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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的一九八六年

2015-04-14栗果

雪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下巴中山饭店

栗果

1

装完货,曲振辉把我三叔和司机老谭领进一家临街的饭店,要了一桌子菜,曲振辉边吃边和老谭讲他家那两条德国狼狗。

曲振辉还哭穷道,俺们单位让几个头儿整完了,好几个月不开资了。要不然,早领你俩上大酒楼整一顿了。

谭国泰嘴里嚼着鸡肉,说,别别……这就挺好。

哪天到我家,老曲又说,咱们好好喝喝。

闲扯了一会儿,就扯到正题,老曲对老谭说,这五十块钱你先拿着,吃亏就算吃在你老同学身上了。过几天,我找保管员给你弄两盒王八精。

推来推去,老谭最终还是收下了钱。老曲总算舒了口气:雇别人的车,最低八十元钱。目光移到桌对面,老曲掏出十元钱,我三叔迟疑一下,顺手也把钱揣进兜里。他想起以前曲振辉他们医药批发站每次拉货都是雇两个装卸工,这次,竟然在他身上也赚了十元钱,还好像欠他多大人情似的。三叔想到这里,就故意把排骨啃得霍然有声。

老曲和老谭都吃完了,老曲一个劲抬腕瞅表,三叔知道他是在暗自催促自己,他偏装着没看见,继续埋头苦干。终于,老曲起身吩咐三叔慢点吃,说,我和谭师傅办点事,吃完你就在这儿等我们。

老曲说完去柜台算帐,和老板娘嘀咕半天,在收据上又做了点手脚,笑眯眯地走了出去。

老曲和老谭前脚刚走,三叔就搁筷不吃了。

厨房里尽管马勺敲得叮当乱响,其实屋里吃饭的人就这么几个人。除了三叔,还有几个地痞模样的青年人在喝酒。三叔挥手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讨饭婆,指着满桌的剩菜,对她说,大娘,你拿走吧。讨饭婆动作娴熟地将曲振辉准备带回家的大鱼大肉,一鼓气装进塑料袋里。

三叔心情好了许多,点根烟,慢慢地吸着。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他撅起屁股趴在暖气片上向外看,原来是一个满脸粉刺的地痞在追打一名出租车司机。屋里喝酒的几个人也望着窗外在笑,显然,他们是一伙的。三叔走了出去,倚在店墙上观望。

破吉普车停在饭店和大街的空地上,高个子司机被粉刺脸追得绕车直跑。因为路旁就是公共汽车站点,许多候车的人都在围观,几个回合后,高个司机被抓住,撕捋了没几下,就被粉刺脸制服拖到房后面。卖呆儿的人们也索然无味地散去。

三叔哈腰系紧鞋带,他有好几次和人打架都是因为鞋掉了而受重创。系紧鞋带,直起腰,拐过墙角,他看见粉刺脸背对着自己,似乎在威逼司机送他们回家。司机只顾傻子似的看走过的三叔,忘了答话,粉刺脸也就顺着司机的目光往后瞅,刚扭过头,正巧三叔也赶到了,挥拳将他打倒在地。三叔膝盖压着粉刺脸的胸脯,双手照他的面门狠狠地打着,粉刺脸在身下吭哧吭哧地挣扎,不叫,却问,你是不是西街的老虎?

高个司机趁机溜走了。

我他妈还金钱豹呢。三叔又重重地补了几拳,粉刺脸的脸顿时鲜血直流。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用回头看,三叔也知道是粉刺脸的援兵来了,他跳起身,直接往前跑,一道木栅栏被他咔嚓一声拦腰撞断……

2

摆脱追兵,连滚带爬地回到我大姑家时已经天黑。刚进院,就听见老曲的牢骚声和黑狗的叫声响成一片。大姑见他回来,沉着脸不理他。大姑夫又添了双碗筷。

刚坐下,老曲和大姑就开始轮番数落,大姑说,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没个正型,你想把咱妈气死呀?

你说你……老曲说,你又不认识那帮流氓,你闲的呀帮人打架?回来时,他们围着车要打我们,多亏谭磕巴一踩油门我们才冲出来。我好心帮你找活干,弄得差点陪你挨揍,回来还得替你卸车……

三叔闷头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喝多了的三叔可就再也没有耐性听老曲磨叽。他越瞅老曲越来气,心想,如果给这张脸上来几记重拳,情形该是如何呢?三叔在这类事情上最讨厌犹豫不决,念头一起,立即挥拳击向老曲双唇翻飞的圆脸,见效果甚微,又给老曲的脑袋上扣了一盘炒干豆腐丝。

大姑立刻尖叫起来,撞翻的饭桌也在稀里哗啦地响。闹腾半天,浑身披挂着干豆腐丝的老曲和大姑夫才合力把三叔摁倒在地。三叔血红着眼,拼死挣扎、破口大骂。等大姑把派出所的警察找来,给他扣上手铐,带到公安局他还骂声不绝。终于惹怒了一个年轻警察,那警察抽掉三叔的宽牛皮腰带,朝他后背没头盖脸地狠抽一顿,他才算老实下来。

三叔那回在派出所呆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所长给他讲了半个小时法律常识,买了一个面包和两根香肠让他吃完,就把他放了。

3

走在大街上,三叔有些垂头丧气。一脚踢飞一个路旁空罐头盒时发现皮鞋帮裂缝了,想去掌鞋,摸摸昨天挣得十元钱已经在昨天的混战中遗失了,兜里只有皱巴巴的五角钱,这时迎面走来个卖雪糕的老太太,买了一块雪糕,叼在嘴里,他漫无边际地瞎溜达,不知不觉走到了黄泥河岸。一群工人赤裸着胳臂在河岸边修河堤。三叔掏出根香烟向岸上那个横跨在红色摩托车上的中年人走去。

大叔,借个火。三叔点着烟,问:修河堤呀?

那人用鼻音回答了他。

他原本想搭茬找个活儿干,好混顿中午饭,看到那人的这副样子,他只好怏怏地走了。

顺着河堤,他来到一块寂静的沙滩上仰面躺下.

