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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阮籍的畸态人格

2015-04-14刘世明

焦作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阮籍中华书局庄子

刘世明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 030006)

论阮籍的畸态人格

刘世明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 030006)

文章通过阮籍心中的庄学思想来探究他的畸态人格,不仅有利于我们明白其逍遥浮世的精神世界,更有利于我们全面地解读他的诗文作品。因他有着与常人不同、与自然相谐的畸态人格,有着特立独行、率真绝俗的畸态人生之路,所以后世文人一直都在钦慕欣赏着他的精神,争相模仿着他的行为,但经典绝不能复制,中国历史只有一个阮籍。

阮籍;畸态人格;阶段;庄子;咏怀诗

中国的历史不缺少乱世,例如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等等。因此,乱世也变得平常了起来。生活在乱世中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礼崩乐坏,因为他们可以寻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魏晋,乱得一塌糊涂的一段历史,竟然滋养着阮籍这样的命世大贤,实在是那个时代的幸运。

魏晋,又是玄学盛行的年代。王弼、何晏、夏侯玄、裴楷、谢安等,都是玄谈的高手。王弼注《老子》《周易》、何晏作《道德论》、钟会著《四本论》、向秀注《庄子》,一时玄风猛起,清淡盛行。如此动荡的年代,如此玄学的风气,对阮籍的人格精神有着怎样的影响呢?试看阮籍的畸态人格,便可窥得一斑。

何谓畸态人格?《庄子·大宗师》有这样的记载:“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为:“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①可见,这种与常人不同,与自然相合的特立独行、率真绝俗的品质,便是一种畸态人格。这种高蹈超迈的人格精神属于天地、属于庄周、也属于阮籍。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高古》篇中说:“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陆游在《幽事》诗中说:“野馆多幽事,畸人无俗情”;曹雪芹则借妙玉之口道出“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这样的心思。而阮籍,品性高洁、行为怪异、任诞不羁却又与天道相谐,所以是无愧于“畸人”这一称号的。

阮籍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卒于魏景元四年,他未尝一日仕晋,这是事实。但是对于曹魏政权,阮籍其实也是不在意的。陈伯君先生认为:“阮籍的心中是把晋之代魏和魏之代汉看作是历史故事的重演,所以他绝不是站在忠于曹家的立场而痛心于司马氏的篡逆。”②“贵贱在天命,穷达自有时。婉娈佞邪子,随利来相欺。孤思损惠施,但为谗夫蚩。鹡鸰鸣云中,载飞靡所期。焉知倾侧士,一旦不可持。”(《咏怀诗·其五十六》)名利、贵贱、穷达都是身外之物,而对于曹氏和司马氏“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③。阮籍无心朝廷,更无心观看曹马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誉魏,也不非晋,在浊世之中选择的是一条属于自己的畸态人生路。其畸态人格表现在他一生的行为之中,表现在他“反复零乱”的诗文之中,也表现在后世文人对他的处处模仿之中。

1. 不可为而为

阮籍《东平赋》曰:“乘松舟以载险兮,虽无维而自絷,骋骅骝于狭路兮,顾蹇驴而弗及。资章甫以游越兮,见犀光而先入;被文绣而贾戎兮,识旃裘之必袭。”他用松舟来载险,驱骅骝登狭路,货章甫于诸越,纯正的痴情与执拗的胆识令人佩服。接下来,我们就探讨一下阮籍畸态人格的初级阶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多情与魄力。

《晋书》记载:“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当时的统治者,对社会、对人民的要求是懂法度、守礼节。若是自己的父母去世,必须守丧哭孝,而别人家的女子去世,和你阮籍有什么相干,你去吊丧,岂不令世人嘲笑?阮籍当然知道这是不合礼法的,但他却偏偏要去,因为与他的心志相合,这就够了。阮籍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哭的是美丽与才华的凋落,哭的是青春无故地夭折,哭的是生命如此之脆弱。阮籍觉得本不该如此,或是觉得如此太不合天道。他哭了,干干脆脆,痛痛快快,哭完,哀尽而还。这是至性之人的废礼表现,明知不可为,阮籍偏偏要为之。除此之外,《晋书》还有这么一段文字:

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

中国古代礼法对于男女交往约束甚严,被唤作“男女授受不亲”。阮籍可不管这一套,他自有他自己的痴情。既能欣赏美妇,又有美酒相伴,那不是天下最畅快的事情吗?阮籍醉卧其侧,睡时与美女同在,起时有美酒相伴;醉时天下只有两人,醒时已度过一段完美人生。他没有任何恶意,纯是一片痴情。因此,“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天下人不可为、不敢为之事,阮籍却用欣赏的眼光来享受生活。他活得潇潇洒洒,也活得合情合性。

礼法,这是个什么东西?看看阮籍《大人先生传》的这段描述: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王,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吉而宅,虑乃亿祉,远祸近福,永坚固己。”

如此礼法君子、如此愚昧行径,阮籍可不要做。他追求的是“通老”、“达庄”,是与天地同寿、与万物同移的一种真人境界。如此畸人,被俗人看作是有伤风化,倒是可以被理解的。

除了毁行废礼之外,至情至性也是阮籍痴情的本质表现。当然,最真挚的痴情莫过于亲情了,这一次,是阮籍的母亲去世了。

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晋书·阮籍传》

母亲去世,阮籍肯定是最最沉痛的。可他不哭、不慌,继续围棋,继续吃肉,继续喝酒。他不像礼法君子那样嚎上几天就草草了事,他的痛,是痛在心底最深处的。母丧期间吃肉喝酒是不合礼法、绝对不可为的,而阮籍并没有想那么多,母亲已经走了,吃肉喝酒与吃糟糠饮白水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无味的,都无法使母亲复活,他不在乎。正如罗宗强先生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中所说:“阮籍至丧,盖真情袒露而哀乐至到,无须乎礼之缘饰。”④所以他醉而直视,所以他呆若木鸡,但当世人见到他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的时候,一切就都明白了。阮籍毁行废礼的背后,是一颗多么孝顺、多么赤诚的心呀!这期间“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⑤有客来吊,自当迎之,这是礼节。不,阮籍可不会这么做。嵇喜,我阮籍看不上你,翻白眼那是客气的。而嵇康赍酒挟琴来到丧礼之上,阮籍却笑了。因为只有美酒、只有琴声,才能为母亲送行,而不是哭声。阮籍不顾礼法,漠视教化,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性子,是一种自然。后人对他只有崇敬和钦佩,而无一句埋怨之辞。礼法,本来就不是为阮籍这样的人设置的。《世说新语·任诞》篇中曾言:“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礼教不允许叔嫂相处,这是什么规矩?本是一家人,难道这个世间连亲情都不允许了吗?在阮籍看来,这奇怪得很,于是他就开始无视那些庸人的目光了。这是一种合于自然的美丽,也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精彩。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大概就是阮籍的魄力了。说到魄力,阮籍最值得后人欣赏的是鄙视权贵、大发奇论、傲然独得的胆识和勇气。历史上有这样的记载:

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晋书·阮籍传》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新语·简傲》

《庄子·盗跖》篇有言:“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阮籍大发奇论,亦是本心所出。人杀父同于禽兽,此人杀母连禽兽也不如。乍听不合法礼,细思却是人之常情。而对于阮籍在司马昭座下箕踞啸歌,这种行为,他也知道世人是不可为之的,能做到“酣放自若”,真是一种胆识和境界呀!阮籍懂得“密云不雨”的道理,因此,自有“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的好处。庄周有二言,赠与阮籍恰恰合适,一为“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一为“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阮籍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却可以存身,可以保生。由此可见,阮籍所拥有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痴情与胆识是一种养生哲学,但却是发自于内心、出自于天然。只是这样畸态人格还有些不成熟,所以阮籍慢慢地有了改变。

