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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

2015-04-17任乐

雨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信访办剃头匠铁头

任乐

铁头坐起来,睁开眼,真是浑身通泰,神清气爽,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他高声说:“不错不错,西北第一刀,当之无愧!”临出门时,铁头的手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剃头匠,剃头匠要找钱,铁头说:“不找了不找了,下次一块算。”

望着铁头远去的背影,剃头匠心里说:高成龙,你狗日的死

期不远了。

很高一座山,山上长着青青的草,还有树,翠绿翠绿的树。他站在山顶上,四顾无人,想下山,却找不到路。他在青草中走,走了半天,还在原地;天很低,一块一块的白云在脚下涌动,他感到孤独和无助。他呼喊,声音好像被那云和无边无际的绿吞噬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到。他鼓足了劲,又喊,醒了——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屋里漆黑一片。

早上,剃头匠开了店门,乘着还没来顾客,就将几条毛巾丢进水盆子里揉洗,边洗边想头晚上做的梦。这是个好梦,以前听会解梦的人说过:“身居高山有好事”,今天可能会遇到好事情。他将洗好的毛巾拧干搭起来,顺便望了一眼门外马路上奔跑的汽车,心想,我整天呆在剃头店里,会有啥好事情呢?又拾不到钱。就在这时,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踏进了他的剃头店。剃头匠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边的那个人,长棒棒头,大身架,两只鹰眼,一脸横肉,粗壮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硕大的金戒指。就是他!剃头匠心里说,我在这候了你一年多,你总算来了。这可真是个好事情,比拾到钱好!梦还真灵。像一个在水边等久的垂钓者突然看到浮子动了,剃头匠竟有一丝惊喜和忙乱。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老板,剃头?”

“嗯。”那个人打量了一下剃头匠,“你就是西北第一刀?”

“哦,是指剃头这一行里的第一刀。”

“不管哪一行,敢称第一刀,牛逼就大了,老子倒要见识见识。”

“你请坐。”剃头匠说。

剃头匠名叫曾魁伟,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儿,个子不高,精瘦,看上去一点不魁伟,周围的人也很少喊他曾魁伟,他会剃头,老点的就称他剃头匠,年轻的都喊他曾爷子或是曾师傅。

在半截沟,大部分人的头都让他剃过,包括女人。女人不剃头,但女人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得剃头,小女孩刚满月时候胎毛就是他剃的。女孩长了几个月,头发还是稀拉拉、黄绒绒的,就得找他再给剃一下,见了刀的头发长得快,长得黑。男人到了六十岁以后头发日见稀少,索性就不留头发了,让他给剃光头。有的男人不到六十岁,甚至四十岁都不到也让他剃光头,不知是图清爽还是追求时尚,剃头匠也不深究。谁来找他剃头他都剃,他喜欢用手中的剃刀将一颗颗毛发蓬乱的脑袋收拾得光洁明亮,剃刀经过那些毛发时发出哧哧声,使他有一种快感。这样年复一年,他剃头的手艺便练得越来越纯熟了。村人们建议他在镇上开个剃头店,他说:“算了,现在到处都是年轻女人开的店,我一个死老汉开上店,肯定没人进来。”别人听了,觉得也是。然而,没过多久,剃头匠却不声不响地跑到县城去开店了。这事一开始谁都想不通,觉得怪怪的,后来想着想着也就想通了,人们私下里说,县城人多,在县城开店肯定比在镇上开店生意好,生意好挣得钱就多,剃头匠进城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这年月谁不想多挣些钱呢?其实,人们揣摩错了,剃头匠进城开店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要给儿子报仇。

十三年前,剃头匠的儿子曾晓春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到县城一所中学教书,那年秋天,他回到半截沟度暑假,一天下午,他到自己家玉米地上去掰玉米,准备掰几个青玉米煮着吃,走到地边上,见树底下停着一辆白色小车,天外天夜总会的老板铁头跟他一个手下正在咯吧咯吧地掰玉米。他走过去说,老板,这玉米是我们家的,不能掰。铁头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晓春说,不管是谁也不能随便掰人家玉米啊。铁头说,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他丢下手中的玉米,慢慢走到晓春跟前,猛的一拳将晓春击倒,就在晓春从地上站起来立足未稳的时候,铁头拔出匕首朝晓春肚子上捅去……见晓春倒在了血泊中,铁头跟手下驾车逃走。

当村上人发现晓春时,晓春已经奄奄一息了。

剃头匠抱着儿子大声问:“谁?”

“铁头。”

“哪的?”

“县城……天外天……老板。”

大伙赶紧把晓春往医院送,可是,走到半路人就咽气了。

剃头匠发誓要给儿子报仇,他去镇派出所报了案,要求将铁头绳之以法。派出所来了两个人看了看现场,拍了照,然后问剃头匠:“你儿子被杀的时候都谁看见了?”

剃头匠说没人看见。

派出所的人说:“那怎么知道是铁头杀的呢?”

