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读:索隐《红楼梦》中的历史
2015-04-18郑梧桐
郑梧桐
反读:索隐《红楼梦》中的历史
郑梧桐
摘要:《红楼梦》不是一般的小说,而是“一声两歌,一手二牍”的奇书。该书有两种读法,一种为正读,即读它的爱情故事和贾府的兴衰事,这是两百多年来长盛不衰、约定俗成的读法;另一种为反读,即以批书人的批注为钥匙,去探索书中布下的重重谜局,少读故事主线,多思细微末节;少作顺向思考,多做逆向思维;少读书中正常之句,多读小说中瑕疵、反常之处;少留意缠绵爱情,多留意时间提示;跳出小说的窠臼,读出历史的真相。《红楼梦》隐去的那段历史,是明末清初的改朝换代史。我们只有反读,才能解出那场怀念和悼念明朝,反映甲申之变,明亡清兴的史剧。
关键词:《红楼梦》;反读;索隐;一声两歌;脂评本
中图分类号:I242.4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15)06-008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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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梦》的第一回,书中甄士隐出场时,甲戌侧批道:“托言将真事隐去也。”[1]4《红楼梦》里隐藏着真事,隐藏着历史,这应是红学索隐者的共识。但究竟隐藏了哪一段历史,很少人能自圆其说。有学者认为,《红楼梦》写的是康熙朝明珠家事①;最早的索隐派认为,《红楼梦》“所纪篇章,多顺康之逸事”,“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2]。关于家事之说,影响最大的主要是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冯其庸等人,他们都认为《红楼梦》反映的是曹雪芹家的历史。由此,红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变成了“曹学”。近年又兴起了土默热红学,他认为该书记载的是洪升家族及四个相互联络有亲的百年望族的家史。也有人不同意家史说,认为“此书所隐,必系国朝第一大事,而非徒纪载私家故实”。这个大事反映的是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宝玉象征着玉玺,钗黛之争隐含着夺嫡之争[3]。
胡适曾说:“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他们怎样走错了道路呢?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4]而笔者认为,某些研究者们或拘泥于将小说情节与历史上的某个家族相连,找不到真凭实据,只凭想象去牵强附会;或将所有材料按先入为主的观点整理,忽视材料的本来意义;或是跳不出小说的框架,被作书人的有意误导所蒙蔽。结果研究越深,离小说的“真事”却越远,离作书人的初衷也越远。笔者认为索隐《红楼梦》的关键是读书的方法问题。
一、如何读《红楼梦》
《红楼梦》是一本奇书,是一本幻书,更是一本谜籍大典。该书开篇出现的是一个亦神亦幻的故事:一块女娲补天剩下的通灵顽石,两个佛道无边的道僧,讲述了一段刻在石上“历尽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记事,它的朝代纪年,地舆邦国已“失落无考”[1]2。这个记事中出现的第一人叫甄士隐,出现的第二个人叫贾雨村。可见,作书人开宗明义地告诉了我们:已将真事隐去,但将假语存焉。因此,如果我们仍然按照一般的方法来读《红楼梦》,只能永远徘徊在假语之中。对此,其实作书人与批书人在书中早有明示。如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作书人写道跛足道人:
从褡裢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庚辰双行夹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庚辰双行夹批: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侧批:
谁人识得此句!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庚辰双行夹批:记之。)要紧,要紧!.....
