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与他的绘画艺术
2015-04-16鲁珊珊
鲁珊珊
“唐伯虎”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他和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在明代中期被并称为“江南四才子”,同时,唐伯虎还是明代绘画史上著名的“吴门四家”“明四家”之一。唐伯虎,本名唐寅,“伯虎”是唐寅的字,因唐寅是家中老大,古称老大为“伯”,他又是“寅年”所生,寅年又是“虎”年,所以唐寅得字“伯虎”。他于明宪宗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生于苏州,唐寅才艺精湛,除了精通诗文,在绘画方面不论山水、人物还是花鸟,无不精妙。明世宗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年仅五十三岁的唐寅因病去世,匆匆结束了他短暂悲苦而又成就卓著的一生。
唐寅并非出自书香门第或艺术世家,他的父亲唐广德只是一位普通的小业主,在姑苏吴趋坊皋桥经营着一家不大的酒肆,酒店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热闹得很。客人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有远道而来在此休憩的生意人,有得意的和不得意的文人画士,还有附近的市井小贩居民,进进出出,鱼龙混杂。唐广德虽然读书不多,却深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他不赞成唐寅继承家业走经商这条道,反而全力培养他“读通万卷书”,为了以后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在父亲有意识的栽培下,唐寅从小就在自家生意场上结识了不少文人墨客,这使天才早发的他在享乐于都市通俗文化的同时,在绘画诗文上获益匪浅。唐寅和其他文人名士一样把参加科举考试作为步入官场的敲门砖,并且自信满满,自谓“明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弗售,一掷之耳”。虽然唐寅年纪轻轻,但凭借天资聪颖和后天勤奋,果然就在乡试中一举拔得头筹,中了“解元”。本来仕途前景一片美好,不料竟遇上科考舞弊案,唐寅被同乡意外牵连入狱,在狱中受尽了折磨和屈辱。加上亲人接二连三的离世,一连串的大打击让唐寅措手不及,悲恸之余心灰意冷,他终于清醒了,领悟到科考成名已成镜中花水中月,于是放弃了对功名利禄的追逐,重新致力于绘画。
他曾在自画的《骑驴归思图》上题诗:“乞求无得束书归,依旧骑驴向翠微。满面风霜尘土气,山妻相对有牛衣。”(见图1)由此可见,唐寅当年在返乡途中心情十分沮丧,遭受挫折的他只想回家去,与妻子粗服布衣、安安心心好好过日子。谁能想到,唐寅到家后情况竟然更加窘迫:原先嫉妒他才能的人趁机攻击他;过去口口声声仰慕他,求诗乞画的“死忠”视他为路人;丫鬟、仆人顶撞他;甚至连结发妻子也不体谅他,弃他而去。唐寅一向心高气傲,他忍受着周围的白眼和辱骂,默默追忆往昔,心中怎能不产生巨大的落差。唐寅本性就狂放不羁,于是在这以后,玩世不恭的他变本加厉,将外界压力转变为自我放纵,终日借酒浇愁。他时常和朋友们聚集豪饮,又往往醉倒,客去不问,醉便酣睡。后来唐寅又一心向佛,开始谈禅论道、研究起命理星象来,并取《金刚经》里“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之意,自号“六如居士”。而实际上,唐寅并非遁入空门,只是借此逃离人事,希望获得一份安宁。晚号“逃禅仙吏”,便是他好佛却不守法戒的最好证明。
高居翰先生认为画家会因为社会地位的变化而产生与时相应的一套画风。事实上,绘画风格的变化没有局限性,从拘谨保守到草书入画,从生活写实到追求逸品格调,这与画家的生活状态相吻合,就像文人画与宫廷绘画各具不同的气质。而表现在唐寅身上,则是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身份的转换。唐寅的不可复制性在于他突破了职业画家和文人绘画在社会和艺术方面的明确界限,兼取二者之长,不论以文人画家或是职业画家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作品都毫不逊色,甚至在两者之上。
