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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小品中的“论物”: 一种设计批评的形态

2015-04-15彭圣芳

关键词:小品

彭圣芳

(广州美术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60)



晚明小品中的“论物”: 一种设计批评的形态

彭圣芳

(广州美术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60)

[摘要]明代晚期“物”的生产、流通和消费的新方式扩大了它在人们生活中的领地,“物”的地位日益凸显。在以小品为代表的典籍中,晚明文人发表了大量关于园林营造、居室陈设、器物装饰等有关“物”的言论。这些言论针对当时的设计物及设计现象,具有宽广的视野和较高的审美水准,不仅是研究晚明设计思想的原始材料,而且还是构建中国传统设计批评理论体系极有价值的本土资源。

[关键词]晚明;小品;设计批评

以高度集权立国的明朝到了中晚期,制度松弛、政治不彰,民间却工商业繁荣、物质丰裕。恰如有人云,是“在衰亡中走向活泼、开放”[1]。形而下的物质文化在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对物质产品和造物设计的鉴赏、收藏、记述和品评构成了晚明文人阶层生活的重要部分。斋室庐舍、花木园艺、笔砚炉瓶、山水园林、服饰妆容等物质文化范畴的事物遂成为文人小品书写的主要对象,“论物”成为文人小品的核心内容。晚明小品中的“论物”虽不是自觉的设计批评实践,但本文的论析将揭示出,文人小品中的“论物”活动因其言论的视野与深度已基本与理论意义上的设计批评无异。

一、晚明著述的小品化特征

远政治而重个人是晚明文人著述的特点。由于不再将写作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人撰述的动机仅止为怡情悦性、聊以自娱,至多为立言写心,标榜个人文化修养和独特品味。因此,文人著述绝少鸿篇巨制之作,多是在短小精致的篇幅中表达即时即地的感悟。晚明著述逸出古文“文以载道”的轨辙,以漫话和絮语式的形态体味生活。“清雅闲适的文字,能悦人耳目、怡人性情,可供‘清玩’”[2]的小品成为文人书写的乐趣所在。“小品”本是指佛经中篇幅短小、语言简洁、便于诵读的节本,与“大品”相对。晚明文人中“禅悦”之风盛行,遂将此移用至文学中,也使其文风借鉴了禅语于品悟中一语道破的方式,更濡染了其清丽脱尘、机智诡谲的语言风格。尽管不是“经世”文章,小品因独具的禅意和清趣展现出文人的真实性情。

然而晚明小品又并非限于“小品散文”一种文体,而是广泛指代在内容、情调和语言上符合文人趣味的一类文字。综观晚明著述,无论是叙、记、志、品、论、赞,还是谱、录、编、牍、经、史,不同体裁的文体,都或多或少地濡染了“禅悦”之风带来的“小品”气息。即以一种品辨和玩味的审美眼光去观照周遭万物,并以优美精妙和灵趣十足的语言作出一语中的的判断和评价。

二、晚明小品的“论物”风气

晚明小品重“品”。品评、品玩、品鉴、品赏是小品写作的特点,小品可以品诗、品曲、品茗、品酒,也可以品画、品园、品石、品花。“‘品’字兼有品第、品评的含义,既是怡情悦性的风雅享受,也是一种审美或价值的评价。可以说,‘品’是小品的重要特性。”[2]对“物”的品评是晚明小品的重要内容。正如有人说,“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像明末如此重视‘物’,观物、用物、论物到不厌精细的地步。”[3]正是这些对“物”的品评文字包含着丰富的设计批评内容。

