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燃烧
2015-04-20郭晨子
郭晨子
当然,舞台上的是梵高。
他并不算太长的教士生涯被迫宣告结束,哪怕他苦行僧一般深入到最贫困的矿区勤恳布道;他把街上的妓女带回家中,爱她,并为她能顺利生下腹中孩子而奔走借钱,因此受尽奚落;他到巴黎了,和经营画廊的弟弟提奥吵翻了天,尽管弟弟为他提供常年的生活来源;他在法国南部阿尔勒和高更一起作画,伟大的高更受不了他孩子一般的热情,冷脸相对,他割去了自己的一只耳朵;终于,他住进了疯人院,耳边不时响起蜂鸣;再终于,他落脚于奥威尔,死亡扑灭了他的“燃烧”。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带来了《燃烧的梵高》,剧中聚焦梵高与爱情、亲情、友情、乃至与自我决裂的几个戏剧性场面,试图刻画一位与世俗格格不入、且被俗人俗世所伤害的天才画家。北京电影学院王劲松老师对梵高的处理可圈可点,痉挛的右手,借助多媒体投影前凳子、小桌子等构成的表演支点不断平趴或俯冲的肢体语言,非同常规。
然而,与出色的表演无关,舞台上的梵高还远远不是梵高。
在海牙生活期间,梵高把怀孕的妓女茜恩带回家,他让茜恩摆脱了皮肉生涯,但无法保证茜恩的温饱。剧中凸显了他和茜恩之间的矛盾,这不断升级的矛盾又似乎寻常——女孩儿以“我妈妈说”为开头,抱怨自己不该和一个艺术家生活在一起,画画怎么能养得起一个家?梵高狼狈不堪,忍受羞辱。或许,这是所有的画家或者说艺术家在遭遇现实时都无法回避的困境,于梵高,停留在此层面,则过于简单了。
爱情于梵高有着几乎等同于宗教的地位,而这份神圣又使得他去爱最为卑微下贱的女人,似乎非如此不能匹配他的狂热和炽烈,非如此不能奉献他内心的温柔和软弱,非如此不能体现他的救世情怀。他在给提奥的信中写道,“‘爱神对我来说,像一本福音书一样,是一次革命”,“恋爱就是为了恋爱”,“恋爱不是头脑,而是心”,“没有爱情的生活才是一种罪恶,才是不道德”,“上帝以无法抵抗的力量催促我们‘不断地爱”。他无比坦率:“我一定要去追求女人,不然的话,我便要僵化或者转变成石头,或者闷死。”他的爱情是怎样的呢?“我不止一次地不能抵抗爱情,常常是对那些被牧师在教坛上加以指责的,认为是有罪的与被鄙视的女人充满着爱。”在他眼中,“‘女人是不会老的,这并不是说没有老女人,而是说在她爱着别人的时候与被人爱的时候,女人是不老的。”在他心里,那些穷姑娘都是姐妹,那些衰老妇人面庞上留下的生活的痕迹是必须尊重的,他以为茜恩和他一样,都是不幸的人,他以为分担可以使苦变成乐。
茜恩是梵高情感投射的对象,是他以敬畏苦难、崇拜卑贱来完成殉道修行的必经之路。这段人物关系中,重要的不是剧中茜恩的聒噪,而是他基督般代人受过的自我成全,是一次自我救赎、洗礼与加冕,是游移在常态、非常态、病态和宗教狂热中的艺术家的内心。
为什么舞台上不见了丰富的、非凡的梵高而只有寻常的、单一的矛盾冲突呢?矛盾冲突的组织自有其运行的逻辑和目的,在其后梵高与提奥、与高更的交锋,直至结尾时白衣女神和梵高的对话中,鲜明地代表了主创的态度。当白衣女神蛊惑地说出,只有死了,作品才能卖大钱,梵高才能出大名时,梵高举起了手中的手枪。原来,这一次“燃烧”的“燃料”不是梵高化作色彩和笔触的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敏感,而是糟糕地将艺术商品化的规则,是万恶的金钱、丑陋的名利。
毫无疑问,在梵高之前、在梵高在世时、在当下和在以后,名和利从来并永远都是艺术家的桎梏,生前不被理解、死后被奉为天才的艺术家也不止梵高一位。梵高会为一而再地向提奥要钱买颜料而羞愧,会为了找不到知音而陷入苦恼,可是,他会为了成名和获利而结束生命吗?还是,当主创有感于当今的利益至上,反感于艺术和炒作的关系,悲愤于死亡才是最大最成功的行为艺术,痛恨于金钱对艺术的扼杀,于是,拿梵高献祭、以梵高为代言吧?于是,梵高勇士般、斗士般的正能量满血复活了!
毫无疑问,这是主创的权利,并带着主创的诚意。也因此,这是观众和这个时代的遗憾,原来,面对梵高,创作方法仍然是在主要人物关系中找矛盾冲突,在上升动作中揭示主题,其表象,是很戏剧的戏剧,很明确的主题,其背后,是手法的单一和主题的直白,是对梵高粗暴的“为我所用”,是用一种过于常规的逻辑凌驾于梵高的无逻辑,是用现实主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对一位现代的表现主义画家随意剪裁。
基于此,对该剧梵高之外的演员的表演无需失望,他们或自觉演成小丑以烘托梵高,如梵高向之借钱的三位先生;或以若干年前演外国戏的某种程式化来应对,如茜恩摆动胯部卖弄风骚;或将艺术家之间的争执喜剧化为疯子吵架,如高更的扮演者成功地将高更演成了一位不入流的蹩脚画家。亦基于此,对该剧的舞台美术无需失望,梵高一生贫困,但舞台上的贫困需要质感,而不是真的“贫困”,当他拥抱太阳和向着太阳的向日葵时,投影顿时明亮,梵高顿时高昂,电视文艺晚会的画面顿时呈现。一如在许多戏中多媒体成了最抢眼的败笔一样,该剧的多媒体也难以恰如其分。结束时梵高画作的视觉力量更对比出舞台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无力。
和不少戏相比,这是一出谁都不该怪的戏。编剧尽心了,导演尽责了,主演尽力了,眼下对梵高只有如此粗糙的解读和呈现。至于不满足,读梵高的信、看梵高的画吧,那里才有一个疯狂病态又纯洁无比的梵高,才有更多人性的奥秘值得探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