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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布达拉

2015-04-14段玉芝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青山师傅房间

段玉芝,女,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先后毕业于烟台大学中文系、山东大学作家研究生班、山东省作协高研班。发表小说五十余万字,散见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广州文艺》、《天津文学》等全国十几家文学期刊。短篇小说《红莲》和《一路平安》分别获首届和第三届“泉城文艺奖”。现居济南,《当代小说》编辑。

1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拉着箱子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越野车。他从车上跳下来,帮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她说:“你选的地方不错,瞧,那群鸽子。”他微微一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是城市中央广场,由于还早,只有那群鸽子和稀落的晨练者。

车子徐徐开出城市,她问:“你怎么给家里说的?”他说:“出差。出差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你呢?”“我出差的机会很少,不过,出去培训学习还是时常有的。”他微微一笑。接着是长长的沉默。她把头转向车窗外,车子已驶上高速,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多美的油菜花!”她说。他迅速看一眼,点头表示赞同。再往前走,路边是一望无垠的麦田,生机勃勃的新绿。“走出来,觉得天地都宽了。”她说。他没有说话,腾出手来,迅速而有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驶出两小时的光景,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对她说:“别说话,千万别说话……”然后他接起电话:“是,在高速上,刚过小雪……到了给你打电话。”他迅速地挂了电话。她说:“你老婆打来的?”他点头。“你在说谎。”“不说谎说什么?说和你在一起?”她笑了,说:“你和你老婆真的很好?”“是的,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那么,你的那个情人呢?你们好了三年,到底是谁先提出分手的?”“不是给你说过吗?是我。我不能给她未来,也不想浪费她的青春,只能给她一些钱,让她走自己的路……”“说起来你还挺高尚的——她和你的老婆,谁更好?”他一笑,温和地说:“不要再说这些了,说说我们自己吧。”她咯咯笑了。

中午他们在休息区吃了饭,在车上小憩时又讨论起行程。他们这次行程安排是一个星期,两天路上的时间,在岩青山居住三天,在季城停留一天,剩下的一天随心所欲,自由安排。

这次行程的主要目的地是岩青山,季城只是顺道。说起岩青山,那里青山绿树,远离尘嚣,可是一个让她向往的去处,确切地说,她向往的是岩青山居。岩青寺本是山上一座不大的寺,后来听说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富豪提供资助,扩大了庙宇,同时建了岩青山居,给去的香客提供修行的去处,食宿免费,愿捐钱的捐钱,没有的也不强求,和寺院里的人一起打功修行,想住多久住多久,是修身养性的大好去处。有一次她谈起这里,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她当然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各自仰躺在拉开的车座上,他说:“离季城越近,我的心情越难以平静,还是先去季城吧。”她说:“不是说好了回来时去吗?”“好吧。不过到了这个年龄,很少激动得起来了。”“是啊,明年就奔四了,看在你还能心潮起伏的份上,就先去季城。”他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季城留给我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是不美好,是让人心痛终生的记忆。”

车子重又驶上高速,他说:“在季大我对你一见钟情,不敢说,后来,还没来得及说,你就有了男朋友,树元那么优秀,就更不敢说了。”“树元哪里优秀?他至今仍是小公务员一个,而你是大老板了。”“我的初恋还没开始就失恋了,四年,天天想见你,见到你又难过。”“行了,你老婆不是很好嘛!这是上天对你最好的补偿。”“可那是两码事。”

正说着,右面一辆黑色Q5刷地一下超了过去。“右道超车还这么霸气!”他不服,在Q5超过他们后放松的当口,一踩油门撵了上去,Q5前面正好挡着一辆面包,有劲使不上来,转眼他们就把Q5甩得看不见了。她乐了,指着前面的一辆丰田说:“继续超。”超过去前面几辆车,路上空旷起来,看不到前面有车。路况如此之好,他把油门加到一百六,不一会儿就又看到几辆车,看准路况和时机,又一辆辆超过去,前面又变得空旷起来。“呀,飙车原来这么过瘾!”她欢呼,他觉得她像极了十九岁时的样子。稍稍放松了一下,他们又开始聊天。

忽然他说:“Q5从后面追上来了。”猛踩油门,全力开车。Q5好像也和他们飙上了,咬得很紧,当他们冲出重围从一个又一个车群里杀出时,总是看到Q5也很快冲过来,有一次还差点超过他们。如此者数次,甚是惊险。忽然她说:“坏了,季城过了。”他缓下来看路标,果然过了,刚刚过,怪不得刚才有一个车群,原来是要在季城下高速。“离下一个出口还有五十公里,怎么办?”她问。“下,下了绕回去。”他说。