但是贾瑞偏偏只看正面,结果加速了死亡。
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庚辰本有双行夹批: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庚辰本有双行夹批: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贻害于世不小。”(庚辰双行夹批:腐儒)遂命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庚辰本有双行夹批:观者记之。)[1]99-100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这是作书人的告诫。“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这一读书要点,批书人在第一回已经点出:“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1]3然而,此要点识者寥寥,两百多年前的戚蓼生应是其中之一,他显然读懂了该书的真实含义。可惜的是,这个秘密,在那个时代只能深藏于心,于是,他巧妙地将自己的感受,用玄幻之笔写下。他说:“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5]戚蓼生所说的“一声两歌,一手二牍”,其实就是说一部书中,作书人同时写出了真假两部戏,一部是虚构的《红楼梦》,一部是真实的历史故事。但是这种高超的手法人们很难识得,极易走入误区。要能看清它的另一部故事,其诀窍是不能正面看,必须反读其书。笔者以为,反读应把握五大原则:
第一是要少读正文,多读批语。通常批注是读者在读书时有感而发所写,不构成书中内容。但该书的批注有相当一部分是与书同生的。书中第一回介绍《石头记》形成的经过时强调,“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1]3-4。这句话无论是实写还是虚写,都证明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是与《石头记》一起出现的。换一句话说,批注与正文是一体的,是一声两歌的重要表现形式,可以推测,作书人与某些批书人或者同为一人,或者为挚友、知己。庚辰本二十一回回前评中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庚辰评: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顾录于斯:“自执金戈自执矛,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1]172
该诗揭示了作书人和批书人一正一反,一捧一逗,一唱一和的互动关系。作书人隐藏起来的话,批书人去把它挑明,如前文提到风月宝鉴千万不可照正面,批书人则说:“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作书人反说的话,批书人正面揭开,如作书人说该书发生在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已经失落无考,而批书人却说“大有考证”。作书人讲的不相干的人和事,批书人却把他们联系起来。如王熙凤与贾雨村在书中几无交集,而批书人却把他们连到一起,在第十六回,书中叙述了王熙凤坐享了三千两银子后,甲戌双行夹批:“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1]125如果说作书人设置的是谜面,那么,批书人则提供了谜目,为猜谜人提示了思路与线索。因此,注重批书人的提示,是反读的关键。
第二是少读故事主线,多思细微末节。既然正文的故事是虚构的,要想探究书中隐藏的历史,就要在不引人注意的细微末节中去寻找。在第十五回,批书人写道:“《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被瞒过方好。”[1]119如在第一回,介绍甄士隐与贾雨村关系时,写道:“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戌侧批:“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1]6批书人为什么强调隔壁二字?其实是要告诉读者,甄士隐和贾雨村的历史原型人物是同乡,这是索隐他们历史原型的一条线索。
第三是少作顺向思考,多做反向思维。《红楼梦》在第一回已反复强调真事隐、假语存,并在出“太虚幻境”时写了一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它告诉读者,这个故事的人物和事件都是虚构的,都是假象,要用反向思维来研究《红楼梦》里的人和事,不能被书中的故事所惑,以假证真无异于缘木求鱼。读者必须打破小说给定的时间、空间、事件、性别等条件,作反向思考,才能找到隐去的历史。
第四是少读书中正常之句,多读小说中瑕疵、反常之处。《红楼梦》的文学地位在中国至高无上,无论是人物的刻画、景色的描写,还是诗词歌赋的运用都无与伦比。但为何书中会出现很多瑕疵或反常之处?如秦可卿、秦钟、秦业、贾瑞等人,他们只在前几回断断续续出现,就匆匆死去,就小说故事而言,没有这些人似乎对故事情节无太大影响,作书人意欲何为?另外,书中人物的年龄变化,也极其荒诞,一般人物基本没有提及年龄话题,就连重要人物的庚辰岁数,也都模糊不清,作书人只是偶尔若有若无点了几笔,就在这寥寥数语之中,也还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还有许多令红学专家争论不休的谜团,如书中前面部分曾数次写明,王熙凤有两个女儿,可是到了四十多回之后,却只剩下一个。诸如此类,多不胜数。这些“瑕疵”与天才作书人的功力极不相配,我们切不可认为这是作书人五次增删的疏漏,而是他为隐写历史而有意为之。这些破绽处正是反解全书之谜的关键入口。