剃头匠说:“是我儿子临死前自己说的。”

派出所的人沉吟片刻,又看了一遍现场,对剃头匠说:“那你料理丧事吧,我们给你查。”

剃头匠安葬了儿子后,等了半个月派出所那边都没动静,他就去所里问。所长说:“我们去城里找过铁头,他说不是他,而且有人证明案发那天他一直呆在县城。”

剃头匠说:“胡说,就是他!”

所长说:“法律是靠证据说话,你能拿出铁头杀你儿子的证据吗?拿不出证据,说什么都没用。”

剃头匠又找县公安局,要求把铁头抓起来。县公安局也以“证据不足”为由将他打发了。剃头匠就去找县政府,找县长,找县委书记,但县长书记都忙,没时间接待他,他跑了好几次都没见上县长和书记的面,一个工作人员将他带到了信访办。信访办主任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胖乎乎的,圆脸,戴副眼镜。剃头匠把儿子被杀的事情说完,信访办主任给他倒了杯水。

信访办主任说:“喝水喝水。”

剃头匠说:“杀人犯还在逍遥法外,谁都不管……”

信访办主任说:“不急不急,犯罪分子迟早会被严惩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剃头匠说:“一条人命啊!”

信访办主任说:“就是就是,问题总会解决的,你要相信政府,相信党。我们党始终代表中国先进……”

剃头匠扭身走出了信访办公室。他觉出来了,这个信访办主任啥主都做不了,只能说空话哄弄人。

之后,剃头匠决定再哪个部门都不找了,不顶事,就去找铁头本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就这个理儿。他从知情人口中了解到,铁头姓高,叫高成龙。是县城一个有名的地痞,赌博、奸淫、偷盗、拐骗……什么缺德事都干。他经营几家歌舞厅,结交了许多政府机关的领导干部,尤其是公安系统,这个所长那个队长啥的,差不多都是他哥们儿。就在剃头匠准备进城去找高成龙时,突然传来消息说,高成龙因跟一桩毒品走私案有关而被逮捕。剃头匠到儿子坟上去烧了炷香,希望司法部门早日将高成龙毙了,为他儿子报仇。

年底,那伙走私毒品的犯罪分子被宣判,高成龙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剃头匠觉得判得太轻,对不住死去的儿子。他计划等到七年后铁头出狱了再去找狗日的报仇。可是,在第六年开春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了高成龙。播的是本县新闻,记者正在采访他。这时的高成龙已是天外天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县政协委员。

原来,高成龙在监狱里只呆了两年,他家里人就拿钱将他弄出来了。出来后他网罗了过去一帮狐朋狗友,成立了天外天有限公司,倒卖硅化木,贩运水晶石;设赌场——名叫娱乐城;开妓院——称为洗浴中心。他手底下养着一帮打手,什么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的事都敢做。铁头经常说:“老子是进过号子的,老子怕谁?”这话颇有点像《天方夜谭》里的那句“芝麻开门”,铁头的公司就像打开了藏宝的山洞一样,几年时间就赚了上千万。

凭着违法和冒险暴富起来的铁头,被视为弃恶从善的优秀民营企业家,其事迹出现在多家报纸上,受到了县领导的重视,并在当年举行的政协换届中被选为政协委员。

知道了这些情况后,更增强了剃头匠报仇的决心,他来到县城,是想找机会亲手杀了高成龙。

剃头匠的店位于县城健康路,店面不大,但门头顶牌子上的字很招眼:“西北第一刀剃头店”。健康路是县城较繁华的地段,聚集了县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发廊和足浴店。西北第一刀剃头店往南几十米就是丽人岛康体城,那里面尽是娇娃靓妹,个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脐。剃头匠听说铁头经常去丽人岛康体城,他把自己的剃头店开在这里,并且自称“西北第一刀”,就是想引起铁头的注意,把铁头引进店里来。

现在剃头匠就在给铁头剃头,他剃得很认真。剃头匠平时给每一位顾客剃头都很认真,都能把活做得让顾客称赞不已。他使用剃刀几十年了,能极好地掌握刀锋。掌握刀锋很重要,刀锋直了,刀刃很容易钻到肉里去;刀锋偏了,刀又会打滑,剃不掉毛发。要想只剃毛发而不伤及皮肉,刀锋就得有一个度,这个度不仅仅是简单的角度,头发的软硬长短不一样,干湿程度不—样,入刀的偏直轻重就不一样,全凭心和手上的感觉。同样是一刀剃出去,在行刀的过程中,也要随着头型调整那个度。剃头匠剃头时,不仅给顾客刮脸、刮耳、还给你刮眼皮、刮眼球,关键也在刀锋的度,他能将那个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铁头躺在转椅里,觉得剃头匠的刀飘、快,但是有力。坐牢以前,他留着大背头,头发很长,后面苫住了脖子。进了监狱人家给他剃成了光头,出狱后他再没蓄长发,一直剃光头。一次,他的一个情妇说他剃了光头更有阳刚气,更像个男人,惹得铁头煞是兴奋,那一夜把情妇整得死去活来。

铁头的光头剃起来不费多少时间,很快就剃完了。剃头匠知道,要想把铁头吸引住,就得拿出绝活,使他觉得与众不同,觉得过瘾。

剃头匠开始给铁头刮脸。喳,喳,喳喳,铁头觉得刀像在跳舞,极有节奏感,叫人很舒服很惬意。铁头想,这老家伙手艺还真行。

当剃头匠的剃刀挨到铁头的眼眶上时,铁头一惊:“咦?”

