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古代私学对《颜氏家训》的影响

2015-04-18郑明璋杜欣明

关键词:私学颜之推颜氏家训

郑明璋,杜欣明

(临沂大学a.文学院;b.图书馆,山东 临沂 276000)

《颜氏家训》是颜之推为教育子孙立身处世而撰的一部体系完整、内容丰富的家训类集大成的著作。自问世以来,即被看做是家教规范而倍受后人推崇。《颜氏家训》代表了六朝时期家训的最高水平,是古代私学和家训教育发展的结果。

中国古代私学教育,开始于春秋中叶。在封建制度兴起之时,士转化为平民阶级的上层,其中一些有一定才能的人,在当时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而引起了一些有称霸欲望的统治者的重视。出于政治斗争和称霸的需要,他们开始以各种方式网罗人才,养士之风开始盛行。为了培养更多的士,就需要教育,于是一些自由民就从师受教,这样就出现了私学。从早期私学的情形来看,教师并不固定,教学内容也多种多样,思想上比较自由,这就为后来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具有丰富多样的内容提供了先声。早期的私学,其中以孔子的办学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孔子开办教育,有教无类,并把古代典籍整理出来作为教材,为家训的形成提供了借鉴。同时,孔子的仁义礼智信的观念,也深深地影响了以颜之推为代表的后人。《颜氏家训》就蕴含着丰富的仁义礼智信的思想意识。

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这促进了私学的繁荣。就儒家而言,孟子和荀子是这一时期的代表。孟子讲仁政,并将义带入了仁的范畴,而荀子则特别强调礼与法。这对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影响极大。

秦朝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颁“禁私学令”,否定教育的作用,违背历史发展规律,实为秦二世而速亡的原因之一。但是私学教育并没有因为秦汉之际的动乱而销声匿迹。据《史记·儒林列传》记载:“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1]3116汉高祖带兵围鲁,而鲁国儒生依然习礼作乐,弦歌之音不绝[1]1945。《汉书·儒林传》记载:“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2]3592由此可以看出秦汉之际私学发展的一般情形。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一时期的私学教育,在教学内容上也并不限于儒家的《诗》《书》《礼》《易》等,也包括黄老、刑名、法律等,比如《史记·乐毅列传》就有这样的记载:“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1]2436《汉书·司马迁传》:“(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2]2709

汉朝建立之后,吸取了秦亡的教训,无为而治,休养生息,这就为私学的发展提供了宽松的文化氛围。汉惠帝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91年,正式废除了秦朝的挟书令,对私学采取了更加宽容的政策,这就为私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今文经学为官学,官学体系逐步建立起来,但是并不禁止私学。不仅如此,私学还在统治者重视教育的政策影响下,有了更大的发展。到了东汉时期,更上了一层台阶,教师数量和学生数量大大超越西汉,有的甚至门徒过万。出现了众多的经学世家,这些经学大师,不仅自己教授门徒,而且还传业子孙。更有一些人,隐居不仕,专心著述。由私人传授的私学,到东汉末年已取得了压倒官学的地位,如马融、郑玄等古文经学大师的私学学生多达千人以上。

从下面的记载中,可以看出西汉一代私人教学的盛况:

《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凡相两国,辄事骄王,正身以率下,数上疏谏争,教令国中,所居而治。及去位归居,终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2]2525《汉书·韦贤传》:“(韦贤)笃志于学,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2]3107

也有的读书人学成以后即教授门徒。《汉书·翟方进传》:“经博士受《春秋》,积十余年,经学明习,徒众日广。”[2]3411《后汉书·儒林列传》:“(程曾)受业长安,习《严氏春秋》,积十余年,还家教授。会稽顾奉等数百人常居门下。”[3]2581

下面的例子,说明东汉私学堪称一时之盛。《后汉书·文苑列传》:“(夏恭)习《韩诗》、《孟氏易》,讲授门徒常千余人。”[3]2610有的人甚至隐居不仕,专心授书,《后汉书·儒林列传》:“(洼丹)王莽时,常避世教授,专志不仕,徒众数百人。”[3]2551有的甚至成为经学世家。《后汉书·儒林列传》:“(甄宇)习《严氏春秋》,教授常数百人,……传业子普,普传子承。承尤笃学,未尝视家事。……子孙传学不绝。”[3]2580

