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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同一物的永恒轮回”

2015-04-17汪民安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斯特拉侏儒牧人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文章讨论了尼采最重要同时也是最艰深的概念“永恒轮回”的多重意义。尼采区分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轮回观:他自己的轮回观和小人的亦即悲观主义的轮回观。正是从对同一物的永恒轮回观出发,尼采肯定了力、偶然性和生成的自主性,从而肯定了生命本身。

尼采;同一物的永恒轮回;悲观主义;权力意志;生命

B516.47A002713

我们看看尼采的同一物的永恒轮回(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的特征:“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你将再过一遍,并且会无限次地再次经历它,且毫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无可言说、或大或小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重现。”① “万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经走过这条路了么?万物中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已经发生、完成、消失了么?”②“万物走了,万物又来,存在之轮永恒运转。万物死了,万物复生,存在之年永不停息。万物破碎了,万物又被重新组装起来;存在之同一屋宇永远自我构建。万物分离,万物复又相聚,存在之环永远忠于自己。”③“我永远回到这相似和同一个生活,无论是在最伟大之处和最渺小之处全都雷同,我将重新教授万物永恒轮回的理论。”④力“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作为生成的东西,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自我祝福——这就是我的永恒自我创造、永恒自我毁灭的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这个双料快乐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没有目的,假如目的不在圆周运动的幸福中的话,没有意志,假如不是一个圆圈对自身有着善良的意志的话”。总之,“‘永恒轮回学说,即万物的绝对和无限的重复循环——查拉图斯特拉这一学说,从根本上或许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教导过的学说”⑤。这就是永恒轮回学说本身。

但是,怎样证明这个学说?

能量有一种宇宙学和能量学的论证:我们已经看到了,尼采认为世界就是一个力的世界,其能量大小不变,“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钢铁般坚实的力,它不变大,不变小,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作为总体大小不变,它是没有支出,也没有损失的家计,但同样也无增长,无收入,它被‘虚无所缠绕,就像被自己的界限所缠绕一样,不是任何模糊的东西,不是任何挥霍的东西,不是无限扩张的东西,而是置入有限空间的某种力,那种所谓‘空虚的空间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的”。世界是一个力的世界,力在不停地翻转、运动、生成,但力的总量不变,这样,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在一个固定总量所组成的固定范围内,力要永不停息地生成下去就只能是一再轮回。而力又不可能不生成,因为“‘力与‘稳定性和‘不变性这些特点不相容,力的量是固定的,但其本质能量大小不变,是流动的”。力的世界,其总能量不变,这实际上就是能量守恒法则,“能量守恒原则必定要求永恒轮回”。如果力在不断生成,又因为这种生成而不断轮回的话,就不要指望有一个终极状态或者平衡状态出现,不要指望力能安静下来。因为生成是力的根本,而力的生成实际上就是积累和释放,因此,力的轮回实际上就是积累和释放的轮回。事实上,“平衡状态从来就没有过,这就证明这种状态是不可能的”。Nietzsche,Will to Power, M. Ludorici Anthony trans., London:George Allen Unwin Ltd, 1968, p.427.如果说力达不到平衡状态,也就是说达不到一个终极的安定状态,那么,在同样的意义上,世界的运动实际上也是没有目的的。如果有目的的话,“这种目的就应该早已实现了。唯一的基本事实却是:它根本没有什么目的。各种认为世界运动必须有一种目的的哲学或科学假设(例如机械论)都被这唯一的事实所否定”[德]尼采:《权力意志》,贺骥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33页。。就此而言,力无始无终,世界的运动无始无终,我们所把握的只是世界的运动本身,只是力的生成本身,只是这种力的生成所导致的永恒轮回。这是从力的性质出发,从能量守恒原则而来的永恒轮回观。

汪民安:尼采的“同一物的永恒轮回”

时间尼采也从时间的角度来论述永恒轮回法则。尤其是从时间的无限性的角度来论证永恒轮回。

此刻,我感到轻松了:侏儒从我肩上跳下来,这好奇的家伙!它蹲在我面前的石头上了。这里恰好是个大门通道,我们就呆在这里。

“侏儒,你瞧这大门通道!”我继续说,“它有两副面孔。两条道路在此交汇,尚无人走到路的尽头。

这条长路向后通向永恒;那条长路向前是另一种永恒。

这两条路相反而相连接──在大门通道旁恰好交汇。大门通道的名称叫‘此刻,它就写在上面。

要是有人走其中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侏儒,你以为这两条路永远矛盾的么?”

“一切笔直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侏儒不屑地咕哝,“一切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便是个圆。”

“你,沉重的精灵!”我怒喝道,“别说得这么轻飘飘!你这个跛脚鬼,是否要我把你留在现在你蹲的地方──以前我把你抬得太高!”

我继续说,“你瞧‘此刻呀!从这个‘此刻大门通道有一条永恒的长路向后:我们身后是一种永恒。

万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经走过这条路了么?万物中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已经发生、完成、消失了么?”[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1172页。

“万物之中能跑者不都已经走过了这条路了么?”这是条什么样的路?路在此是时间的比喻:路无限延伸,一条向前通向了永恒,一条向后通向了永恒。这两条路相向而行,但也在“此刻”(通道)这个地方相交接。时间正是从“此刻”开始向前和向后无限延伸的,也就是说,在任何一个此刻,都存在着前和后的无限时间(两条路都各自通向了永恒)。过去和未来都是无限的,但是它们正是在此刻这里汇聚。此刻,既是属于过去的,也是属于未来的。或者说,此刻将过去和未来浓缩在一起。问题是,这个过去和未来汇聚于此刻这里,是否意味着它们彼此之间连接成为一个直线?也就是说,无限的过去抵达此刻,在此刻这里通向无限的未来,而这两条路此外并没有交接,各行其是?(“你以为这两条路永远矛盾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么,时间就是一个无限的直线。但是,侏儒却不屑地嘟哝:“时间本身是个圆圈。”也就是说,过去和未来这两条路终究还是会相交织的,终究还是要重合在一起的,终究是会重复循环的。笔直的线性时间是假象。时间是往复循环的。这是侏儒的答案,也是侏儒从时间的角度所理解的永恒轮回。但是,查拉图斯特拉作何反应?查拉图斯特拉觉得侏儒回答得太轻飘飘了——他并没有说侏儒的答案是错误的,只是觉得这样回答分量不够。显然侏儒简单而轻率地理解了时间的永恒轮回,或者说,侏儒忽视和遗漏了这种时间轮回中的别的重要因素。他忽视了什么?查拉图斯特拉提醒他:“你瞧‘此刻呀!”侏儒的轮回是轻飘飘的轮回,是对“此刻”视而不见的轮回。如果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注意到这个“此刻”,那么这个时间轮回将会是什么样的?如果从“此刻”往后看的话,也就是说,往过去看、往回看的话,就会发现,万物中的一切,在过去都曾经出现过了,都“发生、完成和消失了”。至此,同一物的永恒轮回就出现了。在侏儒那里,轮回是单纯的时间圆圈,是时间的重复,是时间的重复所导致的时间的无限性,但是查拉图斯特拉不仅看到了时间的无限性,还看到了万物都曾经在这个时间的圆圈中(因而也是无限的时间中)重复出现过。这个“此刻”(过道)当然也曾反复出现过。而这,是侏儒所忽视的和不理解的。时间是无限的(侏儒的发现),那么,作为存在者的万物,作为一个有限过程的世界,必定都在这个永恒时间中存在过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发现):“万物中凡能运行的事物从这条长路出去,也必定从这条路上回来!”[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页。这是在时间中的永恒轮回。这是因为时间的无限性和万物的有限性所必定导致的永恒轮回。接下来查拉图斯特拉就是重复了“永恒轮回”在第一次被传达时的内容:蜘蛛、月光等也都曾存在过(这显然是对第一次轮回传达的再次轮回传达!)。

