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们”的特殊用法考察
2015-04-20孙雅萍
孙雅萍
在现代汉语中,后缀“们”是一个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词。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第888页释“们”:后缀。用在代词或指人的名词后面,表示复数。第249页释代词中“人称代词”指出,人称代词包括“我、你、他、我们、咱们、自己、人家”等等。我们考察现代汉语的实际用例,人称代词中仅限于第一、二、三人称代词的单数形式可以加“们”表示复数形式,而无“自己们”、“人家们”、“我们们”之说,那么,现代汉语中“们”的最常用也是最重要的用法,一是附在人称代词“我”“咱”(第一人称)、你(第二人称)、“他”“她”“它”(第三人称)之后,表示多数的复数助词;二是附在指人名词之后表示多数的复数助词。这两种用法在近、现代汉语中都是常见的,处于近、现代汉语的交界时期,现代汉语发展初期的鲁迅先生的小说中自然有大量的用例。例如:
⑴我们坐火车去吗?(《故乡》)
⑵你们的茶不冷了么?(《长明灯》)
⑶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头发的故事》)
⑷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的眼泪……(《祝福》)
⑸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伤逝》)
⑹咱们大王的龙准是很高的。(《铸剑》)
例⑴—⑹是第一、二、三人称代词加“们”的例子,这类例子在鲁迅的小说中数量较多。本文拟就“们”在鲁迅小说中的用法与现代汉语中“们”的用法的对比考察的基础上,探究鲁迅小说中“们”的特殊用法及其成因。
由于鲁迅先生所处的语法史上的特殊时期,他的小说中“们”的用法有其独特之处。本文就一些具体问题提出一些个人看法。
一.第一人称复数“咱们”
第一人称复数“咱们”,在鲁迅所有小说中只出现了6例,全部用作定语。
(1)咱们大王的龙准是很高的。(《铸剑》)
(2)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理水》)
(3)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铸剑》)
(4)啊呀,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铸剑》)
(5)咱们大王就带了诸侯,进了商国。(《采薇》)
(6)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起死》)
这几个“咱们”全部出现在《故事新编》 中。为什么《呐喊》《彷徨》中未出现一例“咱们”呢?
究其原因,我认为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鲁迅先生祖籍绍兴,又长期生活在吴语区,吴语中第一人称代词没有“咱们”、“我们”之分。吴语区的人不称“咱们”是可想而知的。但鲁迅先生从1918年1月至1926年9月在北京生活,接触到了北方方言,一定也知道“咱们”、“我们”的区别。其二,《呐喊》 《彷徨》中描写的大都是江南的风情、人物,这些人物的口语里不会有“咱们”一说。《故事新编》 是历史小说集,所写人物并不拘于一定方言区,这些人物的口语中出现的“咱们”,不会和人物形象的塑造相抵牾。
二.指物名词+们
在鲁迅小说中有“指物名词+们”的形式,表示物的多数。吕叔湘先生在《近代汉语指代词》中认为这种“指物名词+们”的用法,似乎多少有点受西方童话的影响。这种推测一时难以考证。而从鲁迅作品中出现的几个例子来看,都可以分析出“指物名词+们”是修辞中拟人手法的运用。例如:
(1)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阿Q 正传》)
(2)……恭请福神们来享用……(《祝福》)
(3)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伤逝》)
(4)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扬长的走。(《铸剑》)
(5)巨鳌们似乎点一点头,成群结队地驼远了。(《补天》)
例(1)中“眼睛们”和“咬”的搭配,例(2)中“福神们”和“享用”的搭配,例(3)中“狼们”的“看”,例(4)中“巨鳌们”的“点头”,或是把本来无生命的事物写得有了生命,或赋予了本来不具备人的思想意识的生物以思想意识。这都是拟人这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例(3)中“油鸡们”和“叭儿狗”与“我”放在了一起,体现了“我”为生活所迫的那种无奈。“油鸡们”和“叭儿狗”都拟人化了。
不管这种用法是否是受了西方童话的影响,至少我们可以从实际的用例中分析出这是一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并不代表一般的规范。而且鲁迅先生同时期的小说中另有一些符合现代汉语习惯的指物名词的复数形式。例如:
(1)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示众》)
(2)后来仲密家里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鸭的喜剧》)
(3)刚进房门,却看见满眼明亮,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白光》)
(4)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鸭的喜剧》)
例(4)中的“小鸭”本身就有复数意义,所以不需要再加“们”。这是汉语有别于印欧系语言的特点之一。
三.专用表人名词+们
近代汉语中,“指人名词+们”的用例中,指人名词可以是“校长”、“学生”之类的可以代表某一类人的词,也可以是“马都头”、“杨大个儿”、“李四”这样的专用表人名词。而现代汉语中可以使用的符合人们表达习惯的一般用例只有第一种,没有“专用表人名词+们”这种用法。鲁迅小说则存在两种用法交替错杂使用的情况。从使用频率来说,鲁迅小说中较普遍的是“阔人们”、“百姓们”、“学者们”等形式,属现代汉语中的规范用法。特殊的是“专用表人名词+们”的用法。例如:
(1)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明天》)
(2)七斤们连忙招呼……(《风波》)