汉代私学,即使经历桓灵之际的社会动乱,私人讲学之风也丝毫不减。从《后汉书·儒林列传》和《后汉书·党锢列传》即可看出,不再举例。

汉代还出现了专门针对儿童的启蒙教育——蒙学教育。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的官办教育中,不存在针对儿童的启蒙教育,启蒙教育的任务基本是由私学来完成的。学生入学的年龄大约在八岁左右,学习的内容是识字为主。教材一般以字书为主,像《苍颉》《凡将》等,元帝时,史游仿照《凡将》作《急救》,内容非常驳杂,包括姓氏、衣着、农艺、饮食、器物等等。这类字书广泛地介绍了生产、生活等知识,汉魏时广为流传,对《颜氏家训》有一定的影响。

这种家族世传式的家庭教育,在教育内容上,除了进行主要的经学培养以外,还呈现了一些新的特点。其一就是注重伦理道德教育,特别是三纲五常这些儒家最基本的伦理关系的教育。其二是身体素质的培养。为了使家族更好地延续下去,汉人非常重视身体素质教育。从王充的《论衡·气寿》篇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其三是对孩子进行各种技艺的培养。大凡律历、天文、法律、数学、巫医、商贾等,都能根据从事行业的不同,而列在教育内容之内。杨厚修习《河洛书》以及天文推步之术,郭躬精通法律,卓茂学习历算,廖扶明天文、谶纬、风角、推步之术,不一而足。在教育方式上,强调家世门风的潜移默化的浸染作用,强调父兄对子弟的模范带头示范作用,如《汉书》卷四十六《万石君传》记载,万石君石奋带头孝谨,并形成了浓厚的家风,他的四个儿子也都以孝谨著称。《汉书》卷九十一《货殖传》记载任公家约规定子孙不得铺张浪费,从而形成节俭的家风,深受邻里拥戴。而且,一些家庭还通过口头、书信和专著的形式来教育子弟如何为人处事,如何研经治学。如刘邦的《手敕太子》、王莽的《诫子孙书》、马援的《诫兄子严敦书》、樊宏的《诫子》、郑玄的《诫子书》。这些家训类的书信,情真意切,有很强的感染力,对《颜氏家训》影响甚深。

汉末和三国时期,由于社会的动荡不安,私学活动没有汉代兴盛,但是也不乏讲学授徒之人。这一时期,经学受到反思,逐渐失去了神学气,治学的风格开始趋向自然。道家思想开始活跃,治学的内容也更加丰富,兼通五经和道家的增多。《颜氏家训》中浓厚的道家和道教的理念,就为此而具有了深厚的历史基因,当然,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风气也有关系。

西晋统一前后,一些不满司马氏政权的人开始远离政治的漩涡,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辞官归家,闭门教授。如范平,据《晋书·范平传》记载:“研览坟素,遍该百氏,姚信、贺邵之徒皆从受业。”[4]2346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西晋时期的私学,教师大多淡泊名利,安贫乐道,不为私利而折损自己的气节。在教学内容上,也多种多样,特别是这一时期的教师,特别重视《周易》和三礼的传授,这都为《颜氏家训》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东晋、南北朝时期的私学也有一定的发展,这一点,可以参考《晋书·范宣传》,《北史》的《刘延明传》《儒林传》《文苑传》,以及《南史》的《儒林传》《文苑传》等。在此不再赘述。

就其内容来看,儒学在这一时期始终是作为家庭教育的主要内容而传授给后辈,特别是《孝经》和《礼》,更是受到人们的重视。东海王僧孺,五岁时即开始读《孝经》(《梁书·王僧孺传》)。陈朝的谢贞,在幼年时期,其母亲王氏,便教授他《论语》和《孝经》(《陈书·孝行·谢贞传》)。南朝的伏挺,七岁时便通《孝经》和《论语》(《南史·儒林·伏挺传》)。这样的教育,使得他们本人及其后代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更以孝闻名。而且,《晋书》特设《孝友传》,《南史》特设《孝义传》,可见对孝行的重视。学习并精通《礼》者,也不乏其人。杜之伟“家世儒学,以《三礼》专门”[5]454。贺炀于《礼》尤精(《南史·贺炀传》)。司马筠博通经术,尤明《三礼》,其子司马寿,传父业,明《三礼》(《梁书·儒林·司马筠传》)。由此可以看出,儒家经典仍然是家庭教育的主要内容。同时,在经典的选择上,也突出地显示了对孝道、礼道精神的继承与发扬。这对颜之推《颜氏家训》在题材的取向上影响深远。