天上,一朵朵白云飘过,他想回家,但一想他妈硬逼着他和那个姑娘处对象,他就不寒而栗。那姑娘,腰像水桶似的,眼睛像梁天。

吸着烟,三叔呆呆地望着云彩胡思乱想。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他曾经和温中山去承包饭店的事。

那家饭店挺有趣,店里的杂务和具体事项归儿子主持,老太太负责监督并决策店里的经营,而实际说了算的却是在法院当庭长的男主人。儿子的对象在收款时总是往口袋里多揣几张钞票,老太太购买原料时也同样多报几十元,出现亏空,娘俩当着庭长的面吵的天翻地覆,庭长一来气,辞退了厨师让儿子整天抡大马勺炒菜,减掉几个服务员,老太太有时也得尝尝洗碗刷碟的苦处。如此这般事情更糟,儿子做的菜实在让顾客不敢再来,老太太刷盘子刷闹心了,最后娘俩都嚷嚷着往外兑或转包了。endprint

那天温中山找三叔,只说出去玩玩,谁知绕过几条街走进饭店,因为温中山夫妻俩在市场摆了几年服装摊,老太太就说,月租金不得低于七百。

回去商量一下,再给音儿,行吗?温中山说。出了门,温中山对三叔说,七百?我还想给她一千呢。

他们商谈的时候,三叔扮演的是合伙人的角色,也煞有其事地跟着谈了几句……。

想到这里,三叔兴奋起来。连忙起身,走到河边,掬些混浊的河水擦净脸,用手指梳拢一下乱蓬蓬的头发。

4

农贸市场右侧的那家饭店,两个褪色泛白的店幌无精打采地飘荡着,几个女服务员闲得无聊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年轻的少店主躲在简易的内室里压着对象,叭叽叭叽地亲嘴玩,只有老太婆疯症病似的里外瞎嘟囔。

门帘一挑,三叔走了进来。

老太婆正因为没有得到温中山的回音而心焦,见三叔来,问道,商量妥了?

三叔笑笑。

那天说的价儿咱们可以商量,老太婆忙说,只要你们按月给我租金,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接着,讲起她的饭店过去多么红火,地理位置多么理想,后来因为儿子……。

儿子不吱声,老太婆索性把压抑在心里,不便对庭长讲的怨言一股脑倾泄出来。儿子终于忍不住了,冲出来冲着老太婆一阵狂喊,最后说,愿他妈怎么地怎么的,这回我还不管了呢。

儿子领着对象摔门走了,老太婆顿时麻爪了,一咬牙,她领着三叔去见庭长,庭长虽然公休在家,但是挺忙,刚送走一位有来路的,一个电话又谈起没完,电话放下,正想和三叔谈谈,服务公司经理又迭声地“李庭长在家吗?”闯了进来。李庭长扭头对老伴说,你看着办吧。

老太婆想问点什么,李庭长横眉一竖,骂道,让你看着办你就看着办!

出了门,三叔问了一句,你家到底谁说了算?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

回到饭店,就开始清点物什,服务员们才恍然饭店这次是真的包出去了。几个姑娘望着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新老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还是三叔对一个长双大眼睛的姑娘说,你去跟着盘点。

大眼睛姑娘前几天被老太婆找邪火给训哭了,恰巧那天被三叔看见,这次大眼睛满怀阶级仇恨般和老太婆较起真来,恨不得连大蒜都挨瓣数出来。三叔点根烟坐在圆桌前吸着,这时,进来个老汉要吃冷面,三叔对几个姑娘说,来人吃饭你们怎么不动弹?

姑娘们急忙四下散去,开始忙碌。将近中午,来吃饭的人多了起来,柜台里原有的冷面菜和酒类就这样随着人流的进出逐渐减少,而三叔蔫瘪的口袋便随着酒菜的减少在逐渐膨胀。一个穿蓝制服的问,怎么换人了?三叔笑着说,给我二姨家帮忙。最后那桌人走了的时候,老太婆和大眼睛的盘点也再无异议,拿着清单送到他面前,三叔签了字,说,过两天你来,我们给你清帐。

老太婆说,赶趟,你们先忙吧。

老太婆走后,一个姑娘问三叔,老板,咱们吃啥菜?三叔问正在拖地的大眼睛,你们平时吃啥?

平常?……大眼睛说。

三叔说,比平时稍好点就行。

一会儿,姑娘们端上几盘菜,大眼睛问三叔,你喝酒吗?

三叔问姑娘们,你们说我喝酒不喝酒?

姑娘们都笑了,大眼睛说,喝点吧。

三叔说,那喝点。

握着酒杯,三叔喝了起来。刚开始他还和姑娘们闲聊几句,喝着喝着就喝出了感慨,一言不发,紧皱眉头一杯接一杯喝,顾客来了,他让大眼睛去替他收款,看他那样似乎定要喝个天昏地暗,正喝呢,他原单位的朋友李小波碰巧也领几个哥们来喝酒,他便拽人家一起喝,小波的朋友看他喝得说话舌头都大了,满桌狼藉,尽管不太情愿,但抗不了三叔硬拽,最后勉强坐了下来,三叔连呼再上四个好菜,服务员过来问,都加什么菜?老板。这时,小波的朋友才清楚面前这位蓬头垢面的醉鬼竟然是这家饭店的老板,于是敬烟的、敬酒的,众星捧月的和他亲热起来。这个建议应该开发早点,炸油条,卖豆腐脑,哪天我带人来给你在院里砌个大灶,支个帐篷;那个说站前饭店有个鲜族老太太,冷面和辣菜做得最棒,赶明我去朝鲜屯给你找个纯高丽来;—个又说他二姨夫的干爹是国家特级厨师,有空我把他找来给你主勺;小波也不示弱地说,过阵儿我给你偷条狗,咱专卖狗肉汤。乐得三叔狂呼:为了友谊……干杯!

5

第二天清晨,烂醉的三叔因为口渴睁开了睡眼,朦胧晨色中,墙壁上和整齐的桌椅显得幽静而素雅,他想找水喝,看见柜台里硬塑料具里的高级饮料,他想起他现在有想喝就喝的权利,咚咚猛灌了两瓶,他又躺了下来,点根烟,他静静地吸着,在这个昏暗的早晨,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烟头的微亮照射出手指上的细纹,脑海里一片空白。

烟蒂布满一地,抽的嘴都发苦了,他开始起床。噼哩叭啦地趿双破拖鞋,劈柴,扒灰,像猴似的蹲在炉前划火,干划划不着时,大眼睛姑娘推门进来,三叔问,你叫啥?

