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管人》中威胁主题的三重构建
2015-04-20李赛男
李赛男
一、引言
英国著名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的作品笔锋犀利,具有冷峻的解剖风格,因“揭露了日常闲谈掩盖下的危局,直闯压抑的密室”,被称为“威胁大师”。在他的剧作中,“人物之间始终存在控制与反控制的权利冲突、斗争。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下掩盖着彼此间的你争我夺,对权力的欲求与被颠覆的恐惧构成激流暗涌的战争进行曲”(黎林, 2009:90)。
《看管人》是一部三幕剧,创作于1959年,为当年全英最佳剧目,从而一举奠定了品特在战后英国戏剧界的地位。全剧围绕着老流浪汉戴维斯和兄弟二人----阿斯顿和米克的关系而展开。本文通过分析《看管人》中封闭琐碎的房间布景,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以及模糊不清的人物语言三个层面,来展示品特戏剧的威胁主题是如何构建的。
二、《看管人》中威胁主题的三重构建
(一)封闭琐碎的房间布景
在品特的威胁戏剧中,事件往往发生在封闭的环境里,如《看管人》的场景就是一个房间,房内唯一的一扇窗户,下半部还用麻袋遮着。本来就显封闭孤立的房间,半遮的窗户让房间之内的人物更觉暗无天日。此外,房间的布局也让人有局促、紧张之感。房内的一张铁架床上,“堆着一个小碗橱、几个油漆桶、还有几个装螺丝钉的盒子”,“旁边堆着更多的盒子、花瓶”,房间内的另一张床上还有一堆东西:“一个厨房水槽、一架梯子、一个煤桶、一台割草机、一辆购物车、几个盒子和几个餐柜上的抽屉”。诸多生活物品毫无章法地胡乱堆砌似乎让观众及读者忽视了其原本的功用,只是一堆杂物呈现在面前,整个布景细碎、繁琐,给人以无以名状的压抑、恐惧之感。
然而,如此封闭而琐碎的布景却给房间内的人带来一种包围与安全感。戴维斯认为,睡床“不在通风口上”是一件挺好的事,因为可以“避开风”,“要是露宿街头,那可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感觉到的只有冷风”,他“对风很敏感”。由此可见,戴维斯长期在外流浪漂泊的经历使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来自于外界的威压和胁迫,他总是有着各种各样莫名的惶惑与恐慌,“风”象征着他感受到的这个世界充满敌意和威胁,房间就成为他的避难所和安居地。
封闭的房间象征着安全与温暖,能够给剧中人物带来庇护与安全感,但却也隔离了人与外界的来往,它的存在反衬出外部世界似乎总有一种不安分的因素,随时会对房间内的人物产生某种威胁。如米克在房间内初见戴维斯时,戴维斯正在房间内乱翻一气,米克悄悄关上房门,只字未语,注视片刻后用暴力将戴维斯制伏。戴维斯象征着房间外面不可触知的外部世界,他的入侵触及了米克敏感的神经,不安与恐惧使得米克不得不采取行动保护自己的生存领域不被外界侵占。而随后米克对戴维斯的审问也再一次突出地表现了戴维斯的出现对米克造成了威胁。为了弄清戴维斯的身份,米克重复地质问他,“你叫什么?”“你昨天夜里睡在这儿?”“睡得好吗?”“你睡在哪张床上?”显然,戴维斯对封闭房间的入侵对米克仿佛是一场宣战,米克接连不断地重复质问,一方面反映出米克对生存领域的捍卫,另一方面他内心的受威胁感与不安表现出个人在世界上的孤立处境,特别是对于外界的无以名状的恐惧之感,也在话里话外表现得淋漓尽致,具有强烈的威胁意味。
(二)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
“威胁之所以无所不在,是因为生活本身的不确定性及现实生活种种细节的不可知性”(吴元迈,2004)。品特“在戏剧方面所有的创新和实践得到了人们广泛的认可:放弃了传统的剧情交代,探索不可靠的记忆,如他在《看管人》一剧中所做的那样,营造一个神秘的世界,其真实感无法确认”(Grimes, 2005),观众要想弄清剧情,厘清人物关系,往往需从剧中人捉迷藏式的你来我往中寻找蛛丝马迹。剧中扑朔迷离、忽近忽远的人物关系让观众始终有一种揪心与不安,威胁的意味悄然弥漫在剧中与剧外。
在戴维斯同阿斯顿的交往中,戴维斯对阿斯顿的态度从最初的谦逊温和到后来的狂妄自大,使这个角色本身成为威胁的载体,让观众始终有一种躲避逃离的欲望。同时,也给全剧蒙上一层悬疑色彩,使观众在人物的矛盾冲突中感受到戏剧的张力。自从戴维斯被阿斯顿从一场打斗中解救出来,对于阿斯顿一直给他提供的帮助,戴维斯是心存感恩的。然而,当戴维斯得知阿斯顿进过精神病院做过脑部手术之后,态度发生明显转变,咄咄逼人地对阿斯顿发起语言攻击,企图联合米克将阿斯顿赶出房间,最终却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人性的冲突与矛盾给剧情笼罩了惶惶不安的心理氛围,被欲念撕扯的不安分的人物个体带来的紧张与危险贯穿这部剧,构成了其他一切威胁的基础。
阿斯顿与米克兄弟二人的关系中也隐约透着这种威胁感与危机。二人虽为兄弟,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冷漠”二字来形容。整部剧兄弟二人只同台出现过两次,每每一方上场,一方必然退场。兄弟俩唯一的一次对话是关于房顶漏水的问题,二人简短的毫无感情流露的一问一答显得格外的生硬、冷淡,直至米克看到阿斯顿把戴维斯的包拿来,三人随即展开对包的争夺:阿斯顿把包递给戴维斯,米克夺过来,阿斯顿拿过去,米克又夺过来,戴维斯伸手去抢,阿斯顿拿过去,米克又伸手去抢……兄弟二人几乎称不上交流的对话揭示了掩藏在表面亲情关系背后的紧张,而三人不明用意的对包的争夺,展示的是一场三个人之间的权力游戏,揭示了人物间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总隔着一道心灵的屏障,难以彼此靠近,一方的存在就构成对另一方的威胁。在无法交流的过程中,威胁始终主导着若即若离的人物关系。