概率尼采还从概率(游戏)的角度来论证永恒轮回。如果从概率的角度来看的话,世界就应该被看作是偶然或必然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也肯定不是被意志或意图所创造出来的,如同上帝创世那样。相反,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认为的那样,这个世界是掷骰子的游戏,这是偶然和必然之间的游戏,掷骰子的游戏最能表达必然和偶然的游戏。“你也许由此会得出结论说,‘因此,只有一个世界,即偶然发生和无知无识的世界,才是存在的?——但我们必须补充说,是的,也许只有一个世界是存在的,也许既不存在什么意志也不存在什么意图,它们全都是我们幻想出来的玩意。投掷偶然骰子的必然性的铁腕在无限长的时间里玩它的游戏:因此总是会有极其类似各种程度的意图性和合理性的一掷的。也许我们的意志行动和我们的意图也只不过是这样的一掷——只是由于我们极其有限和极其不甘心,我们才无法理解我们的这种极度有限性:我们自己就是一些机械人,长着一双铁腕,并用这双铁腕来摇动骰子筒,即使是我们最具意向性的行动也只不过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戏。”[德]尼采:《曙光》,田立年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05页。世界是什么?是掷骰子的游戏。我们的每个意图实际上都是偶然的骰子的一掷,每一次投掷都是一次偶然,但是因为有无限多的偶然性,“在无限长的时间里玩它的游戏”,而这种游戏的组合又是有限的,因此,这种偶然骰子的一掷,这种偶然游戏,终究“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戏”。也就是说,投了无限多的骰子,而在有限数量的组合之内,同一组合必定会反复出现,也就是说,必定会出现轮回。换句话说,无限多的偶然,最后必定导致必然;如果是从永恒轮回的角落来理解的话,那就是,世界之力的数量是有限的,“而其他的概念是无限的因而也是无用的,由此可以推论,世界在构成其存在的巨大的偶然游戏中贯穿着一个可以计算出来的组合数。在无限性中,在这个或那个时刻,每个可能的组合都会实现。不仅如此,每个可能的组合在无限次数中也都能实现”Nietzsche, Will to Power, London: George Allen Unwin Ltd, p.430.。这就是概率所导致的轮回:无限多的偶然,在一个有限的力的世界中,其组合总是会出现轮回。

尼采就是从宇宙论(能量论)、时间论和概率论来讨论永恒轮回的。力的无始无终和力的量的总体性决定了力的永恒轮回;万物的有限性和时间的无限性决定了万物在时间中的永恒轮回;偶然的无限性和偶然之间组合的有限性决定了游戏的永恒轮回。这个多层次的永恒轮回就同过去形形色色的永恒轮回观区别开来。这是尼采所特有的永恒轮回思想。也就是说,尼采分别是从力的角度、从时间的角度、从游戏(概率)的角度来讨论世界的,这三个“世界”的视角,暴露了尼采的整体世界观:世界是有限之力的世界;世界是时间无限的世界;世界是永恒游戏的世界。在尼采看来,世界就是一个有限之力在无限的时间内的永恒游戏。正是在这个世界中,同一物一再轮回。

尼采在第一次谈到永恒轮回时,就指出了它可能导致的两种效应:

假如某一天或某个夜晚,一个恶魔闯入你最深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你将再过一遍,并且会无限次地再次经历它,且毫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无可言说、或大或小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重现,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和它一样,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自己摔倒在地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或者,你在以前曾经历过这样的伟大时刻——那时你这样回答恶魔说:“神明,我从未听见过比这更神圣的话呢!?”倘若这思想压倒了你,它就会改变你,说不定会把你碾得粉碎。“你是否还想再来一遍,并无数次地再来一遍?”这一所有人的问题,这一万物的问题,作为最重的重担置放在你们的行为中!或者,你将如何恰当地规划自己成为你自身,规划自己成为这样的生命:渴望最终的永恒肯定和印记?Nietzsche, The Gay Science, Josefine Nauckhoff tr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94195.

尼采首次传达的永恒轮回即是一切东西都会重现:“无限次地再次经历它,且毫无新意。”这样的轮回本身同样也绝无新意,这样古老的轮回观早就出现过。但是,在尼采这里,同一物的永恒轮回有明确的批判性目标。永恒轮回,就时间而言,它没有起源和结局。就空间而言,它没有等级和深度,它强调在一个圆圈式的轮回中每个瞬间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优先性——无论是时间上的优先性还是空间上的优先性都在轮回的圆圈中被清除了:环行取代了直线,瞬间的平等取代了终点的优先性——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轮回就是对柏拉图主义的清除,对本质主义的清除,对不可调和的二元论的清除,也是对黑格尔主义的清除,对辩证法的清除。具体地说,在尼采这里,这样的轮回观直接同基督教和现代性的未来目标相抗衡,它是反目的论的、反超验性的、反线性历史观的:如果一切在轮回,哪里还有一个期冀式的目标存在?哪里还有一个将来的天国或者理想国存在?哪里还有一个不停地生成的最后目标?

