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把古村落保护起来,然后呢
2015-04-14柴爱新
柴爱新
2015年3月,北京会议中心,全国政协会文艺界别的分组讨论中,一个大块头、高个子的男人受到的关注甚至超过了明星。会前会后,他身后跟着的记者一直很多,媒体不断更新他的言论。这个人就是冯骥才。
“媒体可以放大一种声音,让全民族关心自己的文化。15年前,我开始做民间文化抢救的时候,还很弱势,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认同。我就像武训办学一样,每到一个地方,从市委书记讲到县委书记,再从乡长讲到村长。现在他们反过来找我了,这不是好事吗?”冯骥才说。
上世纪90年代,中国很多城市开始大规模改造,就在那时,作家、画家冯骥才开始了对古城保护、抢救的奔走呼号。
2011年,冯骥才在某次会议上的一席话,触动了时任总理温家宝。很快,由住建部、文化部、财政部和国家文物局共同牵头,建立保护项目,成立专家委员会。根据专家提出的一整套标准,现已认定三批共2555个中国传统村落——冯骥才估计全国共有5000个左右,剩下的有待继续认定。
2014年,由李克强总理批示,专项拨款100亿元,每个经过认定的传统村落可以得到300万元建设资金。
“特别是不久前,习近平主席提到记住乡愁之后,国家特别重视这一块。”冯骥才说。
但古村落保护仍然面临严峻问题。
“许多地方政府热衷于‘开发文化遗产,其实,对文化遗产来说,‘开发很野蛮,几乎没有一个国家和地区对文化遗产用‘开发一词,联合国是‘利用,我国香港和台湾地区是‘活化。保护古村落的钱到了官员手里,就成了政绩;到了开发商手里,就成了资源;到了专家手里,就成了研究成果。”冯骥才披露,2014年他在为古村落“建档案”的过程中,发现有的地方政府将保护经费用来修路。
古村落保护下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村落里有精神贵族、文化贵族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政协会议讨论中说,村落里有我们的根性文化,具体指什么?
冯骥才:我觉得是中国人的传统价值体系。比如古代的忠孝节义、礼义廉耻,都在我们的文化里面。古代我们没有真正的城市,所以这个根在农村。农村里的人大部分是没有文化的,但他们把精英对儒释道的表述,变成了自己喜闻乐见的方式。不能说农村文化就一定比城市落后,他们可能没有用现代化的工具,但有文化的因子。我认为村落里有我们的精神贵族、文化贵族。
《瞭望东方周刊》:城市化进程势不可挡,村落的消失是不是不可避免呢?就像唐诗宋词那么美,也会消亡。
冯骥才:唐诗宋词没有消亡,它还存在。如果你在外地思乡,晚上关了灯,一下就会想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说它消失了吗?它实际在你的血液里。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农村的年轻人,向往的是城市的现代生活和价值取向。而文化应该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那么,古村落保护下来,如果只是那些建筑、一个外壳,又能怎么样呢?
冯骥才:你问到了核心问题。古村落保护最核心的是让这个村落的原住民别走,别抛弃它,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原住民走了,村落所传承的精神内容、生命就走了,就变成一个空壳。外来人如果拿它做旅游,就变成了一个商业资源。
村落的关键是它的内涵。我们之所以说村落濒危,是因为村落里的传统文明在瓦解,而不是说这些房子塌了。前两天跟国家文物局局长励小捷聊天,我和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可是我们对此还没有办法。
我认为应该有大批对中华民族有责任心的年轻人,下去,做非常艰苦的努力,去启发那些村落的村民,让他们热爱自己的文化,为自己的文化传统而自豪,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哪些东西是有价值的。
高度的文化自觉
《瞭望东方周刊》:传统村落保护下来,接下来怎么做呢?
冯骥才:接下来是我们知识界做的,现在我牵头做这个事,给传统村落做档案。过去的地方历史叫方志,但是方志做到乡一级就没有了,所以我们必须给村子做档案。这个档案要非常详细,把村庄的形状、主要街道、人口、历史,包括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全部记录下来,既有文字也有图像。然后制定相关的保护条例。我们也希望能制定《村落法》,在法律上保护。
《瞭望东方周刊》:你觉得在全世界范围内,有没有做得好、可供借鉴的国家和地区?
冯骥才:像德国、奥地利、瑞士都不错,他们的村落远远看上去还像古代的村落,但是你进去,发现已经全部现代化了。他们照样养牛,但是牛全用仪器控制,牛肉的来源全部可以追溯,非常现代化,管理科学。他们的这种现代化和传统保护,不是政府让做的,是老百姓自觉做的。老百姓以此为美,有客人来村庄,他们会换上民族服装待客。
《瞭望东方周刊》:完全是自发的?
冯骥才:自发的,他们很骄傲。你坐进他们家里,他们会用原始方法烤面包给你吃,生着篝火,放着祖辈的音乐。很自然,不是故意做给你看的,这是一种高度的文化自觉。
《瞭望东方周刊》:我们往往会把值钱的东西当宝贝,有文化积淀的东西不觉得是宝贝。
冯骥才:对。这一点日本做得很好。日本有些大学生到城里去上学,假期回村,就给村里人写口述史,整理资料、收集老照片,然后把这些资料放在村子的某个地方,外来游客都可以拿一点村里的资料走。
我原以为中国人不会那么做。但去年我做村落的调查手册时,带了手稿去河北保定附近的易县,跑了两个村子,想试一试我的提纲好不好用。村里的年轻人闻讯就来找我,他们做了村史,还有很多村庄调查。我看了很感动,现在的年轻人也有这样的文化自觉。还有一个县长,按我的格式给每个村子做一本提纲,不到半年,我们已经做了100多个村子。现在给每个(认定的)村落做图文档案,你对这个村落的文化就一目了然了。
《瞭望东方周刊》:很多做国学的人说,传统文化就是儒释道。但那只是经典,其实学者们还漏掉了一部分传统文化,就是保留在民俗里、存在于人们生活方式中的那部分。
冯骥才:我也这样认为。我们曾经出现过对自己传统的破坏,中断是事实。所以我们要首先认识自己的传统文化。现在一说传统文化,很多人马上说国学,那些标准都是僵化的。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化的时候,我们第一要总结,第二要认识,第三要选择,要继承的是精神性的、核心的,而不是僵死的、固定形态的东西。
最大的困难和体制有关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有一些现象,古村落是保护起来了,但是地方急着发展,要么开发商业价值,要么把民间艺术工业化,你怎么看?
冯骥才:这个不着急。在这个过程中,的确有各种人参与进来,有人一知半解瞎做,也有人做试验,这些不管他。先把它保住了,然后给它做档案、做原始记录。慢慢有个自我矫正的过程,但我们不能让它在历史转换中消失。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古村落保护还有哪些困难?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冯骥才:最大的困难和我们的体制有关系。我们的文化事业要通过一个政府系统来做,仅靠知识分子是做不到的。政府知道这个事情要做,但有时实际做的可能正好和你想要的相反。我最近发现了一个问题,政府官员对文物法、非遗法都不知道,所以这次两会我提出来政府官员必须学法。
《瞭望东方周刊》:你今年的提案就是让官员学习法律?
冯骥才:是。我的提案是政府必须学好两部法,文物法、非遗法。我提了两条,第一是政府要学法,政府执行的情况要纳入官员的考核机制;第二是政府一旦违法,要建立问责机制。把它具体化,跟政府的工作的体制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