺利调到我们单位，也由事业编改成了行政编。她目前在我们单位做后勤工作，发发油票、报销个饭票等。老局长在位时，她特别牛，别管局级、处级在她眼里都不是级，常常搬出老局长的牌位吓唬大家。只要是她想干的事，都是老局长说过的话，老局长特别宠爱她。作为老局长的床上用品，大家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说在嘴上。干这种事，别说没有抓在床上，就是抓在床上，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会怎么着？

老局长退休后，按说新局长应当把她换掉的。一般情况下，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是烧管人的人，在不放心的地方换上放心的人，最起码做到不换思想就换人。第二把火是烧管钱管物的人，钱物是领导的小金库，是领导的坐骑，是领导吃喝拉撒睡的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老局长走了，新局长来了，小瘦岿然不动地坐在管钱管物的交椅上。按碎嘴老刘的说法，在老局长没有办手续之前，小瘦就把新局长拿下了。拿下新局长其实很简单，没有不吃腥的猫，当权者必是性欲强烈者，即使不强烈，天天吃那么多的山珍海味也会强烈起来。

小瘦多虑了。吃个瓜子不会使女人怀孕，局长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即使昨夜床上没有得到满足，也绝对不会第二天早晨还在大发雷霆。还有，我们局长还是比较有涵养的，不然心脏绝对不会放三个支架了事，要不，至少要搭三个桥了。

三

局长批了我半天，我一动也不敢动，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怯懦地向局长请假说，局长您稍停停，消消气，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请个假到厕所去一趟，裤子快湿了。我回来后，您再接着批我。

局长看了我一眼，想笑没有笑，从牙缝挤出了这样一排字：瞧你这没有出息的怂样！多批评你几句就开始尿裤子了？要是像刘胡兰一样铡刀架到你脖子上，你还不吓得拉稀？

谢天谢地，我终于走出了局长咒骂的魔窟，一溜小跑，到男厕所里掏了几股黄尿，浑身解放和畅快。

在厕所的门口，我碰见了碎嘴老刘。老刘悄悄把我拉到一间空房子里，神秘地告诉我，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我疑惑地问，什么事？出了什么大事？

碎嘴老刘用中指狠狠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阴阳怪气地说：你傻了，写材料写傻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我还是有些疑惑，笑了笑，看着碎嘴老刘那神秘的样子：刘哥，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知道什么千奇百怪的事，你就说吧，局长还在他办公室里等着批评我呢！

碎嘴老刘又用手指头指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人傻了，写材料真的写傻了。现在别说咱们局，就是咱们部不少人都知道了。你知道你这半年来为什么总挨批吗？用你自己的话说，你半年来挨批的次数，比你参加工作二十年的总和还多。你想想，领导不舒服，能让你舒服吗？为什么挨批，我告诉你吧。

他说，我们局长和武蹁跹的爹是战友，你是知道的。武蹁跹的爹十年前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回到了河北沧州老家。这几年国有中型企业日子不好过，垮的跨，倒的倒，并的并，武蹁跹的爹转业进的这家国有企业被外国的一家公司收购了。收购的前三年发80%的基本工资，后三年就不管了。这不算愁，最让她爹愁的是武蹁跹，她学习不好不说，技校一毕业却是喜欢上了足底按摩。作为老军人的后代，女儿搞上了足底按摩这一行，脸没有地方搁呀！于是，他像当年在部队点名一样，拿着战友联系名册，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电话，当联系到我们局长时，我们局长吴东建特别爽快，说看在老战友的面上，这个忙我帮定了，安排个行政编、事业编之类的有难度，国家在这方面控制得越来越严格，特别是机关事业单位“三定”之后。不过，和机关服务中心打个招呼，安排个工作是手拿把攥的事。武大征听后，高兴得要给我们局长磕响头，当天就把女儿武蹁跹送了过来。这样，武蹁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局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并且是重点做好我们局长的服务保障工作。

