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中知识分子形象嬗变推衍
2015-04-14孙姝
孙 姝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殷海光说:“知识分子是时代的眼睛,这双眼睛已经快要失明了。我们要使这双眼睛亮起来,照着大家走路。”[1]上世纪80年代,谌容的《人到中年》、张贤亮的《灵与肉》、《绿化树》等作品中刻画了拮据的物质生活对人灵魂的倾轧,这时的文本还承担着“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2]的悲壮使命。在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以及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对权威话语的反抗和对社会精英的嘲弄,初步彰显了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期的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之间产生的裂痕与危机,新时期以来的人们在个体意识上的觉醒使得知识分子的精神乌托邦世界逐步开始瓦解。当下的价值关怀亦逐渐从社会威权向注重个体转变。
90年代开始,物质的现实利益冲击着整个社会,所有人都无法避开,个体的纯粹表达开始兴起,人们企图通过文学通过文本来提升社会精神领域,从而避免自身陷入到迷茫困惑的泥潭中。之前的知识分子的中心地位崩溃,启蒙者的情怀无处安放,知识分子的价值在市场面前似乎变得一文不值且常常被嘲讽。知识分子即使开始以离经叛道的面目出现也不会赢得关注乃至惩罚,他们的道德、理想以至激情都被市场无情的抛弃,如果不改变自身,他们可能最终将成为时代的乞儿。
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尤其是以前一直处于优越地位的人文知识分子,他们的智者形象一落千丈,无法再充当明道救世的启蒙者。新世纪的诸多长小说中,知识分子的情感背叛、身心之死乃至出走无门等,都成为大众熟知的结局。这当然不是一个历史过程,也不是知识分子的必然道路。但为什么在新世纪的开端,这些知识分子形象大都成了新的悲剧主角?为什么这些形象与社会和时代格格不入而被放逐、抛弃或死亡?我们通过一些作品来做仔细的推衍。
一、从固守精神家园到逐渐崩溃
80年代中期后,社会变革日深,市场经济作为一种强大的全新观念渗透到了社会各个领域,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价值观随之呈现出多元化状态。加上之前很长时期内主流意识形态对“神圣、崇高、英雄”人为拔高的歌颂,在新时期成为人们反感威权的矛头所向。雅克·德里达“充满断裂、颠覆、毁灭声音”[3]的解构主义思想很快蔓延开来,诸多神圣崇高的词语被不断消解,而世俗平凡的的现实生活观念逐渐成为主流。在社会转型初期,人们对现实利益获得的注重不可避免的带有某种矫枉过正的极端性,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普遍在经济上贫穷的知识分子仍然希望作为引导启蒙大众的灯塔就难免成为了一种笑话。
谌容的《人到中年》中的主人公陆文婷是作者塑造出来的80年代初中期知识分子的一种理想形象。这一形象同十年浩劫后的诸多知识分子一样,陆文婷的强烈的献身精神和事业心,使她敢于怀疑权威,有独立的见解,同时具有非凡的勇气。从陆文婷的身上,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中国儒家“安贫乐道”的精神信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品德修养和“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爱国情操,也可以看到现代知识分子对“理性、真理、正义、价值、尊严”[4]的不懈追求。但这一形象在新时期文学中犹如昙花,美好却很快的消失无踪。
刘震云早期的《单位》、《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开始是一个有理想抱负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长期的庸碌世俗生活使他逐渐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碌碌无为的小市民,这是文学中“反成长型”知识分子形象表达的开始。在刘震云的小说中,世俗生活对知识分子的挤压和精神戕害几乎无处不在,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完整呈现了知识分子从神坛走向俗世的过程。而之后的小说《手机》由于改编成流行一时电影,其中的严守一和费墨这两个商业化的知识分子形象更加为人所熟知,他们身上的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已经荡然无存,他们也不再纠结自身的社会责任感,他们在商业市场中如鱼得水,小林式的痛苦挣扎和被动沦落在他们身上再难寻觅,彻底认同世俗并在世俗的“欲望化”、“利益化”规则中重新建构价值判断和生活态度是他们这一类知识分子的现实状况。
