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马克思使用物质变换概念的先后顺序引起的思考
2015-04-18石燕
石 燕
(1.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安徽 合肥 230601;2.淮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有丰富的内容,它包含一般的物质变换、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和社会的物质变换三个层次内容,理论界通常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来解释马克思物质变换的内涵。但马克思在《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第二版)中曾明确告诉人们他使用物质变换概念的顺序是“先社会后人与自然”。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思考: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包含三个层次,为何马克思只承认其中两个层次?为何马克思选择物质变换概念“先社会后人与自然”的使用顺序?这种顺序背后隐藏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就要回到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中寻找答案。
一、马克思物质变换概念的使用顺序及其侧重点
在《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第二版)中,马克思这样写道:“‘解释{某个经济的}财物总量(实物的)组成部分的变换’{瓦格纳又称之为‘财物变换’,谢夫莱称之为‘社会的物质变换’}。{这至少是后者的一个场合:在说明生产的‘自然’过程时我也使用了这个名称,指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那一段话,是从我这里抄袭去的,那里在分析W—G—W〔商品—货币—商品〕时,第一次出现了物质变换。”[1]《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第二版)写作于 1879年下半年至1880年11月,是马克思晚年完成的,它所包含的思想观点,可以说代表着马克思相关思想的成熟性和完整性。在这里,马克思对物质变换概念的使用顺序做出了明晰的说明:他“第一次”从“W—G—W(商品—货币—商品)”的社会角度使用了物质变换概念,且在之后“说明生产的‘自然’过程时”“也”使用了这个概念。这些论述说明马克思物质变换概念的使用顺序及其侧重点:先是社会层面,然后延伸到人与自然之间关系层面,这两个层面是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的侧重点。
其实,此前在《资本论》论述物质变换裂缝论时,马克思也暗示了自己使用物质变换概念的先后顺序及侧重点。马克思认为由于资本主义农业和工业的分离“产生了各种条件,这些条件在社会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的联系中造成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2]。裂缝论包括“社会的”和“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两部分,“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涉及到“生活”的人与自然规律,指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马克思也是以“先社会后人与自然”的顺序和侧重点来论述物质变换裂缝思想。
马克思明确侧重社会的物质变换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这是否意味着马克思没有论述一般的物质变换?一般的物质变换主要发生在自在自然领域,虽然也包括有生命体的新陈代谢,但马克思更多是讨论自然物本身的无生命体的化学的、物理的变化,如随着“发生一般的物质变换,铁会生锈,木会腐朽。纱不用来织或编织等等,只能成为废棉”[3]。马克思也谈论自在自然,但他更在意的是人化自然,因此,在论述一般的物质变换时,马克思常常使用“避免”“破坏”“解体”等词语,总体偏向于从消极、否定的角度去理解。马克思阐述了一般的物质变换,但从社会历史批判意义上,马克思并没有提及一般的物质变换。
可见,对于物质变换概念的使用,马克思并不是按照今天理论界常见的“一般——人与自然——社会”三个层次依次展开,而是选择了“一般——社会——人与自然”的使用顺序:首先,马克思看到了莫莱肖特、李比希等人从生理学角度使用的新陈代谢概念;然后,从这一概念受到启发,马克思发现其具有社会批判意义,将之运用于社会领域,将stoffwechsel创译为“物质变换”,并“第一次”从社会角度对之展开论述;最后,马克思在论述中发现,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物质变换“也”可以具有社会批判性。
马克思使用物质变换概念遵循“先社会后人与自然”的顺序和侧重,这仅仅是字词上的随意堆放,还是经过思考之后的慎重安排?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的思考对象就要转换到社会的物质变换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具体内涵上。
二、社会的物质变换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内涵
1.社会的物质变换的内涵
社会的物质变换主要指使用价值同使用价值的交换,“交换过程使商品从把它们当做非使用价值的人手里转到把它们当做使用价值的人手里,就这一点说,这个过程是一种社会的物质变换”[4]125,用公式表示就是商品—商品(W—W),商品与商品之间的交换。在交换过程中,出现了交换的中介——货币,社会的物质变换就出现了商品—货币—商品(W—G—W)的转换。在这里,货币仅仅起交换的中介作用。但随着商品交换的发展,人们“出售商品不是为了购买商品,而是为了用货币形式来代替商品形式。这一形式变换从物质变换的单纯中介变成了目的本身”[4]153,这使货币成为社会财富的一般象征。
作为社会财富象征的“货币在流通过程中所取得的各种形式规定性,不过是商品本身的结晶了的形式变换,而这种形式变换又不过是商品所有者借以完成其物质变换的那种变化着的社会关系的对象化表现”[5]533。 这就将货币与社会关系链接起来,使马克思对社会物质变换的分析进入了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层面。
从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来说:人是群居动物,个人存在于共同体中。发生社会的物质变换时,个人作为商品所有者,只有当他和他人相交换时才和他人发生社会关系,才能真正成为这个共同体中的一员。当个人和他人进行社会的物质变换时,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建立在使用价值的物的基础之上,“从在流通中发生的社会的物质变换的观点来看,没有这种客体的中介,他们彼此就不会有任何关系”[5]354。因此,要想与他人发生社会关系,就必须进行社会的物质变换。但个人能够进行社会物质变换的前提是个人必须是所有者,如果个人一无所有,那么他就失去了社会的物质变换的前提,也就无法与他人发生社会联系。马克思说:“交换本身就是造成这种孤立化的一种主要手段。它使群的存在成为不必要,并使之解体。”[6]147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一无所有,他不是作为所有者出现的,也就失去社会的物质变换的可能,脱离于共同体,只能成为孤立化的人。