朋友妻不可欺，战友的女儿更是不可欺的。不知道我们局长太有魅力，还是武蹁跹太多情可爱，半年之后，我们局长和武蹁跹有了床第之事，并且是怀孕了。武蹁跹怀孕之后，在京城两眼一摸黑，没有一家医院是熟悉的，于是，就悄悄地返回河北沧州人民医院找自己的同学作人流。在京城呆了半年，钱没有攒下多少，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攒下一个。武大征知道后，十分恼火，他一再追问这孩子是谁的。武蹁跹先说是自己走夜路被人强奸了，又说是自己和门口的保安乱来有的。做完人流半年后，也就是今年春节前，武蹁跹趁他爹过年高兴多喝了几杯酒，就把实情说了。流产的那孩子是我们局长的，并且将来还打算和我们局长吴东建结婚！

听到这里，我感到不可思议：刘哥，你这是瞎编的，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局长再怎么也是一位正局级国家干部吧？他怎么会和一个搞卫生的临时工瞎搞？再说，临时工还是他战友的女儿，这也差着辈呢？！

碎嘴老刘说话的兴致越发强烈了，对我的发问连理都没有理，直接对我说：这绝对是真的，信不信由你，这是咱们部纪委的一个哥们告诉我的。武大征一听说自己的女儿被我们局长干了，惊得好长时间没有合上嘴，然后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是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吴东建，你狗改不了吃屎，你在部队当排长的时候和女兵勾搭成奸，被上级安排复员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流氓成性，竟敢勾引我的女儿上床！你不是个局级干部吗？好，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喊爹！

对于碎嘴老刘活灵活现的说法，我一点都不信，感觉他是在辱骂我们局长，是在编故事逗我穷开心呢。不过，我后来信了，也就是两年之后，我们局长吴东建确实跪在武大征的面前，恭敬地喊了一声岳父爸爸，请求武大征原谅。武大征连头都没有抬，一脚把我们局长踢在地上，我们局长不是掉了两颗牙，而是掉了满嘴牙。牙是假的，镶上去的。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局长当过五年的办公室主任，在工作上一直谨小慎微，为人处事也是谦虚谨慎，不可能与武蹁跹发生这种事，即使发生了也不会像碎嘴老刘说的那样邪乎，更不会让武蹁跹怀孕。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这是碎嘴老刘瞎编的。

我们局长曾经十分敬业，对办公室里的这摊活尤其是炉火纯青、高人一等。他曾经对我说过，在办公室里工作就是办文、办会、办事。办文的关键是符合领导意图，领导满意是标准，别管指鹿为马，还是指马为鹿，领导说马是马，领导说鹿是鹿。办会要充分展示领导的身份，要让领导时刻感到，别管在台上还是在台下都要与众不同，会前有请示，会上有讲话，会后有纪要。办事的关键是让领导心满意足，重点是要办好领导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要知道担当，即使进了监狱坐上老虎凳，也要一口咬定，这事领导不知道，是自己一手办的。他有两句很有名的口号：文出我手无差错，事交我手请放心。

我明白，我们局长的这套理论绝对是办公室哲学的经典。不过，我们局长这一生提拔得并不快。他还说，一个人的被提拔重用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最起码有四项基本原则：一是上边要有人，二是手里要有钱，三是单位要有位置，四是多少要有些政绩。

我曾经暗地骂过领导的这套理论是汉奸理论，是妓女作风，是腐败文化。我也曾经把局长的这些高招妙论给碎嘴老刘说过。

碎嘴老刘山羊胡子一捋，指着我批评说，你傻不傻？写材料写傻了吧。写材料写得再多，写得再好，也是领导御用的工具。局长的话是最实用的哲学，在体制内只有当官是正道，所有评判的标准都是按照官职的大小来定的，职务高的永远是最光荣、最伟大和最正确的。

应当说，碎嘴老刘当时说我傻的时候，对我们局长是十分佩服的，想不到几年下来，现在对我们局长有了这种评价，甚至在背后编我们局长不雅的故事。对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我向来是嗤之以鼻，我的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碎嘴老刘又说，你傻不傻？写材料写傻了吧。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别人数钱呢。