魏晋南北朝时期,特别重视孝与礼。这一方面是因为,孝是维系家庭成员关系的重要基石,也是家庭成员生存、发展、成就基业的重要依靠,因此,向家庭成员灌输万事孝为先的思想,可以更好地将个人利益与家庭整体利益结合在一起。这些家训著作也非常重视礼,这是因为,礼是经学中最实用的项目,礼对规范家庭成员的行为,维持宗法制家庭的正常运转,有重要的作用,也反映出这一时期的人们对研究兴趣的转移。这些对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在内容上、形式上,都有广泛的影响。

这一时期,家训的数量大大增加,成为魏晋南北朝教育中的一大特色。著名的有:王修的《诫子书》、王肃的《家诫》、王昶的《诫兄子及子书》、李秉的《家诫》、夏侯湛的《昆弟诰》、羊祜的《诫子书》、陶渊明的《与子俨等书》《命子诗》、颜延之的《庭诰文》、任昉的《家诫》、徐勉的《诫子书》、张融的《门律自序》、王僧虔的《诫子书》、王褒的《幼训》、王筠的《与诸儿书论家世集》、杨椿的《诫子书》、魏长贤的《复亲故书》、魏收的《枕中篇》,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单篇的家训作品,不仅在内容上影响了《颜氏家训》,更为《颜氏家训》的成书提供了机会。

私学及家训发展中的这些特点,深刻地体现在《颜氏家训》的创作中。

第一,以儒为主,重诗书,贵礼教。

多引用《论语》以及孔孟所推崇的《诗经》,显示出和孔子、孟子思想上的明显的继承关系。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大量引用《论语》和《孟子》中的话语,据粗略统计,《颜氏家训》20篇文章中,引用《论语》及提及孔子的,共有34处。引用《孟子》及提及孟子的,有 11处。对孔子、孟子所推崇的《诗经》《尚书》《周易》、三礼等儒家典籍,《颜氏家训》也是多次征引。其中,引用及提及《诗经》达35次,引用及提及《尚书》达9次,引用及提及《周易》达17次,引用及提及三礼有62次。这些引用与化用,反映出颜之推对儒家思想的推崇与谙熟。

我们知道,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在孔子看来,仁是礼乐文明的根基,仁改变着个人的内在修养,与此相对应的是,礼则规范着人的外在行为表现。《论语·泰伯》:“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6]78因此,孔子强调:“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6]123在行为上,要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6]123。孔子认为,君上好礼,将会使国家更加易于治理:“上好礼,则民易使也。”[6]158相反,不懂得礼,就无法立足:“不知礼,无以立也。”[6]211

孔子强调忠信。他把忠信作为自己教学的主要内容[6]73。孔子强调人必须言而有信:“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6]21他用大车小车作比喻,说明信之于人的重要性。

孟子继承了孔子仁的主张。“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7]238能否保住自己,保住社稷,保住天下,关键就在一个仁字。在《离娄上》和《尽心下》中,孟子反复强调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的道理。

孟子还和孔子一样,特别强调孝。他继承了孔子提出的“生,事之以礼”的思想,提出了养亲的主张。孟子认为,对待父母,不仅要能养亲,更要能尊亲,要对父母怀有深深的敬意。要明白养亲不仅仅是奉养父母之口体,更在于内心要充满真诚。他在《孟子·离娄上》中以曾子奉养曾皙和曾元奉养曾子的区别,说明侍奉父母要不计功利得失,要以父母之适为心,要把孝道与真诚紧密结合。

从小就在家庭教育中接受了儒家思想的颜之推,自觉地把仁义当做道德价值判断的法则。颜之推告诫自己的子孙,凡是符合正义的事,都应不惜代价去履行。他在《颜氏家训·省事》中说:“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凡损于物,皆无与焉。然而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况死士归我,当弃之乎?伍员之托渔舟,季布之入广柳,孔融之藏张俭,孙嵩之匿赵岐,前代之所贵,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8]150对于那些仁人志士在走投无路时的投奔,则应该毫不犹豫地接纳,即使为此而触犯刑法,也在所不惜。这就是说,一切都应该以是否仁义为原则。