Q5呼啸着从他们身边超过,他说:“让让它吧。”她说:“看我们,高速路上只顾着赶路飙车,忘了自己的目的地。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一路攀比,顾不得欣赏路边的风景,更忘了自己的初衷。像我,本想当个终身讲师,业余画画——你知道,我一直很想当画家的——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忍不住去评副教授,好不容易评上了,又想着评教授……”“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赶在前头不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吗?”他说。“那么你也忘了自己的初衷?”“我的初衷就是证明自己,我拼命干,发展公司,过上有品质的生活,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向这个世界——尤其是你,证明自己!”

2

等他们从下一个出口下来,又走普通道路赶到季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们找到一家酒店,开房间的时候,酒店前台问了他房间标准,直接就给了他两个房卡。他明白这是一个房间的,想要说什么,又停住了。她在一旁站着,什么也没说。

进了酒店房间她质问他:“为什么只开一个房间?先前说好了各住各的。”他说:“很显然前台的姑娘把咱们当成夫妻了,问也没问就只开了一个房间。我当时想纠正,又觉得开不了口,一说,好像咱们关系暧昧似的。”“不暧昧吗?”她气鼓鼓地说。他拍拍她的肩膀:“这样吧,先把行李放在这儿,为避免尴尬,我们在这里吃过饭就去再找一家酒店,下次一定先下手为强,一进去各拿各的身份证开两个房间,挨着的,好不好?”

吃过饭他们退了房,又去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了。他在她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看到她有些困乏,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她洗了澡,吹干头发,想起家里,便给树元打电话,告诉他已到地方,明天开始学习。儿子在学习,她没让树元叫他。忙完这些她躺在床上看一本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去了季城大学,因是周日,校园里人少了些。季大在十七年前是一所新建不久的学校,树都是新栽的,那些小树如今已经长成近二十岁的大树,这让她觉得季大的路好像不如从前宽了。以前的季大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现在由于长高了的花草树木的遮挡,视野远没有从前开阔。她和树元一起走过的地方,校园广场、操场、季山,依然如故。树元在后面跟着她,那个时候,她的生活中没有他,他的生活中全是她。她回过头,看到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他招呼她坐下,说:“这是你从宿舍出来的必经之路,我每天坐在这里,看着你从这里出来去教室去图书馆去和树元约会。”她略有动容:“每天?”“是的,”他说,“每天——当然,下雨的时候就站着。”

从季大出来他们去了季城西郊的桃影湖。桃影湖在桃影山下,桃影山上漫山的桃树,每到春天,山上开满了桃花,倒映在湖中,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影。大学时每年她都和树元来这里几趟,看花,看桃。如今湖边山脚下开了一排农家菜馆,路边上一排排的车,都是来赏花吃饭的。

他们找了个人多的菜馆坐下。邻桌传来炖鸡的香味儿,她看了一眼,邻桌中间摆着一个大瓷盆,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环顾四周,每个桌上都有一个大瓷盆。他说:“看来这里的特色菜是炖鸡。”就也要了一个。点完菜,服务员说:“请过来选鸡。”他们对视一眼,服务员说:“我们的鸡是现宰现做,鸡由您自己来选。”

他们跟着服务员绕到餐馆后面去,后面另有一个小院,院里放满了笼子,笼子里是鸡。服务员说:“这不是洋鸡,是本地鸡,山上放养的,头天才从山上运过来。”这些鸡精神抖擞,羽毛颜色鲜艳,公鸡冠子鲜红硕大。他们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她选了只个头小一点的红公鸡,又在院中捡了几根粗鸡翎:“小时候用来缝毽子的。”她看着那些挤在笼中的鸡很是欣喜,他便陪着她又转了一圈。

炖鸡的味道果然不错,麻辣的,鸡肉结实又松软,她吃得满脸放光,心满意足。

他们在桃影山玩了一个下午,又在另一家特色小店吃过晚饭才尽兴而归。

他敲开她的房间门时,她正在吹头发,她穿着玫红睡衣,对着镜子看散落在另一张床上的桃花,那是她下午捡来准备当作书签的。他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她放下吹风机转过身来,他的身上混合着香皂和洗发水的香味。她看出他刚刚刮了胡子。她把手伸向睡衣的衣结,轻轻一拽,睡衣便打开了。他看到睡衣里面她什么也没穿。她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自从他向她表白,自从这个晚了近二十年的表白之后,她便料到了这一幕。今天它终于发生了。

