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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气球

2015-04-16陈文芬马悦然

上海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诺奖维尔达尔

陈文芬 马悦然

一百年前常务秘书维尔森的圣歌

2015年新年看电视,美国导演提姆·波顿的《艾丽斯梦游仙境》,钱宁戴普饰演制帽匠,他的表演技巧真好。电影早在戏院看过,只想随意看看,忽然瞥见少女艾丽斯见了红、白王后以后,扮起挽救城堡的大英雄,身穿盔甲持剑拿盾,登上高山,大战屠龙。这一幕原著的英国数学家刘易斯先生没写,故事由编导续写加柴添料,电影的艾丽斯不是儿童,而是已有婚约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少女,她一头栗子色飘逸长发,斯文秀丽的面部表情,像极了斯德哥尔摩老城大教堂的圣悦然木雕彩绘座骑像,这雕像自中古以来成为瑞典人的国家浪漫主义的象征。大教堂是瑞典王国的宗庙,就在瑞典学院(诺贝尔博物馆)的旁边。这座木雕圣像有一种朴实宁静的神情,瑞典语的名字悦然G?觟ran与英语的乔治George是同一个字。欧洲传说圣徒乔治拯救的是一座城市或一名处女。把艾丽斯扮演做圣徒乔治与龙的比拟,是导演颇具灵性的神来之笔,处女挽救了城堡,成为基督信仰传奇的外一章故事,塑造女性主义版本艾丽斯的新形象。

很少有人知道圣徒乔治的生活背景,只知他出生于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亚。他在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军队担任军官,以虔诚的信徒教养影响朝廷对信仰的看法。过了不多久皇帝压制异教徒,杀了许多信徒,乔治最终遭受死难,宁死不屈的表现传闻连皇后也佩服他的勇气,愿意信基督。乔治的故事后来跟一则阿拉伯民间传说连起来,在利比亚的一个城市有一条大龙占据了水源,每天居民来挑水得献上两匹绵羊,没有牲口就得送人,居民互相抽签抽到公主,国王束手无策,忽然出现一名勇士乔治身穿战甲持剑骑马与龙搏斗杀死了龙,解救了城市与公主。乔治屠龙的浪漫传说在整个欧洲、俄罗斯广泛成为文明底蕴的象征,所有的城市建筑文化、匠人的艺术、书籍印刷文献充满乔治斗龙的形象。英国王室尤其喜爱乔治的名字,乔治的名字日四月二十三日是公众的节日。西班牙的加泰隆尼亚地区在乔治日那一天,女人送男人一本书,男人送女人一枝玫瑰花,近年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从此一传统获得灵感,指定四月二十三日为“世界读书日”。

每当瑞典王储大婚在大教堂赞咏吟唱一首维尔森(Carl David af Wirsen,1884—1912)写的圣歌《华美绿意的衣衫》,这可能是现代瑞典文化最为愉悦神圣的时刻。一般瑞典人已经不大信教,宗教也非生活的主要依据,可是这首圣歌的音调轻柔和缓,曲调庄严宜人,描述风景悠闲丰美。歌词头一段描叙夏日风景,旋律容易记住,后段诠释宗教的意涵比较深邃,今人有时略去不唱。演唱这首诗歌时,圣悦然木雕像与他的坐骑宝马宁静神思的神情就不断出现在电视上。

华美绿意的衣衫

葱绿的草木美丽的衣着

装饰了山谷和草原。

现在温暖的清风抚摸着

优美的花床。

太阳的光,

树林的颾声

与河水杨柳中的潺潺

预示夏天的来临。

维尔森1901至1912年当了十二年的瑞典学院常务秘书,他开启了瑞典学院成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机构的时代。1896年火药发明家诺贝尔的遗嘱希望瑞典学院承担文学奖评奖任务,大部分的瑞典学院院士缺乏意愿,有两位院士发表声明坚决反对,反对的两点理由:认为十八个人的能力不足够做这件事,他们还担心一评选诺奖,人们不会重视他们历来对文学语言的爱好跟研究任务,只记得他们是一种带有世界政治色彩的文学判官。维尔森使出了所有的力量说服院士们承担诺奖责任。“要是退回诺贝尔已捐赠的每年有六万克朗的文学奖奖金,等于剥夺了给欧陆的文学大师们享有荣誉跟利益的机会,现在与后世的瑞典学院都会遭受贪图安逸的骂名。”