就此,“永恒轮回”本身是对柏拉图主义基督教历史观的反驳。这样的轮回同样宣告了上帝之死——如果一切都在重复轮回的话,哪里还有一个上帝和天国在一个遥远的终极未来等待着我们?永恒轮回的规律不能不宣判上帝之死(“真正的世界”之死,超验性之死)。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生存不过是重复性轮回的话,那么,这样没有期冀、没有目标、没有超验意义,也就是说,没有上帝的生存有何意义呢?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上帝之死会导致各种各样的虚无主义。那么,在同样的意义上,永恒轮回的规律一旦被告知,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虚无主义。永恒轮回的昭示和上帝之死的昭示一样,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可能会产生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积极的虚无主义和消极的虚无主义。事实上,尼采在上述话中已经透漏出永恒轮回被宣示之后的两种结果。

正如上帝之死会导致遍布家畜的“斑牛镇”,会导致大量的末人繁殖一样,永恒轮回一旦被告知(超验性目标不存在了),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末人:“这思想压倒了你,他就会改变你,说不定会把你碾得粉碎!” 这是末人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不可避免地宣判上帝之死的)永恒轮回完全有可能会导致消极的虚无主义,会导致末人的出现。“让我们以它的最可怕的形式来想象一下这种思想吧:生命,正如它本来的面目,是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但又不可避免地在重复轮回着,没有终结,直至虚无:永恒的轮回。这是虚无主义的最极端的形式:虚无(‘没有意义)是永恒的!佛教的欧洲形式:知识和力的能量迫使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信仰。” “一切都一样,什么都不值得,知识使人窒息。”所以这个孤寂之人可能在洞悉永恒轮回这一法则面前摔倒在地——摔倒,这正是小人和侏儒的姿态。他们如此绝望,所以可能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

但是,永恒轮回这一法则被告知,除了摔倒在地外,还可能会出现另外的选择:“规划自己成为你自身,规划自己成为这样的生命:渴望最终的永恒肯定和印记?”永恒轮回一旦被告示,犹如上帝死亡被告示一样,“你在以前曾经历过这样的伟大时刻——那时你这样回答恶魔说:‘神明,我从未听见过比这更神圣的话呢!?”永恒轮回的宣示并没有压倒你,而是让你觉得神圣,让你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

也就是说,永恒轮回也可能存在着两种对立的选择:选择做末人还是选择做超人?是被这个重负所压垮还是成为你自身?

必须做出选择!因为“这一所有人的问题,这一万物的问题,作为最重的重担置放在你们的行为中!”

不过,永恒轮回首先是产生末人。如果一切是轮回的话,生存的意义何在?用悲观主义的预言家的说法是,“一种学说出现了,又有一种信仰与之相伴”。这是预言家的答案:“我看见大悲哀向人类袭来了。精英之士厌倦了工作。”“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所有的工作全是徒劳,我们的美酒变成了我们的毒汁,凶恶的目光烧焦了我们的原野和心脏。”“是呀,我们过于厌倦,以至求死亦不可能,故而依旧醒着,并继续活下去——在坟墓里!”②③[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47、148、172页。这就是得知永恒轮回学说之后的末人信仰和末人状态。万事皆空,一片死寂,人们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坟墓,“不愿被唤醒”。为此,查拉图斯特拉也彷徨悲伤,也感受到了漫长黑夜的来临,但是,他“掌握着那锈迹斑斑的钥匙,知道怎样打开所有嘎然作响的墓门”②,最终寻找拯救自己的光。

如何打开这样的墓门,也就是说,如何克服永恒轮回这一学说所带来的虚无主义信仰和事实?在“相貌和谜”一节中尼采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查拉图斯特拉和侏儒关于永恒轮回的理解已经出现了分歧。侏儒认为永恒轮回是单纯的时间循环,而查拉图斯特拉对侏儒的回答做了两点补充:在一个无限的时间内万物在循环;循环中“此刻”的重要性。尤其是“此刻”的重要性,被反复强调:“倘若万物原先已经有过,你这个侏儒如何看待‘此刻呢?这个大门通道原先是否已经有过呢?万物是否如此紧密相连,以至于此刻把一切未来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因此,也包括它自己。”③查拉图斯特拉为什么要思考“此刻”?而且将此刻看作是侏儒的重要遗漏?

“此刻”正是查拉图斯特拉和侏儒在面对永恒轮回时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对于后者而言,由于一切在单纯地重复,一切在转圆圈,“此刻”根本就无足轻重,此刻轻飘飘地流逝,它毫无自身的总量——此刻这个通道不过是时间先后鱼贯而出的过道,它是稍纵即逝的刹那,这个此刻不值一提。如果是这样的话,时间轮回就变成了简单的绕圈子。但是,永恒轮回在什么意义上不是绕圈子呢?轮回中强调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个“此刻”,也可以说是瞬间,是刹那,是具体时刻。查拉图斯特拉所理解的永恒轮回是对此刻的注目:此刻有自身的分量。因为过去和将来(两条时间通道)都聚焦于此刻这一点上,过去正向此刻这里汇聚,“此刻把一切未来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 “此刻”因为和过去、未来发生了关系而具有非同凡响的重量。但是,此刻具有何种意义上的重量?怎样看待“此刻”的这个重量?对海德格尔来说,此刻是和永恒结合在一起,“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东西就是:永恒在此刻中存在,此刻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倏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在这种碰撞中,此刻得以达到自身。此刻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德]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04页。。此刻是整个轮回中具有决定性的时刻。海德格尔是在生存意义上来理解这个轮回的,他将人置于这个此刻之中,处于此刻之中的人,有两种方向,“他就会让相对而行者本身达到碰撞,但又并不让它们静止下来,因为他展开和经受着被发送者与一道被给予者的冲突”。此刻因而处在关键的冲突中心,并决定着轮回之物的轮回路径。这样,生命应该时时保持着永恒感,每个生命,每个生命的此刻和瞬间都必须重视,每个生命的此刻都不是一个简单的过渡时刻,而是一个垂直的深度时刻,是一个焦点性时刻,一个决定性时刻,一个决断性时刻。就此,此刻具有自身的光芒,并因此而受到了肯定。

德勒兹同样注意到这个此刻的重要性,但他的角度完全不同,永恒轮回的基础是时间的流逝,而要使时间流逝,就必须关注此刻:“往昔如何能在时间中形成?此刻如何能消逝?流逝的时间倘若不同时是既已过去的,又是即将来临的和此刻的,它将永远不会消逝。”就此,“此刻必须同时与过去和将来共存。每一时刻与自身作为现在、过去和将来的综合性关系奠定了它与其他时刻的关系基础”③[法]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7172、72页。。这个此刻使过去、未来和现在共存,使不间断的时间流逝成为可能,最终使永恒轮回成为可能。因此,此刻在这里更多地被看作是具有“生成”的意义。显然,德勒兹看重此刻,是因为此刻是正在流逝的时刻,“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存在或‘在场的时刻”。他强调此刻对于轮回的重要性,没有这个流逝时刻,就无所谓轮回,因此,每一个时刻——这个流逝的时刻——都是一个差异的时刻。此刻就是生成和流逝的时刻,而永恒轮回就是要肯定这个时刻,没有这个时刻,就无所谓轮回。此刻正是因此而受到了肯定。按德勒兹的理解,尼采的永恒轮回就是突出了此刻作为生成的意义,最终将生成本身突出出来,从而赋予生成以价值。忽视此刻的轮回,恰好就是忽视生成的轮回。什么是尼采的永恒轮回?就是将生成本身作为肯定的对象的轮回,就是肯定生成的轮回——这同形形色色古老的对生成视而不见的轮回观有根本的区别。生成有生成的自主性,此刻有此刻的自主性,它们并不被目的论所剿灭,这也正是对尼采这段话的注解:“生成应该出现在每一个瞬间(此刻),绝不允许因为未来的缘故而为现在进行辩护,也不允许因为现在的缘故而为过去进行辩护。不能以一种统摄万物的总体力量或一种第一推动力来说明必然性,为了制造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事物而诠释必然性也是没有必要的。”[德]尼采:《权力意志》,贺骥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34页。