他把她的睡衣轻轻脱下,并很快地脱光了自己,和她一起躺进蚕丝被里。他不停地吻她,吻了又吻,仿佛一个儿童对待他心仪已久的玩具。他说:“你知道,我一直想要的并不只是这些。”“那是什么?”“你心里明白的。”房间里温度并不高,他却浑身是汗,有一滴滴在她的脖颈里,凉丝丝的。

过后他紧紧拥着她,说:“岩青山就不要去了吧?我们就呆在季城。”“那不行,我要体验一下另一种生活,简单恒久的生活。”“别忘了只有七天,我们即便天天在一起也只有七天。”他的鼻息吹在她脸上,麻飕飕的。“以后还会有时间嘛,有机会再一起出来旅行。”“去哪儿呢?丽江?西藏?”他问。“嗯,去西藏!回去后我就开始好好煅炼身体,减轻高原反应哦。”“那好,就去西藏。”她说:“去看看布达拉宫。那是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建的,可我一直认为,那是因为政治而不是爱情。你说呢?”他没有说话,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发现她的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皱纹。

她一副神往的样子:“即便这样,我也想去看看。”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前:“一言为定,就去西藏,看看布达拉宫。不带反悔的。”他们在被窝里拉了钩。

“布达拉。”她念叨着沉沉睡去。夜里她醒过一次,他紧搂着她让她不舒服,身体得不到充分放松,她想了想,没有推开他。

次日她醒来,看到他正盯着她看,见她醒了,他说:“岩青山就不去了吧?到了那里要和你分开三天。”她差一点动摇了,但她说:“不。”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来吻她,她觉出他有些气恼,便更加温柔地对他。

他们又上路了。他说:“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她故作沉思状:“我说过什么了?”他伸手胳肢了她一下,她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哦,对了,布达拉。”

3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有些困倦,他把车开进休息区,让她到后座上去。她在后座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中午。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红扑扑的,他觉得可爱便摸了摸,她的脸热得灼人。“发烧了吗?”他很焦急,从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箱子,记得老婆交待过,把感冒发烧拉肚子的药全带上了,在行李箱的夹层里。

她吃上药,依然觉得浑身乏力,胸似乎有些闷,不过她没有说,怕他担心。饭也不怎么想吃,振作起精神看着他吃。他摸摸她的额头,似乎没有那么烫了。他说:“怪我,你睡觉的时候我应该给你搭件衣服。”她笑笑,为了让他放心,她强撑着吃了半块馒头。

她搭上他的外套在后座上又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不再发烧,浑身轻松。

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到达岩青山下,他说:“今天就不上山了吧?在岩城找个酒店住下,明天一早上山。”她指指山脚下的停车场:“快点吧你就。”他说:“你不是感冒了吗?”她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

山不算太高,考虑到她感冒了,他说:“我们坐索道上去吧,下山时走下来再看风景。”她笑:“你是不是知道我脚下发沉?”

山上多是常青的松柏,郁郁苍苍,泛着春天的新绿,有几株古槐刚刚长出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曳。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所以山上游人稀疏,清新而不寂寥。她拉拉他的衣角:“像不像世外桃源?”他把她搂在怀里:“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他们去办了入住手续。他捐赠了三倍于他们食宿费用的钱,她说:“拿这么多做什么,两倍就可以了,自愿的,还有人不捐呢。”他说:“谁要是不捐,那是真的没有。”她笑道:“不见得。”他也笑:“是不见得。”

接着他们便不得不分开了,他随着一位清瘦的和尚师傅去了北面一个院落,她被一位面容干净的中年大嫂带去南面的院落。这是一个大的四合院,四周全是两层的房子,约有七八十间,院子中间是两个花坛,白玉兰开得清静。

中年大嫂带她走进一间面朝南的屋子,说:“施主,这三天你就住在这里,和我一个房间。”她说:“那就给您添麻烦了。还有没有其他空着的房间?我一个人去住,也免得打扰您。”中年大嫂微微一笑:“倒还有几间房子是空着的,只是寺院里有规定,每个房间住两人,有房间没满就不能再另开房间。”她说:“哦,那不能破了规矩。怎么称呼您?”“我法号净云。”她微微颔首:“净云师傅。”