从个人与资本家的关系来说:工人的劳动力与消费品之间的物质变换,也是一个W—G—W的过程: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获得以货币形式表现的预付资本,再将货币买进自己所必需的消费品,完成社会的物质变换,即劳动力—预付资本—消费品。在这个社会的物质变换过程中,作为中介存在的不是普通的货币,而是资本家的预付资本。预付资本之所以能买到消费品,是因为在工人出卖自己劳动力的同时,还有其他工人的劳动即并存劳动的存在。实质上,这个社会的物质变换过程是劳动力—劳动力的商品交换,但现实表现却是工资—消费品、金钱—物的交换。可见,工人的劳动力与消费品的关系“不是表现为同时并存的劳动力之间的物质变换,而是表现为资本的物质变换”[6]191。
在这两种情况综合作用下,工人既与自己的共同体对立,又与资本家对立,只能成为孤立的个人,只是主观上的存在,资本家才是客观存在,工人本想战胜资本家,但现实社会中却是资本家掌控着工人。
2.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内涵
马克思是从劳动角度阐释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他认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4]207。在劳动的基础上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要求我们从主体、客体两方面去理解,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
第一,劳动的中介性。从主体角度来说,人首先是自然之子,当人还是一个野蛮人的时候,为了能够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就必须和自然搏斗。自然在与人进行物质变换过程中,从先在性前提通过劳动创造了人能成其为人的可能性,人在劳动中才获得其自身。从客体角度来说,劳动使自然物的有用性从可能性向现实性转化,自然才能真正满足社会的人的各种需要。从主客体的衔接来说,劳动又具有能满足主体需要的目的性,对立两极的对接就具有现实性。
第二,劳动的调整性。一方面,人在劳动过程中对自然的了解和认识不断得到加强,对自然规律也逐渐掌握,这些都内化为主体的能力。在批判普鲁东永恒公平的思想时,马克思这样写道:“如果一个化学家不去研究物质变换的现实规律,并根据这些规律解决一定的问题,却要按照‘自然性’和‘亲和性’这些‘永恒观念’来改造物质变换,那么对于这样的化学家人们该怎样想呢?”[4]103-104可以说,只有建立在对自然规律了解和掌握基础上的劳动才能真正对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起到调整作用。另一方面,自然物即使能满足人的需要,也并不是完全符合,“人类劳动只要用在化学的物质变换上……就能把同一自然实体从不适用的形式变为适用的形式”[7]290。调整后物体的有用性向消费的直接性转化,转化的最后形式是自然物成为能被人直接消耗的消费品,自然在劳动中实现了社会化。
第三,劳动的控制性。近代理性主义高涨以来,人类过多地强调了人的主体地位,在“中介”和“调整”的广度和深度上没有加以“控制”。马克思具体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由于过分突出主体而引起客体异化的生态问题。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促使资本家疯狂追求剩余价值,人不再将自然当作自己的无机身体,而只将自然当作纯粹的物的集合体,“一切生灵,水里的鱼,天空的鸟,地上的植物,都成了财产”[8]52,土地也已经降到了买卖的价值。这一切终于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在自然与社会之间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福斯特由此称这种唯利是图的生产方式为“踏轮磨房一样的生产方式”,造成自然逻辑与资本逻辑的剧烈冲突。
仅从内涵上看,社会的物质变换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都将矛头对准了资本主义社会,都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功能,这还不足以让我们明白马克思使用物质变换概念遵循“先社会后人与自然”顺序的原因,我们还要对物质变换的实质展开分析。
三、马克思物质变换概念的实质
马克思的物质变换理论之所以具有如此强烈的社会批判性,就在于马克思将物质变换的实质定位于劳动,并结合劳动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展开分析。
一般的物质变换强调自然本身优先性存在,道出劳动的前提条件,凸显了劳动的自然性,因为劳动总得是在一定的自然物存在的前提下。土地对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人的食物仓、劳动资料库、立足之地和活动场所,“劳动过程最初只是发生在人和未经人的协助就已存在的土地之间”[4]215。只有在土地先在的基础上,劳动才能发挥作用。
马克思就是从劳动角度论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内涵,通过劳动的中介性、调整性和控制性,人与自然之间才实现了合理的物质变换,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就是劳动过程。在这过程中,“自然被人化、人被自然化”[9]77,人与自然双向作用,在对立统一中实现和谐发展。
对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实质的误解最有代表性的是施密特。施密特认为物质变换是来自于自然科学的概念,即使在社会角度得到运用,也没有逃脱其自然科学的原始含义,因此,他认为“把劳动过程称为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这种表述,都属于生理的领域,而不属于社会的领域”[9]91。施密特的失误就在于对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实质的错误理解及对马克思学说批判维度认识的不足。他仅仅根据物质变换概念的生理学来源就认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也是生理过程,混淆了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概念来源”与“理论实质”的界定,否定了劳动的社会性。在马克思哲学里,劳动就是社会的代名词,只有挖掘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劳动实质,才能发掘其批判功能。忽视其社会性,仅从生理学角度考虑,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对今天的生态危机还有多少批判性可言?!