第五,少留意缠绵爱情,多留意时间提示。《红楼梦》很少涉及时间,但凡有时间,必有历史记事。如在本文第十一回的结尾处,有一句时间描写: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第十二回全回写贾瑞由病至死,其间又有不少时间的暗示。诸如“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倏又腊尽春回”等语。根据这个时间表述,结合书中其他线索,就能将贾瑞的真实身份锁定。又如在文本第四十八回,通过平儿的口讲述了一个石呆子的故事。在这回的开始,作书人写道:“展眼已到十月……”,而平儿的讲述第一句就是:“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在这两个时间里,作书人伏下了石呆子历史原型的许多信息,加上几把旧扇子的提示,就可以分析出石呆子对应的历史人物的名字和故事。
二、《红楼梦》隐藏着哪一段历史
作书人采用重重设局、一声两歌的方式,他究竟要隐去哪一段真事呢?书中第一首偈语这样写道:
无才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6]6
补天之才、补天之事显然不是家事,不是地方之事,而是国事。同理,枉入红尘若许年,不是家史,而是国史,是一段时代的历史。那么,它会是哪一段历史呢?作书人给出了一个含混的提示:末世。末世二字,曾在文本中反复出现。书中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府,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作书人借冷子兴之口,向雨村叹道:
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戌本有侧批为: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戌本有侧批为: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1]14
此处短短两句对话,批书人就连批三个“末世”之说,并言明“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作书人在出探春判词时,写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甲戌本有双行夹批:感叹句,自寓。)”[1]43而王熙凤的判词,第一句便说“凡鸟偏从末世来”。单从字面上来看,“世”有天地、天下、人间、世间、万物、世上等含义,而“末世”,则是它发展的衰亡期。因此,将这两字用在某一个家族上是不匹配的。尤其是江宁织造曹家,仅是一个从五品官家,即使抄家破败,也只能称为家道中落。所谓“末世”,与之相配的只能是一个朝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历史末端。
该书说的究竟是哪一个末世呢?作书人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通过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歌,透露了有关“末世”的信息: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戌侧批:宁、荣未有之先)。
这是甄士隐所解《好了歌》之第一句。笏是古代大臣上朝所拿的手板,一般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也称朝笏。大唐武德四年以后,五品以上官员执象牙笏,六品以下官员执竹木做的笏。到了明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执象牙笏,五品以下的官员不执笏。而从清朝开始,因为礼节和习俗不同,朝笏制度彻底取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戌侧批:宁、荣既败之后。)
读到这一句,就会想起刘禹锡的诗:“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杜牧也曾经写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是明清最有名的歌舞场,尤其明代是十里秦淮最繁华鼎盛的时
期。刘诗与杜诗中的后庭花,皆来自陈后主所写《玉树后庭花》一诗,该诗历来被称为“亡国之音”。由此可以看出,“歌舞场”之后,甲戌本批语中所写的“既败”,其隐喻的是“国破家亡”。
蛛丝儿结满雕梁(甲戌侧批:潇湘馆、绛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戌侧批:雨村等一干新荣爆发之家。甲戌侧批: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解歌到了这一句,便知朝代将更,局势将定。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甲戌侧批,总收。甲戌眉批: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甲戌侧批: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甲戌侧批:语虽旧句,用于此处妥极,是极。)[1]9-10
这几句是对《好了歌》的总结,也是对末世的总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映的是改朝换代时的场景,战乱后一个朝代下台,另一个朝代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是一句很值得玩味的话。究竟何处是“他乡”,何处是“故乡”,为何认他乡做故乡?在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大的改朝换代出现过“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现象。一次是宋元时期,一次是明清之交,其他大的朝代更替,基本都在中原本土完成,没有“他乡”与“故乡”之别。元朝全称大元或蒙元,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大一统的少数民族政权,于1276年攻灭南宋征服全中国。另一个就是清朝。1616年,建州女真部首领努尔哈赤建立后金,1636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1644年明末大顺皇帝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中央集中政权覆亡,清军在吴三桂的帮助下,趁势入关,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政权。所谓乡者,有两种含义,一是指自己生长的地方或祖籍。二是指行政区划基层单位,“国者,乡之本也。”此处,以乡代指国,“反认他乡是故乡”,即反认他国是家国。国家概念当时是与民族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孙中山革命推翻清朝最初的口号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基本观念就是清朝不是汉人的国家。但是臣服于满清的汉人,则认满清为祖国(故乡),于是“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以推断,这一段末世,最大的可能是明末。这个推论可以从文本的蛛丝马迹中找到证据。