尽管“视角”不一样,海德格尔和德勒兹都为轮回中的此刻作了辩护——而这正是侏儒所无法理解的。德勒兹的“此刻”是肯定生成,海德格尔的“此刻”肯定了命运的决断。但德勒兹反对海德格尔的解释。德勒兹反对将永恒轮回看作是存在者的轮回,他们对同一物(the same)的理解不一样。这个同一物,海德格尔非常明确地强调,是存在者,是一个有限世界的有限存在者,轮回是存在者的轮回。此刻是存在者的此刻,为什么看重此刻?正是因为存在者在这过去和未来的冲突之际要做出决断,此刻决定了命运和轮回的选择。而德勒兹反对将“同一物”解释为存在者,不是同一物的轮回,不是存在者(不是一种事物,不是一种事件)的轮回。那么,什么是这个同一物?轮回本身是这个同一物。“永恒轮回中的同一物(the same)描述的不是轮回之物的本质,而是不同之物轮回的事实。”轮回本身就是存在,“轮回只要肯定生成和流逝就构成存在”。③轮回本身就是事件,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永恒轮回就是生成之存在。轮回是生成之在。轮回本身是存在。为什么轮回构成了存在?轮回是一种必然性事实,“同一物”在此不是指一种物或者人,而是事件——必然轮回的事件,事件的轮回性,必然的轮回性。德勒兹就此将存在者,将主体信仰从永恒轮回中清除掉了,永恒轮回由此变成了一个单纯的理论命题,而非一个历史命题,这一命题不再针对着(或者说不再仅仅是针对着)查拉图斯特拉遭遇的现代性背景,而是针对着整个哲学史背景。永恒轮回就此脱离了置身于历史中的查拉图斯特拉,而成为尼采的一般哲学原则。

就此,德勒兹强调永恒轮回是一个法则、一个原理和要求。如果轮回不是要消除此刻,而是要肯定此刻,不是消除生成,而是肯定生成的话,如果说此刻和生成都有自己的自主性而不被存在所吞没的话,这就将柏拉图主义颠倒过来了。消除生成和此刻正是柏拉图主义的方案。同时,德勒兹解释的同一物的永恒轮回,这在另一方面说的是,轮回是不能停止的,轮回本身因而是永恒的,作为同一物的轮回本身是永恒的,这样,轮回就作为存在被看待,轮回是规律,是普遍性,是存在,这都没错,这种柏拉图主义式的概念都被保持下来,但它们的保留不是非要牺牲生成不可,不是非要牺牲此刻不可。肯定存在也要肯定生成,肯定普遍性也要肯定具体性,这样,永恒轮回就构成了一个多少有些奇怪的悖论:此刻和永恒无限接近,多样性和单一性的无限接近,生成和存在的无限接近。这就是尼采所说的沉思的巅峰。肯定生成和肯定轮回是一回事,因为生成和轮回是一体式的。尽管德勒兹不同意海德格尔对同一物的解释,但是,在对尼采断言生成和存在的无限接近方面却没有分歧。就德勒兹而言,生成和存在的接近表现在生成的永恒轮回这一事实中,就海德格尔而言,则是表现在此刻和永恒的关系中:“永恒在此刻中存在”。用海德格尔的说法是:“生成作为生成保存下来,但却要把持存性置入生成之中,以希腊的方式来理解,就是要把存在置入生成之中。”这也是德勒兹的意思:“普遍存在必须属于具体生成,整体必须属于个别的时刻。”[法]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05页。

这样理解的永恒轮回同赫拉克利特非常接近,难怪尼采说,在赫拉克利特的身旁,“我感到比别的地方更加温暖和惬意……生成,对对立和战争进行肯定,以及对存在这一概念的坚决拒斥——所有这些思想,较别的思想而言,同我更加接近。‘永恒轮回学说,即万物的绝对和无限的重复循环——查拉图斯特拉这一学说,从根本上或许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教导过的学说”Nietzsche, Ecce Homo, Vintage Books, 1989, p.273。什么是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学说?世界处在不断变化中,总是会发生新的不断改变的东西。“任何事物都在流动之中,不存在永久的东西。人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强调的就是生成,生成在他这里是绝对的,只有生成而无存在。赫拉克利特才是柏拉图主义的真正对手——后者只有存在而无生成。但是,尼采的永恒轮回虽然强调生成,但并非完全放弃了存在,如果说,这种永恒轮回正是表达了“生成和存在的无限接近”的话,那么,赫拉克利特的生成和存在并不接近,就此,尼采的轮回并非完全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轮回——他们的相似性只是共同对于生成的重视。尼采正是用赫拉克利特对生成(此刻)的重视来抵制柏拉图主义对生成的轻视。

从时间和此刻的角度,永恒轮回肯定了生成,肯定了生命的瞬间性。从概率的角度,永恒轮回还肯定了偶然性。尽可能地承认和肯定投掷的次数和投掷本身,才能肯定出现必然。同样,尽可能多地肯定生成的多样性,才能肯定“一”。这就是永恒轮回的法则:要想轮回,要想“一”,就必须肯定多样性,肯定生成,肯定偶然。对生成和偶然的肯定,才能导致轮回。在这一个意义上,轮回是一种必然性,是“一”,是存在。永恒轮回的原则就是肯定的原则,就是将多样性和偶然性肯定下来,就是将生成肯定下来。我们已经看到了掷骰子的赌博所体现的概率的轮回,无限次的偶然一掷,必定导致有限组合的轮回。组合本身会一再出现。如果要出现这种组合轮回,就一定要肯定这种偶然一掷,也就是说,如果要出现必然性,就一定要肯定偶然性。整个掷骰子的赌博游戏中,投掷的过程是偶然,骰子回落的过程是必然。没有无限多的偶然,就不会出现有限的必然;没有多样性,就不会出现“一”;没有生成,就不会出现“存在”。掷骰子所体现的永恒轮回表达了对偶然、多样性和生成的肯定,偶然、多样性和生成也绝不会消失在必然、“一”和存在之中。就此,是偶然肯定了必然,或者说,是固执地保留对偶然、差异性、多样性的尊重,才导致了“一”、必然和轮回之事实。就此,永恒轮回不是限制偶然性,而是恰恰被偶然性所肯定。同样获得一种必然性,同样获得一种存在,同样获得一种“一”,但是在这里,同柏拉图完全相反的是,这不是通过否定偶然的方式,不是通过排斥差异性的方式,不是通过灭绝多样性的方式而获得自身的肯定。肯定偶然、多样性和繁殖,就肯定了必然、一和多。所以这是肯定之肯定。就此,偶然,这世上最古老的贵胄,“我把它归还给万物,把万物从目的的奴役中解救出来”。尼采正是用投骰子游戏所表达的永恒轮回来肯定偶然,偶然和掷骰子处在同一片没有阴影的天空:“万物宁愿在偶然之脚尖上跳舞。噢,我头顶的苍天,清澈而崇高的苍天啊,对于我,你的纯洁便是:不存在永恒的理性蜘蛛和蛛网。在我看来,你是神圣‘偶然的舞场,是为神圣掷骰子游戏而改设的神桌!”[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80页。