(三)模糊不清的人物语言
品特戏剧大量使用日常生活对话,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而是平白朴实的,直截了当的,同时也是模糊不清的。他们啰啰嗦嗦,东拉西扯,似是而非,前言不搭后语,对话中常常出现停顿、沉默、重复、逻辑混乱的对白等,这些都是人物交流的重要手段,表达了人物间权力支配、自我防卫、性格表达、内心掩饰等多种功能,无时无刻不向观众与读者传递出威胁的信号。endprint
停顿是品特戏剧常见的惯用手法,人物的犹豫与胆怯、紧张与彷徨、威胁与恐惧在停顿中表现得入木三分。阿斯顿问及戴维斯的身份时,戴维斯多次停顿、支吾其词。作为流浪汉,他居无定所,游离于人与社会的边缘。外部世界潜伏着令他身心不安的巨大威胁,社会是不安全的,阿斯顿也是不安全的。对他来说,身份的泄露无异于让别人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扒光,最深处的隐私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戴维斯造成无以名状的恐慌和威胁。
停顿所产生的效果,在剧末戴维斯的那段颇为动情的道白中得到完美体现:“我怎么办呢?(停顿)那我去哪儿呢?(停顿)如果你让我走……我就走。你只要说一声。(停顿)但我要告诉你……那双鞋子……挺好的。也许我能……赶到……[阿斯顿仍然站着不动,背对着戴维斯,面朝窗户]听着……假如我……拿到我的文件……你能不能假如我到了……拿到了我的……”在品特的戏剧中,人物时刻感觉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来自于外界的威压和胁迫,他们总是有着各种各样莫名的惶惑与恐慌,他们蜷缩进房间,足不出户以求得心理上的安全,仍然无法逃脱“威胁”的阴影。对于戴维斯这个令人不安的具有威胁性的外来人,兄弟俩最终下了逐客令。戴维斯一心想获得的安全感只能是奢侈的想法,因为他本身就生活在毫无安全感的世界中,戴维斯的支支吾吾暗示着其权力及地位的失去,他最终失去在房间的立足之地,失去庇护,也象征着其再一次陷入充满着危险与恐怖、凄冷与寒凉的外部世界中,再次沦为无家可归的边缘人,面临生存的威胁。
人物语言颠三倒四,没有逻辑性与条理性是品特戏剧的另一特点。问答的双方经常是答非所问,各说各的,即便是同一个人的自说自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阿斯顿在谈钢丝锯、线锯时忽而转移话题,谈到在咖啡馆里邂逅一位想看看他身体的女人,之后又突兀地问到戴维斯的身份来历。米克第一次在房间内见到戴维斯,一再重复询问、确认他的名字叫“詹金斯”,随即联想到他叔叔的弟弟并大谈其琐事,又话锋一转,“我希望你昨天夜里睡得好”。这一连串错乱的、毫无逻辑的人物语言与突兀地、毫无联系与征兆的话题转换并不仅仅表现了品特戏剧语言的平白与真实,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处于生活边缘的社会底层人物内心的脆弱与挣扎。在彼此的交流中,人们害怕暴露自己的缺点与不足,人物对话如捉迷藏一样躲躲闪闪,语言本是用来交流的工具,但在剧中却成为了障碍、隔阂、封闭的代名词,成为交流的障碍,这种沟通的无从实现,掩盖了潜在的威胁与危险,语言成为权力的象征,语言的冲突就是权力的冲突,语言的威胁就是权力的威胁。
三、结语
谭霈生(1984)曾说:“读者、观众的艺术欣赏,是一种再创造。剧中人物的台词——语言动作,不仅应该使观众直接感受到‘话中之意,还应该调动观众的想象、联想,使他们对台词有所发现、有所补充,感受到话外之音。”在《看管人》中,品特用封闭琐碎的房间布景,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以及模糊不清的人物语言营造出一种威胁、紧张的戏剧情境,这种普遍存在的威胁感并非来自外部物质世界,而是源于人内心的种种权利欲望。通过挖掘语言动作之下的潜台词,我们可以体会到剧中人物时时刻刻都处在生活、交流的危机中,由此影射出游离于社会边缘的人的生存困境,以及人们对物质与精神的归属感的双重匮乏。因此,不论是剧中角色还是剧外看客都深深感受到这种威胁与不安。瑞典学院在颁奖辞中说:“品特使戏剧的基本元素得以恢复:一个封闭的空间,以及难以预知的对话,其中之人物正处于互相支配和伪装的崩溃。”(哈罗德·品特,2010)这大概就是品特威胁戏剧的魅力所在。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淮安 223003)
参考文献:
[1]Grimes Charles. Harold Pinters Politics [M]. Madison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2]Harold Pinter. The Caretaker in the Caretaker and the Dumb Waiter: Two Plays by Harold Pinter [M]. New York: Grove Press, 1988.
[3]哈罗德·品特. 送菜升降机[M].华明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10.
[4]黎林. 看管人:规训社会中权力与战争游戏的隐喻[J]. 外国文学, 2009(3):90.
[5]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6]吴元迈. 20世纪外国文学史(第四卷)[M]. 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04: 11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