(3)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长明灯》)
(4)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孤独者》)
(5)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孤独者》)
例(1)中“老拱们”指的是与老拱一起在酒店喝酒的人,例(2)中“七斤们”指七斤全家,例(3)中“阔亭们”指和阔亭在一起的人,均属“专用表人名词+们”的用法。这种用法可以说是承近代汉语的用法而来的。而在现代汉语中,如果需要表达上述例句中的特定的语言环境中的某一些人时,一般用“七斤他们”、“阔亭他们”这样的“专用表人名词+他们”的形式来表达,不再用“专用表人名词+们”的用法。这种形式在鲁迅小说中也出现了两例:
(6)木兰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前面已经是魁星阁了。(《离婚》)
(7)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肥皂》)
这似乎是作者当时已经开始尝试的一种新的用法。但因例证太少,不足以说明问题,只能作为一种现象提出来。
例(4)、例(5)“大良们”“大良二良们”都指大良、二良等兄弟姊妹四人。特殊的是这个“大良二良们”,表义和“大良们”相同。吕叔湘先生曾在《近代汉语指代词》 中提到过这种“甲+乙+们”的用法。这里的甲、乙都是专用表人名词。甲、乙为表示单数的专用表人名词加“们”时,在近代汉语的用例中一般指“甲和乙”两个人,较少有“甲、乙和别人”的意思,规范的现代汉语中已不再这样用了;甲、乙若为也可表示复数的专用表人名词相连,加“们”使用,如“老师同学们”等,现在仍使用。“大良二良们”这类用法,在鲁迅小说中仅此一例。如果按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算是一个不规范的特殊用例罢了。
四.对比下面A、B两组例句
A组:
(1)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呐喊·自序》)
(2)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1920年·《头发的故事》)
(3)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1921年·《阿Q正传》)
(4)他们小孩们知道些什么。(1924年·《肥皂》)
(5)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1925年·《长明灯》)
(6)还有几位少爷们……(1925年·《离婚》)
B组:
(7)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着……(1919年·《药》)
(8)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着正高兴……(1920年·《明天》)
(9)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1925年·《弟兄》)
(10)“站住!”几个人大叫道。(1935年·《出关》)
(11)只有许多巡警和探子,在呆听他们的闲谈。(1935 年·《出关》)
(12)店里又有三个学生来买东西。(1924年·《肥皂》)
在A、B两组例句的对比中,我们可以考虑下面两个问题:
(一)“几位(个)+指人名词+们”与“几个(位)+指人名词”
我们知道,“位”是用于人而含敬意的量词,“个”则是可以用于任何没有专用量词的名词,也可以用于人。“位”和“个”在用于人时从语法意义上讲是大同小异的。
“几位(个)”和“们”并用,这种用法在《水浒传》 《红楼梦》中有,鲁迅小说中也有这种“几位(个)”和“们”并用的例句。如A组中例(2)中的“几位”“同学们”,例(6)中的“几位”“少爷们”。鲁迅小说中也有“几个”只加指人名词不加“们”的例句,如B组中例(8)“几个酒肉朋友”,例(10)中“几个人”。
“几位(个)”、“许多”、“一”加上指人名词之后,加或不加“们”只是语法形式上不同,从表义角度上看是没有区别的。现代汉语发展至今基本淘汰了“几位(个)” 和“们”并用的形式,原因应该是“几位(个)”本身就有表复数的意义,再加“们”就重复多余了。
(二)“许多人们”与“许多人”
在A、B两组的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小说中有“许多人们”和“许多人”交错使用的情况,在时间上无法分出这两种用法谁先谁后,从使用频率上也无法分清谁主谁次。如例(1)中的“许多熟睡的人们”,例(7)中的“许多人”;例(3)中的“一班闲人们”,例(9)中的“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
现在规范的现代汉语中,如果指人名词前已经有了表示不计量多数的“许多”、“一群”等,后面一般不带“们”。如人们习惯说“一群学生”、“许多人”,一般不说“一群学生们”、“许多人们”。这是不是就能证明“许多人们”之类的不能正确表义呢?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们知道,“们”表示的是不计量的多数,“许多”、“一群”等表示的是不确定的多数。这样“许多人们”就与“三个学生们”不同。例(12)中之所以用“三个学生”而不用“三个学生们”,原因是“三个”为确定数,“们”为不确定多数,同时使用前后矛盾。从这个角度看,“许多人们”不存在前后矛盾的问题。但“许多”“们”和指人名词连用,存在的是前后重复的问题。这应该是人们淘汰“许多人们”之类的说法的原因。
书面作品中出现两种甚至多种表义相同而形式不同的语法格式,这在语言运用是常见的。处于近、现代汉语的交界时期,现代汉语发展初期的鲁迅小说中出现这种情况更是正常现象。在语言的发展中,是两种或多种同义表达形式并存使用,还是最终选择其中一种淘汰另一种,就要看语言自身的发展情况和使用语言的人们的选择和约定俗成了。这也充分证明了语言是不断变化发展的。
参考资料:
[1]鲁迅:《鲁迅小说集》,1979
[2]吕淑湘著、江蓝生补:《近代汉语指代词》,1985(7)
[3]王力:《汉语语法纲要》,1982(2)
[4]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2011(5)
[5]陈望道:《陈望道文集》,1979(7)
[6]陈望道:《陈望道语言学论文集》,2009(8)
[7]朱德熙:《语法讲义》,1982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