房间里简单之极,两张床一张桌,两个壁橱,右边是一个小而洁净的卫生间。

净云师傅说:“这里早上四点起床,打坐诵经,六点吃早饭,上午下午听师傅讲经,十二点吃中饭,中午小憩,两点继续做功课,六点晚饭,晚饭后可以去听经,也可自己研习,但是不得走出大门,九点熄灯休息。”她说:“知道了。那么,每天都是这么过的吗?”“是的。”

她又问了净云师傅一些问题,便到了晚饭时间。她随净云师傅来到吃饭的地方,见桌椅整齐,人来人往,一派肃静。饭食全是素菜,清淡可口。

吃过晚饭本想随净云师傅去听经,她却觉得浑身无力,又咳嗽起来,隐隐胸闷。净云师傅说:“是着凉了,我去药房拿些药来。”她说:“我带着呢。”净云师傅见她只冲了感冒药喝下,说道:“再配上消炎药吃了,咳嗽说明有炎症,不吃消炎药好得慢,还会引起发烧。”她配上消炎药吃了,问:“净云师傅,您还懂医道?”净云师傅微微一笑:“我来修行之前是做护士的。”“您在这里修行多长时间了?”“两年零四个月。”

修行两年之久,是她没有想到的,看净云师傅的样子,也就四十八九岁,按说不到退休年龄。她忍不住好奇:“您的工作……”“我提前内退。”“这两年也能时常回去吧?”“一次也没有下山——家里人来看我。”“家中还有什么人?”“儿子,老公。两年前儿子结婚,我便来到这里。”“那么您老公……”“他还好,是医院的专家。”“您来了,您老公谁来照顾呢?”

净云师傅没有回答,翻开一本经书来看。她有些不安,这其中定有隐情,她不该这样打探人的隐私。她也从箱子里找出一本书来,但根本看不进去,哗啦啦地翻着。

净云师傅说:“你不是担心我老公吗?呵,他有人照顾。”她抬起头来,见净云师傅神情平和地望着她,嘴角带有浅浅笑意。她还想说什么,净云师傅点点头,这让她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是他的短信:你还好吧?别忘了吃药。她回:一切都好,放心。

她突然有种冲动,想和净云师傅聊聊她的事,她和他的事,她压在心底,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可是净云师傅素淡的神情阻止了她。净云师傅专注读经,没有问她任何问题。你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没有,一个也没问。这些世俗的事情,不说也罢。

熄灯了,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安静,没有车马喧嚣,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纷乱的思绪,只听到自己的一呼一吸。

夜里,她被自己的咳嗽扰醒,在这样静的环境中咳嗽,真是罪过。等咳嗽平静下来,听到净云师傅的声音:“喝口水吧。”她接过净云师傅递过的水杯,看到月色中净云师傅清瘦的身影。

她很快又睡过去了。

凌晨四点,净云师傅准时叫醒她,经过一夜的休整,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洗漱完毕,净云师傅提醒她喝水吃药,自己也喝了半杯开水。穿过院落东边的一个小门,前面豁然开朗,满目的参天松柏,再往前就是听禅的大殿。她随净云师傅悄然入内,找到两个相挨的地方盘腿而坐。讲经的师傅六十岁左右,神态安详,她注意到师傅是剃度的。

师傅讲经她听不太懂,但是有几句经语她是记住了的,师傅说了,打坐时可以诵读这些经文,让自己入定下来。接下来便是打坐,大殿里仿若无人,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念着那些经语,心思慢慢纯净下来,一开始她想着这里的蓝天、青山、绿树,后来便什么也不想了。仿佛非常漫长,又仿佛一转眼的工夫,时间到了。她回过头去,看到净云师傅刚刚睁开双眼,她朝着师傅微微一笑。

早餐有稀饭、馒头、米饭和各色小凉菜,净云师傅说:“这些菜都是寺院里自己种的,不施化学肥料,也不打农药。”“还有人种地?”“是啊,除了诵经打坐,来此修行的人各司其职,我还兼做护士的工作。”

吃过饭依然是听经,不过这次换了位师傅。她认真听着,却觉得越来越冷。休息时净云师傅把手放在她的额头,试了试说:“高烧,难怪脸这么红。跟我来吧。”她跟着净云师傅出了大殿,来到另一个院落的一间房子里,那是一个药房。净云师傅给她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二。净云师傅又给她拿了一些药,说:“你需要休息,回房躺着去吧。”她昏昏沉沉,有些气恼:“好不容易来一趟,竟这么不巧!”净云师傅说:“机会总会再有,不要着急,一切随缘便是。”