张炳霞。

张炳霞递给他昨天的营业款还附带一张明细表,三叔把钱揣兜里,那张表让他点着顺手塞进炉膛。出了门,他边走边数钱正好是一百六十元整。走进一家相识的旅店,他撒了个谎把钱换成整票,他不想让人知道昨天他还身无分文。回到饭店,三叔把钱递给张炳霞,说,以后你负责采购和收款。

库房里原有的材料和成箱的酒类,足够三叔折腾一阵了,他只需拿钱买些现用的东西就行,当天晚上又进账了三百多元。有了钱,三叔的心就塌实了一些,但目前老太婆的钱他累折腰也拿不出的。

三叔去找温中山说,我把饭店包下了,抽空你去帮帮忙。

温中山说,行。

有一天,三叔和温中山正在饭店闲唠,老太婆来了,三叔说,大娘,这几天刚接手太忙,过几天你再来,行吗?

老太婆还是那句话,赶趟,你们先忙吧。就走了。

温中山家在龙山区属老住户,温父在世时和李庭长几十年相识相熟,温家做了几年生意,家境朴实,况且温中山为人稳重,所以老太婆回家安心地等待去了。endprint

三叔不再惶惶然,有一天,他穿着张炳霞替他洗的西服走进站前饭店,要了几个菜,喝了起来。细一品,他不得不承认这家饭店的辣菜和冷面质量的确不错。借口喝水,他进了厨房。一个肥胖的朝鲜老太太操着生硬的汉语正和一个中国老汉吵架。喝口水出来,三叔坐下接着喝酒。当那个瘦猴般的老汉气冲冲地走出店门时,三叔连忙跟了出去。

大爷,借个火。三叔说。

老头没好气地说,没火!想了想掏出火柴,说,抽烟不带火,你算几等抽烟的?

三叔嘿嘿地笑着,顺势递给老汉一根好烟,都点着了,三叔问,你们饭店挺红火呀”

再好也是人家的。

你不是老板?

我还老板他爹呢。

噢,三叔说,一个月多些钱?

老头斜视他一眼说,高丽老太太是我后老伴,俺俩一个月给四百……

有给你们六百的地方,去吗?

你?……

三叔说,我是市场那家冷面馆的老板。

两天后,朝鲜老太太带着他精湛的技术和精瘦的丈夫,跳槽来到三叔的饭店。那天一起喝酒的张德军也没失言,还真领人帮他搭炉砌灶,开起了早餐小吃。只是有时顾客点炒菜,却让三叔为难,雇厨师吧,每月得给好几百元工资,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搬援兵。因为几天前的一个清晨,他已经亲吻过一次张炳霞了,所以他对张炳霞说:“你跟我去办点事。”

临近中午到了市里,三叔把张炳霞安置在公园里。

他去了趟百货商场,回来的时候又洗了个澡,理发成小平头,路过垃圾箱他顺手把换下来的旧衣服和装着臭袜子和露屁股的衬裤的塑料袋丢了进去。张炳霞正四下张望,不知谁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头,扭头一看,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戴副墨镜,系条暗红色领带,正朝她微笑。她认出是三叔,但她没想到崭新的皮鞋和笔挺的西服竟能把他装扮的这般潇洒。她笑了,俩人挽着手走出公园。

傍晚,他们来到龙山煤矿。

穿过职工住宅楼,横跨那座钢筋焊筑的黑水桥,他们来到四楼韩天浩家。

刘丽华陪张炳霞唠嗑,三叔领着五岁的小菲菲去找韩天浩,韩天浩正在和人打麻将,看见三叔,他点下头,说,等我一会儿。

打完麻将,他俩顺路去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拦住了他俩,那人告诉韩天浩说他儿子今天过生日,让他俩去喝酒。韩天浩说,你让素华领着孩子到我家吧,我来朋友了。

那人走后,韩天浩告诉三叔,某日,韩天浩大白天和这人的媳妇在床上做爱,被他碰见,他狂喊一声进厨房拽出菜刀,冲进屋一看,韩天浩光个腚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这人举起菜刀好半天不知道往哪砍,就丢下菜刀,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后来呢?三叔问。

韩天浩说,我把他领到冷面馆,安排他两个辣菜才哄好。

别吹了。三叔说。俩人一边笑一边回到家。

晚间喝酒时,刘丽华陪张炳霞喝了几杯啤酒,喝得张炳霞粉面桃花,有些坚持不住了,刘丽华说,要不去小屋躺一会儿吧。张炳霞应声,去了小屋,再也没露面。

午夜,酒足饭饱。

斜倚在沙发上,三叔把来意说了,他知道韩天浩肯定会去的.站起身,他走了出去。

推看小屋门,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挡窗帘,张炳霞合衣躺在床上睡的正香。三叔轻轻地坐在床边,握起她的手亲了亲,然后又亲了亲她的唇,张炳霞停止了酣声,一会儿,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三叔静静地坐着,看着张炳霞。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着她宽宽的额头和弯曲的睫毛,笔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显得那样美丽。三叔忍不住用手指顺着她额头、鼻梁、嘴唇、脖颈抚摸到她的胸前,慢慢地解开她的衣裳,两只饱满的乳房显露出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晕弦,体内的热血在波涛汹涌,这时,他觉得张炳霞轻微地颤栗一下,酣声停止,他知道她醒了……

三叔在床边坐着,张炳霞闭着眼躺着,屋里静极了,只能听见俩人的呼吸声。

一瞬间,三叔突然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猥亵,站起身,悄悄地退出房间。回到大屋,他发现刘丽华已经搂着菲菲躺下了,就问,我睡哪?