从概率论证出的永恒轮回,在游戏中所表达的永恒轮回,肯定了偶然性;正如从时间来论证的永恒轮回肯定了此刻和生成。那么,从能量的角度来论证的永恒轮回肯定了什么?肯定了权力意志。力“由最简单到最复杂,由最静、最僵、最冷变成最炙热、最野蛮、最自相矛盾,然后又从充盈状态复归简单状态,从矛盾嬉戏回到和谐的快乐,在其轨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作为生成的东西,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自我祝福”。在一个能量守恒的世界中,永恒轮回就必须肯定力的无休无止的生成。只有力的无始无终的生成,才能导致永恒轮回。这也可以反面论证,因为力本身就是无休止的生成(增长),那么,在一个有限的能量世界中,它只能反复轮回(积累和释放的轮回)。这样,如果有几个层面的永恒轮回的话,就会发现永恒轮回在不同层面所做的肯定:概率的轮回对偶然性的肯定,能量的轮回对力的肯定,时间的轮回对此刻(生成)的肯定。我们看到,无论是偶然性、力(权力意志)还是此刻和生成,都因为这种肯定而获得了自主性,这些在柏拉图主义中被存在和目的所拒斥的东西,这些被“真实的世界”所拒斥的东西,现在都被赋予了持存性,被赋予了深度,被赋予了主权。它们不是向存在的无足轻重的过渡,它们和存在也不抵触,相反,它们自身就接近存在,它们和存在无限接近,或者说,生成打上了存在的烙印,偶然性打上必然性的烙印,此刻打上永恒的烙印。“如果生成是一个巨大的环,那么这个环上的每种事物都同样是有价值的、永恒的和必要的。”[德]尼采:《权力意志》,贺骥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262页。力、生成、偶然、瞬间实际都统一在生命之内,它们构成生命的不同层次和视角。这样自主的生命,就不再被目的论、不再被上帝、不再被理念、不再被进步论的枷锁所钳制,相反,它每时每刻都自我肯定,自我决断,自我评估,自我游戏,自我舞蹈。从最根本的意义上,作为力的生命获得了存在性,获得了自身的永恒,在每个瞬间中获得永恒。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正是因为生命肯定自身,生命的价值在生命之内,而不是在他者那里,生命并没有受到外在之物的审判,尼采反复地说,同一物的永恒轮回,是生命的最高肯定形式。“尼采希望使一切存在者的此在和如此存在重新恢复自己的无辜,希望把人重新转换为万物的本性……万物都如其所是地存在,而不是以别的方式存在……世界既不能作为上帝的造物而存在,也不能以其他的方式而存在;世界只能作为一切循环中的循环而存在;并且如其所是地存在;查拉图斯特拉关于同一的永恒轮回的学说同创世的教诲相对立。”[德]洛维特:《尼采的敌基督教登山训众》,见《墙上的书写》,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8页。

这一切都是同一物的永恒轮回学说所内在主张的,也可以说,这是查拉图斯特拉所主张的永恒轮回。如果说永恒轮回恢复了此刻和生成的自主性的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恢复了生命的自主性——就是冲破了生命上空的乌云。在这个意义上,永恒轮回的宣示就是对生命的肯定。这就与侏儒所理解的永恒轮回迥然不同。对于侏儒来说,忽视此刻的永恒轮回是简单地、轻飘飘地转圈圈。这是否定此刻,否定生成,否定偶然,因而也是否定生命的轮回,也就是虚无主义的轮回,是小人的轮回。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轮回在大地上挖了诸多坟墓。现在,关于永恒轮回的两种理解以及因为这两种理解的不同结果就出现了——既然一切都永恒轮回,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性(就如同上帝之死导致两种可能性,如同两种可能的虚无主义):一种是虚无的轮回,小人的轮回;一种是积极的轮回,超人的轮回。对于虚无主义轮回而言,什么都是重复的,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什么都是否定的。对于超人的轮回而言,什么都是重复的,什么都是有意义的,因此什么都是肯定的。就单纯的永恒轮回学说而言,它毫无疑问是同整个柏拉图主义基督教模式相抗衡——它反对上帝创世说,反对目的论,反对二元论,反对线性时间观和进步论。但是,永恒轮回要生出超人,还是要克服对它的虚无主义理解和接受,要克服侏儒所理解的永恒轮回。也就是说,查拉图斯特拉的永恒轮回学说必须完全根除侏儒的永恒轮回学说,只有这样,只有根除永恒轮回的虚无主义取向,才是尼采所理解的永恒轮回。也只有这样的轮回,才能传达给孤寂者所组成的民族,才能生出超人。我们来看看,永恒轮回是怎样来克服它的虚无主义取向的。

查拉图斯特拉通过一次梦的寓言来表达他对虚无主义轮回的克服。在梦中,他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牧人,“蜷缩着、颤抖着、哽咽着,扭曲着脸,口里垂着一条黑色大蛇”,死死地咬住牧人的咽喉。这条蛇可能是在牧人睡觉时爬入他的喉中的。查拉图斯特拉想将蛇从牧人口中拽出来,可是没有成功。“‘咬呀,咬蛇!咬下蛇头,咬呀!我竭力呼叫,我的恐惧、仇恨、恶心、同情,一切善与恶都随着这呼叫喊出来了。”“正如我叫喊建议的,牧人咬蛇,狠狠地咬!他把舌头吐得老远——然后跃入高处。”在这个奇怪的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年轻的牧人是谁?这条黑色大蛇又是什么?