实事求是地说，我原本不傻，可能这半年多来被领导批多了，就傻了。也真是奇了怪了，这半年多来，局长一不高兴就拿我开批，像掳贼似的一天批我十次。

我成了我们局长的出气筒，别管什么地方不舒服了，或者哪一个人惹他生气了，他都拿我出气。有时，我甚至想过，就局长这个架式，多亏我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要不，他非鸡奸了我不可。

局长有意或者无意地批评我成了他的一个重要习惯。

四

局长和武蹁跹的故事被传得越来越疯，对我们局长这件事最在意和最不愿意看到的却是我们办公室的小瘦。小瘦气得咬牙切齿，有一次还专门编了一个故事，来辱骂我们局长。

那天，小瘦洋洋得意，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当人体最初形成的时候，所有的器官都想当头儿。大脑说，我应该当头儿，因为我掌管着全身的神经系统，痛苦和疼痛都是我最先知道的。脚说，我们应该当头儿，我在最下边，吃苦受累全是我的事。手说，我最灵活，也最勤快，吃拿卡要都是要用手来做的。胳膊、大腿和胸脯都站出来，都在说自己作为器官的重要性。最后，屁眼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放了一股臭气，说，你们都不行，这个头儿还是我来当。大家看它那窝窝囊囊的样子，都在嘲笑它，说，你除了皱折多还有什么。屁眼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皱折多就说明聪明。不信，你们看看。于是乎，屁眼开始罢工，把皱纹紧紧地蹙在一起，两天过去了，大家都尝到了屁眼的厉害，大脑开始发热，眼睛开始发直，手脚也开始哆嗦起来，心肝肺也感到浑身上下不舒坦，总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最终，大家重新召开了会议，一致推选屁眼当头儿。屁眼一工作，很快恢复了正常。小瘦念到这里还不算完，又补充了一句，不信你看咱们的头儿，大家都在工作的时候，他却坐在那里拿着电话满嘴喷粪。等我们一停下工作，他就立即过来折腾我们，生怕我们闲着。

渐渐地小瘦讽刺或者背后辱骂我们局长也成了习惯，我们局长对她特别大度包容，从来没有听到我们局长批评过她，更没有见过我们局长当面指责过她。

五

“上级批评是爱护，同级批评是帮助，下级批评是监督。作为一名公职人员，要虚心接受批评和监督。当下属的要真诚地接受领导的批评，作为领导要实实在地接受下级的批评和监督。比如像我这样，物业公司的小同志武蹁跹批评我不注意身体，三天两头批改文件到深夜，我就改了嘛，现在，晚上十点以后，我除了打打麻将，再也不熬夜批改材料了。同志们，想想啊，连物业公司的临时工提出的批评，我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有的同志就不行了，别说下级批评他了，上级批他两句就受不了，别说感恩了，咱先说说他这是什么心胸？以德报怨，以恩报怨。你们说说，这样的干部咱们还能用吗？你想这样的干部，除了会瞎凑个小材料，他还会干什么？就是在背后发牢骚。”周一的交接班会上，局长又一次提到批评的事。

局长说不接受批评的事，暗指的就是我。局长三天两头批评我的事，我渐渐地真是有些接受不了啦，额头上起了包，嘴上起了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火，特别有了在厕所里头晕倒、摔得满地找牙的事后，我越发受不了，常常在有人没有人的时候发些牢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机关从来不缺传话的人。我发牢骚的事，不知道是被武蹁跹传了枕边风，还是被碎嘴老刘嚼了舌头，或者是小瘦在辱骂局长的时候把我对局长的不满也带了出来，反正我们局长知道了。他认为我这个人不仗义，把我从主任科员提拔到了办公室副主任，不领情不说，还到处讲怪话发牢骚，领导批评你几句就受不了，还能干什么，还没有让你顶雷、炸碉堡呢！

这次周一交接班后，我被推进了时刻被排挤的旋涡中，局长处处让我穿小鞋，这种滋味比挨批评难受多了。我好像被装进了满是刺猬的麻袋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被扎满了钢针。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不知道是跳楼好，还是举起刀子对准局长已经安了三个支架的心窝好。

后来，上述两个举动我都没有做。我要是做了，就不会写出这部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