刘丽华诧异地瞅着韩天浩,韩天浩对她说,瞅啥?上小屋睡去。

6

现在,对外有法院庭长的牌子挡着,内有张炳霞率领服务员起早贪黑地忙乎。因为韩天浩来了,温中山也整天泡在饭店里。韩天浩炒的菜比正式厨师的手艺稍差,但加大些菜码也能弥补这个不足。时常,也有几个吃饭不给钱的小地痞光临,三叔也不太和他们计较。挣得钱多了,庭长家的欠款还差一部分,服务员的工资到期就开,各种应缴得税费一分不欠。

有一天,三叔和温中山俩人坐在圆桌前,边唠边扒蒜瓣,这时,张炳霞在收款台里喊了一声,扬脸示意三叔往外看,先前那几个吃饭不给钱的小地痞,摇摇晃晃地向饭店走来。

他们专拣最好的菜要,专拣最好的酒喝,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喝了酒,吃完饭,像跟饭店谁有亲戚似的丢下一句,下次再算。扭头就走。张炳霞说,不行。你们吃好几回都不给钱,我们又不认识你们,这回

一个留着“汉奸头”的地痞火了:我操,不就几个饭钱吗?你在中心街打听打听,我们哥们儿吃饭给过谁钱?说着,他突然又笑了:行,这次看在小妹的面子上,我给,把帐单拿来我看看。

张炳霞递过帐单,汉奸头就连帐单带她手一起握住,说,我看看,我得仔细看看,呦,真白呀。

松手,你。张炳霞的声音里拖着哭腔。

三叔弯腰在系鞋带,韩天浩拎个马勺冲了出来,温中山操起根擀面杖紧随其后,这时,坐在旮旯里独自喝酒的一个中年人低喊道:放手!

几个地痞一愣,掉头看去,角落里那中年汉子脸上挂着隐隐的杀气,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他们。

一个地痞说,你算老几?……

啪地一声,中年人挥手把桌面上的罐头瓶子击碎,站起身吼道:给钱!今天谁不给钱,我要谁命!说着,舞动着满是鲜血的手掌,骂道,他妈的,你们回去也打听打听,你李大下巴李大爷十年前是个什么人物,敢在我面前装×!endprint

小地痞们对李大下巴这个人是有耳闻的,地痞们挺纳闷,听说李大下巴蹲了几年大狱,出来后早已不扯蛋了,相当于武林前辈金盆洗手了呀。鉴于他好歹算是同道前辈,给份薄面,小地痞们狠狠付了款,走了。

李大下巴骂骂咧咧地坐下,三叔赶忙张罗给包手,他一摆手,叫道:来瓶白酒!酒取来了,他张开双手对三叔说,倒!洗手似的用酒给手消了毒,他又用嘴叼住衬衣,“吱啦”一声撕下一条白条,胡乱地绑上手,将洗手时剩下的半瓶酒抓过来,一仰脖,“咚咚”地喝下去,说,好了,没事了。

三叔一使眼神,韩天浩拎马勺进厨房,叮哩当啷弄出四个菜,三叔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坐在李大下巴周围,边喝酒边听他神采飞扬地讲述着当年闯江湖时诸多横闻妙趣。三叔忽然想到,与其让地痞们狼嘶狗咬般祸害,还不如单供李大下巴这尊“真神”来抵御流氓骚扰,有了这个念头,三叔对李大下巴就显得格外亲热,交往不久,三叔提出,李大下巴负责对敌斗争,三叔保障粮草供应的建议。(换句话说,就是李大下巴可以在饭店里白吃白喝,但有酗酒闹事和吃饭不给钱的,他都管)李大下巴满口应承,一拍胸脯,没问题!三叔暗自高兴,从统战的角度上讲,我们团结了一个民众,加盟了一个朋友,今后就可以扬眉吐气了,从经济方面讲,一个人再能吃再能喝,总比一帮人吃喝的少的多吧。合算。三叔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然后,残酷的现实告诉三叔,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小地痞们是不来了,李大下巴却天天来,尽职尽责的样子,进屋先问,有闹事的没有?片警似的,坐下来就等着端酒上菜,三叔他们自己的伙食都非常简单,对李大下巴可得好酒好菜好招待,再者,李大下巴酒量颇豪,喝起酒来惊天动地,若用“吞江纳海”什么词来形容吧,那是埋汰他,总之确切的说,那也不叫喝酒,应叫“灌”。通常,还一“灌”就多,出去撒尿回来肯定找不着门,在门口转过来掉过去,人家问他:你干啥呢?他嘟囔道,我记得饭店就在这旮遛呀。

冷静地一想,三叔知道自己亏了。小地痞吃的毕竟有限,李大下巴可是常住沙家浜啊,况且他一个人吃的菜喝的酒,累计起来超过小地痞们的几倍,三叔想,这不是加盟一个朋友,而是等于又养活了个爹。

为了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三叔悄悄吩咐韩天浩降低李大下巴的伙食标准。而李大下巴对三叔的举措特别敏感,他心里犯嘀咕了,刚开始两荤两素四盘菜配瓶中档酒,还算凑合;这几天两个素菜外加一瓶低档酒,实在让他有些难以忍受。照此逻辑推理下去,我李大下巴极有吃折罗、喝散白酒的一天。不行。李大下巴决心露一手给三叔他们瞧瞧,不妄求原来场面,最起码保住现在水平也行。有一天,趁着大伙有空闲的时候,李大下巴就从少林拳法讲武当内功,从娥眉神剑讲到太极八卦,光讲不过瘾,就在院子里练起来,只见他提膝亮掌,弓步冲拳,腾空飞脚,(踢掉了一只鞋,捡回来穿上,接着练。)时而拳风呼啸,脚下生风:时而闪转腾挪,劈腿拉胯。折腾半天,收势还原。

三叔忙给韩天浩他俩递个眼色,仨人齐喊:好!好!精彩精彩!

李哥,进屋接着喝酒吧。三叔说。

李大下巴吧唧吧唧嘴,怎么觉得三叔他们的赞美好像言不由衷,看来,不亮点真功夫还真唬不住他们呢,李大下巴喊道:砖头伺候!

拿砖干啥?三叔问。

李大下巴说,你别管,只管拿来。

饭店又不是建筑工地,上哪找砖。

三叔说,算了吧李哥,咱们还是进屋喝酒吧。

不行,李大下巴表示坚决不同意,大有不拿砖头就割袍断义之势,逼的三叔连服务员都发动起来去找砖,费了半天工夫,一个服务员才从厕所旁边找来一块废砖,那砖或许是烧过了火,砖体稍胖、紫青油亮。

三叔双手捧砖,递给李大下巴,歉意地问,李哥,这块行吗?