这个牧人有三个特点:年轻人,躺在地上,在睡觉。正是在这样一个处境下,黑蛇爬进了他的喉头。年轻人,说明他不是动物,他应当克服他的动物性了,他应该身体很好,他本是充满朝气,充满活力,具有创造性和增长意愿的人。也就是说,刚刚从孩子长大的年轻人,应当具有相当的潜能。但是,他却躺在地上,在睡觉。躺在地上,因为尼采对空间上的高低特别敏感,躺在地上在他这里显然指的是一种较原始和低贱的状态,就像侏儒状态那样。虽然是一个年轻人,但还没有完全摆脱动物性,而且在睡觉,躺着睡觉,在这么一个低的空间睡觉——显然他没有增高和增长的意愿,没有变形的意愿,因为睡觉意味着停滞,意味着自我保存,意味着衰败。在某种意义上,这样一个睡觉的年轻人处在一个末人状态。也就是说,一个有潜能的人,一个本应增长的人,在上帝死后,无所事事,没有抉择,安然大睡。正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一条黑蛇乘虚而入:“大概是在睡觉的时候蛇爬进了他的咽喉——蛇死死地咬住他的咽喉。”就此,这个本应是健康的年轻人脸上“如此恶心,如此惨白和恐怖”。这个年轻人弄得如此病态,令人揪心,他快被这个黑蛇咬死了。那么,这个黑蛇是什么?它怎么会爬进这个年轻人的喉头?

蛇是黑色的,而且是沉重的。尤其是,蛇能盘旋,是能转圈圈的动物,而沉重的蛇是下坠的,是重负。我们很快就会想到,这条黑蛇意指虚无主义的轮回,就是侏儒所理解的简单的转圈圈的轮回,是否定此刻、生成和生命的轮回。同时,这个虚无主义轮回和动物(蛇)相伴。因为虚无主义轮回总是导致了人的动物状态。就此,蛇一方面是个自我保存的动物,一方面又是否定生命的轮回。它是这二者的默契组合。当这个年轻人睡觉的时候,或者说,在这个年轻人完全不清醒和懵懂的状态下,虚无主义轮回和动物的二重性很容易被他所接受,很容易闯入他的世界和体内,很容易吞噬它,很容易让他变得面色惨白!但是,这个真相被查拉图斯特拉所看到,他要将年轻人从虚无主义轮回之口中抢救出来,因此,他“用手拽蛇,拽呀拽呀——白费劲”。这种虚无主义轮回一旦侵入了人的内在世界,一旦被人所接受,一旦构成人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没法从外面拽出来的,外在的力是无法消除人内在的虚无主义轮回的。我们也可以说,当上帝死掉了,虚无主义轮回侵入了人的体内,那么,外在的“启蒙”是没有用的,启蒙运动的各项计划是“白费劲的”。用海德格尔的说法是,“虚无主义不能从外部来加以克服。仅仅用另一个理想,诸如理性、进步、经济和社会的‘社会主义、单纯的民主之类的东西,来取代基督教的上帝,从而试图把虚无主义强行拆毁和排除掉——这样做,是克服不了虚无主义的”[德]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31页。。

那么,如何才能克服它?只有从内部来克服,年轻牧人只能自己咬断蛇头,只能自己克服虚无主义轮回。“牧人咬蛇,狠狠地咬。他把蛇头吐得老远”,咬,是咬断蛇头,为什么是蛇头?咬就要目标明确,就要针对最核心、最主导性的东西,就是要咬断虚无主义轮回的实质和核心——因为这种轮回具有欺骗性,不辨认出它的虚无主义本质,不辨认出它的实质(蛇头),就无法克服它,就无法咬断它。同时,咬,咬紧牙关,狠狠地咬,这是牧人的形象,咬,通常是不顾一切的表现,只有咬才能表达出意志和决心。克服虚无主义轮回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要果断,要坚决并且要不顾一切,这一方面说明蛇头的危害之深,之大,之彻底,不“狠狠地咬”就无以清除它。另一方面,牧人的咬正好是意志的表达,咬是战胜和征服的手段,牧人如果不咬,就还是一个末人和奴隶,只有咬本身才传达出主人的形象,也就是说只有敢于去战胜,去征服,只有肯定的权力意志的爆发,才可能变形为一个新形象,才可能发生转机,才可能进入到一个增长和提高的状态。蛇头终于被“咬”断了,并被吐得老远。虚无主义轮回连同它所携带的动物性,这个重负,这个藏在牧人体内的“最暴烈、最凶恶的东西”因此被克服了,并且远离了牧人,它和牧人分道扬镳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牧人终于获救了,凭借这一咬,重新奠定了自己的形象:“他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而是变形者,他光耀四方,他笑了!人间从未有谁像他这样笑过!”②③④⑥[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页。

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他变成了超人。也就是说,人,如果咬断了蛇头,即克服了身内的虚无主义轮回和动物性的二位一体的话,它就会变成超人。在这一节的前半部分,查拉图斯特拉已经将两种轮回观对照起来,并且让它们一决高低,“‘站住!侏儒!我说,‘我与你势不两立!我们两个我是强者——你不了解我深邃的思想!你也不可能容忍这深邃的思想!”②查拉图斯特拉思考的是积极的轮回,是肯定此刻的轮回,侏儒思考的是消极的轮回,是否定生命的轮回。这两种轮回“势不两立”,互相不能“容忍”。我们在后面的“痊愈者”一节中已经发现,查拉图斯特拉坦承:这个差点被蛇咬死的牧人正是他自己。“那怪物怎样爬进我的喉咙,把我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我咬下了它的头,吐了出去。” ③也就是说,本来有自己明确的轮回学说的查拉图斯特拉却被侏儒的轮回学说(蛇)弄得窒息了,弄得生病了,弄得面色惨白,有两种轮回学说在他体内交战。这呼应了他所说的同侏儒的“势不两立”。事实上,这两种轮回学说同时在年轻的牧人体内。牧人为什么能咬掉虚无主义轮回?是凭借什么在咬?恰恰是积极的轮回在咬,是查拉图斯特拉所宣讲的永恒轮回在咬,只有这种积极轮回咬断了虚无主义的轮回,这个年轻的牧人才能成为变形者。也就是说,同一物的永恒轮回有一个面孔,却有两种实质:只有克服自己的虚无主义实质,才能变成积极和肯定的永恒轮回,才算得上“痊愈”。所以,查拉图斯特拉所宣讲的永恒轮回学说,一定是对虚无主义的永恒轮回的克服后才得以确立自身的。一旦克服了这种虚无主义,和它分道扬镳(将它吐得老远),同一物的永恒轮回才真正地变成了肯定的轮回,才真正地将这个牧人变成超人。这两种表面一致的轮回之间存在着这样的沟壑,通过这样一咬,终于被越过去了,尼采不禁感叹:“在酷似之物间,外表最好进行欺骗,因为最小的缝隙却是最难越过的。”④如果说这条黑蛇是沉重的蛇的话,那么,牧人将它吐出去,显然就有种解脱感,“然后就跃入高处”,这种解脱导致了向超人的变形以及这种变形中所自然的“跃入高处”,就如同查拉图斯特拉对侏儒的摆脱,“侏儒从我肩上跳下”,此刻,“我感到轻松了”。从躺在地上到跃入高处,这是空间的变换,也是从末人到超人的变换,这种变换正好遵循权力意志的提高和增长法则。

