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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组诗)

2015-04-21黄玲君

诗歌月刊 2014年9期

主持人语:

黄玲君的诗歌世界是开阔的,因为她同时拥有两个世界,一个现实世界和一个梦的世界,这两者于她同样真实而确定。黄玲君的诗歌世界也是丰富的,因为她拥有一种“出神”的能力,能够在两个世界里来回穿越,同时体验和观照两个世界。她既是梦者又是醒者,既是扮演者又是旁观者。她的诗歌因此拥有多元视角和多重声音,往往既是感情的,又是思想的,既是经验的,又是神秘的,既充满痛感,又充满欣悦。然而更重要的是,黄玲君能够在两个世界间保持平衡,她不会偏执于一个世界而冷落另一个世界,因此她也就能够长久地葆有她的开阔、丰富、多元和生机勃勃。

一一兰坡

戏剧化

在包河,那些

在春天的水面滑翔的快乐水凫

消失不见一一

它们为躲避炎热藏身于某处绿荫

却让你仍然可以感觉到它

动物总能以一种人无法做到的方式

和季节一起前行,鲜少退缩

它们和自然界有着戏剧化的联盟

这让它们葆有生之快乐

是更多天性使然

却在行走者内心激起了祈盼一一

下一秒,转角会遇到什么

而一个人是一个目的

而仅仅如此还不够

为了感受和表现那内心英雄式的冲动

你还需要一个比你自己更大的目的

可以将你包含其中

2014.6.12

破壁者

我用整整一天,来丈量

自我和一堵墙壁的距离

有时用前额

有时用后背

而事实上,我只是自我的催眠师

我只是用墙壁来

催眠我自己

以使埋在时间深处的记忆

一点一滴,缓慢打开一一

又是一年春草绿。风雨中

蒲公英,黄色的头状花蕾开了

那些白色小雨伞也将一一打开

它们也有

飘入墙壁或者成为其一部分的

渴望

这,需要借助艾草的辛香熏炙

以获得一堵墙壁

又一千年深度睡眠中的清明梦

是啊,假如没有梦以及

梦境中的神肩

怎能得到万物本源中的实相呢

也许直到一缕灵魂的自我

甘愿被缚于优美的二维世界

犹如敦煌飞天壁画中的反弹琵琶

自我才终得悔悟

那是久已失传的

以退为进的卉老技艺

“夜幕降临,遥远星空下,究竟

你要飞往哪里呢?”

“我只想成为我自己的破壁人。”

2014.3.17

谒李商隐墓

天才对应地宝。难以想象

一千年后,有些东西已被耗尽了吗

令一些事实,在那些无题诗里

成为无解之谜

此刻,墓地夕阳尚好,留下蝉的嘶鸣

春天的雨水中,有人大老远赶来这里

又像雨点一样蒸发,散去

大多数人藉诗歌之名

绕墓地三匝,逸出傍晚和空茫

他们只是由墙壁中诗句幻化而出的

难以想像,你当初也会操他们说的方言吗

或者这仅仅属于隐私一样的携带

如同爱情,这份古老的传说和遗产

而事实有时也因其残酷而更美好

“去一个叫做留得枯荷的地方听雨声好吗?”

而你已被钉在这里,你已不能拒绝

近处的池塘,正在用遐想复原一块宝地

在沁阳,荒草丛中,打破碗碗花开自成一派

晚云悠悠,阡陌交错

让人心和这墓地陷入一种大寂静

2014.5.5

梦中的神启

一本描述上世纪初历史的书上

记载:“马来半岛上的泰米尔赛诺族

性情平和而满足。”每一天伊始

他们要做的事情

是召集全族人说梦。每一个族人的梦

都被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

经由专门的巫师们进行分析

他们遵从梦中的神启

安排一天的渔猎生活。遵从吉兆

他们驶往某个海域的方向,收获颇丰

也会闲坐一天,等待梦中的阴霾消散

这种每天说梦的习俗,代代相传

他们虔诚地相信,每一天

神祗在梦中启迪,庇佑族人

而天气总会晴朗起来的

出海总会捕到鱼虾的

这让他们保持内心的安宁

因为他们知晓

每一天都是真实的梦的延伸

2014.6.29

伊丽莎白·毕肖普

马萨诸塞的伍斯特,泥泞的冬天

肯休洛姑妈在看牙医

候诊室里等候的小姑娘七岁

手捧一巨册《国家地理》画册

当里屋传来一声短促呻吟:

“啊一一”

尤如醍醐灌顶。这声喊

从她的口中发出,窗外

树枝猛烈摇晃,哗哗作响

轨迹的地图,被暗夜的星辰

一一照亮。就要出发了吗

北方与南方

那有着斑斓色彩的海洋和陆地

只是,有一些东西永远封闭

在她的内心,那里

有一座她害怕面对的荒芜城池

变形的事物,超越现实

一片漆黑,带来孤独感

她祈望籍由月亮的管道突围出去

而她的恐惧,似源于家族的宿命遗传

让她本能地奔向南方:

奔向巴西阳光,桑巴舞

得以甩掉紧随身后的阴影

神经绷得太紧了

她终于学会了,幽默和解嘲

的确,在这个拥挤的世界

大海的潮汐抹平曾经的痕迹

敏感的人们

不约而同,需要重复练习

丢失的同门技艺。一个人

一生是不是可以旅行度过呢

一种个人化的生活,更加纯粹

唯一的麻烦是哮喘。这冬天暴风雪

的卷毛兽的忧伤,需要酒精的抚慰

又梦见巴西了吗

此刻,南美洲正值夏天

雷电的音乐声静止

巨人族在午休

一只被追击的短耳朵野兔

慌乱中,瞪着它的血红眼睛,飞快越过

南十字座

2014.1.20

上帝曾住在篮球里

那是我的少年时代

(已经太遥远了)

在县城,一些心地单纯的人

经常会往篮球场跑

一次,我的父亲看到

一粒篮球,呼啸飞过头顶,直奔篮筐

他惊呼:我的上帝啊!

那充满气体,带有一股尘土味的

篮球,又圆又硬,时刻都想要飞腾

一个人总是抱不住

而我离上帝最近的一次

是班级篮球赛

那唯一的一次

父亲遗传的潜质得以突显一一

他曾是县篮球队队员。我抓住篮球

一记45度角的远投,准确命中

为此,我骄傲了很久。

以后,偶然回家

床底角落,我再次看到了

篮球。它干瘪,落满灰尘

或者说,是上帝抛弃了它

我想,是上帝他老人家选择了新住所吧

我的父亲也搬走了

也许是为了追随他的上帝,他如今

住在一个硬盒子里

后来,我也离开了故乡

(为了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

上帝的未知

仍存在于大气之中?)

如今,每逢阴雨天,

右膝盖会感到,些微疼痛

(早年拚抢篮球时的扭伤?)

每天早晨,上班路上

经过一个空旷的篮球场

我都会放慢脚步,深深呼吸

那扩大了的带有尘土味的空气

2014.1.10

出神的树

一棵出神的树依然是树。

四月,暖风吹,

树浆奔突,仿佛不受控制。

树冠一天窜升一个新高度。

它懵懂,需更多的根须抓紧泥土,

才不至于飞离而去。

它的气味,会催眠

长在它绿荫下的小花草。

(小花草是无法抗拒入梦的)

出于本能,树仅剩的直觉,

只关心与高度有关的事物。

一些人从树下经过,

这让它莫名紧张,而绷紧了

它的树皮。

为了抵消这种紧张,

它们联合起来,织一张网

不只是泥土下的根须相互牵连

仔细观察,会发现

周围相当距离内的,同一树种的

树梢高度,都将维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空中仿佛存有准确的传递尺度

有时候,一部分树因为出神太久

而完全迷失了

特别是那些落叶植物,入梦更深

跑得更远,

它完全忘记了树本身

就像贪玩的孩子

暂时或者永久遗忘了它大地上的旧玩具

2014.4.12

早课

古代有为之士都“闻鸡即起”

如今,我也是个勤奋的人

每天早上,五点整

闹钟准时响起,我也准时起来

先去洗手间,

然后打开床头的笔记本电脑

开始看电子书,

半个小时后,再次躺下

慢慢进入梦境

此时身体不累,意识十分活跃

易于在物质的大脑留下

深刻的痕迹。所以

在一个半小时后醒来时,梦

大体上都能记得

早上七点,我认真地把这些梦

记录在笔记本上

让这些非现实之物

成为我新的一日的起点。

2014.3.27

未走之路

“黄色的树林中分出两条路”一一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那另一条,未走之路,

就此消失了吗?哦,不!

它也同样地被诗人的心灵所涉足。

所有的行动最初都是精神性的。

那未获选择的更让人魂牵梦萦。它甚至

比诗人实际踏上的,更真实,更确定。

只因诗人自我感知力的缺乏,

而无法探知它那持久性的力量。

许多年后,人们在诗句里,

仍然一再地踏上,那黄色树林间的

另一条路。啊,那被走过的

早已经被遗忘。

那未走过的,通向了永恒一一

2014.3.22

鸟族

仿佛害怕幽冥中的无形拘禁

他们在冬季凌晨四、五点钟准时醒来

睁开眼睛,他们需要逃到外面

有树林或者水流的空地上

他们的作息已经和鸟儿一致

习性上也颇为相似

追逐新鲜空气

和第一缕阳光带来的抚慰欣喜

他们愿意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在内心深处,他们已经把自己

划入鸟族,拥有鸟的灵魂

只除了缺少一对翅膀

他们时常目光空茫,望向高处

虽然天空经常灰蒙蒙,什么都没有

他们和这个地球上居住的其他人

无意间拉开了距离

他们心底清楚迟早必须离开

他们希望,最终可以用

鸟族方式告别,无声无息

一如黎明来临繁星悄然隐去

2014.3.20

好心的大叔

他从山上下来,挑担子进城,

一头挑着恐龙,一头挑着艾草。

他的好心,让他掌握不好平衡,

总是一会滑向这头,一会滑向那头。

在城门口,他于一脸茫然中接受了拷问: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你要到哪里去?这时候,莫名的恐惧,

