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翻译
2015-04-20押沙龙在1966
押沙龙在1966
从去年到今年,看了两部美国运动集市剧团(Theatre Movement Bazaar)的作品:《安东尼舅舅》和《三站台》。非常巧,两场演出都和契诃夫有关,前者改编了《万尼亚舅舅》,后者改编了《三姐妹》。两部作品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观赏的乐趣。不仅仅因为它们的生动、幽默,更因为其作品中对契诃夫原作精神内核的精准诠释,同时,运动集市剧团对于改编经典作品的态度和方法也非常值得国内的剧场创作者们借鉴。
运动集市剧团的创始人Tina Cronis和Richard Alger最早在纽约形成合作关系,Tina Cronis任编舞/导演,Richard Alger任编剧,1999年两人转移到洛杉矶,真正开始了他们集音乐、舞蹈于一体的肢体剧场创作。至今为止,他们已有六部作品改编自契诃夫的剧本或短篇小说,《安东尼舅舅》和《三站台》正是其中两个。
我之所以非常喜爱运动集市剧团,是因为他们的改编作品总是如此简单直接,节奏准确,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和充沛的生命力,时常让观众在观赏的过程中充满掌声和笑声。
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不断改编契诃夫作品的今天,运动集市剧团的改编依然能够脱颖而出,它能够轻易让人产生亲近感和愉悦感,我非常疑惑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后来发现,对运动集市剧团使用“改编”契诃夫、“复排”契诃夫这些说法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他们在做的既不是改编也不是复排,而是用他们独有的语言,在“翻译”契诃夫。
我们知道所谓的翻译,就是将一种语言信息转变成另一种语言信息,把一种陌生的表达方式转换成相对熟悉的表达方式的过程。人们惯常使用“斯坦尼”式的表导语言来翻译契诃夫,这固然有其优势所在,但另一方面,这么多年来舞台上只有一个斯坦尼,也有些太寂寞无聊了。这套一成不变,并且被误解歪曲的表导语言在无形中让契诃夫的作品在今天时常滑入僵化戏剧的范畴里,无论导演、演员都竭尽全力模仿几十年前苏联戏剧舞台上的那个契诃夫,让剧场彻底沦为一间死气沉沉的停尸房。
当然,也总有人试图用一种新的语言来翻译契诃夫。在国内比较著名的是林兆华,但他的《樱桃园》是一次彻底的失败,虽然他声称自己是站在反斯坦尼伤感主义的立场上,但全剧充斥着做作的舞台设计、既不统一也毫无必要的调度设计、独白式的表演等,他一会儿让演员说说东北话,一会儿让演员搞搞慢动作,纷杂的语汇和混乱的形式让我在其中感受不到一点和契诃夫有关的东西。
显然,无论是“斯坦尼”派还是“反斯坦尼”派,大部分创作者仍未找到“翻译”契诃夫的语言,他们在一片混沌迷茫中,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让今天的观众理解契诃夫,他们能做的,要么就是把契诃夫搞得冗长、拖沓、沉闷,要么就是在形式上东放一枪西打一棒,以为这样自己就反斯坦尼了。
此时再来看运动集市剧团,它就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们成功地找到了“肢体”这一种剧场语言,在今天重新翻译,重新复活了契诃夫。
而既然我用了“翻译”来形容运动集市剧团在做的事,那不妨就用严复对于翻译的标准“信达雅”来具体看看运动集市剧团在呈现契诃夫的剧本时是否做到了这三点。
