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守敦《题半天山居诗轴》述考

叶鑫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答〈中国作家笔名探源〉编辑》一文中回忆说：“我在香港大学梅舍小书斋里壁上挂着请乡先辈方槃君（常季）先生替我写的‘恒恬诚勇四个大字，也多少说明‘实的理想。”[1]朱光潜所说的方槃君即方守敦（1865—1939年），字常季，号槃君。民国时期教育家、诗人、书法家，安徽桐城人。青年时不应科举，壮年追随吴汝纶致力维新，1902年随吴汝纶东渡日本考察教育。第一次归国后，襄助吴汝纶创办了安徽省最早的新式学校—桐城中学堂。次年又至日本考察明治博览会。再次回国后，出任桐城中学堂副总监，积极从事教育改革。学堂创办之初缺少校舍，“又假方绅槃君屋宇，创办崇实学堂”。[2] 1904年后，又与安徽省知识界精英李光炯、邓绳侯等创办芜湖安徽公学。辛亥革命后，专力于书法诗学，热心乡邦文教，协助李光炯创办宏实小学，并与姚孟振等重印《桐城续修县志》，为一方人望。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方守敦痛恨日寇侵略，赞颂学生爱国运动，支持子弟参加救亡抗战，流离困顿中坚信中国必胜，而未及见，赍志以没，享年七十五岁。陈独秀为其书挽联：“先生已死无乡长，小子偷生亦病夫。”著有《凌寒吟稿》《凌寒文稿》。

本文仅就安徽省桐城博物馆馆藏的方守敦《题半天山居诗轴》进行介绍，并据管见所及，略加述考，以期让更多的读者认识、了解方守敦。谬误之处，希读者指教。

《题半天山居诗轴》（如图），纸质，纵150厘米，横40厘米。文曰：

吾族勤农耕，一壑共樵隐。

就中半天峰，高逼星斗紧。

伯叔兄弟行，比屋通篱槿。

治田沟垄连，上冢松楸近。

婚丧行庆吊，先进野人谨。

小桃春墙开，长枣秋园陨。

晚曛翠微阳，人牛明在畛。

日月天上清，风气古初浑。

先祖眷云巢，种竹还山笋。

弦歌启游夏，鸡黍接曾闵。

远识景英怀，高情仰肥遁。

亦思敦化翁，履蹈儒行准。

诗书课子弟，方巾谁敢哂。

即此老成人，一失言不忍。

更伤母也慈，乱离情事窘。

披图忆寒威，雪落山全粉。

尾款：《鲁谼先迹图》中《题半天山居》五古一首，先兄贲初翁所作，仪正贤再从嘱书张壁。丁丑暮春之初守敦时年七十有三。启首印：凌寒亭。款印白文：柏堂季子。方守敦字槃君。

柏堂季子即方守敦的父亲方宗诚（1818—1888年），字存之，号柏堂。桐城派名家。师事族兄方东树，治经学兼治古文。咸丰间先客山东布政使吴竹如幕中讲授经学，后入河南巡抚严树森幕中主司章奏。同治间入曾国藩幕，曾国藩移督直隶，荐宗诚为枣强县令，政声颇著，后加五品卿衔。光绪六年（1880年）辞官归隐皖城（安庆）。著有《柏堂集》《俟命录》等。方宗诚育有四子，方守彝为其次子，方守敦为其季子。

贲初是诗作者方守彝，方守彝（1847-1924年），字伦叔，号贲初，又号清一老人。幼承家学、习闻庭训，又转益多师，博极群书，学业益进，成为诸生。“居皖久，海内贤士大夫过皖必诣其门”[3]，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等每到安庆，“皆主先生所，讲学论文，极一时之盛”。[4]辛亥后，隐居不仕，惟喜交游，在探亲访友中遍历东南山水，民国十三年（1924年）卒。方宗诚赴山东幕府与畿辅枣强任职前后二十年间，皆留守彝在家侍奉母亲，照顾弟妹。守彝年长守敦18岁，兄弟手足相亲，相为师友，老而弥笃。守彝为诗尤工，吴汝纶认为其诗：“潜窥韩苏，其独到处同辈不能及。间有率笔，不掩妍美。所谓蛟螭蟠屈非螾蚓所可溷也”。[5]著有《网旧闻斋调刁集》。方守敦所书《半天山居》诗收录在《网旧闻斋调刁集》卷十二，经与原文对照，方守敦书“高情仰肥遁”的“仰”与“肥”之间衍“遁”字，应是书写时的笔误。

仪正即方仪正，桐城人，为人淡泊名利，寄情于史学研究和著述，爱好收藏名家墨迹。毕业于武汉大学史学院，先是任教，解放后任安徽省文史馆员。20世纪50年代末，自愿谢职归隐家乡，精心守护名家遗墨，20世纪80年代初病逝。方仪正之父方子文与方守敦属同辈宗亲，1937年方守敦七十三岁，书《题半天山居诗轴》赠与方仪正。桐城博物馆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从方仪正子方永辉处征集到查士标、童二树、赵之谦、伊秉绶、吴廷康等名家的数十件书画珍品，包括方守敦的《题半天山居诗轴》。

《鲁谼先迹图》是方守敦请寓居安庆的全椒金子善所绘，共八幅，方守彝为每幅画各作诗，诗题为《古柏》《柏堂》《半天山居》《清流峡》《栖贤洞》《小桃源》《龙亭》和《龙井崖瀑布》。诗、画内容均是与方氏先祖有关的鲁谼山形胜。《半天山居》诗即是其中一首。

