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戏剧的快乐

徐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商业戏剧成了平庸低劣的护身符，似乎一挂上商业的标签，就天然得到了某种豁免权，免于质量和技艺上的追究。曾有一名制作人在所做演出被质疑粗制滥造时，不以为然地宣称自己制作的是商业戏剧，目的是避免正剧的沉闷，有利于将观众请进剧场。言下之意，其一是商业戏剧可以罔顾艺术质量的低下；其二商业戏剧拥有更具优越性的表现手段。的确，出于拍脑袋就可以得出的结论，会有不少人对商业性和艺术性这些概念产生类似的误解，例如，以为商业戏剧就应该热闹好看，艺术戏剧就应该沉闷乏味。

北京人艺带来的一出话剧《解药》，却让人们不得不对商业戏剧、艺术戏剧这些习惯说法的合理性，产生某种怀疑。《解药》这部作品以寓言式的风格，探讨着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困顿和惶惑。从题材上看，这当然是一出严肃的艺术戏剧，然而整场只有两名演员的演出，却别开生面，亮点频出，丝毫没有沉闷、乏味的感觉，大多数观众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部带有启示录意味的作品，享受着严肃戏剧带来的快乐。

说它是商业剧，也未尝不可，这是一部小成本戏剧，由于良好的市场反响，首轮演出即收回了成本，从市场运作角度，可算是成功的案例。演出的商业性与艺术性在这里并没有非此即彼的界限。细想起来，这种界限的设定，或许一开始就是个历史的误会。商业戏剧和艺术戏剧，不是同一个范畴的两极，而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商业性指涉的是流通目的，艺术性指涉的是技术含量，彼此既无可比性，也无针对性，如何能作为对立面相提并论？事实上，影响戏剧水准的，并非商业与否之分，而是低劣和高超的差别。总不能说齐白石、徐悲鸿的画进了拍卖行就是商品而不是艺术品了吧？无非是商品的艺术水准有高低而已。

作为一出有着严肃追求和主题的作品，《解药》的良好反响首先因为其触及了当代社会面临的迫切问题——自我价值的认定悖论。作品用荒诞和隐喻的外壳，讲述了现代人心灵挣扎的历程。一个成功企业家由于早年服用了教授给予的神药“拢神丸”，从此变得心如铁石、薄情寡义，失去了道德禁忌的他，反倒在残酷的社会搏杀中赢得了成功和地位。然而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后，人性中本能的善良和悲悯，却让他为自己的没心没肺惶惑和恐惧起来，于是他来到心理医生，也就是当年的教授的女婿那里索取解药，以获得灵魂的安宁和解脱。没想到这次寻求解药的过程，无意中撞破了被求助者——心理医生看似平静的生活，这个不学无术，心安理得地靠岳父声望往上爬的玩世浪子，在为企业家分析内心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一次心灵的震荡，从而激活了内心世界掩埋着的愧疚和罪感。最终，双方都获得了救赎和解脱，彼此也从相互厌嫌，成为惺惺相惜的同路人。

尽管作品给出的结局，与生活相比，严酷感削弱了许多，哪怕是心理医生的自我了断，也因为有了彼此间的肝胆相照，显得柔和而动情，但作品揭示的问题却是急迫而典型的。如西美尔所言，“人逐渐告别了乡村生活那种感性生活的缓慢节奏，而进入具有现代节奏的生活链，并无可挽回地告别宁静、直觉和诗意的生活，变得日益忙碌和焦躁，生活充满机会又充满着危机”。现代文明脱缰般的发展，让生活愿景变得似乎更易接近和遐想，琳琅满目的机遇和选择激发着人们的欲望，却再也无法判明欲望的后果与合理性，从而愈来愈频繁地遭遇到无法预见的精神危机。剧中企业家赵天池和心理医生李明伦就是这种精神危机的代表和象征。观众在品味着赵天池歇斯底里寻回爱的能力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也会体会到自己面临的这种困境，被生活的重重幻象异化了的情感的本能以及人性的本真。

作品给人带来的快感，当然不仅仅是主题选择的成功，单靠这个，很容易成为“时代的传声筒”。更重要的是作者娴熟的戏剧技巧的运用，使得主题成为人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血肉丰满的形象。技法，往往被看成是商业戏剧的标志，文艺人士更看重的似乎是情怀、境界一类的神秘因素。但从舞台现实来看，那些被冠以票房灵药的所谓商业戏剧，往往缺乏的就是对技法的顺畅使用，支离破碎的拼凑，前言不搭后语的胡编乱造，不是对技法的过度炫耀，而恰恰是对技法的无法驾驭。

现代戏剧的代表人物中，不乏摆弄戏剧技法的好手，阿瑟·米勒、迪伦马特、弗里施、万比洛夫、达里奥·福等，都是例证。《解药》一剧，让观众酣畅淋漓的一个因素，就是戏剧手法的老练。表面看这是一个讨论剧，因此很容易给人产生啰嗦、拖沓的印象，但是仔细欣赏的话，可以看出作者独具匠心地运用了悬疑剧、心理剧和推理剧的诸多技巧，让两个人的对手戏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发展和突如其来的变故，例如关于解药这个关键物件的运用，从没有解药，到交出解药，到解药原来是假的，最后揭开全剧的谜底，当初教授给的神药也是假的，从来就没有“拢神丸”这么个东西。情节组织丝丝入扣，戏剧情境翻云覆雨，观众淋漓尽致的爽快无疑跟人物大起大落的命运有关。

《解药》未必是一出完美的作品，但无疑是严谨而真诚的作品，这严谨和真诚，丝毫没有削弱它的剧场效果。它给予我们最朴素的启示就是，任何目的的戏剧都应该尊重戏剧的基本规律和技术要求，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艺术商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