她回去休息,睡到中午。净云师傅来给她量体温,体温降下来一些,三十七度五,叫她去吃饭,却没有食欲。

大家都去吃饭,院子里更加安静。倚枕而坐,看着白玉兰在阳光下开了一树,她盼着自己的病赶紧好了,也好尽情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其实她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生活了,简单、安静、规律。也喜欢如净云师傅一般的心境,能够做到这般,确是一种境界。

4

正自胡思乱想,手机响了,他问:“感冒好了吧?”“没有,”她可怜巴巴地说,“还有些发烧。”“下山去医院,我去接你。”他不由分说挂掉电话。

过了一会儿,净云师傅回来了,对她说:“下山去看病吧,你老公在外面等你。”她说:“都是他,我不想下山!”净云师傅说:“下山去看看吧,寺院里条件不行。”“那好吧,我下山去挂吊瓶,等明天好了,我还要来的。”净云师傅一笑:“好,这间房给你留着。”

净云师傅把她送至院落门口,看到他在门外等着,便停步与她告别。她奔向他,等她再回头时,净云师傅已然走至院中,绕过白玉兰,便看不到她清瘦坦然的背影了。

他带她去岩城人民医院,照例是一系列的检查,诊断结果是感冒,上呼吸道感染,轻微肺炎,然后输液。他在医院门口买了份《岩城晚报》,看着报纸陪她输液。一条新闻让他心头一震,他们俩所生活的城市,发现六例H7N9禽流感病例,死亡三例。而报上所说的症状与她的极为相似,发烧、咳嗽、胸闷。所幸的是报上说岩城目前没有发现禽流感患者,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输完液她觉得神清气爽,肚子也饿了,就找地方吃饭。吃过饭她还想上山,他劝道:“医生不说要打三天针吗?山上凉,条件艰苦些,不如找个好点的酒店住下,巩固一天再说。”她说:“把医生开的药带上去就行了。”他说:“既然下来了,今晚就陪陪我不行吗?”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无话可说。他边拉她上车边说:“有机会再来,多住一些时候。现在你身体不适,上山也不能潜心修行。”她说:“身体不适,也无法陪你睡觉。”他一笑,没再说什么。

这次没有任何异议,他们开了一个房间。她先洗了澡,倚在床上看电视。她本是想等他洗澡出来的,可是眼皮沉得很,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天地一片混沌,这是在哪里?好冷好冷,身体禁不住发抖,南极吗?怎么看不到企鹅?……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要把她带离这个寒冷之地吗?艰难地睁开双眼,是他在叫她。他说:“你浑身烫得厉害,还得去医院。”她不同意,瑟瑟抖着,说过一会儿药力上来出身汗就好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出汗,浑身酸痛,昏昏沉沉却睡不着。

他又带她去了医院。体温三十九度,大夫问:“最近接触过禽类吗?”她想了想说:“几天前吃炖鸡看过活鸡,捡过羽毛,十天前也吃过现宰的鸡,在广场喂过鸽子。”医生没再说什么,开了住院单子,上面写了“疑似”二字,说是需要进一步排查。“是H7N9吗?”“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以便排除这种可能性,目前,本市还没有发现病例。”“他也接触过。”她指指他,医生也给他开了检验单。

她被安排进传染病房,护士又给她输上液。医院不允许他进病房,她让他回宾馆休息,明天来看结果。晚上她的病情稳定下来,胸闷减轻了,只是还有些轻微咳嗽。不会的,怎么会呢?不会这么巧,此生没做过坏事,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晚上结果出来,他们两个都是阴性。这让两人心头卸下一块大石头。

医生说这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她需先住院观察,过几天再排查一次。医生找他谈话,谈了很多可能性和治疗风险,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但是有一点他听懂了,她将从此被隔离,他不能再见到她,面对面和她说话,直到她被治好,活着走出那间屋。如果……他将永远见不到她。最后他们让他签字,他想也没想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神情恍惚地走在岩城的街上。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这里人的口音是陌生的,公共汽车上的广告是陌生的,甚至路边的树木花草也是陌生的。仿佛一个梦境,他就走在这个梦境中。