维尔森出身贵族,父亲是阶级很高的军官。他研究法国17、18世纪的文学,在乌普色拉大学当文学副教授,在高中教过拉丁文跟瑞典文。瑞典学院里最大的敌人曾形容他还是他们当中读书最多的人,一个勤奋用功的学者。维尔森还担任诺贝尔文学奖小组的主席十年,常常为推荐提名的作家写长篇报告。维尔森笃信宗教,他对诺贝尔遗嘱“具有理想主义倾向”解释为“高尚和纯洁的理想”,这也差不多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头十年颁奖评选的主旋律。维尔森在瑞典学院的报纸《内政与邮政公报》和著名的刊物《吾国》写文学评论,他批评斯特林堡、易卜生、拉格洛夫跟托尔斯泰的著作,换言之,当时最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都受过他的批评。

诺贝尔文学奖颁发头一年1901年,俄国文豪托尔斯泰没有得奖,引来轩然大波。瑞典有四十二名作家、艺术家、书评家为此发表公开的抗议信,第二年托尔斯泰以公开信作答,感谢瑞典学院没有颁奖给他,避免他自己为了巨额的奖金感到困扰。

托尔斯泰一直视金钱如无物,感谢信写得语言恳切,十分诚挚。回顾维尔森书写的诺奖小组报告,他对托尔斯泰的评价:《战争与和平》是叙事的著作、很重要的史诗作品,托尔斯泰最重要的著作实属《安娜·卡列尼娜》,但他批评著作《黑暗的权利》有一种敌视文化进步的态度,他也批评托尔斯泰对国家的态度。

维尔森有时展露“独裁者”表里不一的手段,他不喜欢犹太人,当斯德哥尔摩大学教授(历史学家、文学家)亨利克·畲克由院士们投票入选学院院士,维尔森给国王打报告,第二天国王召见学院的一名院士到王宫,告知否决畲克选进学院,这是唯一的一次国王召见常务秘书以外的院士到王宫。院士们在一个罐子里投小球,同意票投白球,否决票投黑球,表决只有一颗黑球,大家知道黑球是谁的。维尔森不喜欢畲克,我们不急着把维尔森划进现在的极右派“种族歧视”那种概念,那时候瑞典公民社会的意识还没兴起,瑞典女人1921年才有公民投票权。2014年秋天大选刚落幕,瑞典议会还闹过某议员说犹太人不算瑞典人的话语,一时喧腾起来,事后那位议员矢口否认他这样说过。历史的发展也很奇妙,维尔森辞世以后,畲克不只选进了院士,还成为诺贝尔奖小组的主席。

几年前我在国立美术馆看过19世纪报刊新闻漫画展览,其中有一幅画讽刺的新闻主人翁就是维尔森,画上有许多大文豪跟批评家各自拿了不同的可笑的武器,挥剑一般举向维尔森,其中有嘴角两撇胡须的斯特林堡,更有长发高绾的女作家拉格洛芙,不知是谁用一支钢笔做成的剑刺中了维尔森的心脏,不过,维尔森就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倒的大力神翁,神情庄严肃穆,对眼前的混乱不为所动。我虽然不能记住漫画是哪一年的,但肯定是1909年拉格洛芙得奖以前。

拉格洛芙最终如何能在维尔森的法眼底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摆脱托尔斯泰、易卜生、斯特林堡的命运?1903、1904年还有人推荐托尔斯泰,1905年拉格洛芙上了推荐名单,1907年两名瑞典学院院士、隆德大学教授推荐她。1908年推荐名单十六人,她在第五个(顺序可能按推荐书收信时间记录)。两个学院院士、哥德堡大学、芬兰学者推荐,小组报告是维尔森给一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写的一篇好长的报告——维尔森会使劲儿给一个他希望得奖的作家写报告,也确实写得好。1909年二十一个人获得推荐,许多人推荐拉格洛芙。1909年的小组还是五个人,维尔森写报告总结:“虽然只有两个院士支持她……”他谈到:“推荐最强力的支持来自瓦博教授(院士),不能相信他讲的话。拉格洛芙比过去八个得奖的作家都好,这是不能相信的。”(引述自悦然查阅瑞典学院已出版的诺奖记录书籍)