首先从服饰上看。周汝昌先生曾说《红楼梦》在服饰上的描写有个规律,“男人的衣饰,一字不屑(严格之至)”[7]。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是不屑,是因为作书人想抹去时代的痕迹。早在满洲建国时期,满洲统治者就强令投降的汉人效法满洲人的发式,把剃发作为归顺的标志,如天聪五年(1631年)清太宗在大凌河之役胜利时令“归降将士等剃发”,认为如果仍然效他国衣帽是身在本朝,而心在他国。清军入关,继续推行这个政策。要求“投诚官吏军民皆着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8]。但这个政策主要针对男子,所谓“男从女不从”即男子必须改穿满服,而女子则不受限制。因此,清朝汉族妇女的常服仍沿袭明代旧制。作书人只写女子服饰,而不写男子穿戴,便可隐藏时代特征。由于宝玉年少,且喜脂粉,故也可鱼目混珠。在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有一段描写,提及宝玉衣着:“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很多人认为“箭袖”是清朝服饰,据此认为宝玉为满人,这种认识是将箭袖和马蹄袖混为一谈。箭袖在明代,已经广为流传,无论是官服还是百姓常服,都有箭袖,是汉服的一种袖制。如明人叶绍袁在《痛史·启祯记闻录》写道:“抚按有司申饬,衣帽有不能备营帽箭衣者,许令黑帽缀以红缨,常服改为箭袖。”[9]而满清的马蹄袖,则是在传统箭袖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把箭袖的袖缘改为马蹄状。马蹄袖平日绾起,出猎作战时则放下,覆盖手背。以为满清骑马射箭,故有“箭袖”,实乃望文生义。
如果说宝玉的服饰没有很强烈的明朝服饰特点,那么,在书中第一回,作书人巧妙地有所提及。在甄士隐随疯跛道人飘飘而去后,“一日,其妻封氏的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1]10。这一段话中,“乌帽猩袍”四字,是点睛之笔。清代官服主要为长袍马褂,官帽与前朝也截然不同,为顶戴花翎。而明朝的官服分为公服和常服。公服颜色成为级别的重要标识,一至四品用绯色,五至七品用青色,八至九品用绿色。常服则是由胸前后背补子所用纹饰来区别。常服中的官帽为乌纱帽,按照官阶在材质和式样上有所区别。明朝时期,乌纱帽正式成为做官为宦的代名词。从这里可以看出,雨村穿着“乌帽猩袍”,说明他当时正是一位明朝官员。
其次从书中家居摆设及奢侈品来看。第六回刘姥姥初进荣国府,借刘姥姥的眼睛,来描写熙凤房中的新鲜物件——自鸣钟:“忽见堂屋中柱子上
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1]54自鸣钟是万历二十八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中国传教时,带给明王朝的礼物。这个钟因为可以按时自动击打,所以称为自鸣钟。明人谢肇淛在《五杂俎·天部二》中记载:“西僧利玛窦有自鸣钟,中设机关,每遇一时辄鸣。”[10]崇祯二年(1629年),徐光启主持历局,准备在钦天监内制“候时钟三”。这说明当时中国的工匠中已有制造钟表这一方面的人才和技术。入清以后,从顺治到乾隆四朝,各位皇帝们虽然对天主教态度不同,但对传入中国的西洋奇器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对自鸣钟更是情有独钟。从顺治时期开始,清宫十分注重西洋自鸣钟的仿制,但仍为稀有之物,到康熙年间,清宫内设置两个专门的机构负责,一是“自鸣钟处”,一是“做钟处”。从此由中国宫廷到民间,机械钟表的流行和制造逐渐展开。自鸣钟已划定了它的历史上线,它在中国最早的出现是万历二十八年,因此,这里所讲述的末世,唯一答案是明末。
由上可知,《红楼梦》有意抹去了时代的痕迹,但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捕捉一些零碎的信息,将这些信息整理组合,就会得出清晰的结论:《红楼梦》隐去的那段历史,是明末清初的改朝换代史,是书中隐去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
三、《红楼梦》的情怀与主旨
《红楼梦》在开卷楔子里作书人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戌双行夹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甲戌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1]3
作书人与批书人都为此书而哭,并断言:“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在“满纸荒唐言”中,作书人寄寓了什么情怀,是想表达什么主旨呢?让我们先来看警幻仙姑所制《红楼梦十二曲》的引歌: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戌眉批:“怀金悼玉”,大有深意。)[1]45
熟悉《红楼梦》的人都知道,书中与宝玉有过情缘的女子很多,其间最重要的是薛宝钗与林黛玉。从正读来看,正如大多红学家所言:金指代的薛宝钗,玉指代的林黛玉。然而甲戌本上这条眉批,却特别指出,“怀金悼玉”大有深意,显然,此处“表里皆有喻也”,其表记录着一段富贵人家的风花雪月,其里的“怀金悼玉”寄托着什么呢?