剃头匠说:“我给你刮眼睛啊,老板要是怕,就不刮了。”

“我操,”铁头哈哈一笑,“老子是进过号子的,老子会怕?你随便刮吧。”

剃头匠先刮眼角,接着刮眼皮,刮完眼皮开始刮眼球。他说:“老板不要动啊,我给你刮眼睛。”

铁头感到剃头匠的一只手轻轻翻开他的眼皮,另一只手上的刀轻轻落到眼球上,像一只小虫子从上面爬过一样,麻酥酥的,既令人胆战心惊,又叫人通体舒坦。他就喜欢这种感觉。

脸刮完,剃头匠的手从铁头的眼角开始。作了弧形按摩,接着又用两只拳头给铁头哔哔剥剥地捶肩,捶出各种节奏和清浊阴阳的脆响,捶完又噔噔地揪了几下肩胛后的懒筋,然后说:“好了。”

铁头坐起来,睁开眼,真是浑身通泰,神清气爽,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他高声说:“不错不错,西北第一刀,当之无愧!”临出门时,铁头的手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剃头匠,剃头匠要找钱,铁头说:“不找了不找了,下次一块算。”

望着铁头远去的背影,剃头匠心里说:高成龙,你狗日的死期不远了。

铁头自从让剃头匠剃了一回头后,好像上了瘾,隔些日子就要来剃一回。他每次来时都带着一个或两个手下,所以剃头匠一直没有动手。不着忙,再等等,剃头匠想,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

过了几个月,到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机会终于来了。店里的顾客都走了,剃头匠打扫干净地上的毛发准备关店门,铁头和—个手下进来了。两人不知在哪喝了酒,脸红红的,身上一股子酒气。刚坐下,手下的电话响了,手下接完电话说有点事得去办一下,办完马上回来。铁头说:“不用回来了,这完了我去丽人岛,你到那儿去找我。”手下说了声行,就匆匆忙忙走了。

剃头匠先给铁头剃头,头剃完正准备刮脸时,进来一个顾客不声不响地坐在了墙根的板凳上。剃头匠看了看表,对那个顾客说:“对不起,我今天家里有点事,这个老板的脸刮完就得关门了,你明天来行吗?”顾客说行,明天来,就起身走了。

剃头匠开始给铁头刮脸,铁头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陶醉在剃头匠的刀下,过了一会儿,竟打起了呼噜。剃头匠想,狗日的杀了我儿子,另外还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罪大恶极,该当绝命!今天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他端详着铁头的脖子。铁头仰着头,脖子整个暴露无遗。剃头匠朝窗外瞟了一眼,马路上依然有汽车在飞跑,街边的人行道上也有稀稀拉拉的男女在走动,一切正常。他很快又将目光收回到铁头的那段脖子上,在铁头脖子上选好位置,将锋利的剃刀搭在左侧,刷一下拉向右侧,铁头脖子上立刻张开一道粉红色的口子,剃头匠顺着那口子又迅速地拉了第二刀,第三刀……这期间,铁头的身子似乎弹了几下,腿蹬了蹬,但很快就不动了;起初他好像叫了,但刚一叫喉咙就被割断了,再没发出声音。铁头的血喷射得到处都是。剃头匠脱下身上的白大褂蒙在铁头的尸体上,洗掉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拉好窗帘,销上店门,去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第二天,铁头被剃头匠用剃头刀割断喉咙的消息成了本县最轰动的新闻,人们碰到一起谈论的全是这件事儿,“西北第一刀”一时间名声大振。地区日报以及市晚报头版头条都登出了这一消息:

(主标题):×县优秀民营企业家昨日被杀害

(副标题):凶手被擒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本报讯:×县优秀民营企业家、天外天有限公司董事长、县政协委员高成龙昨日被凶手杀害。目前,犯罪嫌疑人曾魁伟已被公安机关缉拿归案。凶手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几个月之后,剃头匠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改判无期徒刑。

在狱中,剃头匠重操旧业,给劳改人员剃头。都说他剃头手艺好,剃得快,剃得干净,剃的时候人还不疼。不过有许多劳改人员很恐惧,害怕他会像杀铁头那样,用剃刀割断他们的咽喉,所以在剃头匠剃头时,他们总是瞪着眼睛,并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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