这是不能相信的,但成为事实,1909年拉格洛芙成为首位获得诺奖的女作家、首位获诺奖的瑞典作家。拉格洛芙的大史诗小说《古斯泰·贝林的故事》描述她的家乡韦姆尔兰农庄许多乡野之间不平凡的人物,这是一部魔幻写实主义小说。华人谈到2012年诺奖得主莫言作品时,常会拿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的小说来比较,瑞典学院院士提到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写实主义小说跟莫言写作的背景与心态,有些可相比拟之处,但来自中国自身传统文化《聊斋》才是作者“幻觉写实主义”美学的根源。瑞典文学家常常提到,从莫言作品看很像是拉格洛芙《古斯泰·贝林》那种深刻于庄园乡野的传奇叙事的大力量。

思想史与学术史专家雷登(Per Ryden)2010年在瑞典学院的小天井举办新书发表会,他撰写常务秘书维尔森的评传《成功的失败者》,七百页的巨著描述维尔森将瑞典学院推向诺奖这条卓越的历史航线的过程。维尔森的唯心论观点,致使诺奖与托尔斯泰等几位大师失之交臂。瑞典学院在20世纪上半叶的选择受到的批评较多,战争以后急起直追,1945年以后赫塞、纪德、艾略特、福克纳、马尔克斯等许多得主都有新文学里程碑的意义。雷登认为要不是维尔森一个人打定了主意,坚持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理想,以当时学院的情势,肯定把奖推向门外。维尔森开启了诺奖的关键之锁,奠定百年的基业,盖棺论定以“成功的失败者”来描述维尔森的时代,成功与失败各半,即使文学观点败阵,辉煌的那一面也不可勾销,应该表扬。这一天悦然跟我参加了雷登的发表会,雷登结语说,“我听说这两年瑞典学院开会时,有人主张院会结束时,所有的院士合唱维尔森的歌《华美绿意的衣衫》,成为学院新的礼仪与传统。”雷登为现在的院士们对维尔森的评价有所改变感到欣慰。

提议唱歌的那位轮值院长这时望着我微笑。喜欢《华美绿意的衣衫》的院士不只有悦然。当时的常务秘书贺拉斯·恩达尔(Horace Engdahl,1948年生,1997年选入瑞典学院,1999—2009年担任常务秘书)也十分欣赏这首歌,他说,“一个人能写出这么好听的歌,也值得原谅。”

前任常务秘书恩达尔的歌《新年的气球》

恩达尔2014年秋天第一次到中国南京访问学界,我读到中国媒体几篇精彩的访谈。私以为恩达尔可能是史上最杰出的一位常务秘书,他擅长文化批评,面对争议的媒体议题,恩达尔不仅乐于面对,三言两语就说得层层在理,也常以幽默的比喻吹破媒体表象的牛皮。他在中国回答村上春树年年成为诺奖热门人选:“他是否得奖一直是个虚假的新闻议题,那是赌局的猜测,无关乎讨论文学。我们希望制止博彩赌诺奖,可惜我们无此权利。媒体猜测各种人选名单也都自陷于这种虚假议题的陷阱……根据诺奖评选的要求,我不能告诉你名单上有哪些作家,不过我在赌局名单上看到了那位作家。”

恩达尔会五种语言,瑞典语以外,俄语、法语、德语、英语都极流利,他宣读得主时五种语言都派上用场。恩达尔做18世纪浪漫主义的文学研究与批评,外界有时以为他是一个新派的文学理论家,这可能跟他涉猎的文化范围太广泛有关。这里不谈他对文学的看法,介绍他对大众文化更为广泛的影响,比如一篇微型散文《梦》,以及他获得歌唱大奖的一首歌。

收录在散文集《流星》的《梦》篇幅短短,由一群年轻动画艺术家绘成艺术动画影片,我在电视上看过这则影片,非常感兴趣。动画描绘恩达尔的真人形象,他的身形高大,一天早晨在卧榻梦醒之时没有戴上他那副著名的椭圆框眼镜,眼睛睁得大大,倒有几分卡夫卡小说主人翁起床的气氛,梦里梦外这人的思想产生了变化。瑞典学院初夏庄园晚宴跟恩达尔坐在一起吃饭,我问起来,他告诉我这是一个真正的梦,他非常享受梦里他得到那么大的自由,完全解脱了外界给予他的责任感,他的梦境散文跟我写微型小说有一系列从真实的梦而来有些相像之处,他的散文体又多了一份意在言外的开阔感。花园开满丁香花,夏天的黄昏晚来,九点多钟彩霞满天,我跟恩达尔对窗而坐,斯德哥尔摩城市派拉蒙式长幅条三百六十度的海港景象就在眼前,彩霞绚烂的天边忽然飘来一只红艳艳的热气球,慢慢由西边飘到东边。回家以后我翻译《常务秘书的梦》寄给台湾报纸:

“我梦见我疯了。我正要到一个城市参加一个宴会,我甚至相信那个宴会就在我家。我到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好一阵子。衣帽间挂满衣服跟鞋子,一堆一堆的,像我以前南区的家。老远听到房子里头的人们好热切的谈话声。我知道那些人我认得,都是很可爱的不会伤害我的人,可我没法叫自己走进去。我站在半开的门外,感觉我全然确信不可能进去跟他们谈话,再也不能够。我沉默地走下楼梯走上街。街上空空的,早晨五点钟。我开始走在19世纪成排的楼房之间,察觉到某种转变。一种疯狂的进驻,把我解放开来免于谈论的责任,我不再懂得一间‘房子是甚么,一天‘早晨或者一条‘狗是甚么。一道光线落下来,铬黄色的,那斜斜落下来的光辉,又可怕又美丽,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我起初感觉到我疯了的惊吓,变成一种上升到天空之底部的安静。我慢慢走下人行道的斜坡,一点都不慌忙,心中充满极乐的感觉,就像初次接吻那么幸福。”

恩达尔在2009年做满十年的常务秘书,由历史学家彼得·英格伦接任。恩达尔卸任以后曾随妻子到柏林居住一年,在咖啡店写出一本散文集《以后,来一支烟》,立即成为畅销书。恩达尔的妻子艾芭(Ebba Witt-Brattstr?觟m)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女性主义者、文学评论家,两人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常一起出席各种文化活动,2014年离婚。同年春天瑞典电视台策划一个节目,邀请十位文化界名人写歌,恩达尔作词的《新年的气球》获得首奖,歌词优雅美丽,传唱动人。相隔一百年以后,又有瑞典学院的常务秘书写作大众喜爱的歌。

新年的气球

传来新年

钟声的半夜,

我们把愿望

放进这纸做的许愿灯。

许愿灯的微弱的光辉

望天空上升时

我感觉得非常自由:

所有的成就都毁坏了。

我的心一碎了

立刻就轻松了,

带着我的愿望

乐意地上升、

像个热气球。

离开地球,故乡和家园,

像个光点逍遥。

我得跟随风向笑声笑。

离开我幸福的世界,

信任许愿灯的旅程,

因为什么都丢失之后

天空和黑夜就敞开了。

没有目的的旅客

此刻会碰巧了,

因为那小小的许愿灯

飞往无所在之处。

会上升么

或者下降?好紧张!

那愿望的重量

发愿望的人还称不了。

好!许愿灯上升了!

此地没有什么

能把它留着,

没有问题,没有回答,

只有沉默……

我悲哀中所写而

放进许愿灯里的愿望

消失如水蒸发了。

离开我幸福的世界,

信任许愿灯的旅程,

因为什么都丢失之后

天空和黑夜都敞开了。

(马悦然译)

两百年来的第一位女性常务秘书

莎拉·丹纽尔(Sara Danius)2013年12月20日在瑞典学院年会宣誓就任院士,从2014年新年坐上瑞典学院第七把椅子,巧合的是一百年前的1914年拉格洛芙成为瑞典学院的第一位女院士,也是第七把椅子,先得诺奖再选入院士,人们说拉格洛芙是“幸运七号”。丹纽尔的身材挺高,几乎跟贺拉斯·恩达尔一般高,2014年12月20日瑞典学院常务秘书彼得·英格伦宣布卸任,院士们选出的接任者是刚做满院士一年的丹纽尔。英格伦于2009年上任时声明仅做五年。丹纽尔成为瑞典学院第一位女性常务秘书。

丹纽尔是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文学教授,《每日新闻报》的书评家。她研究的文化批评议题往往以小见大,观察入微。去年秋天她最新出版的一本书《龙虾之死》,悦然随身携带于飞回台湾讲学途中阅读,不时发出赞美之声。封面很吸引人,两只有如芭蕾舞姿态的手腕,一只按住龙虾,另一只垂握住一把尖刀刺向龙虾的眉心。书名来自其中一篇散文《家庭主妇的死亡》。