先来探讨“怀金”一词。我国古代,人们把“金乌”作为太阳的别名。神话传说中太阳里有金黄色的三足乌鸦,唐朝韩愈有诗“金乌海底初飞来”,意思是说日出时太阳好像是从海底飞上来的。直到现代我们仍然有金太阳一说,因此,结合“悼玉”,作书人在此处所写的“怀金”可理解为“怀日”。关于“玉”一词则更通俗易解。我们知道,玉与月亮常常联系在一起。提到玉兔,想到玉盘,都知道说的是月亮。作书人在文中多次提到的李青莲,就曾写过“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诗句。那么“悼玉”可作“悼月”理解。由此可以看出,“怀金悼玉”的深意,其实就是“怀日悼月”,根据作书人所喜欢的拆字游戏,将“日”“月”二字连在一起,便是一个“明”字。作书人之所以如此小心隐晦,是因为清朝对“日月”二字,是十分忌讳的。胡中藻惨案正是如此。因其诗中有“一世无日月”等句,乾隆认为日月合写为“明”字,即认为胡中藻是有意复明,认定这乃叛逆之罪,下令有司与有关廷臣共同逐节审定拟呈具奏。有司以胡中藻“大逆罪”判凌迟处死,嫡属男16岁以上者皆斩立决。
其实,作书人不仅仅是第五回中隐射“明”,从一开始,就在不断暗示“朱明”二字。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士隐梦至一处,见一僧一道,谈“蠢物”之话,作书人写道: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点‘红’字。)珠(甲戌侧批: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戌侧批:点‘红’字‘玉’字二。甲戌眉批: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戌侧批: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1]5
细读这段引文,作书人与批书人不断重复“红”字与“玉”字,文本正面是出宝玉黛玉二人,批语所暗示的文本反面却反复出“红”字,影射“朱”:明朝开国皇帝为朱元璋,朱家统治明朝两百多年,所以明朝亦称“朱明”王朝。假若批书人批得更明:“有
绛珠(点“红”字和“朱”字。)草一株。(再点“朱”字)。”再看该段引文中关于“赤瑕宫神瑛侍者”这句话的批注:“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作书人所隐的深意便不难得知:暗喻小朱明和不完整的朱明,这不正是丢了中央统一集中政权,偏于南京一隅的残明政权南明!
清朝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曾大兴文字狱,康熙二年(1663),浙江吴兴县巨富庄廷以重金购得原明朝相国朱国桢所著的《明史》,请人刊刻,被告发。书中称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没有写清帝年号,而写南明年号,并多有指斥满清之语。案发后,刑部遣侍郎审理此案。此时庄廷已死,朝廷仍下令开棺戮尸,并株连七十余人,包括庄廷之弟和为此书作序者,刻者,读者,藏书者等。在那样一种恶劣的政治环境之下,作书人“怀金悼玉”的深义只能通过绝顶的智慧,玩着文字游戏,将历史巧妙隐在其中。
在“怀金悼玉”中,作书人抒发了怎样的情怀呢?首先是对满清的忿恨与不满。第六十三回,宝玉“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于是要给她改一男名,叫作“耶律雄奴”。宝玉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接下来,“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1]523-524。犬戎是古代族名,又叫猃狁,活跃于今陕、甘一带,猃、岐之间。西周覆灭的直接原因是犬戎族攻杀的结果。至春秋初期,犬戎又成为秦国的强敌。后来犬戎的一支北迁到蒙古草原,成为蒙古草原最早的游牧民族之一。“犬戎”是华夏民族对北部少数民族的蔑称,“犬”字带有强烈的侮辱性。而匈奴则是指古代蒙古大漠和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大部分生活在戈壁大漠,最初在蒙古高原建立国家。据王国维在《鬼方昆夷猃狁考》中,把匈奴名称的演变作了系统的概括,认为商朝时的鬼方、混夷、獯鬻,周朝时的猃狁,春秋时的戎、狄,战国时的胡,都是后世所谓的匈奴[11]。不管是“犬戎”还是匈奴,在当时的华夏民族看来都是不开化的野蛮民族。史学家陈垣先生在《史讳举例》中曾经极为详密地揭露四库馆臣在用《永乐大典》辑集遗书时所作的手脚,共总结出《四库全书》中的十项避讳:忌虏第一,虏改敌,虏骑改敌骑,北虏改契丹,虏主改契丹主;忌戎第二,戎改契丹,戎王改契丹王;忌胡第三;忌夷第四;忌犬戎第五;忌蕃忌酋第六;忌伪忌贼第七;忌犯阙第八;忌汉第九;杂忌第十[12]。需要说明的是,给芳官改名一节,除了庚辰本和戚序本,在《红楼梦》众多版本中,都被删除,更别说后来流传甚广的百二十回本。由此可以看出,清王朝对于“犬戎”等词,确实敏感至极。而书中却以孩子们玩耍的方式说出“‘犬戎’与‘匈奴’这两种人自尧舜始便为中华之患”、“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之语,甚至骂出了“野驴子”的粗话,极大地表现出对异族统领中原的蔑视与不满。