这个时候,这个变形者“光耀四方,他笑了!人间从未有谁像他这样笑过!”又是光!光释放和照耀,它乐观、通达、热情,最根本的是,它肯定。而且,它笑了,笑,正好将预言家的悲观预言所淹没,将悲观主义淹没,将“悲观主义者疲惫的目光、对于生命之谜的怀疑、厌倦人生者的冷冰冰的否定”[德]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周红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247页。淹没,正如光将乌云遣散。这个时候,《快乐的科学》中第一次传达永恒轮回时所提出的选择问题就有了肯定的答案:“‘你是否还想再来一遍,并无数次地再来一遍?这一所有人的问题,这一万物的问题,作为最重的重担置放在你们的行为中!或者,你将如何恰当地规划自己成为你自身,规划自己成为这样的生命:渴望最终的永恒肯定和印记?”超人就是这样的答案,光和欢笑就是答案。这个时候,同一物的永恒轮回,在查拉图斯特拉克服掉了它的虚无主义一面之后,就变成了肯定生命的轮回,狮子向孩子的变形也成为现实——超人诞生了,充满欢笑,光耀四方。

作为永恒轮回的产物的超人,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新生儿:“人间从未有谁像他这样笑过!”⑥这既表明他是新生的,新的开端,而且还是肯定性的。我们也看到了由狮子变形而来的孩童,也是一个新生儿,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神圣的肯定”,还有查拉图斯特拉的追随者——孤寂者所组成一个新民族所生的新生儿。这三个新生儿同属一体,它们都是新生的“超人”。也就是说,作为永恒轮回的第一个教师,查拉图斯特拉宣讲了永恒轮回的教义(肯定此刻),这个教义通过三种途径即狮子、孤寂者和牧人生出了超人,肯定了超人。现在的问题是,超人这个新生儿,将如何自我肯定?这个超人,是一个“自转的轮子”——它自身也在轮回。如果肯定性的同一物的永恒轮回这一学说,导致了超人的诞生,那么,这个超人,这个新生儿也必定要轮回——万物都要轮回。也就是说,轮回生出了超人,而这个超人又要进行轮回,超人身上积聚了轮回的两个过程,两个肯定的过程:它是前一个轮回肯定的结果,是后一个轮回的肯定的事实本身。我们已经看到了轮回是怎样生出超人的,现在我们要理解的是,这个超人是如何轮回的,如何是一个“神圣的肯定”?

超人是个孩子,尼采赋予了这个隐喻以多重意义:除了有意将他看作是新生的,欧洲从未出现过的形象之外,还同时意味着,它要不停地增长,不停地提高,因为孩子总是增长的,它不可能衰退——作为一个孩子的超人就意味着增长本身。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了,超人,作为一种新价值的奠定,就是权力意志的增长过程,是生命的肯定过程。超人、孩子和权力意志,它们是生命自我肯定的几个面相,因此具有实质上的同构性。超人,作为一个孩子,处在持久的增长状态,而绝不意味着一个稳定的静止的终极形态,这样的超人就是权力意志的形象化表达。如果说,超人意味着孩童般的不停地增长,那么,在什么意义上,这个超人,这个权力意志的增长过程是轮回的?这个作为新生儿的超人如何复现和轮回?也就是说,增长和轮回是怎样在作为一个孩子的超人这里得以统一?

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生命的自然过程来说明这一点:一个初始的孩童,它要生长、积累和提高,这个过程是个自然的强化过程,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肯定过程——孩童绝不会衰退,它内在的本能要求增长、提高和肯定:孩童在不停地生长。但是,它不能无限地肯定,不能无限地增长,不能无限地强化,生命必定有它的能量高峰——孩童的生长法则,正如权力意志的运作法则:权力意志同样不能无限增长。尼采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将生命看作是权力意志。不过,孩童成长、积累到什么状态才达到他的高峰?一直到它的壮年。这个时候,它的增长达到饱满和巅峰状态,就如同太阳处在它的正午时刻。就在这个时刻,饱满的身体之力忍不住要流溢而出,要自然地释放,这个释放——如果我们将权力意志定义为生命也就是身体的话,那么,这种释放就是性的释放,性的释放会播下一个生命的种子,最终会导致分娩者的释放,这个释放(生育)就是一个新生儿的诞生,就是创造了一个新生命。在此,释放意味着创造。性的释放是生命的肯定:它不仅表达了最活跃的生命力本身,而且还诞生和创造了一个生命。就此,生命(权力意志)的积累和释放过程,就是身体的积累和释放过程,就是一个孩童的生长、成熟、释放和再诞生的过程,是一个孩童的轮回过程:孩童在增长到巅峰(壮年)的时候,又通过(性)释放再次创造了(诞生了)自身;然后再次增长和积累,再次释放,再次诞生新的孩童;如此反复,如此轮回,这就是孩童的轮回,是作为一个孩童的超人的轮回。这个永恒轮回实际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生命的肯定:这是生命的诞生。生命在这个轮回中不断地诞生,不断地受到肯定,诞生也是轮回的。

这样一个超人的轮回过程有什么特点?这个过程完全是肯定性的,完全是权力意志的全过程:增长、提高、释放、诞生;再增长、再提高、再释放、再诞生;反复不已。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积累和释放的轮回过程(就此,我们也能明白,为什么尼采一会儿说权力意志是力的累积,一会儿说权力意志是力的释放)。在这个轮回过程中,完全没有迫使生命衰败的东西,完全没有否定性的东西,完全没有反动的东西。只有单纯的肯定,单纯的增长,单纯的对生命的刺激和鼓励。因此,超人的这一轮回过程,具有强烈的排斥性和选择性:排斥衰败、排斥反动、排斥否定。只有超人能轮回,小人无法轮回;只有孩童能轮回,衰败的人无法轮回;只有强健的人能轮回,病弱的人不能轮回;只有肯定的人能轮回,否定的人不能轮回。也就是说,有创造(生育)能力的人能轮回,无创造(生育)力的不能轮回;如果生命是这样一个轮回的增长过程,它事实上也是一个自然过程,那么,为什么要对生命进行人为的否定?为什么要让生命的增长受到阻遏?为什么要让生命沉浸在反动力的折磨之中?这就是尼采反对奴隶道德的根本原因——奴隶道德就是对这样的生命的自然增长和轮回的阻碍。