“物”在晚明具有突出意义。在已具早期现代化特征的晚明,“物”的生产、流通、消费的新方式扩大了它在人们生活中所占据的领地,于是,有学者将晚明“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空前扩张概括为一种“商品拜物教”现象。[4]“在日益蓬勃的占有、消费和享受物的欲望助推下,‘物’的地位日益凸显,开始扮演新社会关系的维系者这一重要角色。”[5]这种以商品的生产、流通、消费缔结的社会形态也“以世人对感官享受和物质体验的高度热衷为契机,把欲望对象——‘物’推向了时代前沿”。[5]与此同时,彼时社会的政治环境又使大多数文人难以在仕途施展抱负,他们遂将人生价值之实现转向个人生活空间的艺术经营。在对儒家价值观和自我价值间的关系做新的认识和权衡后,文人个体意识逐渐强化。他们或纵情逸乐,或颐养自足,与“物”密切接触的生活内容渐次展开:寻访自然山水、置造居室园亭、收藏书画古董、鉴赏时玩异物、辨审戏曲音乐、品味茶酒美食……于是,对物质产品的态度也自然地流露出来。晚明小品正是文人观物、用物、论物活动最直接的产物,斋室庐舍、花木园艺、笔砚炉瓶、山水园林、服饰妆容等成为文人小品书写的最主要内容。如屠隆品评“盆玩”,推崇古松盆景:

最古雅者,如天目之松,高可盈尺,其本如臂,针毛短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诘曲,郭熙之露顶攫拿,刘松年之偃亚层迭,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栽以佳器,槎牙可观。[6]

极小的园居陈设品,投入全部的身心进行审美体验,以马远、郭熙、刘松年、盛之昭诸历史名家的作画笔法去品赏。如卫泳品女子佩戴首饰,曰:

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如一色金银簪钗行列,倒插满头,何异卖花草标。[7]

“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的疏疏散散,以赏画的眼光去品味,别有情趣。不论是游观山水还是闲居在家,晚明文人总以鉴赏和批评家的敏锐,用审美的眼光品鉴周遭万物,不厌其烦地赋咏山水亭阁、品辨花木园艺、玩赏笔砚炉瓶、指点服饰装缀……大量文字编撰成集,就一处一物或是某类物品专作探讨,构成了中国传统设计批评的一种形态。

三、晚明小品中设计批评的文献形式

晚明文人通过“观物、用物、论物”对日常生活所涉之物进行鉴赏和品评,来表达对器物装饰、陈设的审美观和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批评。“一种以物质性凸显为表征的日常生活和审美活动逐渐趋近、融合的新生活形态崭露头角。”[5]他们不仅言论活跃,且新论迭出,发表了大量对器物、服饰、家具、园林及其设计营造的或系统或零散的描述、分析、阐释、品评甚至批判。在以游记、偶谈、琐言、小语、余谈、漫记、闲话、笔谈、清言、短书等为名的文集中,往往零星散落着只纸片言的品评言论。而在序跋、谱录甚至日用类书等文集中,则既有巨细靡遗的描述与分类,又有长篇累牍的记载与品评。粗略划分这些文本约有三类:

一类是系统的著述,常以居室、园林或日常生活为中心,分类点评清居生活所涉之物。如,《长物志》(文震亨)、《园冶》(计成)、《遵生八笺·燕闲清赏卷》(高濂)、《考槃馀事》(屠隆)、《闲情偶寄》(李渔)等。

一类是门类化的系统著述,往往专就某类物品做谱录式的记载、辨别和品评。如,《瓶史》(袁宏道)专讲插花和案头清供;《阳羡茗壶系》(周高起)专论紫砂器具的源流、门派和高下;《素园石谱》(林有麟)专记石头的特性和园林中堆山理石的设计方法。

一类是单篇小文,多为文人或游历、或品赏、或参与设计了某亭某榭之后的感受和议论专记。如,《弇山园记》(王世贞)、《梅花墅记》(钟惺)、《筠芝亭》(张岱)、《春风楼记》(曹学佺)、《游南庵记》(王宇)等。

以寄生方式存在于晚明小品中的设计批评大多未受到关注和重视。从学科历史传统来讲,它们是设计批评的一种历史形态,也是构建中国传统设计批评理论体系极有价值的本土资源,理应得到研究者的重视。

四、晚明小品中设计批评的视野和深度

设计批评是批评主体对设计产物(设计文本)、设计师(设计思想)和设计过程进行的评价和判断,凡对此进行系统的描述、阐释、分析、比较、研究、评价、论证、判断和批判都属于设计批评。[8]晚明小品中的设计批评言论在这三个层次上都多有体现。