李大下巴接砖在手,瞅一眼,行。

拉开马步,气沉丹田,运功两臂,李大下巴“嘿”地虎啸一声,举砖照自己的脑门拍去……。凉帽拍瘪了,砖没断,李大下巴瞅瞅砖,心想:怎么没断呢?他妈的还真结实。

再运气,更威壮地“嘿”一声,见鬼了,还没断!

服务员憋不住都捂嘴吃吃地笑,李大下巴顿感恼火万分,这次他双手握砖,狠命朝脑袋砸去,“啪”地一声,凉帽砸飞了,砖还是没断,顺着他的手缝滑落到地上,而他紫青的前额上却淌出了血流,双目发直,摇摇晃晃就要倒地……

三叔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急问,李哥,你没事吧?

李大下巴没吱声。三叔摇摇他的胳膊,喊到,喂,李哥,你没事吧?

终于,李大下巴缓上了口气,整个人虚脱了似的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我没事……

说完,晃晃悠悠地走了。

7

李大下巴这一走,有许多天没再饭店露面。

正当三叔暗自庆幸总算去掉个瘟神时,李大下巴又红光满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大热的天,鬼知道他从哪还捡条破领带系着,进屋照例先问一句:有闹事的没有?接着他拉过三叔的手说,大哥我这几天忙,没有来照顾你,你不生气吧?

三叔忙说,不生气不生气。

李大下巴说,我寻思了,我也总不能这样无功受禄呀,这不,我给你联系了两桌包桌,别看是我小舅子的小姨子订亲,你该咋算咋算,记住啊,明天中午的桌。

李大下巴走后,三叔想,别看老李这人好吃好喝好吹点,但从他还想着替自己招揽客人,这一点来看,这人整体素质还是不错的,三叔暗下决心,等下回老李再表演用砖头砸脑袋时,说啥也得先找个棉帽子给他戴上。

等算帐时,三叔又傻眼了。李大下巴醉醺醺地说,先欠着,我签字,一块算。说完,领人就走了,从此后,不是他表姑妈妈的干儿子过生日,就是明天给他二大伯的后老婆祝寿,每次进门是,有闹事的没有?出门是,我签字,一块算,固定的一套嗑,张炳霞都跟着学会了,当有一次李大下巴剔着黄牙踱到款台前,刚要说,我……,张炳霞接过话茬说,我签字,一块算。endprint

真机灵,小家伙!李大下巴赞扬道,就差拍她的肩头喊“小鬼”了。

李大下巴最后一次赊账的原因,好像是他岳父差点被狗咬了或者是差点被驴踢了,他执意要为岳父压压惊略表孝意,老头儿说啥不来,李大下巴就动员几个连襟死乞白赖地把老爷子拽到饭店。现在,李大下巴也和先前那些小地痞似的,都犯一个毛病,专拣好酒喝,喝酒时还不停地宽慰他岳父说,你就放心地吃吧,这饭店就跟咱家一样。酒过三巡,李大下巴又“灌”醉了。于是就从五岁时谁曾经偷过他三个玻璃球,十岁时在学校山墙根撒尿时,某某老师踢过他的屁股,到二十岁住宿那年,竟有人诬陷他偷人家八块六毛钱饭票,一件件一桩桩。如数家珍地磨叽个没完。说到伤心处,他满脸辛酸泪,他岳父厌恶地白了他一眼,这一眼引起了李大下巴的注意,他咔吧咔吧醉眼,盯着他老丈人瞅了半天,然后,拱起双手问道,这位老兄贵姓?

免贵……去你妈的!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谁拦也拦不住,抬屁股走了。

几个连襟一看,酒喝到这份上了,也跟着老头儿屁股后走了。

不陪我喝了……李大下巴喃喃道,不陪我喝了?那不行!他跳起来,跟头把式地撵到院里,过门坎时碰掉了拖鞋,他就光着脚丫子,站在那里喊,都回来,都回来陪我喝酒!

见没人理他,他弯腰拾起一把砍柴斧横在脖子上,再不回来,我就自杀!

他岳父扭过头,态度比较明确:死你妈的去吧。

说完,领着几个女婿扬长而去。

见状,李大下巴丢下斧头,抱住街旁一棵水泥电柱,嚎啕大哭。扬起疤结刚落的额头冲着电柱猛撞,咚咚咚……,突然,李大下巴缓缓地倒下,大家见出人命了,都慌忙地奔过去抢救,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却听到他早已酣声如雷……

自“自杀事件”以后,李大下巴再也没来过饭店。翻翻帐本,他总共赊欠了五百多元的饭款,三叔安慰自己,别着急,说不定哪天李大下巴再夹个破公文包,又耀武扬威地走进饭店,“啪”地把钱拍在他的面前。

但是,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有几次,三叔在街里看见他,没等近前,李大下巴早拐进胡同没了踪影,三叔想,如果谁对李大下巴主动还款还抱着幻想,谁就是全世界头号大傻瓜了,三叔决定登门讨债。怎么要法呢?三叔绞尽脑汁,着实费了些脑细胞,来温柔点的,晓之以理说服他还钱呢?但从前段交往中来看,人家比咱还能白话;耍横的,胖揍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也不行,或许李大下巴巴不得你动手,他好赖帐。三叔自信也能找到某位黑道上厉害人物,帮忙讨回欠款再招惹上个更辣手的“李大下巴二世”,那三叔纯粹是自找死路了。

怎么办呢?三叔一筹莫展,平常看李大下巴凡人一个,真要想招对付他才发现,他简直就是一个刀枪不入、无懈可击的堡垒。

一天,三叔到他姐家去玩,看见他外甥玩着一把金属手枪。那枪是他姐出门带回来的,在他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从没见过,除了装纸炮外,几乎和真枪没太多区别。三叔把玩了一会儿,脑袋里灵光一现,于是,他用五元钱租赁下这把玩具手枪。

上帝保佑,但愿这个假玩意能奏效。

别说,还真有点意思,当三叔从抽屉里抽出手枪插进后腰时,身旁的温中山目瞪口呆,满脸恐怖。

三叔对温中山说,你去找条麻袋拿着。

拿它干啥?