如果说,在轮回当中,只有单纯肯定的话,反过来,这个轮回也是一个选择性的律令:它必须是肯定性的,进入到这个轮回当中的所有的力都应该是肯定性的。即便是天生的反动力,即便是天生的否定要素,即便是天生的损害生命的东西,一旦进入到这个轮回中,也必定要经受这个轮回本身的改造,变成能动力,变成肯定要素,变成强化生命的东西。我们看到这个轮回过程中有痛苦,分娩的痛苦——这是生命的否定要素,但是在这个轮回中,这个痛苦被转化为快乐的强化剂,是创造和繁殖的伴生物:没有分娩的痛苦,就不会有新的(孩童的)创造,痛苦是为了激发更大的创造性欢乐。正如超人经常大笑一样,生命的诞生和创造能产生巨大的快乐——权力意志的充分实践总是伴随着快乐,这种快乐也是在分娩者经历了极度痛苦之后表达的巨大快乐,一个新生的孩童在此诞生——这也是创造,痛苦分娩成就了伟大的喜悦创造。“创造——这是摆脱痛苦的伟大解救,它使生活变得轻松。然而创造者本身必遭痛苦,必经变化。……创造者本身是新诞生的婴儿,但他必须又是分娩者,是分娩者的阵痛。”[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89页。正如痛苦是快感的刺激一样,这个超人的轮回,将释放变为积累的刺激前提,将否定变为肯定的刺激前提,将毁灭变为创造的刺激前提,将反动的力变成主动的力的刺激前提。这种轮回,我们丝毫不陌生——这就是在不倦地毁灭和创造的狄奥尼索斯式的轮回。痛苦、毁灭、否定,在狄奥尼索斯这里,都是生命强力的刺激物,就如同毁灭性的悲剧总是生命的积极的肯定一样。如果说超人在这个轮回过程中在向谁轮回,答案不言而喻:向狄奥尼索斯轮回。

我们还可以将这个新生儿超人看作那个无限时间上的大门通道,是那个出入口,它是一个意义非凡的瞬间,是过去和未来的交接点。超人,在这一刻,既包括了一个创造性的过去,也包括了一个生长性的未来。也可以说,它身上同时聚集了一个创造的结束和一个创造的开端,一个创造者和一个被创造者,一个分娩者和一个新生儿。这一刻至关重要,绝不能被轻易地打发。同样,在超人这里,我们也看到了两种层面意义上的永恒轮回在此的交集:作为教义的永恒轮回创造了超人,作为实践的永恒轮回被超人所实施。我们必须区分教义的永恒轮回和实践的永恒轮回。我们最后来看看这一完整的永恒轮回过程吧!首先是作为教义的永恒轮回:存在着同一物的永恒轮回(万物都在无限的时间内自我重复)这一规律,尼采借助于永恒轮回这一规律,克服了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的超验和终极模式。接着,从效应的角度,尼采将同一物的永恒轮回教义区分为两种:一种导致虚无主义的对生命的否定,一种导致积极的对生命的肯定。尼采通过积极的永恒轮回克服掉虚无主义的永恒轮回;这个积极的(查拉图斯特拉所宣扬的)永恒轮回教义,诞生了新的超人(权力意志的肯定过程以及对这种权力意志的价值肯定);这是永恒轮回教义的作用。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总是用训导的口气?为什么他要一而再地“如是说”?为什么他要有门徒和动物?——永恒轮回首先是作为要宣传的教义而出现的。但是,一旦超人诞生了,即便是未来的超人,超人也当有自身的存在方式,有自身的实践方式——而且注定是轮回式的存在和实践方式。超人注定是通过永恒轮回来展开自己的生存实践——这样,永恒轮回就变成了超人的实践:这是作为实践,准确地说,是作为实践原则的永恒轮回。这样一个永恒轮回,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肯定,轮回一定是肯定,一定是生命的增长,在此,只有肯定生命的东西才能轮回,只有增长和提高才能轮回,轮回的每个瞬间都在提高,都在肯定,换个角度说,只有提高才可能轮回,提高是轮回的动力,也可以说,轮回一定要求提高,要求生长。提高和轮回相互促进:没有提高就没有轮回;没有轮回就没有提高——这是尼采伟大的建设性,是他的迫切律令,是他最高的实践原则。在这个实践性的轮回中,剔除了老化,剔除了衰败,剔除了腐朽——当孩子壮年之际,当正午之际,就开始释放、创造和新生了。轮回避免了终极性的衰老和垂死。

就此,尼采的永恒轮回是双重肯定:教义式的轮回肯定了(创造了)作为一个孩子的超人,实践式的轮回让作为一个孩子的超人自我肯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说永恒轮回是对生命的最大肯定。超人将这两个不同层面上的轮回交织在一起,作为绝对的肯定本身的超人,如果是尼采意义上的未来哲学的目标的话,那么,这也是尼采的未来的人类学目标。

Nietzsches “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

WANG Minan

School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multiple meanings of “eternal return,” which is the most important and the most difficult concept in Nietzsches philosophy. Nietzsche distinguishes two kinds of “eternal return”: one is his own “eternal return” and the other is the dwarfs “eternal return,” which is a pessimistic one. Starting from the 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 Nietzsche affirms power, contingency and autonomy of becoming, which also means the affirmation of life itself.

Nietzsche;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pessimism;the will to power;life

曾静

(上接第26页)

Nietzsches Later Writings and the Crisis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LIU Xiaofe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In many later writings of Nietzsche, the main topic is to deal with the crisis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which he felt, whose characteristic, in the eyes of Nietzsche, is the rise of the liberal philosophy with intellectuals turning into liberalists. “The liberal spirit” is not the real “ spirit of freedom” but the slave of “the taste of democracy,” and the liberalists are no more than “Fanatics.” The liberal philosophy symbolizes the degenera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European philosophy, which becomes a theology of the clergy and loses its noble spirit. In his later writings, Nietzsche puts forward the idea of “reevaluating all the values,” which is to reevaluate the universal value of Democracy alleged by the Philosophy of Enlightenment. Nietzsche reiterates that the real and precious universal value is the tradition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 of the East and West.

Nietzsche;the Crisis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democracy;liberalism

周淑英

20141217

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日]尾上兼英:《鲁迅与尼采》,载《日本中国学会报》第十三集,1961年,转引自李冬木:《留学生周树人周边的“尼采”及其周边》,见张钊贻主编:《尼采与华文文学论文集》,新加坡:八方文化创作室,2013年,第91页。

②[日]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李冬木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6187页。

③北冈正子该书1970年代初以系列文章形式陆续在日本发表,何乃英的中译本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983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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