手机响了,竟然是她打来的:“我在医院门口右边的槐树下,快过来接我。”他转身往回走,这时才想起他的车没在宾馆而在医院停车场。她站在医院门口,戴着个大口罩,双手环抱胸前,胳臂上还挂着个大的环保袋。见到他,她的眼里放出光彩来:“我从医院逃出来了,他们多管齐下,我感觉好多了。我要回家。咱们回家吧!”他说:“还是治病要紧……”“那就去咱们城市的医院,反正我是不想在这儿呆着,八九个小时的事儿,死不了人的,再说,又不是禽流感……”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快步走进停车场,他注意到她的手不发烫了。

他们去宾馆拿了行李,连夜踏上归程。她有些虚弱,不能像来时那样坐在他身边,只想躺在后座上。她说:“听动静像是又来了一个病人,他们急……得很,一呼啦全过去了,我就偷偷……跑了出来。”她喘息声粗重,说话时断时续的。他让她盖好衣服,好好休息。她坐起来从环保袋里拿出药服下。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从昏睡中醒来,她大喘着气,用手巾擦拭咳出的痰。她呼吸困难,好像每呼吸一次都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他停下车来到后座,揽着她坐起来,帮她捋着胸口。她问:“到季城了吗?”他说:“还要二百公里——”她示意他拿出药来,又吃了药,说:“如果到时我感觉好点,咱们再去看看桃影湖。”

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离季城还有五十公里。这一觉醒来她感到神清气爽,她甚至后悔这么匆忙地离开岩城,离开只住了一晚的岩青山居。下次再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

她吃了一些食物,喝了些水,不发烧也不咳嗽了。“我替你开会儿吧。”她说。他微微舒口气:“不用,快到季城了。既然你觉得好些了,咱们就到季城去歇歇。”她咯咯地笑了:“这些医生们,见风就是雨,咱们的报告上明明是阴性,还这这那那的。这不没事了?就一普通感冒。”

他说:“你要真的染上H7N9,那可是我的罪过,我永远无法饶恕自己。是我在桃影湖请你吃炖鸡的。”她咯咯笑了:“幸亏不是,就是是,也不是这次接触的原因,不可能刚接触两天就发病吧?十天前我和朋友们去郊区玩,也是吃的现杀的鸡,鸡在山上圈着,我还去捡了鸡翎。也是那个周末,我去广场喂鸽子,鸽子还飞到我手上肩上呢。阴性,万幸啊!”

他们在季城下高速时是凌晨两点,到达桃影湖是两点三十五分。湖水在路灯下闪着幽幽的蓝光,神秘而炫目。他把车座拉开躺下,说:“先眯一会儿……”她马上响应:“天亮时如果我感觉好了,咱们就在季城呆两天,如果还不好就回去吧。”他说:“好,但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布达拉。”她正想再说什么,他已经发出轻微鼾声。

他醒来时是清晨五点,太阳刚刚从桃影山的那边升起,湖光山色沐浴在晨光中。他回过头去,看到她安然仰卧在后座上,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在做美梦。他下车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透过车窗看着她。她依然安静地躺着,双腿倚在后背上,右手握着纸巾,纸巾上有血迹,可能由于时间较久,已经发紫了。她咳出血来了?我怎么没听到呢?为什么睡得这么死?他惊恐地发现,他看不到她呼吸时身体的起伏。

他打开车门,低声而急促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他去拉她的手,手有些凉,不过是软的。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依然那样躺着,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把手放在她的鼻下——已然没了呼吸。

他浑身发抖,徒劳地喊着她、晃动着她的身体,她的头从座位上垂下来。他赶紧抱起她,她的身体柔软、微凉。他知道她离开他还不太久。他把她搂在怀里,没有眼泪,他只是不停地喊着她。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就要醒来的样子。

他把他的脸贴向她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把她抱到副驾上,让她俯身趴着,他坐上驾座,发动起车子,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对她说:“我们回家。”

5

桃花快要落尽的时候,有人在游船上落进桃影湖。落水的人很快就没了踪影,有几个会游泳的人下去上来好几次也没看到落水者的身影。人们不得不叫来110、120、消防大队来救援。搜救依然没有结果。后来,人们不得不动用专业潜水人员。潜水人员工作了一个下午没有找到落水者,反而在湖底发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其中有两个人上来说,他们清楚地看到越野车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双手紧紧搂着女的,女人的头发长长地浮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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