关于唐寅绘画风格的形成,有学者研究认为,他早期的绘画得益于“明四家”之一的沈周。的确,在他的一些绘画作品中,笔墨可见中年沈周的影子。早年在父亲的酒家,唐寅就通过祝枝山拜见了当时已经大名鼎鼎的沈周。沈周看过唐寅的画作后也非常欣赏,赞美一番之后,向他提出了临摹古人、学习传统的重要性,并且推荐唐寅跟随当时的苏州名家周臣学画。
周臣,字东村,是明朝中期著名的职业画家,主要承袭南宋院体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一派“大斧劈皴”的技法。所以,晚明的一些文献称他“亦院体中之高手也”。在周臣的鼓励下,唐寅开始游历名川大山,他通过对自然山川细致观察、亲身感受,从真山真水中汲取营养,足迹遍布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福建、浙江七省,游历过祝融、匡庐、天台、洞庭、彭蠡等名胜之地,时间长达十个月。数千里的壮游行径使他开阔了眼界。他饱览了南方的名川大山,胸中充满千山万壑,游历经历也为他日后潜心研习绘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唐寅虽然师从周臣,从周臣那里学到脱胎自南宋李唐、刘松年的风格,但是,唐寅更凭借着自己深厚的文学素养和他风流洒脱的天性,在笔墨上显现出奔放不羁、挥洒自如的个性,这从他的一些山水画作品中可以窥见一斑。
《看泉听风图》轴 (南京博物院收藏)是唐寅的一幅山水画精品,画中山势雄峻,石质坚峭,近处古木浓荫,清风飞泉,意境空灵清旷(见图2)。图中细部描绘了两位高士并排坐在靠近瀑布的石块上,一边畅谈一边看泉听风,悠然自得,好不惬意。作品既体现出南宋院体画刚劲挺健的斧劈皴技法,又和谐地融入了文人画线条飘逸的特征。画面中既有南宋水墨苍劲的骨力,行笔中又见线条舞动的空灵与飘逸,整个画面滋润明洁,书卷气十足,让我们在感受雄浑之气的同时,体味到唐寅俊逸潇洒的绘画风格。画上有唐寅自题七绝诗:“俯看流泉仰听风,泉声风韵合笙镛。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吴人姓是钟。”诗情画意正是画家惆怅满怀、寄情山水的真实写照。
《落霞孤鹜图》(上海博物馆藏)是唐寅最为优秀的山水画之一,绢本设色,画高柳垂荫,峰岭耸峙,亭阁水榭,烟江茫茫(见图3)。画中题诗:“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缈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画家用尖细的笔墨轻松勾皴对象,看似以南宋院体的“小斧劈”技法画石皴山,实际是用飘逸的笔线在纸面上洒脱自在的游走,这种独具唐寅风格的“长带斧劈”,全无南宋院体画刚劲刻露的痕迹,清淡柔润,极具文气。
《古木幽篁图》轴(南京博物院藏)图绘高树虬木,俯伸偃仰,篁竹耸翠,溪水潆回,其中枯枝画法明显受到李成、郭熙“蟹爪枝”画法的左右,画风显得含蓄文儒(见图4)。虽然远处山石以“大斧劈”作皴,受南宋院体的影响,但绝无板硬刻露之嫌,画面温润明洁,韵味十足。
《杏花仙馆图》(上海博物馆藏)是唐寅五十岁左右学习古人之法的上乘之作,以文人隐居生活为体裁(见图5)。画中苍翠葱茏,树影婆娑,山石耸立,山涧小桥流水,杏花妍红,山间茅屋隐映,两高士正临流赏花、漫步。远处水渚沙洲,渔艇浮游,青山隐隐。这幅作品画格疏朗静秀,笔法细秀工谨,敷色清淡雅逸,颇有李唐、夏珪风貌。但画中唐寅又结合了元代山水画的意趣,将南宋院体画方刚利落的用笔加以变化,改侧锋刷扫为中锋兼侧笔。在山石的表现上更是把南宋陈雄刚健的斧劈皴变为细长清劲的线条或长皴,表现出山石坚凝厚重的质感。这也正是唐寅汲取文人画和南宋院体画之长,将两者有机结合的典范,画作深显传统功底又有出蓝的动人之处。
艺术创作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是画家精神释放的途径,想将它完整地表达往往需要理性和感性的综合运用,因而除去上文讨论的唐寅绘画的师承、技法,更需注意到的是画家在作品创作时期的心境和情感。在当今大多影视娱乐作品中,唐寅被塑造成放浪形骸、沉湎酒色的形象,实际上,唐寅才华横溢,但他因坎坷的经历和不平的遭遇,内心冲荡着凄苦、愤懑、失意、空虚、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侠骨柔肠、安贫乐道等复杂的情愫和心绪。透过唐寅放荡不羁的外在表现,探求他深层次的人生观,才能更加准确地把握画家在绘画等艺术领域的创作宗旨、思想内涵和社会价值。