第一个层次是设计物。对设计物的描述、分析、阐释、品评在晚明文献中最多见,几乎涉及晚明造园和造物的各个领域,大到园林布局、山水泉石、庭院屋舍,小到日常冠服、案头清供、字画陈设甚至笔墨纸砚,莫不有所论述。如计成论园林选址,从区域环境的角度分析园林的建成图景,其视野不可谓不大:

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探奇近郭,远来往之通衢;选胜落村,藉参差之深树。[9]

又如文震亨论文房常用搁笔之小件,百般讲究其材质、尺寸、样式,细致而不厌其烦:

笔格虽为古制,然既用研山,如灵壁、英石,峰峦起伏,不露斧凿者为之,此式可废。古玉有山形者,有旧玉子母猫,长六、七寸。白玉为母,余取玉玷或纯黄,纯黑玳瑁之类为子者;古铜有金双螭挽格,有十二峰为格,有单螭起伏为格;窑器有白定三山,五山及卧花哇者,俱藏以供玩,不必置几研间。俗子有以老树根枝,蟠曲万状,或为龙形,爪牙俱备者,此俱最忌,不可用。[10]

设计物按其功能性质来看,一部分是致于用,另一部分是用于玩。致于用者,如李渔说,

居宅无论精粗,总以能避风雨为贵。常有画栋雕梁,琼楼玉栏,而止可娱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则病于过峻。故柱不宜长,长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多为匿风之薮;务使虚实相半,长短得宜。[11]159

供人居住的住宅应重功能,强调能遮蔽风雨,其窗与柱的数目尺寸尤为讲究。而用于玩者,如袁宏道云,

江南人家所藏旧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谓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窑,细媚滋润,皆花之精舍也。[12]

对于插花赏玩的瓷瓶,更多的批评笔墨在于描述、比较其外观形式,如颜色、质地等因素。针对设计物的批评是晚明设计批评最主要的部分,且批评的价值偏重也因设计物的功能目标不同而各异。

第二个层次是设计主体,主要是设计主体的设计思想。正如文学批评中的“作者论”强调批评要从作者入手来理解作品,设计主体的设计思想也是设计批评的重要线索。但是,与“作者论”视作者为艺术创作的决定力量不同的是,设计作为实用艺术,其思想因受牵制和约束多,表现出更为复杂的情况。如计成说,“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矣;需求得人,当要节用。”制作的工匠和能于主事的设计者都不能完全对设计作主,最重要的还是使用者的需求。的确,在手工时代设计与制作一直没有完全分离,官方造物直接反映统治者意志,民间造物也是长久的社会生活中自然选择和社会选择的共同结果,工匠的个人意志对造物设计思想的意义并不明显。因此,设计思想不可能完全是设计主体个人意志的反映。

然而在晚明设计批评中,设计主体逐渐受到重视。计成论“兴造”,就明确了 “主人”的地位:

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古公输巧,陆云精艺,其人岂执斧斤者哉?若匠惟雕镂是巧,排架是精,一架一柱,定不可移,俗以‘无窍之人’呼之,其确也。故凡造作,必先相地立基,然后定期间进,量其广狭,随曲合方,是在主者,能妙于得体合宜,未可拘牵。假如基地偏缺,邻嵌何必欲求其齐,其屋架何必拘三、五间,为进多少?半间一厂,自然雅称,斯所谓‘主人之七分’也。”[13]

“主人”即能于主事之人,能从总体上把握全局设计,预先作出构想,纵横捭阖并随机而变。计成所主张的“主人之七分”第一次在传统造园中强调了设计师的重要性。李渔标榜自己生平绝技之一乃“创造园亭”,也说,

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11]156

体现了他对设计师及设计思想乃至设计风格价值的觉悟。周高起品评茗壶设计制作诸家,直接将各家师承、工擅一一列出,并各判以“大家”、“名家”、“雅流”等品第,制壶工匠地位俨然已如工书擅画之文人艺术家。如列徐友泉于“名家”,也是因为其“妙出心裁”。对“主人”、“心裁”的重视说明晚明设计批评已对设计主体展开了关注。