贾平凹在1990年代初,他的《废都》曾经轰动一时,庄之蝶长期以来被看作是作者的化身,他在丰裕的物质条件中却丢失了灵魂。对于这一形象,学界历来有些争议,但是无法否认的是,庄子蝶比之以往的任一个知识分子形象都更加丑陋和堕落。面对俗世,他快乐的沉沦其中,面对责任他是一个真正破罐子破摔的变态了的欲望主义者,在声色犬马中他似一具行尸走肉,但在享乐中又不具备真正的野性与生命力,在上世纪90年代那样一个物质成为统治力量的社会环境中,他试图用肉体的狂欢和对世俗价值的完全认同,来缓解自己内心的虚空与苦闷,这样的无力挣扎最终是无可避免的走向毁灭。
张者的《桃李》中,一群法学精英分子在消费大潮中成为了一群最世俗的享乐主义的消费者,在他们手中,法律除了是社会公器之外,更是进行利益交换的技术和手段,是他们体面混迹社会的武器。这部作品中的知识分子自称理性,对社会规则熟视无睹,认为自身能超越生活超脱世俗,但是现实无法给他们真正的快乐和安稳,比如其中的雷文被孟朝阳所杀,孟朝阳也随后自杀,邵教授婚姻破灭死于情杀等。这些看似极端的结局可以说正是这一群快乐的消费者的最后归宿。作者以一种社会批判者的立场,用幽默、反讽的叙述方式批判了这群知识分子在当代社会中的妥协,着力描述他们是如何丧失知识分子基本的人格操守,是如何在随波逐流中走向崩溃和毁灭。但实际上,作者似乎也同样无法给出当下知识分子的真正出路。
90年代的许多作品,俗世占据了制高点,精神拯救立场是或缺的。知识分子包括作家本身亦同样无法走出物质世界,他们的精神领域逐渐沦陷到商业链条之中,他们逐步否定精神,认为精神在物质面前毫无力量;在知识分子自身的生活之中,他们也由对精神领域的探求下延至物质生活的体验,商业社会中的物质困窘的紧迫感超出了精神贫乏的焦虑,物质贫困带来的窘迫感成为知识者的直接困苦。这种困苦使他们再也无法恪守安贫乐道的生活,而以往社会启蒙者的精神优越感,在商业经济面前的坚守更是成为笑柄。面对传统的精神支柱的坍塌,贫穷导致尊严的丧失,投身世俗就成为大部分知识分子的人生策略。
二、知识分子的背叛和出走
王朔在90年代初期对市场经济时代知识分子的窘境作过如下的描述:“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可能是现在最找不着自己位置的一群人。商品大潮兴起后危机感最强的就是他们,比任何社会阶层都失落……文化上的优越感也荡然无存了,真有点一无所有的感觉,如果不及时调整心态,恐怕将来很难有一席之地。”知识分子由传统的社会精英转变成了社会边缘人,成了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小市民。
在莫言《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的父亲是流着西方(瑞典)人血液的马洛亚牧师,同时又拥有一个中国(本土)的母亲,这个中西两种血缘和文化共同孕育出的“杂种”,实际上可以看作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化身。上官金童的血缘、性格与弱点都在表明他是一个文化冲突与杂交的产物,而他的命运,则更逼近地表明了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纪里的坎坷与磨难。这正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血统”的象征,显然,它一方面源于中国近代以来遭受西方侵害和掠夺的历史记忆,同时我们又无法否认西方又是现代社会与文明的发源地,是现代思想的诞生地,是中国知识分子向往的地方。虽然这个人物的性格是足够病态和懦弱的,但这个形象的丰富内涵却深化和丰富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谱系。
池莉的《不谈爱情》中,庄建非纯粹为性欲考虑与身材丰满的吉玲结婚,择偶标准类似动物,在生活方面更是缺乏应对能力,离开吉玲甚至连饭都吃不上,在毫无文化修养的吉大妈面前也是无可奈何、应付乏力。洛迦山的庄家和花楼街的吉家分别代表者知识分子文化和市民文化,在花楼街这个人间俗世,庄建非永远处于劣势,任凭市民阶层出身的妻子吉玲摆布。而对狡黠精明的市民吉家,作者似乎保持中间立场来展示小百姓的柴米油盐、人情世故,实际却对他们的描写注入了浓浓的人情味和真情感。吉家在对庄家的斗争中处处获胜,连庄家父母这对自恃清高、门第观念森严的知识分子,为了儿子的世俗利益,也不得不放下身段登门臣服。作品渗透出知识分子文化在世俗生活面前轻而易举被粉碎的信息。