唐寅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仕女题材的绘画作品对于唐寅来说不在少数。中国古代文人经常借落叶残秋来抒发对世事无常的不安和不满。柔弱的女性形象作为一个综合体集哀伤、失落、忧愁、追思等等情绪为一身,举手投足间情愫自成。于是文人经常以描绘女子形象来暗喻自身处境和心境。很多时候,对女性身世的怜悯也并非初衷,“同是天涯沦落人”,诗画中的女性形象归根结底也是文人顾影自怜、比较含蓄的表现手法。
唐寅的人物画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大类敷色艳丽、气质高雅,主要表现宫廷贵族、上流社会妇女的生活,如《王蜀宫妓图》(故宫博物院藏),描绘了蜀后宫奢华荒淫,后主纵情于声色的场景(见图6)。蜀后主王衍曾自制“甘州曲”歌,形容宫妓身着道衣,体态匀称优美:“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唐寅的这幅作品构图新颖,四位宫女云髻高耸,头饰珠冠,相对交错而立,轻声曼语的两位面对观众,另两位手持执壶和餐盘,以背面示人。四人身材修长,体态瘦削,头部各有不同程度的倾斜,配合手部动作,整体造型、布局安排和谐、自然,动态十足。人物饰品、服装的搭配十分讲究。款式有繁有简,墨色有浓有淡,敷彩有冷有暖,或呼应或对比,相互映衬,极富装饰效果,给观者以视觉享受。轮廓线条精细劲道,整体设色明艳华丽,侍女额头、鼻尖、下巴用白粉烘衬,这种“三白”的人物画法是唐寅为表现女子柔嫩肌肤的一种典型的画法,是唐寅仕女画的独创。面部晕染细腻,显得女子容颜格外娇美,体态高贵优雅,仿佛正带着醉意等待君王传唤侍奉。裙边隐隐露出绣鞋一角,偏偏是那一丁点鲜红,小巧又精致,惹人浮想翩翩。作品虽没有描绘享乐场景,却通过展示女性柔美的气质,传达出富贵奢华而又荒淫腐败的宫廷气息。画上有题诗:“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诗后有跋语:“蜀后主每于宫中裹小巾,命宫妓衣道衣,冠莲花冠,日寻花柳以侍酣宴。蜀之谣已溢耳矣,而主之不挹注之,竟至滥觞。俾後想摇头之令,不无扼腕。唐寅。”
第二大类是学习南宋院体画风格的人物画,笔墨流动爽利,着色淡雅秀丽,大多表现了民间仕女、历史人物的情态故事,代表作品有《秋风纨扇图》(上海博物馆藏)。画中女子手执纨扇,面露忧愁,在庭院中款款挪步,她的裙摆在萧瑟的秋风中摆动。主要用白描线条,笔墨粗细、浓淡、干湿变化丰富,寥寥数笔便将冷漠寂寥的气氛烘托得极好(见图7)。上题“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借汉成帝妃班婕妤色衰恩弛,好比纨扇在秋风起后被抛弃的命运,抨击了世态炎凉。唐寅一生在大喜大悲中沉沉浮浮,从一介江南才子无限风光,到落魄悲惨的阶下囚;从不为生计发愁到无奈卖画度日,从得意的高峰跌落进失意的深渊,这些对唐寅的人生观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对社会、对人性的判断也有了更深的领悟。“秋扇见弃”的悲情正是他身处不幸,内心发出的哀鸣。
唐寅在画史上是一位风格多样、技法较为全面的画家,他把对人生、社会的理解与他个人的文化修养、诗情书法、高超的绘画表现技艺相融合,形成了具备个人鲜明风格的绘画作品,不拘一格,充满意趣,雅俗共赏。唐寅在《五十言怀》中为自己的一生作了这样的总结:“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众人多道我神仙。些须做得功夫处,莫损心头一片天。”唐寅,这位终日花天酒地的风流才子,诗文再潇洒,气度再豁达,终是难掩笔墨背后的痛苦和失意。“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这些看似活色生香、醉生梦死的场面带着浓重的颓废色彩,更加衬托出诗人内心深处的寂寞无助与挣扎。回顾唐寅的一生,撕下世人眼中“浪漫多情”“洒脱不羁”“风流倜傥”“狂妄自负”的标签,真正的唐寅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不羁少年,是那个怀才不遇、内心矛盾的中年人,是那个命运多舛、努力挣扎的孤苦老人。痛苦是艺术创作的催化剂,李开先有云“唐寅如贾浪仙,身则诗人,犹如僧骨,宛在黄叶长廊之下”,这位优秀的画家一生颠沛飘零,却不影响他为后人留下诸多宝贵的遗产,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唐寅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正是他一生漂泊悲苦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