占了上风,他急忙脱身钻进一条巷子。

巷子窄小,

恐龙巨大,他们无法穿过去。

好心的大叔灵光乍现,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用艾草喂了恐龙,

恐龙于是变得很小,很小,

艾草的芳香一圈圈扩大。

他走着,欣喜地发现,早年

识字绘本上,那些图画的真实性

一一得到印证。恐龙也是食草动物。

“物质性是唯一的方法”。

太阳下,没有什么隐蔽和未知。

好心的大叔,他只是需要寻找和经验。

“你得藉由你不是的东西来界定

自己是什么”。穿城过乡,

于是他挑着担子继续前行。

2014.2.13

神农氏

“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

天再次亮了

大地已不复熟悉的模样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

空气异常稠密

那些痛苦呻吟的声音来自

周围遭受毒虫噬咬

为湿寒毒瘴所困的人们

他用赭鞭草木以辨毒性

他的身体也在此时变得透明

可以观察

他吃下的植物的归经和药性

他尝试为它们正名

却吃下了断肠草

那一刻,他来不及咽下

解毒的树叶。他的身躯倒下

灵魂却腾飞起来

只用了一秒,更高处,喜悦中

接近光,他发现了自己的来处

他不禁回想起,上一次——

光,正飞快地隐去,大地陷入

黑暗深渊

事实也是如此:他经历了

堕落

从最高处

跌落谷底

用了整整三天半时间

2014.4.24

雪花十四行

昨夜降雪了。屋顶一片雪白。立春已过,

清晨,我小心地走着,融雪的

街道上空,天空灰濛濛的,在更高处,

又有雪花一片一片飘下来了。在体育场,

女孩子们在玩打雪仗,她们笑闹

追逐着,跑过覆雪的迎春花丛,把雪团

掷向彼此的衣领。在白雪的草坪上,

一条雪纳瑞狗,围着一个堆彻的雪人团团转,

它有着胡萝卜做的眼睛。此时一一此地

我的双脚也开始在雪地上转圈,留下空脚印。

我用空的双手迎接雪花,白乌有之乡飘落的雪花。

此时一一此地,我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内心充斥幸福的迷茫,以及莫名的忧伤,

皆因我始终无法抵达我业已存在的地方。

写一首诗,到凌晨一点

入睡迟于往日,却在后半夜

梦中,被隐隐的痛叫醒

总是在这个时间段

如同旧相识深夜的突然到访

这样子持续多少年了?

(记忆总是不太好用

习惯于好了伤疤忘了痛)

而它,就像体内埋藏的一枚

疼痛的种子

每隔或长或短一段时间,就执着地

萌发一次。而我只能选择,默默

承受。二三十分钟,或者

只有十几分钟?(疼痛会拉长时间)

然后,不知道何时,我睡着了

(如同来时一样,疼痛的消失也是在梦中)

早晨,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些事物,它的根

埋藏得如此深邃

以至于超出了你的理解力

现在,带着昨夜因睡眠不足

而致的恍惚,我的诗歌日记

冷静地记录下:

2014年1月9日后半夜,痛醒

痛感似较以往为轻

写给祖母

黎明前,寂静后突然的泣号中,

我睁开双眼,看见

无数黑蝙蝠盘旋。我用被子蒙住头,

蒙住心跳。蝙蝠飞走了。

又飞回来。我端坐这里,

又一个奇迹本身。写作的某个夜晚。

祖母最后一次转身,

岁月消失,一张沧桑过后年轻的脸,

大面包一样鼓涨的氧气袋,剩下的

早餐。

二月连续的雾霾,空气糟糕。最近

下过雨,

土地潮湿。三月,祖母经历的双重

沮丧,

一一呈现。

一个丫头片子的,东风脚踏车,

塞满泥泞,缓慢中,

男孩子们飞快跑过。

出于对事实本身的失望吧,

就像边猛烈地摁响,边以手狂捂住

脚踏车的铃铛声。童年游戏中,

树叶尚未萌发,道路邈远,

所以,最后一次,

祖母放下僵硬的不便行走的腿脚,

她选择了飞翔,落叶一样,

她并没有留下只语片言,印象中,

祖母

很识些字的:飞马、丰收、大铁桥

哎,曾经如此接近,床头床尾

咳嗽声。女人最后十年与第一个十年的

重迭梦境。被东风戛然而止,留下懵懂

和等待穿越的层层风雨……

2013-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