其次,作书人隐晦地记下了一段明清交替中血与火的历史。书中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史湘云应对了一句“双悬日月照乾坤”,此句被很多红学家们引用考证,甚至都已牵强附会至清宫艳史的地步。其实这句诗并不是作书人的原创。李青莲在《上皇西巡南京歌》第十首中写道:“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去也。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仓促逃亡蜀地,儿子李亨于灵武即位,为唐肃宗,唐明皇成为太上皇,出现了父子“双悬日月”的政治局面。日月双悬,比喻原本一个国家,同时存在两位皇帝,产生两种并行相异的纪年方式。在南明时期也出现了相同的现象,即两个朝廷的同时并立,他们分别指福建的隆武政权和浙东的鲁王政权。《红楼梦》正是隐写了这段历史。批书人明写道:“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说明它比野史的份量大得多,是变形的正史与实录。因为,作书人与批书人都是这一历史的亲历者。这一点在文本中多处可见。第二十二回,贾母替宝钗过生日,凤姐张罗,内院中搭了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点戏之时,作书人写道: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庚辰有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庚辰第二眉批: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靖本眉
批:前批“知者寥寥”,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1]182
这一句凤姐点《刘二当衣》,引发好几条批语,并直言当日熙凤点戏,脂砚执笔之事,流露出批书人与书中王熙凤隐射的历史人物之间的密切关系。再来看第二回文本中,在巡盐御史林如海家任西宾的贾雨村,郊外闲逛之时,与冷子兴偶遇,两人说起贾府时,雨村道:
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甲戌本有侧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坠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1]14-15
可见这些建筑、景物也是作书人与批书人所熟悉的故地。正因为如此,作书人才会十分小心地将故事中的时间、地点、人物隐去。
有清以来,南明史的修订是犯忌的。清朝从未认可过南明政权,他们宣称:“天下取自贼而不是明”,因此,即使后来修《明史》,对南明政权也常常出现“书其臣不录其君”的奇怪现象。南明史成为一段被尘封、被销毁的历史。作书人深知其间缘由,既悲又痛,想要记录评说这一段历史,于是以一声两歌的技巧写出《红楼梦》,把它用隐语记录下来,流传开来。因此《红楼梦》是一本玄幻之书,我们只有反读,才能解出那场怀念和悼念明朝、反映甲申之变、明亡清兴的史剧。
注释:
①参见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咸丰九年八月十二日条:“曹雪芹作《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善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台湾学生书局,中国史学丛书影印稿本,1964年。嗣闻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罹盗窟,并被以丧身失节之名。以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赇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参见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二笔三笔》,中华书局,1984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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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杨黎光.我们为什么不快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212.
责任编辑:夏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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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郑梧桐,女,湖南汨罗人,自由撰稿人。
收稿日期:2015 - 04 - 01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15.06.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