第三个层次是设计过程,关涉到设计活动过程中的诸因素,甚至牵涉到设计物在生产、传播和消费过程中的某些现象。设计物从设计到制作,再到传播和消费的过程,是一个社会性的过程。设计是前过程,但却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过程。设计具有预先性和全局性,生产、传播和消费中的技术问题、经济问题、环境问题、文化问题、伦理问题都与设计有关。晚明文人批评家对设计活动过程也萌生了初步的批评意识,如李渔说,

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不则售冕旒而沽玉食,难乎其为购者矣。故予所言,务舍高远而求卑近。[14]

他主张造物设计要考虑使人无论贫富,都能够消费得起,因此,造物设计应趋俭避奢。通过对造物设计的控制,批评家表达了关怀民生的朴素情感,这在当时已是相当进步的思想。中国传统文艺批评都带有浓厚的伦理色彩,设计批评也不例外。尽管许次纾论“茶注”曾说:“茶注以不受他气者为良,故首银次锡。”[15]然而谢肇淛却认为:

茶注,君谟欲以黄金为之,此为进御言耳。人间文房中,即银者亦觉俗,且诲盗矣。[16]

他认为茶注不宜采用银质,不止因银质太俗,且因贵重材料或有可能无意中使人产生偷窃之心。即使是无意间的“诲盗”,从伦理教化观来看也不好。此中所见之道德关怀不可谓不深也。这种从伦理道德角度对造物设计的要求以更广阔的视野观照设计活动过程中的社会因素,是批评超越设计物而接近设计活动核心问题并达到一定深度的表现。

五、结语

晚明丰裕的设计产品和繁荣的造物造园活动是小品最重要的书写对象,“论物”成为小品的核心内容。在晚明的“论物”风气之中,既有针对设计物的批评,也有对设计师及其设计思想乃至设计过程中诸因素的关注。历史上对晚明小品毁誉参半,但鲁迅先生曾通过将文人清玩比喻为美术上的“小摆设”来说明明末小品文并未沦为文学中的“小摆设”。他说:“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17]的确,以各种形态寄生于文人小品中的传统设计批评就是最好的例证之一。而以文人为主体的晚明设计批评,也因其视野和深度赋予了中国传统设计批评较高的起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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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赵强,王确.“物”的崛起:晚明社会的生活转型[J].史林,2013(5).

[6] 屠隆.考槃馀事[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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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彭圣芳.设计批评:从历史形态到理论形态[J].美术学报,2014(2).

[9] 计成著,陈植注释.园冶注释:卷一,相地[M].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29.

[10] 文震亨著,陈植校注.长物志:卷七,器具[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256.

[11] 李渔.闲情偶寄:居室部[M]//李渔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159.

[12] 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瓶史[M]//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821.

[13] 计成著,陈植注释.园冶注释:卷一,兴造论[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24.

[14] 李渔.闲情偶寄:器玩部[M]//李渔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202.

[15] 许次纾.茶疏:瓯注[M]//丛书集成初编:第1480册.商务印书馆,1936.

[16]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二[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246.

[17] 鲁迅.小品文的危机[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程晓芝)

“On Article”in the Essays in Late Ming dynasty: A Form to Design Criticism

PENG Sheng-fang

(The Guangzhou academy of fine arts, Guangzhou 510260,china)

Abstract:In late Ming dynasty, articles had expanded their realm in people's lives through their creation, circulation and consumption. The position of articles had been increasingly prominent. In various ancient literature mainly essays, a large amount of comments were issued on garden planning, interior design and decoration of utensils by the literati of late Ming. These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are precious raw materials for studying the design philosophy in late Ming. More importantly, they are invaluable local resources to establish the systematic theories of Chinese design criticism.

Key words:Late Ming Dynasty; Essays; Design Comments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15)02-0099-04

[作者简介]彭圣芳(1978-),女,副教授,设计艺术学博士。研究方向:设计历史与理论。

[收稿日期]201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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