2. 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这是阮籍畸态人格的第二个表现,同时也见证了阮籍行道与存生的双重收获。“材与不材之间”来自于《庄子》,书中记载如下:

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人间世》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山木》

很明显,这是有用与无用之间的智慧。不材,树木可存生;材,未成即遭砍伐。阮籍知道曹氏与司马氏之间的风雨,他不想卷入,又不能彻底离开。若即若离,时而显志,时而韬晦,于是便形成了阮籍材与不材之间的人格精神。

老子有言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王弼注曰:“故人之所畏,吾亦畏焉,未敢恃之以为用也。”⑥这是不材的智慧,是无用的哲学。《周易》亦言“潜龙勿用,阳气潜藏”,阮籍明白藏器守拙与尚口乃穷的益处,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慎言。《晋书》记载:“籍尝随叔父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自以不能测。”《世说新语·德行》篇记载:“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正如《庄子·山木》篇中的那只意怠之鸟一样,“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这是曲则全的理论,这是“希言自然”的哲学,这是“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的智慧。阮籍数次辞官,慎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司马昭称其“天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阮籍聪明得很,不材可以长久,无用才是大用,所以他在《咏怀诗·七十》中才说:“始得忘我难,焉知嘿自遗。”这一切都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所产生的效应。其在《咏怀诗·二十五》中也说到:“但畏工言子,称我三江旁。”也正是因为有了应该具有的畏惧之心,阮籍才没有像嵇康一样得罪那么多人。“直木先伐,甘井先竭”,阮籍明白得很,所以他选择成为意怠。

只是单单明白畏惧似乎不足以保身,所以阮籍便开始了一番“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游世之举。庄子在《人间世》借蘧伯玉之口告诉世人“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之后又在《山木》篇中借禹之口说出“形莫若缘,心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的处世哲学。是呀,螳臂何能挡车?阮籍开始变得“材”了起来。《晋书》记载:“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难道阮籍对于东平真的是“乐其风土”吗?试看其《东平赋》中的一段描写便可略知一二:

由而绍俗,靡则靡观,非夷罔式,导斯作残。是以其唱和矜势,背理向奸,向气逐利,因畏惟愆。其居处壅翳蔽塞,窕邃弗章,倚以陵墓,带以曲房;是故居之则心昏,言之则志哀,悸罔徙易,靡所寤怀。

这样一个“居之则心昏,言之则志哀”的东平,阮籍会乐其风土吗?很明显,此乃“形莫若就”之举,所以其旬日而还。而最能够体现其“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事例当然是《劝进文》的撰写:“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沉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清壮,为时所重。”⑦无奈之下,先“形莫若就”一番,但观其文“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岂不盛乎!至公至平,谁与为邻!何必勤勤小让也哉”,不也是心莫若和吗?对于支伯、许由来讲,此等小让也如此累心,真是可笑之极呀!这是阮籍有“材”的“功勋”,因此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才会说他“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然而,“阮籍所为不过禄仕而已,其只是虚与司马氏委蛇而全身保命”⑧,生命才是最宝贵的,“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也。”⑨

阮籍在材与不材之间游世,但却能做到“损盈益虚,与时偕行”。例如他可以在广武山发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慨叹,也可以在苏门山吟出响彻岩谷的长啸;他可以甩袖拒绝蒋济的征召,也可以在“乡亲共喻”下就吏;他可以被曹爽召为参军,也可以因疾屏于田里。这就是阮籍,时而“材”,时而“不材”,在材与不材之间,阮籍可以颐养天年。《庄子·知北游》言:“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这说的难道不是阮籍吗?阮籍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材与不材”的智慧,更在于其能够在材与不材之间游刃有余地生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身,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虽说如此,但材与不材之间毕竟“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阮籍的人生逐渐走向了宁静,于是开始了其“乘道德而浮游”的旅程。