所谓的“信”,也就是在忠于原文方面,运动集市的编剧敢于大刀阔斧地删繁就简,挑选出原作中最主干的线索,平铺直叙地保证作品在叙事上忠于原作。同时,编剧又非常擅长在自己的改编剧本中加入各种当下的流行语俏皮话,而这些俏皮话并不是生拉硬拽进剧本里的,它们符合人物性格,顺应情境又富有现代感,瞬间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并且让现在的观众更能对百年前的俄国贵族的困境和命运感同身受——也因此达到了翻译的第二个标准“达”,也就是通顺流畅,适合当下的语境。
但我们还是应该意识到,运动集市剧团的这两个改编作品在戏剧文学的角度上并没有更多可探讨的价值,因为它的改编并没有丰富原作的经典意义,也未从新的角度去解读,只是做到了比较机智的文本缩编。
真正为剧团立下汗马功劳的是编舞兼导演,他也是让运动集市剧团的翻译达到了“雅”的标准,在剧场中,“雅”便可以被理解为优美的,具有观赏乐趣的。
就像上文说到的,导演找到了“肢体剧”这个崭新的语言来表达契诃夫,并且,他不是用肢体的方式表现剧情,而是直接以契诃夫的台词为节奏和旋律,让演员一边念一边随之舞动,直接用视觉,传达出契诃夫剧本中的情绪。
比如,导演非常善于用各种肢体的方式表现契诃夫剧本中那种无所事事、无聊、静止的感觉,比如万尼亚舅舅和医生搭着纸牌屋消磨时光的场面;比如他们或坐或躺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样子;又或者《三站台》中大家围坐在一起阅读的造型;导演总是能够选择正确的肢体动作,简单直接地渲染出一种静态的,又有些幽默滑稽的氛围。同时,导演还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契诃夫作品在其非整一的情节下,每个人物又都是拥有强烈情感的,所以她通过极度夸张的肢体动作、舞蹈、激烈的音乐来凸显这种激情和强烈,当三姐妹憧憬着去莫斯科的时候,当万尼亚舅舅和医生在幻想着教授的太太时,我们总能感受到导演刻意营造的一种高涨的派对气息,让演员疯狂地奔跑、舞蹈、摇头晃脑。在这种派对气息与静态的氛围之间,导演又常常会使用突如其来的停顿去打断,就好像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在派对上忽然停电。于是这短暂的沉默和停顿就会提供一种荒诞和哀伤的情绪,让你觉得好笑又充满悲悯。
导演创造出的这一种节奏,让你不像在观看一台话剧,而像在观赏一出现代舞。而契诃夫的台词如同音乐般,成为一张网,网住整场演出的基调,也抓住了观众。让整个剧场在欢乐与失落的交替更迭中,传递出契诃夫作品的精神本质。
这才是运动集市剧团在诠释契诃夫的时候最大的亮点。这样一种简化剧情脉络的文本缩编,拉近和观众距离的台词新编,再加上用肢体动作直接传达抽象情绪的舞蹈手段,使契诃夫剧本的翻译更为“达”(通顺)和“雅”(优美),又通过“达”和“雅”使整个作品更符合翻译的最基本要求,也就是忠实原文(“信”)。
因此,我认为运动集市剧团对契诃夫作品的改编是成功的,但这种成功是基于剧场艺术的角度,它在剧场层面成为一个有趣的作品,其新编文本本身虽然无法成为一个新经典,但它对于国内创作者的借鉴意义在于,它清晰地告诉我们,不管你遵从斯坦尼或不遵从斯坦尼,无论你用何种主义何种流派,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找到你自己的剧场语言。在当今,对经典作品顶礼膜拜或嗤之以鼻都是不合适的,用自己的语言,有想象力地,有趣地,有原创性地,将故事重新说一遍,才是剧场工作者们最该做的,也才是真正的本事。
不是盲目地跟随大师的脚步,在主题思想哲学等深奥词汇的引导下走火入魔越走越偏,而根本忘记了剧场性;也不是慌张地把各种形式搞成大乱炖,彻底无视剧本和原作精神而只是炫耀一些舞台上的小聪明——是去不卑不亢地配合原始的文本,是去真正靠近当下的观众和时代,是选择一种语言,一个形式,一套语法系统, 一以贯之地从头做到尾,这就是运动集市剧团版本的几个契诃夫作品,能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