社会的物质变换是人与自然之间劳动过程在历史领域的延续,突出了劳动的现实目的性。商品之所以能够实现使用价值和非使用价值的交换,是因为蕴含在其中的价值——劳动。马克思说:“所有商品的共同实体……就在于:商品是对象化劳动。”[7]229社会的物质变换是私人劳动的社会化过程。马克思甚至将“社会的物质变换”和“劳动的物质变换”“社会劳动的物质变换”作为等同概念使用,马克思明确论道:“从物质内容来说,这个运动是W—W,是商品换商品,是社会劳动的物质变换。”[4]127这种表述多次出现,如:“实在劳动的物质变换在全世界扩展到什么程度,它们(金银——引者注)就在什么程度上变成一般劳动时间的化身。”[5]546商品交换“打破了直接的产品交换的个人的和地方的限制,促进了人类劳动的物质变换”[10]“社会劳动的物质变换,是在资本循环和构成这个循环的一个阶段的商品形态变化中完成的”[11]等,这里就不一一涉及。
如果说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侧重于生产的话,社会的物质变换更偏向于交换和消费。交换是社会的物质变换的内容,消费是社会的物质变换的目的,“在W—G—W运动中,物质的东西表现为运动的真正内容;社会运动只表现为转瞬即逝的中介,而目的是要满足个别的需要”[5]373。这是社会的物质变换的现实目的,也是劳动的现实目的。从理论长远的角度看,劳动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但从现实短期的角度看,劳动的社会目的是人的当前需要的满足,“由于人的劳动而被置于人的需要之下的物质变换和形式变换……实质上这是劳动本身的不断再生产”[5]142。
综上所述,一般的物质变换的思维模式是“自然—自然”,强调劳动的自然性;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思维模式是“自然—人”,突出劳动的中介性、调整性和控制性;社会的物质变换的思维模式是“人—人”,凸显劳动的现实目的性。物质变换从自然到人再到社会的过程,就是在自然物先在的前提下,通过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来满足人的现实需要的劳动过程。
四、马克思使用物质变换概念先后顺序的原因
劳动过程“一边是人及其劳动,另一边是自然及其物质”[4]215,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总体论述的是“自然—人—社会”的关系:从“无人就无社会”的方面看,物质变换是“自然—人”的关系,马克思强调了人在物质变换中的地位,凸显物质变换中人的全面发展的长远目标;从“有社会才有人”的方面来看,物质变换是“自然—社会”的关系,马克思看重社会关系的作用,强调社会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凸显物质变换的现实目的。从物质变换的长远目标和现实目的的关系来看,马克思并不是空虚地强调人的最终发展,在理论表达上,是将人的全面发展落实到具体的社会关系之中。因此,在马克思的物质变换理论中,“自然—社会”的关系才是它表达的核心主题,“自然—人”的关系只是它表达的重要主题。此其一。
其二,正是建立在劳动、社会关系基础之上,社会的物质变换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都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批判,并成为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研究的侧重点。但具体来说,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生态批判指向资本主义私有制,更多停留在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静态的层面,而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展开动态分析的是社会的物质变换,它从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的具体运行层面剖析资本主义私有制,挖掘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剩余价值学说。可见,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角度来看,其动态层面的分析是马克思物质变换理论的根基,而其静态层面的分析是建立在动态分析的基础之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8]550相对应于物质变换理论,这则意味着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建立在社会的物质变换的基础之上,社会的物质变换比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更处于基本地位。生态问题在形式上是以“自然—人”的层面出现的,但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得回到“自然—社会”的层面。
其三,现实劳动生活的理论影像。“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8]525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劳动的经济关系是社会生活的核心,由经济生产而引发的生态问题还没有引起社会的充分关注,这种现实影像必然会反映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8]525为了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具体运行规律,马克思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写作《资本论》,最终创立了剩余价值学说,从政治经济学角度论证了资本主义的必然灭亡和社会主义的必然胜利,因此,在马克思的理论研究中,经济问题是他关注的核心问题。生态问题也引起了马克思的关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等著作中,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对自然的异化等也有很多论述,但不管是篇幅还是总体的关注程度,生态问题远不如经济问题重要。由于生态危机日益严重,当下的理论界更多从人与自然关系角度研究物质变换理论,但这并不能就表示说在马克思那里,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就是他的研究主题。
至此,我们可以说:马克思使用物质变换概念遵循“先社会后人与自然”顺序及其侧重,这确实不是他字词上的随意安排,而是有其多重原因的慎重安排。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422.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919.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68.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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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M].欧力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378-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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