三叔咬牙切齿地说,咱们今天去找李大下巴要帐,他要不给,我就一枪崩了他来个大卸八块,你就负责从窗口接胳膊、大腿什么的,装进袋里,找个废煤井丢下去就行。

说完,三叔气势汹汹地向外走,温中山心惊胆颤地尾随其后。

顺着大敞四开的窗口,他俩看见李大下巴盘腿坐在自家炕上,袒胸露腹,桌子上放着几个损菜,搂个塑料酒桶喝得正满有滋味,见三叔他们进屋,他嘴里叫的挺欢,来来,今个怎么这么闲着?屁股压根就没动弹。三叔铁青着脸,坐下没吱声,温中山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

李大下巴仰天长叹,感激万分:我在东三省共有二十七个结拜兄弟,,也算朋友遍天下了,这次怎么瞎了眼,死心塌地交上你们几个?你们从我要钱,扪心自问,你们不感到脸红吗?如果不是我李某人危难之时显身手,威震了那些混世魔王,你们饭店早黄了他妈了巴子的了。来来,咱们算算帐,我充其量在你们那里欠了几百块钱,如果没有我在饭店替你们挡事,那些小流氓天天去吃,一天就打吃你六十块,每月你们就得净赔两千多块,两个月多少钱?你们算算!干了一杯酒,李大下巴更加气愤:跟我要钱?我还想跟你们要呢。外国总统保镖一个月挣好几千美元,得得,说这没用,你们也不趁美金,就说老百姓想过好日子,供尊佛保佑,你还得花几个钱,买几柱香烧吧,跟我要钱?

俩人让李大下巴劈头盖脸地一顿给整没词了,三叔就“唿”地站起身,问:你就说你到底给不给吧。这时,“手枪”“不小心”“砰”地从他腰间掉到地上,三叔拾起来,插在腰后,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李大下巴。

屋里静了下来,仨人都不说话,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温中山的腿直颤抖,他在心里骂他腿:我都不怕,你瞎哆嗦啥?

三叔决心再冒一次险,大不了也就是钱要不回来,到头了。想到这,他走上前拎起桌角,“哗啦”一声,把酒桌给掀了。

你干啥掀我桌子!李大下巴一蹦挺老高。

别看平时温中山慢吞吞娘们似的,这时的反应比兔子还灵敏,“嗖”地窜到屋外,站在院里,他不知道是逃走好,还是真去找条麻袋等李大下巴的碎尸块。

李大下巴尽情蹦达,三叔只管狼似的盯着他。

你到底给不给?三叔说着,手就往后腰摸去。

我说不给了吗?李大下巴喊道:太瞧不起人了,不就几百块钱嘛?

一仟!

啥?一仟?

打欠条的共伍佰肆拾捌块,三叔替他算道:平时吃的按十块钱一天算,肆佰伍拾多,凑个整数,你就给一仟吧。

以前的也算?

凭啥不算?你是谁家亲戚呀?三叔说,我那饭菜又没喂狗。endprint

行行,算我倒霉!李大下巴翻箱倒柜才找出四佰多块钱,不够,去借,三叔说.借了一圈,连邻居卖雪糕的老太太家都借到了,几佰元钱里夹着不少伍角和贰角的零票,三叔数出伍佰元钱揣进兜里,把剩余的钱和欠据摔到李大下巴面前,转身走了出去。

往回走的路上,三叔问温中山:你跑啥?

温中山吭哧半天,才说:我去找麻袋了。

回到饭店,听说把李大下巴的欠款要回来了,大家都非常高兴,韩天浩说,你咋不让我去?我揍他一顿,保管让他乖乖地往外掏钱。三叔说,你揍他一顿,是他给咱拿钱,还是咱给他拿钱呀?

晚上,大家正围着桌子吃饭时,突然闯进几个警察,开始强行搜查,理由是怀疑他们中间有人携带管制刀具,温中山知道公安局是冲那柄手枪来的,心想,跟三叔在一起,早晚有一天得让他给拐搭笆篱子里去。搜完身,又搜房间,一个警察在褥底摸到了那把手枪,忙喊:队长,找到了!屋里所有的警察“唿”地掏出佩枪,逼住三叔他们仨人,刑警队长接过枪看了看,摆弄两下,往桌子上一丢,说,走。

等警察走后,温中山摸起手枪仔细一瞧才明白,枪是假的,就这么个破玩艺楞把李大下巴吓够戗。

8

三叔最近显得无精打采的,张炳霞她妈从青岛回来了,两只眼睛克格勃似的盯紧她,吓的她轻易不敢在饭店留宿了。整天摆弄着这个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人的破冷面馆,三叔越来越烦躁。

好在饭店是热闹的场所,歇息到这里来的真是什么鸟都有。一天,他听到一个顾客大谈生意经,那人说,做小买卖起家那是刚开放时的事了;做大买卖要有资金和背景才行;现在,没有钱还想挣大钱,全中国只有一条路,当然,得不违法……

干啥?有人问。那人不说。再问,那人终于挺神秘吐出三个字:擦皮鞋。

大家一阵哄笑。

有人说:那是旧社会的事。

那人说:旧社会的现在都回来了,还差擦皮鞋这一件?

又一阵笑,大家接着喝酒。

三叔跟着笑笑,也没往心里去,喝酒的人当中出语惊人的人多了,前几天他就听一个醉鬼说想饲养一只巨鸟,专吃导弹,等战争起来,他计划携此鸟奔赴前线报效祖国,奇怪的是,这天夜里他尽做些稀奇古怪擦皮鞋的梦,时而梦见他的饭店倒闭,沮丧地在给人擦皮鞋;忽而梦见他当了美国总统,整天不理国事,专给议员们擦皮鞋,有个正直的议员为了维护国家和总统的尊严,坚决不肯脱鞋让他擦,他便气恼地密令特工将其暗杀在卧室,淌了满地的血……

醒来,他觉得好笑,“嘿嘿”地笑了两声。

以后的几天里,一空闲下来,梦中的情景便浮现在他脑海,三叔也就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梦思考下去,或许还真是一条发财的捷径。现在有钱的爱摆谱的人渐多,外出旅游或携情人上街,把脚一伸,享受享受资产阶级滋味的说不定真有人在。假如一天擦一百双皮鞋,一双按一元钱收费,每天就净挣一百元钱,一个月呢?一年呢?十年呢?……

怎么个擦法呢?