她说,文化批评的方法再简单不过,把1960年跟2010年瑞典最大的泼尼尔出版社出版的两本食谱拿来做比较,就知道什么是文化批评;当然也可以把1983年跟2002年做个较量,不过这样太严肃了,挺像历史学家,我们倒不想做历史学家而想做文化批评家,别只顾着计算碗底的饭粒,我们应该数一数天上的星星。所谓的“自然知识与文化”,在烹调这一方面可以直接指出属于文化的领域。厨房有没有“性”这回事?有的,至少有男女之分。歌剧院地窖餐馆的大主厨是写食谱的名家,他为家庭妇女写食谱先教女人怎么洗炉子,可用肥皂跟水,千万别用干粉的洗剂,那会损害了炉子。丹纽尔挖苦这些男厨教妇女做些简单的活儿,接下来,却教极端复杂的杀生烹调法,如何在厨房杀一尾形似长蛇的黄鳝鱼。需要的工具有橡胶手套、榔头一把、木槌、钉子两三只、快刀一把。剥除鳝鱼皮的步骤,在墙上敲进钉子固定住,像把衣服挂进钉子,一手握紧固定好墙上的鱼,快刀切撕开鱼皮,夹起、挑皮,然后迅速撕开皮面扯下来,完整剥除鳝鱼皮。书上重现食谱剥皮图解步骤,可以想见妇女的围裙沾满了鱼皮的黏液跟血滴。再比如杀一只龙虾得趁它活蹦乱跳时,举刀正面刺准了眉心,龙虾方才切得齐整,虾膏形状油亮美丽,鲜味欲滴。剥一只兔子皮的方法是倒吊在墙上挂好,用尖刀起子从兔腿两手往下紧拉剥剔下皮来,书上附有早年的食谱剥兔皮、杀虾、剔鱼皮的相片。

悦然读完文章想起自己的妈妈,所幸爸爸从不让妈妈做这样的事情。圣诞夜我们一大家人与姻亲团聚吃饭,老二媳妇卡琳的妈妈芭玻今年也有八十五岁了,她听完《龙虾之死》就说她的丈夫要求她杀一条鳝鱼剥除鱼皮,她拒绝。丈夫说:“可是我妈妈就是这样做的。”卡琳的父亲原籍挪威,挪威的家庭主妇万应皆备,德国波兰的妇女也相同,记得读过德国留学生的文章,半夜在寄宿的家庭醒来打开冰箱,一只剥过皮的大兔子正贴站在冰箱里。奇怪的是,使用泼尼尔版本食谱的家庭妇女都是中产阶级,芭玻的丈夫是个名医,大可雇个阿姨长工做事,不像现在劳工也得缴百分之五十的税金,薪资很高,除非是特别阔绰,一般中产阶级谁也请不起一个每天来做饭的阿姨。为什么连医生也认为剥鳝鱼皮是家庭主妇的责任?悦然很快就证实这一点,像他的爸爸是一个中学老师,即使薪水微薄,家里一年两季请人来煮沸大盆苏打水洗衣服晒床单,厨房里做菜烹调“有文化”的活儿还是家庭主妇的责任,佣人不做厨房的文化,他们有自己家里的事要做。灌香肠、腌咸鱼,样样都是妈妈自己做。曾听悦然说起妈妈的溜冰技术绝佳,冬天两只手交叠袖进皮袖筒,从不拿出来。男女冰鞋有别,男鞋鞋头尖形,可像松鼠轻跳冰地前行,女鞋鞋头圆形,只能不停滑前移动,身形款款,随袖筒交叠的手臂横向平衡支点,左右滑动前行。要这样优雅的一双手杀生是不能想像的。两相比对六十年后的食谱书籍,厨房的屠杀技艺终止了,丹纽尔写着:“‘家庭妇女(的精神)死亡了。”

莎拉·丹纽尔成为古斯塔夫国王三世1786年创建瑞典学院以来的第一位女性常务秘书。2015年10月第二周的星期四下午一点整,她将推开那道门宣读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世界将会注目这一刻。我不会忘记她介绍剥鱼皮的方法,就像我不会忘记艾丽斯代替圣乔治杀了一条大龙。而人们依然喜爱围在大教堂圣悦然的木雕像前唱颂那首旋律优美的圣歌,甚或在新年想望一只有如夏天飘来的热气球,都使人感觉无比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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