颜之推接受了孔孟的忠孝观念。他在《序致》篇中,开宗明义:“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8]1在《教子》篇中,他明确指出:“生子孩提,师保固明孝仁礼义。”[8]4将孝放在儿童教育的首位,凸显了孝在《颜氏家训》中的地位。在具体做法上,他强调晚辈对父母应该“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幼劳,以致甘胹”[9]114,要生时事之以礼,死后祭之以礼。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10]3,并将此作为孝道的开端。要能够光宗耀祖,使父母荣光,这是孝的终极目标:“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10]4也就是说,颜之推对孝的理念进行了多方面的阐释,从而为人们实践孝道指明了方向。

颜之推也非常重视诚信问题。《颜氏家训·名实》篇讲述了名和实的关系问题。颜之推认为:“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8]134也即是说,一个人要想获得好的名声,必须实实在在地多行善事,如果不去加强个人的自我修养,又想获取好的名声,那就如同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名之美与实之善紧密联系在一起。颜之推认为,“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8]134也就是说,虚伪不信,沽名钓誉,带来的只能是羞辱。

颜之推非常重视礼。如果说,仁义孝信等着重培养人的伦理道德品质,都是从大处着眼、从内心来培养的话,那么颜之推所推崇的礼教则从小处着手,为子孙后代在为人处世方面指明了很多具体而细小的操作规范。颜之推非常讲究名讳之礼,但是他又强调用讳在时间、地点、场合、对象等方面的特殊性和灵活性。他强调“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8]29。在此,颜之推论述了讲究名讳的重要性,以及应该注意的问题,并特别批评了那些拘泥于避讳之礼,竟然将工作置之度外的做法。这就是说,颜之推认为,避讳为守礼,但是更要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可以守礼,但不能拘泥于礼,守礼是原则,但灵活性也是绝对不可缺少的。这和孔子时中、孟子讲权,是一致的。由此可以看出传统的私学教育和家训在内容取向上对《颜氏家训》的影响。

颜之推的这些理念,正是私学教育和家训发展和影响的结果。可以说,传统家训和私学教育的内容,在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第二,兼容道家,融汇庄老。

颜之推虽然幼承家学,以儒家的修身齐家为处事之要道,但在玄风大畅、玄学大兴、老庄之学大盛的时代,颜之推亦不可能不受到影响,这在他的《颜氏家训》中亦随处可见这种痕迹。《勉学篇》《文章篇》《归心篇》《风操篇》《慕贤篇》等都曾大量引用或者化用老子与庄子的语句。

此外,他在《书证》《文章》《名实》《养生》《归心》等篇中也多次谈论或提及有关《庄子》的材料,反映出颜之推对老庄经典的熟悉以及在使用上的随心所欲。这说明他对道家思想是时有吸收的。这些材料表明,在相对封闭的私学教育中,内容的自由性和多样性影响了颜之推的《颜氏家训》。

颜之推对养生观念的重视,与历史传统有一定关系。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就曾经说过:“凡人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则用竭,形大劳则弊,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1]3292再加上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人们朝不保夕,生命贱如土芥,因此,人为求自安,养生之需求以及养生之方法也就大行于世。嵇康曾写作《养生论》,而葛洪的《抱朴子》也多载养生之法。传统私学教育中对老庄精神的吸收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氛围,都要求颜之推不可避免对老庄精神的阐释。

颜之推主要接受了老庄的葆真全性、少私寡欲的思想观念。颜之推认为:“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8]83但是颜之推只是把它们看作养生之书,他虽然崇尚老庄,但他看重的只是老庄不为物累、不与人争的一面,而对老庄弃世离俗、标举玄虚的一面则有所警惕,所以他并不要求子弟们都要效法老庄的生活方式。他认为:“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9]127他用大量的事例表明了自己反对那种外表夸夸其谈于老庄之道,而内心并没有真正像老庄那样恬淡寡欲的人,他用这些外谈老庄、而内生贪欲并最终因此而丧命的人作为批判的靶子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可以说,他对老庄的接受是以在世俗社会中保全生命为前提的。他对道教神仙之事的态度,就说明了这一点。