以前在电影里看到旧社会擦皮鞋的,都是背个小木箱往街头一放,支起两把“×”形状的折叠凳,劳动人民坐在箱后。文明些的顾客坐在箱前,伸出脚,他自己看着报;骄横的就也不坐,脚踏在箱上,戴个墨镜,叼着烟,扬着脸……不行,三叔不敢想下去了。要么从浙江人手里买两台修鞋机,给顾客修鞋的同时顺便擦皮鞋,也不行,修鞋和钓鱼似的都是耐心活,他和韩天浩俩坐不到半小时保准心烦,温中山倒是有股稳定劲,可三叔知道他的手比脚丫子还笨。……

整天琢磨擦皮鞋的事,三叔显得精神恍惚,大家看到他一会儿情绪激昂;一会儿沮丧万分,折腾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他眉开眼笑起来。

早早把服务员们打发走,关紧门,锁上窗,三巨头召开了一个“圆桌会议”。

三叔首先宣布要开发擦皮鞋这个产业,(韩天浩和温中山反映不大)预算了经济收入,(俩人有些双眼放光)再讲了具体操作:我们可以打着推销鞋油鞋刷子的招牌,来达到擦皮鞋的真实目的。我们招揽顾客时可以这么说:我们的鞋油鞋刷质量优良,不信可以现场试验,不买不要紧,就当擦回皮鞋了,擦鞋也不贵,就一块钱,擦擦吧,你瞅你的鞋都沾灰了。听到此,韩天浩和温中山都说行。旁的暂不提,单就能把这类低贱的生意,升华到这么体面的干活,就不容易了。在都市的街头,铺块白布,摆上鞋油鞋刷,叫卖产品的声音中挣了擦皮鞋的钱,准行,韩天浩想,如果他一天擦一百双皮鞋,三天就挣他在单位的整月工资了;温中山想,他媳妇现在卖服装挺挣钱的,如果他要再每月拿回家几千元钱,温中山岂不财源滚滚了吗?三叔想,如果这项事业得以蓬勃发展,他计划招聘人马派往全国各地,经营方式相当于某些知名商场所开的连锁店,声势浩大时,他准备组织个“擦皮鞋协会”或者“足下生光俱乐部”什么的。

说干就干!去哪?去广州,不行,路太远,再说那地方天热,光着脚丫子的肯定多。去北京,不行,首都外宾多,别让外国人给笑话了。最后决定:直捣省城——哈尔滨。

三叔把饭店交给张炳霞照料,许是毕竟觉得擦皮鞋不算太荣耀的事,三叔对她们说是去哈尔滨和外商谈一笔进出口贸易,老太太问哪国人,南韩的。我跟你们去吧,我会鲜族话,好给你们当翻译。三叔说,我们谈的都是高科技,你去给翻译冷面筋不筋道呀。

临行前,张炳霞买了十斤鸡蛋给他们煮熟带上,三叔很不情愿地拎着,都要挣大钱了,谁稀罕吃什么鸡蛋呀,但鉴于鸡蛋里包含着有关爱情方面的内容,再者,在遥远的异地看这些鸡蛋也就能想起张炳霞胖乎乎的圆脸蛋。

到了哈尔滨,住下,三叔就把那装着十斤鸡蛋的蓝布兜塞进床底,他们品尝了一顿哈尔滨的风味小吃,游览了一番省城夜景,醉醺醺地回旅店睡下了。清晨醒来,服务员敲门进来问,几位早饭吃什么?

呆会咱们去吃自助餐吧,韩天浩说,又问,小姐,请问午餐有什么?

服务员答完刚要走,温中山忙问:小姐,请问公厕在哪里?

三叔心想,才来省城一天,“晌午饭”和“茅楼”就腐化到“午餐”和“公厕”上面去了,这哪是几个擦皮鞋的,纯粹是几个港商下榻此处,再卷点舌头带点“的啦”什么的更像。三叔嘟囔道:你们“午餐”“公厕”整的港商似的,到时人家看见咱们在火车站给人擦皮鞋,不笑掉大牙才怪。endprint

有道理有道理。俩人都说,接着又感慨起来:你说怪不怪,一到大城市吧,这感觉自个儿就上来了。

实际上,他们就是旅游团,西服领带的,今天逛“兆麟公园”,明天在“防洪纪念塔”下合个影,后天偏要去见识一下驰名中外的太阳岛。

顺着热心人指引的路,他们来到一条长长的堤坝上,左瞅右看,怎么也找不到“美丽的太阳岛”。三叔就问迎面骑自行车而来的一位老者:大爷,去太阳岛怎么走?

哪?

太阳岛。

这就是。老者说完,抬腿上车,又丢下一句:骑驴找驴!

这就是?三叔张大了嘴巴:这就是能“飞出欢乐的歌”的太阳岛?中国人真能唬弄人啊。

“午餐”可乐坏了,拍了拍他肩头,说,别愣着了,走吧,‘找驴先生。

“午餐”“公厕”“找驴”仨位先生,酒足饭饱之际也干点正事,去了趟“哈一百”,买回满满一皮包各色的鞋油和各式的鞋刷,外加一块大白布。温中山问,咱们是不是该干活了?

忙啥?三叔说,你攒足劲等着查钱吧,到时别喊手脖子疼,别喊!

慌啥?韩天浩说,共军还没打到后院呢。到时小白布往地一放,鞋油鞋刷那么一摆,哗哗地往兜里淌。

温中山也笑着说,也行,先让那些钱在广大的哈尔滨群众兜里多热乎几天。

于是照吃照玩照乐,直到有一天,三叔感觉钱垛变薄似的,一数一算,仅够买三张回程的车票。三叔想,得赶紧比划比划,这玩意到底挣不挣钱说不准,别把这点钱抖瑟光了,到时连家都回不去了,还“午餐”呢,捡折罗吃吧;还“公厕”呢,蹲票房子吧。

钱快花光了,仨人早上也没吃饭,拎着大黑包去火车站。临起床时,三叔有些心焦又有点饿,就抽了许多烟,刚到站前,他不经意地吐了口痰,立刻,面前出现一个戴红袖标的老头,“嚓”地撕下一张票据,说,随地吐痰,罚款五角。

选好地点,正想“小白布一放,钱往兜淌”的时候,又出现一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站前不许摆摊,违者罚款。

又找了几个地方,站里站外溜达好几圈,也没有决定出地点,他们站在台阶上悄悄地商量开了。

怎么办?温中山问。

要不找旁的地方干?