而在她的另一部作品《你是一条河》中,王贤良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用诗歌向寡嫂辣辣表达爱慕,由于时间和对象的错位,王贤良的求爱最终变成了对自己的尖锐讽刺,当时正值饥荒时期,填不饱肚子的辣辣需要的不是诗甚至不是爱情,正像辣辣说的:“贤良啊,对一个快生孩子的女人写诗什么的呀,不滑稽么?”辣辣要的是个有用的男人。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文革到来时却变成了狂热的造反派,左腿被打断后又开始追求填词赋诗的陶渊明式的生活。透过这个形象池莉传达了:知识分子的那温情、浪漫、雅致的文化人格在艰难的生活乃至生存中是那么脆弱、滑稽和不合时宜。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有一种“王朔现象”引人注目。王朔藉以名世的“顽主”系列小说中的彻底的世俗化倾向,以及他肆无忌惮的和对所谓崇高、权威、价值的辛辣嘲讽成为时代人文失范的典型表现,他的诸多小说中透视的文化意味,使得知识分子无从回避自身在市场经济语境下的精神困境。王朔毫不留情的对知识分子进行彻底的嘲讽,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化人成为一群滑稽荒诞的场景主角,知识分子在他的笔下整体上以一种世俗化的面貌呈现,且于世俗中趋向猥琐虚伪。知识分子们一方面摆着一副救苦救难、指点江山式的“名士”风范;另一方面又免不了流露出像普通百姓那样极为俗气的一面。他们无法对自身进行价值肯定,精神上无法坚守底线,在商业冲击下不断偏离,逐步失衡,最终自我认同感荡然无存。王朔的这种非权力的市民阶层立场对现世的意义结构、价值体系及其衍生的权威话语包括知识分子传统话语的嘲讽,准确地反映了上世纪90年代一部分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复杂文化心态,说出了众多受挫乃至失意的中国人的心里话。
三、知识分子理想之重建
曼海姆将知识分子视为“漆黑长夜”的守更者,鲍曼认为“知识分子”一词乃是一声“战斗的号召”[5]。应该说,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批判精神才是构成知识分子的价值所在,它显示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者的身份特征。有一些作家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重新建构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
方方涉及到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的最大特点是:集中思考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命运。她没有承袭“伤痕”、“反思”文学通过描写知识分子的悲剧来揭露或控诉极左思潮的套路,而是把知识分子置于种种不同的时空之中,考察他们的人格变化,书写道德拯救的理想。
方方说:“我的作品大致分两类。一是写城市下层人的生活,一是写知识分子。这显然同我的生活阅历有关。我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从小生活在知识分子堆里,现在的生活圈子也主要是同知识分子交往为多。我熟悉他们的心态、做派和为人(看到一些人写小说凡写到知识分子便将他们畸形化,或作变态处理,觉得很可笑)。”[6]她试图用自己的笔唤起知识分子应有的自豪感和优越感,重塑“文化精英”形象。如《一唱三叹》中的王含妈和《祖父在父亲心中》的祖父,他们不屈从于现实,在与现实的抗争过程中展示了人的内在的生命力量。从中可以明显地体味出方方对知识分子的正确认识。
可以说,在这样一个“消解崇高、大众狂欢、嬉戏诸神”的文学潮流中,方方内心的道德拯救理想及其文化精英立场使其在对知识分子的弱点、劣根性进行剖析的同时,依然书写了对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终极理想的守护和期待,是难能可贵的。“理想在内心是完满的,但又不能不向现实妥协。”[7]这句话表达了方方对理想的守望和对现实的无奈。
何处才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之乡?张炜不仅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创作的长篇小说中为我们提供了为数不多的执着寻找精神家园的人物,同时他的身体力行也体现着知识分子如何在保持个体独立,精神自由中孤独前行的。张炜们苦苦探索知识分子的精神救赎之路,他们的个性特征与精神取向在他们痛苦与执著的寻找中不断凸显。他们的实践也为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书写提供了些许的亮色,为我们带来深切感动的同时也使我们看到了希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孤独的理想主义者,时代没有为他们提供实现理想价值的现实土壤,他们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苦苦追寻。而这种带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精神之路,也昭示者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依然存在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血液之中。