他说:“神仙之事,未可全诬。”[8]163但是同时他又认为人的性命在天,神仙之事,是难求的,学修仙的人多如牛毛,但是真正学成的却凤毛麟角,千万人中不遇一个。而且由于受到佛教轮回思想的影响,他又认为,即使成仙,也终当有死:“考之内教,纵使得仙,终当有死,不能出世,不愿汝曹专精于此。”[8]163因此,他不愿意子孙将精力与财物花费在这飘渺难测的事情上。但是,由于他相信神仙的存在,而神仙世界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追求长生不老,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颜之推非常重视养生。他在《养生》篇中,告诉子弟们:“若其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吾无间然。……此辈小术,无损于事,亦可修也。”[8]163也就是说,要有正确的方法,要注重合理有度的饮食起居,要注意心理健康与养生的关系。同时他还告诉子弟们养生必须“但须精审,不可轻脱”[8]163。而且,“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8]163。如果连生命都不能保全,那还谈何养生?这段话,颇得老庄全真养性之旨,说明了颜之推对道家思想保全性命之意蕴有着深刻的体会。他批评嵇康和石崇等人:“嵇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饵之征,而以贪溺取祸,往世之所迷也。”[8]164他认为,嵇康、石崇两人,祸乃自取。嵇康虽然著养生之论,但是恃才傲物,不预世事,不和世人交往,行为放肆傲慢,自然会得罪权贵,以至受刑而死,实在是咎由自取。石崇希望服食求仙,贪图生命的长久,必然会有贪欲之心,最后以贪溺取祸,实属必然。此二人,并没有真正领会道家无欲的真谛,没有真正领会爰清爰静、惟寂惟寞、恬淡寡欲的道家真味。

第三,教育的内容更加具体,更有可操作性。

颜之推继承了儒家的传统思想,强调家庭教育以德育为本。他试图将儒家宏大的思想体系细化为可操作的家庭教育理念来达到教育后代的目的。这种具体化,首先体现在对具体事务的叮咛上。例如在《颜氏家训·序致》篇中,对于如何教育孩子,如何养成良好的学习和生活习惯,都提出了具体的措施和办法。在《教子》篇中,他强调对孩子要一视同仁。在《兄弟》篇中,他反复申说父子关系以及兄弟关系的重要性。在《治家》篇中,他提出要重视父兄对子弟的示范作用。治家,既要讲究方法,又要宽严适度。男女婚配要清白得当,甚至连妇女不能参与家政都要反复申说。对于仕宦,要求不要超过两千石的等级,并说这是祖传的遗训[8]156。纵观《颜氏家训》一书,很多事情都要求得非常具体。甚至连借书这样的小事都要反复叮咛:“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8]26他将这样的小事,与一个人的德行联系在一起,足见其从我做起、从小处做起的德行的培养原则。

颜之推强调学习应该有一技之长,但他并不轻视那些世俗中的所谓末业,并不完全赞成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颜之推重视行行出状元。“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计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也就是说,尽管他非常重视读书学习,但是他并不轻视所谓的末业。有的时候,孔孟所轻视的,颜之推反倒重视。例如,孔子轻视农业生产劳动,弟子问稼穑之事而被其嘲笑。《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6]135孟子有劳心者和劳力者之分。颜之推则强调贵谷重农。他说:“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休组之,对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8]142

这种具体化,还表现在说理的特点上。颜之推更加注重利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实例,使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来做为比喻,使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者使用当时的人和事来做为例证,创设生活化的道德教育情境,让人从生活的实例中品味生活的道理,娓娓道来,夹叙夹议,叙事与说理相结合,让人在随和亲切的语境中受到感染,达到了很好的说理效果。例如,在《勉学》篇中,颜之推把忠孝节义等道德规范教育分类叙述,展现一个个具体的历史人物的故事,从而让受教育者在“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环境中将自己与这些历史人物放在一起比较,从而接受道德教育,培养自己的伦理品德。颜之推对子孙后代的培养,总是把基本生存之道的教育放在首位,重视日常的具体生活,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同时也关注孩子的未来的发展,这样就使得颜之推的教育内容极具操作性,从而达到了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强自立、修身处事、勤俭持家等传统美德教育传递给他们的目的。这也是具体化的表现之一。