不行。就这人多,就在这干。三叔说。

这时,俩个便衣警察模样的人,装着看市郊图悄然地凑近他们,这仨小子,拎个大黑包,鬼鬼祟祟地在火车站瞎转悠。

温中山眼尖,发现被盯梢了,忙把他俩拽到一边,韩天浩也就显得怏怏地,有回旅店的意思了,三叔不甘心,一咬牙,拿出一把鞋刷和一管鞋油,走到候车的旅客面前问道,师傅,擦皮鞋吗?

不擦。那人忙把脚缩回去。

硬着头皮又问了几个,都不擦,都用看猴一样的眼光瞅他,臊得他转身对他俩说,走。

仨人灰溜溜地回到旅店。横躺竖卧在房间里,他们只有干等,因为途经龙山区的火车只有早七点半的那一趟,已经被他们错过了,想回家得等明天。中午了,服务员来问,几位中午吃点什么?韩天浩问他俩,还吃吗?早上吃的肯德基烧鸡还没消化呢?三叔心说,吃个屁,再吃连家都回不去了,嘴里却说,呆会儿上酒楼吃吧,行吗?

也行。温中山说,对付吃一口,整十个八个菜就行了。

把服务员给吹跑后,他们躺在床上继续进行“抗饥饿”比赛,熬到下午,就饿的有些挺不住了,不知是谁的肚子总是“咕咕地响,忽然,三叔想起床底下还有一兜张炳霞的胖脸蛋呢,拽出来,剥开一尝,还没臭。大家嘁嚓咔啦剥了一地鸡蛋皮,就着一暖瓶白水饱餐一顿。

天!做梦也没想到煮鸡蛋的味道原来是这般鲜美。

吃饱喝足,躺在床上,他们都有些感慨。一个说:女人有时还真管点用呢。这个说:可不是,这哪是普通的鸡蛋,简直就是一堆速效救生丸啊。那个说:要不怎么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会煮鸡蛋的女人呢。

这顿是鸡蛋就白水,下顿变点花样吃:白水就鸡蛋。到了车上,连水还都没有了,干噎,其艰苦程度不亚于上甘岭我志愿军战士吃饼干,直吃的三叔一打饱嗝满嘴鸡粪味,回到饭店,他和张炳霞说话时也尽量偏着头,主要是害怕鸡粪熏着她.有的服务员就怀疑他们是出去给某家养鸡场打工了。三叔看了一眼皮包,心想,里面的东西这辈子也用不完,送给员工吧,权当企业发放一回劳动保护。来来,三叔说,每人分两把鞋刷、四管鞋油。

小云问,三哥,你们弄这么些这玩意干啥?

三叔解释道,南韩公司求咱们代理出口鞋油鞋刷,这些是样品,你们拿回去试用,发现质量问题及时向我汇报,咱可不能坑人家外商。张炳霞你先压几碗冷面,山珍海味吃腻了,还真想吃点清淡的……什么,火灭了,压不了,那还有旁的吗?除了鸡蛋,是人吃的就行……

吃完饭,三叔领着大伙去“百乐门”跳舞。刚跳两曲,三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于是,草草地收了场,张炳霞说这阵儿她妈看她看得挺严,还张罗给她在青岛老家介绍对象,但架不住三叔死缠硬泡,最后,俩人还是回到饭店。

下半夜,睡梦中三叔听到有人敲门,爬起一看,张炳霞边穿衣服边埋怨道,都怨你,是我妈。

清冷的月色下,院里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有些面熟,三叔仔细一瞅,认出是包河堤的那个人.

那男人阴沉着脸,只说了一句,回家。

第二天早上,韩天浩和温中山还没走到饭店就觉得不对劲了,路上碰见一些打豆浆的顾客拎着空盆往回走。往日的这个时候,张炳霞早领着服务员热火朝天地忙乎开了,今天却冷锅冷灶,先来的几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小云从三叔的卧室里扫出一大堆烟屁股。

人呢?

不知道,早上来敞着门,就没看见人……

大家胡乱猜了一通,早餐是做不了,韩天浩俩人去菜市场买菜,忙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打烊。炒了几个小菜,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猜测三叔的去向。正说着,三叔走了进来,蓬头垢面,两眼布满血丝,进屋谁也没理,径直回到小屋,蒙头大睡。

接下来,三叔天天如此,早上不见人影,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任凭众人磨破嘴皮,就是一声不吭。

秋分的那天,三叔晚上也没有回来,而且半个月不见踪影。再回来之后,情绪似乎好了许多,最起码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了。一天,正喝着酒,三叔感觉要吐,忙跑到院里扶着墙呕了起来,温中山跟出来替他拍背,吐完,直起腰,地上赫然一滩鲜红的血迹。温中山说,你这是何苦呢。

大家都已经知道,张炳霞让她妈带回青岛,和—个商人结了婚。

天,渐渐地冷了。

院里几棵老杨树落叶纷纷,只剩下干枯的枝杈宛如瘦弱老者的手臂一样,无力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刘丽华捎信让韩天浩回去,天冷了,该订塑料布和买秋菜了,她一人带着孩子忙不开。

韩天浩临走的时候说,把刘丽华娘俩安排好再来。回去后,单位催他上班,说再不上班就解除他公职。虽然没再回去,但他从朋友那里还是源源不断地听到三叔的消息,有人告诉他三叔的饭店不干了;又有人说前几天在饭店碰着三叔,三叔喝尿裤子了;最近一次听说,三叔在街里和二保他们打架,让人砍了好几刀……

尾声

三叔今年四十八了,在育才学校当保安,每月工资六佰六。

天好的时候,三叔喜欢搬张椅子在门口,和相熟的人侃大山,吹牛皮。

三叔三十岁时才结婚,女方是离异妇女,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那男孩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就在这所学校教体育。

三婶在学校对门开了家学生超市,雇了两个小姑娘帮忙。每天,两个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而三婶却悠闲地坐在柜台里嗑瓜子,要不也凑到校门口和人插科打诨,黄段子张口就来。

听我爸说,三婶年轻时很漂亮,大眼睛,也很苗条,自从生完孩子便慢慢发福了,腰像水桶似的,眼睛像梁天。

噢,差点忘了告诉你,三婶名叫张炳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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