《家族》与《柏慧》中他将知识分子的历史遭遇与现实命运结合起来,在进行深刻、透彻的历史反思的同时,也为我们当下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与价值实现提供了带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道德理想朝圣之路,唱响的是世纪末道德理想主义的挽歌,这种知识分子的精神朝圣与救赎之路是理想层面,并不具备现实操作性,这也使他笔下的人物带有浓重的悲壮色彩,使我们联想到了堂吉诃德与大风车的战斗。《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阳立作为一个天才的画家,试图找到的是艺术与物质能够双赢的道路,最终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以速画的方式还债不仅是对艺术的亵渎,更是深刻的反讽。也印证了作为人类精神之花的艺术与充满铜臭气息的金钱在本质上是无法相融的,根本不会存在所谓的“双赢”。他的出走也成为某种象喻,我们无法判断他的出走是一种逃避还是一种寻找,带走《蜀葵》似乎可以证明,他最终还是回归艺术的本真与灵魂的纯净。知识分子究竟该如何重建精神家园,完成自救?作家们本身也处于焦虑、困惑、矛盾与彷徨之中,造成了理想与现实的疏离与紧张。
四、知识分子的退场和底层叙事的兴起
当下社会从政治到经济、从体制到观念都处于深刻的“转型”之中。在这种转型之中,再没有“中心”所在,知识分子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不断走向边缘,这中边缘化不会因个体意志而有所改变,那么知识分子如何给自己进行角色定位和价值定位成为他们精神建设的重点,而另一方面,由于滑向了边缘,他们不再处于中心位置,也就没有了千夫所指众望所归,反而使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这种自由空间对知识分子来说非常宝贵,他们的全部价值和意义使他们不甘心在无意义的物质世界沉沦,而与现存社会保持一段距离,保持一种自我生成的批判向度,却能拯救出诸多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新世纪以来,知识分子不断寻求一种属于自身的清醒立场,他们不甘于在边缘中沉默,他们需要重新确立自己的社会启蒙地位。这样的一种“自救”意识,在知识分子小说中那些所谓的后现代主义逐渐被抛弃,除了为欲望追逐疯狂呐喊之外,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逐渐在小说中得到体现。所以,如何针对中国目前的具体现实,重新承担起知识分子的批判性使命和道义上的责任,是当下知识分子小说所应体现的基本价值取向。
新世纪以来,底层叙事逐渐兴起,并诞生了不少优秀作品。上世纪鲁迅在《一件小事》中,首次描写了知识分子在底层劳动者面前的“小”。本世纪初蔡翔的散文随笔《底层》中,包含着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情感。底层叙事对现实的关注,对底层苦难生活的同情,折射出的作家对人类灵魂的终极关怀。当知识分子不再仅仅关注自身,当作家回归生活本身,当人文情怀能直面底层众生,也许,知识分子形象能有新的面目呈现。而目前无论是底层文学的创作还是文艺批评都呈现出丰富而令人瞩目的态势。或许在底层叙事中,知识分子形象表面上是逐渐退出文本,而知识分子的情怀却可以在文本之后不断丰收。
用海德格尔在分析梵高的名画《一双鞋子》时的话作为结尾,那位农妇踏出的“田野的小径”象征着人类怎样在无意义的物质世界中留下自己的足迹:“在它们(鞋子)中间,回荡着土地那无声的呼唤,回响着严冬的田野上萧瑟的耕地里谜一般的自我拒绝。”[8]
[1]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M].上海:三联书店,2002.
[2]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杨传珍.人文补课:20世纪西方文论概览[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
[4]王彬彬.当代知识者的主体定位[M]∥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评(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M].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6]小说家档案:方方专辑[J].小说评论,2002(1).
[7]曾军,李骞.方方访谈录[J].长江文艺,1998(1).
[8]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