颜之推善于使用具体事例来说明道理,从而体现出具体性的一面。在《教子》篇中,作者这样说:“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呵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9]8为此,他使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9]8用汤药针艾治疗疾病做比喻,来说明在子女教育中要严格要求,不要怕伤害了子女的颜面与肌肤。在谈及对待老庄之书的态度时,作者用了自己亲身经历:“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9]128委婉地告诫子孙,不可沉溺于老庄之中,做一个任纵之徒。在讲述了齐朝武成帝子、太子同母之弟琅邪王的事情之后,颜之推论述道:“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赵王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9]14这样有叙有议,叙议结合,既生动具体,又理义豁然。在谈到要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的人才时,颜之推说:“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8]8要有明确的教育目的,不能把孩子教育成趋炎附势之辈。再如,他在《治家》篇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遣婢籴米,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无捶挞。尝寄人宅,奴婢彻屋为薪略尽,闻之颦蹙,卒无一言。”[9]36通过这个故事,教育子弟对待下人要宽仁。“南阳有人,为生奥博,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数脔麞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俯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8]22这是告诉子弟治家虽然要崇尚勤俭,但是不能吝啬,否则就会有严重的后果。那么,如何才可以将家庭治理得和谐妥帖呢?颜之推说:“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已。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8]20所谓俭而不吝,就是经营家业以养生为准则,不以积财为法宝,颜之推用一个故事,说明了这个道理:“邺下有一领军,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8]22总之,在说理的方式上,颜之推或者先理后事,明确道理之所在,然后用事例以证之;或者先事后理,先谈事例,后用道理归纳之;或者只讲事实,让人们在对事实的体验中品悟人生的道理;或者只讲道理,使人明晰生活之方向;或先讲道理,再讲事实,最后用道理结束;或在没有具体事例可用之时,创设事例。语言平易浅显,道理通俗明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教益,与孔孟等先贤相比,更具有人情味,更具有世俗性的特点。

在家庭教育上特别重视从小就开始,从严着手,重视棍棒教育,这是颜之推不同于孔孟的地方。孔孟讲究的是循循善诱,而颜之推重视的是在教育中树立威严的重要性。颜之推认为:“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8]6也就是说,教育越早越好,而且,颜之推认为,如果是一般百姓做不到这点,也应该在孩子出生以后即加教诲:“凡庶纵不能尔,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8]6颜之推认为,这种严格的早期教育,其实可以使孩子免受身体上的惩罚。同时,教育应该宽猛相济,既要有仁慈,又要有威严:“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8]6父子之间的严肃,是不可以侵慢的。对待孩子,如果“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8]6,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8]4。颜之推还引用谚语“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再次加以强调。在《教子》篇中,颜之推还有汤药针艾治疗疾病为喻,说明严厉教育的重要性。颜之推还使用两个当时的事例,来说明严格要求和放纵不教的危害。一是南朝梁大将军王僧辩,其母魏夫人,性甚严正,在王年过四十、身为将军之时,稍不如意,就捶挞相加,终成其功业。另外一个是梁元帝时的一个学士,虽然聪明有才,但是为父所宠,最后竟以言语不择,而被周逖抽肠衅鼓。两个截然相反的教育方式,两个绝不相同的人生结局,深刻地突出了溺子如杀子的道理。颜之推还将治家与治国相比,强调严厉教育的重要性:“答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8]20

所有这些,都是颜之推从历史和生活经验中得来的人生经验,有情有理,娓娓道来,亲切自然,形象具体,有着很强的感染力和现实指导意义。

总之,《颜氏家训》是南北朝时期家训之作的集大成者,这是私学和家训历史积淀的结果,正是私学的发展和家训的出现,为《颜氏家训》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借鉴,从而不论在内容取向上还是在说理方式上,都深深地影响着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创作。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姚思廉.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6]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陈戍国.四书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

[8]张霭堂.颜氏家训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2009.

[9]庄辉明.颜氏家训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0]李学勤.孝经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猜你喜欢

私学颜之推颜氏家训
党派之争与颜之推的历史书写
颜氏家训
《颜氏家训·教子篇》对现代家庭教育的借鉴作用
颜之推儿童教育思想对当今幼儿家庭教育的启示
浅析东汉的私学与士人
浅析颜之推的家庭教育思想及其对当今家庭教育的启迪
《颜氏家训》的语言风格及修辞艺术探究
“六艺”之“五射”新考
中国古代私学管理对当今教育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