3. 撄宁之境

撄宁,这是阮籍畸态人格的第三层境界。撄宁一词,出自《庄子·大宗师》,原文为:“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郭嵩焘云:“物我生死之见迫于中,而一无所动其心,乃谓之撄宁。置身纷纭蕃变,交争互触之地,而心固宁焉,则几于成矣,故曰‘撄而后成’。”⑩由此可见,撄宁之境,是需要一番磨炼之后才能实现的一种合乎天道、清静自然的状态。先有“撄”,才有“宁”,撄而后宁是阮籍畸态人格的一大展现,试看其《咏怀诗·其二十一》:“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声哀。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在经过了“怀寸阴”、“羲阳冥”、“抚长剑”这样的躁动之后,阮籍终于伴哀声而成道,一飞冲上了青天。

而这种伴哀声而成道的状态,集中反映在“素质游商声”之上。阮籍想要“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必须在经历一番磨难,走过一场风雨之后,才能真正与那个浊世决裂。正如其《咏怀诗·其九》所言:“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衿。寒风振山岗,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素质,是一种自然的品性,纯洁、高尚、没有一丁点儿瑕疵。庄子曾言:“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阮籍这种没有一丝杂念的品质,必须经历萧瑟秋声的洗礼,才能通明。虽然暂时“凄怆伤我心”,但终会伴哀声而成道的。就如《晋书》中记载他去苏门山访隐士孙登一样:“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由此可知,只有经历过“皆不应”的无奈之后,阮籍才能在啸声中大彻大悟。撄宁之境,不悲不喜,无成无毁。

《庄子·大宗师》说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阮籍在《咏怀诗·其七十六》说得也很明白:

秋驾安可学,东野穷路旁。纶深鱼渊潜,矰设鸟高翔。泛泛乘轻舟,演漾靡所望。吹嘘谁以益?江湖相捐忘。都冶难为颜,修容是我常。兹年在松乔,恍惚诚未央。

没有成败,没有毁誉,心已经宁静了,还有什么琐事可以困扰我们这位乱世畸人呢?于是,阮籍选择了倒地痛饮,再叫上刘伶,那便真是醉生梦死了。“籍与伶共饮步兵府中,并醉而死”,这是戴逵《竹林七贤论》中的文字。阮籍忘了一切,自然也忘了自己,他在《咏怀诗·其五十七》之中便说:“惊风振四野,回云荫堂隅。床帷为谁设?几杖为谁扶?虽非明君子,岂闇桑与榆?世有此聋瞶,芒芒将焉如?翩翩从风飞,悠悠去故居。离麾玉山下,遗弃毁与誉。”“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等到可以遗世的时候,阮籍便走进了撄宁之境的最高境界——采真之游。

何谓采真之游?庄子在《天运》篇说:“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之谓是采真之游。”采真之游,不为形迹所役,让心灵任意奔驰。《晋书》已经告诉世人,阮籍“登临山水,经日忘归”、“率意独驾,不由径路”。畅游,不单单是身体在寻找自由,心灵也会归于宁静。阮籍《咏怀诗·其三十二》如是说:“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这是精神快意的遨游,正如庄子所言“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所以罗宗强先生才会说:“阮籍理想人格,理想人生境界,来自庄子。”(11)阮籍心中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他要采天地之真气,遨游于青山秀水之间,于是辞曹爽,屏于田里。可当一年后曹爽被诛杀之时,时人却服其远识。阮籍是真的有远识吗?看看《世说新语·识鉴》篇中关于张季鹰的一段记载: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

难道张翰真的是见机吗?不是!“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阮籍亦如是。其申请辞官,“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这是他们胸怀间的本趣,并非什么远识与见机。采真之游,心已然超脱,不为外物所累。阮诗云:“适彼沅湘,托分渔父。优哉游哉,爰居爰处”,这是多么安乐逍遥呀,然而却是撄而后宁的一种自在,是阮籍畸态人格的最终归属。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曾描述过这样一位美丽的女性形象:“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户外嗤笑不已,婢推之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12)这位女子天真烂漫,惹人喜爱,其名便为“婴宁”。婴宁总是在笑,因为在蒲松龄的眼中,笑,已然成为生命的最终符号。能通达人情,能洞彻天理,能看透生死,哭着来到世间,何不笑着走进天堂呢?