半天山居位于桐城西北鲁谼山区，为鲁谼方氏祖居地。桐城方氏较多，“最著者，曰桂林、曰会宫、曰鲁谼，皆自徽州来迁，然皆各自为族”。[6]鲁谼方始祖在宋末由婺源走猎至桐城，定居于鲁谼山，亦称“猎户方”。至九世方孟晙，始“以儒学教家”，[7]后世方转而向学。孟晙长子方泽以文学名于当时，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尝从受业。著有《待庐集》等。泽孙绩，“尤工为诗，校正史传、诸子，抄录数百卷”，[8]师刘大櫆、姚鼐，鼐子景衡又从受业，著《经史劄记》《鹤鸣集》等。绩子东树（1772—1851年），字植之，嘉庆诸生，为桐城派名家，为“姚门四杰”之一，其《汉学商兑》《昭昧詹言》为桐城派在政治思想和文学理论方面的代表作。孟晙次子源，源子护，护子松，世有行谊，号为清门。自护始由鲁谼迁居桐城县城西北郊古塘。护子即方宗诚。方守彝《半天山居》诗清晰地勾勒出了鲁谼方氏居半天山居由农耕到读书治学的历史脉络。方氏迁桐后“就居半天峰”，过着农耕生活，先祖方孟睃环山种竹树，自号竹圃，在半天山居读书治学，自此方氏即“弦歌启游夏，鸡黍接曾闵”，成为书香门第。方宗诚的伯父敦化翁，满腹诗书，“履蹈儒行准”，仪型乡里，并“诗书课子弟”。方宗诚幼从伯父学习，里中子弟亦多从受业。咸丰年间，桐城境内太平军与清军的战事频仍，方宗诚携家避乱鲁谼半天峰，构筑柏堂，著《俟命录》。方守彝“亦侍学，暇则佐其母，躬樵汲之役”。[9]咸丰九年（1859年），方宗诚北上讲学授经于齐鲁，方守彝侍母携弟妹在半天山居避乱，“转徙穷山绝壑间，时或采野蔌供餐，如是者逮十年”。[10]诗中“更伤母也慈，乱离情事窘”是当时困窘情况的写照。

这件诗轴启首印为“凌寒亭”。据考，1906年方守敦从安庆小二郎巷宅院移家到桐城故居勺园居住，“故居有亭曰凌寒，老木异卉，苍藤翠篁，橚槮綷檫，疑绝去人境”[11]。亭名取唐柳宗元《茅檐下始栽竹》诗“不见野蔓草，蓊蔚有华姿。谅无凌寒色，岂与青山辞”之意。方守敦《凌寒亭》诗云：“种竹干霄三十年，一亭风露已翛然。敢云岩穴成高隐，自古哀歌有独弦。片石立云芳草满，清樽留月古城边。华颠寂寂幽居兴，五树梅开伫雪天”。[12]

清末民初，碑学大昌。方守敦亦以碑学为宗，《桐城县志》载其“酷爱书法，隶书碑体，皆具风韵”。方守敦四十岁前专工唐碑，其后，兼采北魏齐隋诸家之长，又参以汉隶之法，鸷骜苍硬，其运腕之力，如转千钧。当时四方持纸轴来求者常盈户庭。其行楷书用的是唐人的间架，使转点画刻意求碑之朴拙，貌朴神清。《题半天山居诗轴》书法以隶势入魏，落笔斩截，方折刚劲，工整停稳，用笔沉着稳健，凝重中见灵动之势，苍古沉雄，质朴险峻，笔力蕴蓄，可谓人书俱老，已入化境。

《题半天山居诗轴》书于1937年暮春之初，此时日本在中国东北、华北地区横行，全面侵华战争即将爆发，作为以教育救国的维新者方守敦，他有满腔爱国热忱。这一年他在诗中写道：“存亡国事千军急，萧飒秋风大野苍。去住无端又离恨，百忧交集负吟觞。”[13]也在这一年的除夕，他夜不能寐，诗中又写道：“岁华默转中原劫，国愤谁堪左衽夷。会斩鲸鲵集雄劲，包胥莫待乞秦师。”[14] 抒发了对日本侵略中国的忧愤心情。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方守敦情不自禁地想起先祖，思起亡兄，书这件《题半天山居诗轴》赠于族人方仪正，希望方仪正能够铭记家史，承继家学，不忘国难，发奋图强，报效国家。从中足可以见出方守敦奖掖后学、爱国之情怀。

这件诗轴纪年明确，蕴涵了一定的历史文化信息，被定为国家二级文物。

注释：

[1]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十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665.

[2]徐国治.桐城志略.民国二十五年.

[3][4]（清）方守彝，姚永朴，姚永概，徐成志点校.晚清桐城三家诗[M].合肥：黄山书社，2012.467.

[5]（清）方守彝，姚永朴，姚永概著，徐成志点校.晚清桐城三家诗[M].合肥：黄山书社，2012.3.

[6]（清）马其昶著，毛伯舟点注.桐城耆旧传[M].合肥：黄山书社，1990.396.

[7]（清）马其昶著，毛伯舟点注.桐城耆旧传[M].合肥：黄山书社，1990.441

[8]（清）马其昶著，毛伯舟点注.桐城耆旧传[M].合肥：黄山书社，1990.396

[9][10]（清）方守彝，姚永朴，姚永概著，徐成志点校.晚清桐城三家诗[M].合肥：黄山书社，2012.466.

[11]方守敦.凌寒吟稿[M].合肥：黄山书社，1999.182.

[12]方守敦.凌寒吟稿[M].合肥：黄山书社，1999.36.

[13]方守敦.凌寒吟稿[M].合肥：黄山书社，1999.166.

[14]方守敦.凌寒吟稿[M].合肥：黄山书社，1999.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