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痴情与胆识到材与不材之间的智慧,再到最终的撄宁之境,阮籍走完了他的畸态人生路。“畸于人而侔于天”、“天之君子,人之小人”,我们绝不能以俗人眼光来审度君子的气量,因为“方外之士,不崇礼典”,俗世之人,又岂能知晓?《世说新语·德行》一门中记载: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刘孝标引王隐《晋书》注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13)真是可笑之极,王澄等人效阮籍是知其达而不知其所以达也,不经过撄而后宁的过程,却脱衣散发、裸袒箕踞,又与禽兽有什么区别呢?比起胡毋辅之等人的野性,企慕阮籍的张季鹰似乎更通明一些:

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任诞》

其效法步兵任性自适,无求于当世,也可算是一位畸态之人了。只是经典不可能重复,阮籍的畸态人格一直被后人模仿,却从未被超越过。

颜延之称阮籍:“阮公虽论迹,识密鉴亦洞。沉醉似埋照,遇词类托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穷途能无恸”(14);江文通称阮籍:“青鸟海上游,莺斯蒿下飞,沉浮不相宜,羽翼各有归。飘飖可终年,沆瀁安是非。朝云乘变化,光耀世所希。津卫衔木石,谁能测幽微”(15);沈约称阮籍:“阮公才器宏广,以秽其德,崎岖人世,仅然后世。”(16)阮籍、嵇康谁更胜一筹,不可随意评点,但对于阮籍的畸态人格,世人却都是钦佩赞叹的。李白说:“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判竹十余日,一朝化风清”(17);苏轼说:“阮生古狂达,遁世默无言。犹余胸中气,长啸独轩轩”(18);元好问说:“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19);明代许可徵在《阮嗣宗集叙》中所言更是直接:“处亢而潜,知白而黑,非嗣宗吾谁与归?”(20)而曹雪芹所以字梦阮,据周汝昌先生所说:“梦阮之一别号的背后可能暗示着曹雪芹对阮籍的梦想是并非泛泛的。”(21)其实我们也可以从曹雪芹好友敦诚之诗“步兵白眼向人斜”(《赠曹雪芹》)中可以略知一二。当然要想更细致地挖掘曹、阮之间的关系,必须从贾宝玉越礼惊俗、钟情少女、痴傻癫狂以及其最终随那一僧一道而去等等多角度来思考了。

阮籍的畸态人格,便是他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到材与不材之间游世,再到撄宁之境的一种精神发展状态。既养其身,又保其真,其不愧为学庄用庄之人。阮籍走了,可其畸态人格却在一千多年来影响着一代代人,流在岁月的长河中,刻在世人的心灵上,忘不了、也抹不去。他的畸态人格让后人去痴狂、去钦佩、去模仿,他却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不嗔,不笑,也不言语。

注释:

①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273页。

②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第9页。

③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58页。

④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9页。

⑤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五册,第1361页。

⑥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第46页。

⑦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五册,第1361页。

⑧万绳楠《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8页。

⑨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200页。

⑩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第62页。

(11)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0页。

(12)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华书局,1962年,第155页。

(1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第14页。

(14)穆克宏《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83页。

(1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8年,第1573页。

(16)穆克宏《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22页。

(17)彭定求《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卷一百七十,第1750页。

(18)王文诰《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卷二,第84页。

(19)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15页。

(20)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第413页。

(21)周汝昌《曹雪芹别传》,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1页。

[1]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曹雪芹.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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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6]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8]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9]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0]万绳楠.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孔占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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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04

刘世明(1984-),男,山西大同人,山西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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